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雨飘瓦,雪霰打窗。在一阵紧似一阵的朔风之中,历史悄然迈入一九七六年的门槛。
可惜,擅观天象的赵锡光已于去年归了道山。没有人向我们提前预告,到底有多少不平常的事,注定了要在这一年里发生,也没有人有能力对那些接踵而至的重大事件作出解释和评述。这一年的一月八日,周恩来总理与世长辞。人人都说“这棵大树不能倒”,可它还是在一个雪晴之日静静地倒下了。
到了四月份,村头的高音喇叭里,播出了一条爆炸性新闻:一群反革命分子,聚集在天安门广场,以悼念周恩来为名,散发反动传单,举行反动集会。被作为反面教材、在新闻中予以批判的那些诗歌作品,小斜眼竟能倒背如流,一字不差。他的拿手绝活,就是模仿夏青的嗓音,在村中向人们一遍遍地朗诵这些诗作,而最后,总是以这样几句诗作为结尾:
我们要的是真正的马列主义
让那些阉割马列主义的秀才们
见鬼去吧!
村里的老百姓无法分辨这些诗句中暗藏着的毒素和政治倾向。他们在插秧或者割麦的小憩中,为了消除疲劳,总要怂恿斜眼“再来一段”,以作娱乐之资。可随着八月份的唐山大地震的发生,二十四万人葬身于瓦砾之中的可怕传闻,使村里人再也不能让自己置身事外。在公社和大队的统一安排下,家家户户都搭起了防震棚。
在盛夏时节,暴雨和酷暑轮番而至,老牛皋又“死”过一回。这一次,他“作死”的过程相当漫长。不过,在地震的恐惧中,没人再有闲心关注他的死亡表演。当龙英发现丈夫“这回真的死透了”之后,便让儿子给分散在临近各村的亲戚们报丧。亲戚们终于可以不再抱怨跑“冤枉路”了,他们打算用拖拉机将牛皋直接送到县火葬场。没想到,手扶拖拉机“突突”的马达声再一次将他震醒。他睁开眼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要龙英将他“转移到更安全的地方”。因为,据他判断,他们家的防震棚紧挨着柏生家房屋的山墙,一旦毁灭性地震来临,瓦砾会像洪水一样将他淹没。
在大家被各种谣传和小道消息弄得人心惶惶的时候,他们其实并不知道,所有这些事情,其实只不过是一个更大事件的序幕而已,真正意义上“翻天覆地”的重大事变,还远远没有开始。
就好像嫌这个世界还不够乱似的,在一系列社会事件相继爆发的同时,我们村庄不甘寂寞,在这一年中,也发生了一连串不可思议的怪事。这里说它不可思议,并没有任何夸大其词、耸人听闻的意思。对我来说,问题在于由于事情太多,我一直拿不定主意,究竟应该先说哪一件。
我想,最稳妥的办法,还是应该从小事说起。
就在天安门事件后不久,我堂哥礼平已经从公社兽医站自动离职,在我们大队办起了第一家胶木厂。他自己兼任厂长、模具工和供销员。虽说这个厂名义上是属于集体的,可由于堂妹赵金花担任了胶木厂的会计,没人知道究竟有多少利润悄悄地流入了私人腰包。这也是让高定邦一直耿耿于怀、寝食难安的原因之一。堂哥的钱,已经多到可以带上全家去杭州旅游的地步了。而婶子从杭州返回,居然用农用三轮车运回了一车橘子,挨家挨户地分发,使得那些暗地里指责礼平公私不分、账目混乱的传言顿时平息。
不过,婶子也有她的烦恼。因为有消息说,儿子似乎正和知青小付谈恋爱。听说,小付对礼平的进攻表现得左右摇摆,举棋不定。礼平除了不断给她送钱送物之外,暂时还没有什么好办法。每当婶子看见小付换了一身连衣裙、一双新皮鞋,置办了一只新手表、一辆新自行车时,就“心如刀绞”,这是可以理解的。在婶子看来,儿子与小付的恋爱,免不了竹篮打水一场空。就像俗话说的,“狡兔满山跑,还得归旧窝”,人家小付是城里人,迟早还得回合肥,可儿子扔出去的那些钱物,就再也回不来了。
一天下午,正在河边洗菜的老鸭子告诉婶子,她“亲眼看见”礼平跟小付有说有笑,并排走进了学校的大门。婶子当即决定采取行动,将儿子从那个“花钱如流水、中看不中用”的安徽知青手里解救出来。
那天下午,赵宝亮带学生去学农了,操场上空荡荡的。学校的大栅栏铁门被人从里面上了栓。越过沙坑边上的一处散发着甜香的金银花丛,她看见小付的那扇深绿色的房门,也关得紧紧的。婶子当然不甘心就此离开,可她也担心一旦叫起门来,会招来左邻右舍看热闹,从而影响到儿子的名声。她决定坐在门槛上等。渔佬柏生挑着一担黄鳝笼子,打学校门前经过。他看见婶子一人坐在门槛上打盹,就停下担子,对她说:“老姐啊,大热天的,你坐在太阳心里,就不怕中暑吗?”婶子睁开眼,冲着柏生说了句“走你的路,少管闲事”,又闭上了眼睛。
太阳一会就偏了西。门边的一棵大榆树枝叶摇动,筛下丝丝凉风。婶子在蒙眬中听到门栓被拨开的声音,接着,身后的那扇大铁门“吱吱嘎嘎”地打开了。不知哪里伸出一只手,抵住了她的脊背,以防止她仰面跌倒。婶子扭头一看,脸都吓灰了。原来,从门里出来的不是她的儿子赵礼平,而是公社武装部长高定国。
定国将她扶了起来,狐疑道:“嫂子,你大热天坐这里,有什么事吗?”
