工会图书馆是一个两层楼的灰砖建筑,隐没在一片翠绿的杉树林中,紧挨着职工食堂和工会俱乐部。墙砖宽厚、陈旧且结实,长着毛绒绒的碧绿苔藓。在炎炎烈日之中,只要你一走进这座建筑,就会立刻感到一缕迎面扑来的阴凉,令人郁燥顿除,神清气爽。
沈祖英告诉我,这座图书馆建成的时间顶多也就十年。当年,厂里要修建一条通往江边码头的专用铁路,被一座巍峨的团城挡住了去路,主事的人说了声“挖”,筑路工人就在城墙上扒开了一个大豁口。厂部的领导觉得旧墙砖几乎完好无损,丢掉了有些可惜,就用这些城砖盖了这座图书馆。虽然经过了数百年的风吹日晒,这些城砖敲上去仍然当当作响,俨然金铁之鸣,“这样的砖头,我们厂连一块也造不出来。”
祖英说,几百年来,南京城头旗帜变幻,屡攻屡陷。每一块城砖,都吸饱了兵士们的鲜血,那些疯长的绿苔,正是兵士们的魂魄,“没人的时候,你稍稍凝神屏息,就会听到房子里刀剑相叩,喊打喊杀的嗡嗡声。”沈祖英在向我说这番话的时候,我已经发现这个人有一个天生的弱点:胆小,且联想丰富。
我刚去图书馆上班的那阵子,正值盛夏,几乎每天午后都会下暴雨。当狂风从屋顶上呼呼地刮过,空旷的房子里的确回荡着一阵阵尖利的嚣鸣。不过,那声音听上去,倒不像刀剑相叩的厮杀和叫喊,更像是一声声满含幽怨的叹息。
按照厂里的规定,图书馆在周末照常开放,只是在每周三的下午,有半天的闭馆休息时间。祖英负责楼上两万多册图书的借阅和编目,而我则在楼下照看报纸和期刊阅览室。除了一些退休职工时常来阅览室翻看报纸和电影画报外,很少有工人来这里借书。为了给自己找点事做,打发难熬的清闲,祖英每天都会把家里的衣服拿到单位来洗。等到她把那些衣服洗了又洗,一件件抖开抚平,挂在晾衣绳上,差不多就要花去大半个上午。到了下午,照例是收衣服、烫衣服、叠衣服,沈祖英总有办法让自己一天到晚忙个不停。
沈祖英洗衣服的水房就在走廊的尽头。严格来说,那个水房只是一个天井——地上铺着青砖,水池的上方装有防雨的塑料顶棚,西南两边的砖墙上各有一扇人字形瓦片搭成的花窗。水房里还有一只烧开水用的煤球炉。
两棵高大的枣树筛下一地的浓荫。
在祖英不洗衣服的中午,我也会搬一张折叠椅,躺在满眼翠绿的天井里,嗅着衣服上淡淡的肥皂味,随便找一本书来看。看累了,就把目光投向窗外的野地。透过那些鼠耳状的枣树叶,我注意到,在远处的一片收割后的麦田里,矗立着一座古老的砖塔。一座砖塔孤零零地耸立在麦地里,的确有些奇怪。砖塔后面,是一个月牙形的荷花塘(雪兰刚来的那些天,我曾带她去砖塔下转了转。可雪兰当时心绪不佳,对满塘的荷花和四周幽深古朴的景致无动于衷)。再往前,就是邗桥镇了。祖英的家也在那里。
我到达邗桥已经一个多月了。母亲那边没有任何消息。
有一天,阅览室来了一个人。这人看上去五十来岁,梳着齐耳短发,穿着一件白色的确良衬衣。她一边翻阅着杂志,一边偷偷地透过鼻梁上方的眼镜,不时地觑我一眼。可她一旦发现我也在打量她,脸色就突然变得很严肃,迅速把目光移向别处,装出没有看我的样子。
我一连试了几次,每次都是这样。
我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荒唐的念头:这人会不会就是我的母亲?她把自己装扮成一个读者的样子,悄悄地溜进阅览室,会不会是为了在暗中观察我,留意我的一举一动?
我正乱七八糟地想着这些事,沈祖英双手蘸满肥皂沫,从水房里悄悄来到我身边,朝我递了个眼色,小声地叮嘱我,让我给那个女人倒一杯凉开水,送过去。除了这个女人之外,当时的阅览室里还有另外的七八个人。沈祖英为什么单单让我给她一个人送凉白开呢?我心里犯起了嘀咕,但还是决定照她的话去做。当我把水杯端到她跟前,她连头也没抬,不冷不热地说了句“谢谢”,仍旧在翻看杂志。我正要走开,忽然听见她向对面坐着的一个老头悄声道:
“村里的青壮年都被敌人抓走了……”
那老头把手里的报纸一抖,抬头看了那个女人一眼,笑了一下,立刻朗声道:
“崔大嫂下落不明!”
随后,老头起身走开了。他独自走到窗边一个静僻的角落里,背转身坐了下来,跷起二郎腿,继续看报。
坦率地说,我当时被他们之间的对话弄糊涂了,心里想,像唐文宽那样喜欢说怪话的人,原来哪儿都有啊。我悄悄地来到水房,把这件怪事和祖英说了说。她在搓衣板上使劲地搓着一条灯芯绒裤子,不吭声,只是笑。等到她把那条裤子在脸盆里投干净,让我帮她拧干,这才甩了甩手上的水,小声对我说:“那人是个疯子。你要留点神,千万别去招惹她。要是她发作起来,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说起来,人的意念有时候十分可笑。你要是对某个事情动了念头,即便你明明知道这个念头是错的、荒唐的,但要消除它在心里留下的印记却绝非易事。你大概还记得,在我小时候,是以王曼卿的样子来想象母亲的。自从我在图书馆见到那个疯子之后,就开始以这个疯子的形象,来想象母亲年老后的样子。毫无办法。后来,我知道她就是孙耀庭的前妻,知道这人姓秦,知道她在文革时期,作为南京戏剧界的一代名伶,曾一度头角峥嵘,风光无限,但这个疯子,仍然会盘踞在我的记忆里继续扮演母亲的形象——夜半时分,当我大汗淋漓地从梦中醒来,在黑暗中试图要挽留住母亲那正在消退的虚幻面容时,每次拼合出来的,总是那个疯子的形象。
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到两个月之后。
八月末的一天中午,厂办宣传科的小于来图书馆找我。他笑嘻嘻地通知我,下班后去一趟厂长办公室,孙耀庭有要紧的事要跟我谈。
那时,我已经预感到,孙耀庭终于要跟我谈母亲的事了。
经过整整一个下午的反复思量,我在心里已经做出了一个决定:假如母亲提出来要和我见面,我不应该立刻答应。到了这个时候,怎么也得端一端架子。她晾了我足足二十一年。二十一年音信全无。我也应该晾她一晾。假如她一招手,我就像只哈巴狗似的,摇着尾巴冲她跑过去,也许反而会被她瞧不起。当然,如果她再三哀求,我最后还是会让步的。因此,你大概可以想见,当孙耀庭在办公室里跟我一见面,就直截了当地告诉我母亲去世的消息时,我当时首先感到的并不是晴天霹雳的悲伤,而是一种痛彻肺腑的羞惭和难以置信。
孙耀庭给我泡了一杯茶,刚刚在对面的椅子上坐定,就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告诉我,我母亲已经走了。就在五一劳动节的第二天。她被人推入手术室之后一直昏迷。事实上,她的喉管被切开后,又在监护室挺了两个多月。
孙耀庭说,他之所以拖那么久,才将这个事情告诉我,也是为我好。他担心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猛然得知这个消息,人会受不了。他还说,母亲过世之后,他也曾考虑过,要不要派人去乡下报个信,但后来还是决定放弃。一来是路远,二来,自从首长得了老年痴呆症之后,部队的那户人家一下子拥来了很多陌生的亲戚,都不太好打交道。他们自己弄了一个简单的遗体告别仪式,就在殡仪馆,没有通知任何人。
“这么说,我母亲已经不在了?”我眼巴巴地望着孙厂长。
“是的,不在了。”
孙耀庭说,我母亲去世时,留给我一堆遗物,被装在一个大纸箱里,搁在她南京的家中,已经很久了,“过几天我让小于给你送过去。”
我问他母亲死后葬在哪里,能不能带我去她的坟前看看。孙耀庭想了想,叹道:“没有坟。你母亲去世后留下遗嘱,让人把她的骨灰撒入扬子江中。至于他们撒没撒,我就不清楚了。”
我记得,那会儿天已经差不多黑了,可孙耀庭并没有开灯。他大概觉得,谈论这种事,待在黑暗中,我们彼此都会更自在一些。头顶上方吊着的一个摇摇欲坠的电风扇,晃晃悠悠地转动着,发出“吱吱”的刮捎声。热风吹在我脸上。屋子外面起了一层薄雾。
“我听说,你在乡下有一个老婆?”孙耀庭点了一支烟,问我道,“去年,部队的人回来说,你是单身啊,哪里来的老婆?”
“那时还没有,后来就有了。”
“人死如灯灭。你妈妈的事,我们就先不说了。”孙厂长像是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提高嗓门对我道,“这样吧,我给你放一个礼拜的假,你回一趟老家,休息两天,把老婆接来。你妈不在了,你的事我来管。老婆的事也管。她什么时候来厂,我什么时候给她安排工作。一直想请你吃个饭,总抽不出时间,忙啊!你看这样好不好,等你把爱人接过来,我就在南京为你们接风。”
宣传科的小于将母亲的遗物送到家中时,我正在图书馆上班。箱子是雪兰接的。她事后曾告诉我,是有这么个箱子。里边“除了账本似的黑本子之外,没什么稀奇东西”。她记不得将它塞在哪儿了。当然,房子就这么大,如果我真的想找,一定能找得到。为了不让雪兰对我们未来的生活感到完全绝望,从一开始,我就决定向她隐瞒母亲已离世的真相。直到她在隔壁的钢铁厂找到新的工作并时常夜不归宿,我才重新想起了母亲留给我的那箱遗物。我在墙边堆放蜂窝煤的一堆杂物中找到了那个箱子。
伤痛依旧新鲜锐利。
除了十四本清一色的硬面抄之外,母亲留给我的遗物,还包括一只墨绿色的绒面眼镜盒,一柄放大镜,一枚刻有“章珠之印”的塑料图章,一双穿坏了的鞋子,还有一个用泥土烧制而成的哨子。哨子的形状是一头小猪,从上面“皮村李”的字样来判断,这枚哨子是从皮村的集市上买的,至于她为何将这枚哨子带在身边,我不得而知。
我应当坦率地承认,尽管多年来我对母亲的离开一直抱有怨恨,但我在阅读她写给我的这些信件时,眼泪从未断过。有时我端着一盆饭,一边吃,一边看信,看着看着,天就亮了。母亲所写的每一个字都在燃烧。正是那些正在燃烧的字迹,照亮了她那张缥缈不真的脸。她那忧郁、痛苦的形象,终于穿过时间的铁幕,具体而真切地呈现在我面前。我知道哪里是她的脸,哪里是她的身,哪里是她的手,哪里是她的呼吸,哪里是她默默看着我的慈祥而哀矜的目光。
那是一个初冬的午夜,我读完了母亲的全部信件,拉开门,悄悄地走到了院子里。东方未晞,残月在天。满地的梧桐树叶上覆盖着雪白的寒霜。瞻望四方,我终于意识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已是孤身一人。
我朝东边看
我朝西边看
我朝南边看
我朝北边看
不管朝那个方向眺望,我在这个世界上已没有亲人。
妈妈,妈妈。
妈妈,妈妈。
妈妈,妈妈。
妈妈,妈妈。
我沿着厂区的那条铁轨往西走,抱着一种“看看到底能够走到哪里去”的麻木,终于在天亮之前来到了江边的货运码头。我找了个静僻的地方坐了下来,呆呆地看着滚滚东流的扬子江,看着晨风中吐着白絮的芦苇,看着初升的太阳将江水染成一片波光粼粼的金红。
如果他们真的把母亲的骨灰撒到了扬子江中,它一定会顺流东下。它一定会绕过西塞山的古炮台,飘过燕子矶,流经焦山的古塔,穿过甘露寺和瓜洲古渡外的汀洲,一路来到我的家乡。随着江水在圌山一带分流,母亲的骨灰将经由数不清的河湖港汊,最终抵达她的出生之地兴隆镇,停在她家茅屋西侧的河道中。
在最后一封长信中,母亲仍把她儿时的故乡视为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她详细地记录下了多年前的一个午后。母亲说,那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那天,我外公带着她们姐妹四人去河里采菱角。外公为了逗她们笑,故意把小船踩得左右摇晃。小船在剧烈地晃动,天空中的云朵和水面中的倒影也跟着晃动。外公摇啊摇啊,她们笑啊笑啊。没人知道几年后她们姐妹四人就将天各一方。
惟有小姨妈留下来的那双被穿坏了的绣花鞋,恰如其分地说明了母亲悲剧性的一生。
二〇〇一年的秋天,我抽空专门去了一趟母亲的老家兴隆。茅屋早就不见了,曾经长满菱角的河道也被填平。上面盖了一座电镀厂。污水四溢,蒿草遍地。
一个小孩在厂门口拉屎。
在邗桥的二十多年里,我与孙耀庭见面的机会其实并不多。他把家眷安顿在南京市区,待在厂子里的时间本来就很少。我刚进厂那阵子,孙耀庭不管到哪里,都骑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后来,自行车就换成了“波罗乃兹”,再后来,“波罗乃兹”换成了桑塔纳。等到他终于坐上了奥迪之后,连开关车门都由司机代劳。
一九九六年,邗桥镇四周的山峦被附近几家砖瓦厂夷为平地之后,因烧砖的原料难以为继,我们厂开始了第一次转型,成了一家生产钢门钢窗的股份制企业。孙耀庭在第一时间就告诉了我工厂改制的消息。那天,他穿着一件崭新的皮夹克,带着小于,来图书馆找我,问我愿不愿意跟他去南京的公司总部做秘书。那时,沈祖英已在一年前退休,我一时找不到个人商量,就对孙耀庭说,能否容我考虑两天。说实话,我还真的有些舍不得离开图书馆这个安静的地方。
差不多三个月后的一天,图书馆突然来了几个穿西装的中年人。他们把楼上楼下转了个遍,一边东张西望,一边煞有介事地点头,什么话都没说就走了。再后来,我就接到了厂部“图书馆全部腾空,改作他用”的通知。当几个身穿工装服的人来到图书馆,将楼上那两万册图书成捆打包,运往纸浆厂回炉的时候,我才听说,原来,这座用旧城砖盖起来的建筑,被新上任的董事长看中了,他要把一家老小都安顿在这里。
我被人从图书馆扫地出门之后,又过了一个月,才在公司的园林科找到了一份新工作,负责照料厂区的花木和草皮。有一天,孙耀庭陪着董事长夫人来园林科挑选花木。在跟他握手的时候,我暗暗地加了把劲,心里很希望他能“猛然想起”当初让我去南京当秘书的承诺。不过,孙耀庭仅仅在我肩上拍了一下,笑道:
“还好吧?什么时候有空?我们一起聚聚。我还欠你一顿饭呢!”
几年后,改制后的公司因经营不善、连年亏损,再次陷入困顿之中。在年末的职工大会上,孙耀庭在与职工代表对话时,被人打伤,住进了医院。他让小于传话给我,希望见我一面。我买了一兜子红富士苹果和一箱猕猴桃去医院看他。他头上缠着绷带,把正在给他喂汤的护工赶到门外的楼道里,这才神神秘秘地问我:认不认识一个名叫赵礼平的人。
经他这一问,我才反应过来,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即便是在南京的地面上,堂哥赵礼平都已经是一个响当当的人物了。
孙耀庭说,厂里经营困难,几千张嘴都冲着他张着要饭吃。如今他连跳扬子江的心都有了。唯一能救他的人就是我的堂哥赵礼平。他在省委党校的一个礼堂里见过礼平。孙耀庭递上名片,态度谦恭,堂哥连一句话都没有跟他说,转身就走了。孙耀庭让我看在死去的母亲的分上,无论如何要帮他这个忙。
“你看这样好不好,等我伤好了,你,你堂哥,一块坐下来吃顿饭,好不好?只要他答应来,我就派专车去接他。”
从医院出来,我就给堂妹金花打了个电话,问她能不能请堂哥来南京见个面。金花说:“见什么见,他人还在蒙特利尔呢!”我给孙耀庭回了话,他在电话中“噢噢”了两声,没头没脑地问了我一句:
“蒙特利尔是个什么鬼地方?”
我最后一次见到孙耀庭,是在二〇〇二年的冬天。那时,我已经在公司里办理了退休手续,买了一辆旧红旗,在邗桥开出租车。有一天,在中华门附近的一个酒楼门口,一个身穿白色西服的年轻女孩拦下了我的车。她手里扶着的那个喝醉酒的老头,正是孙耀庭。在我认出他的同时,我相信孙耀庭也认出了我。他横下心来,装出不认识我的样子,对我们双方都好。说实话,其实我也很担心,我的这位老熟人会在车上突然跟我寒暄起来,真担心他嘴里突然冒出一句这样的口头禅:
“哪天有空,我请你吃个饭。”
我的车开出去没多久,孙耀庭就很不客气地喝令我停车。他和那个女孩下了车,很快又拦下了另一辆出租车,从我车旁嗖地一下,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