婶子没有马上接话,而是探出脑袋,向宿舍那边张望——小付手里拿着一个白色的搪瓷盆,正要出来倒水,一见婶子,头一缩,又退回去了。婶子一连说了几个“没事”,爬起来,掸了掸身上土,急急慌慌地走了。她一边在心里大骂老鸭子“瞎了狗眼”,一边朝地上吐着唾沫,以驱散撞见“好事”的晦气。可她没走多远,高定国就把她叫住了。
定国迈开大步,追上她,亲热地将手搭在她肩上,笑道:“小付的父母明天从合肥来,好不烦人!现在是新社会,我和小付是自由恋爱,原本用不着什么三媒六证。可小付的妈妈有点老脑筋,死活要守古礼。嫂子就帮我当一回媒人怎么样?事后我有礼谢你。”
婶子呵呵一笑,当即满口答应。可往前走了几步,转念一想,心里暗自吃了一惊:他高定国可是有老婆的人呐!他这里三不知与小付成了亲,梅芳可咋办?她正在心里七上八下地胡思乱想着,走出去很远的高定国,像是想起了什么要紧的事,绕过一块放满了水的秧田,又踅了回来。他来到婶子跟前,阴沉着脸,轻声嘱咐婶子说:
“忘了告诉你一件事。刚听到广播,毛主席他老人家,死了。我得赶紧回公社。你去通知一下潘乾贵,今天晚上的电影就不要放了,停止一切娱乐活动。”
婶子心事重重地往家走,脑子里翻来覆去,想的全是她儿子的事。原来礼平并未与小付谈恋爱。他频繁地给小付买首饰、衣服和手表,不过是变相地向高定国示好罢了。高定邦开始就反对办这个厂,后来又对厂里的账目和财务横加指责。他甚至公开放话说,礼平的工厂年年亏损,不过是账面上的假象,盈利全都进了个人的腰包。婶子做梦都在担心,复员军人出身的高定邦,会不会突然下令将工厂关闭?在这样一个背景下,来自公社方面的支持,就显得特别重要了。儿子与高定国的突然走近,表明他已经意识到了问题的严峻,并正在设法渡过难关。她把这件事前前后后想了两遍,心中顿时云开雾散。
当她走到大队部门口时,看见村里的老人们都在晒场上哭泣。婶子愣了很久,才明白过来他们为什么哭。她揉了揉眼睛,也跟着他们胡乱哭了几嗓子。在感叹了几声“可怜、可怜”之后,就转身拐进了一个弄堂,回家做晚饭去了。
早在这一年初夏(我记得是在端午节前不久),距离我们村七八里外的观前村发生了火灾。当报警的铜锣敲到我们村的时候,朱虎平家柴屋里那尊建造于清代的大水龙,发出了一连串低沉的呜鸣。水龙因火灾而自动报警,是村里人相信这头水龙具有灵性的直接依据。实际上,在小木匠赵宝明看来,水龙在火灾时发出鸣叫,不过是因为报警的铜锣敲响时,锣声使水龙锡制水箱发出了共鸣。为了证明自己的猜测,宝明专门找来了一面铜锣,进行了一番试验。不用说,试验的结果准确地印证了宝明的判断。但村里人还是愿意相信,我们村的这头水龙不仅深通人情,还能预知灾信。
奇怪的是,观前村失火的那天,当我们村的水龙射出冲天水柱时,其他村庄抬来的水龙,却没有一个压得出水来。朱虎平得意地解释了其中的原因:因为我们村的水龙是“公龙”。只要公龙一到场,其他村中的母龙全都吓得不敢出水。那天,我恰好也在救火现场,目睹了我们村的水龙鹤立鸡群、技压群芳的一幕。但在我看来,其他村庄的水龙压不出水,或许是是由于我们这一带好久没有发生过火灾了,那些老龙年久失修,一遇急用,机械难免出现故障。
这次火灾,除烧掉了两间破旧的牛棚之外,没有造成太大的损失。
在盛夏时节,因灯烛不慎或灶灰外漏而引发大火,并不奇怪。但观前村的火灾之所以如此引人注目,并在日后数年中成为人们时常谈论的话题,是因为在这个多事的年份,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诡异的火灾竟然一连发生了六次(我亲历了其中的四次,并被火苗灼伤了膝盖,留下了一块永久的疤痕)。用不着等到县委、公社、大队的联合工作组宣布他们的调查结论,村民们心中早就有了他们自己的答案:事情明摆着,有人故意纵火。
每次大火所烧掉的,如果不是牛棚和猪圈,就是仓库和柴房(第五次火灾让这个村庄建于元代的一处道观化为灰烬),并未造成任何人员伤亡。这说明,纵火者还未丧失最后的理智。躲在暗处的嫌疑人似乎仅仅想通过重复纵火,向人们传递某种深奥难解的讯息。简单来说,也可以这么理解:火灾不过是一个谜面,它频频发生的目的,在于诱导人们猜出它的谜底。尽管第三次火灾后,工作组已经进驻观前村,且在晚上安排了流动岗哨,但仍未能阻止火灾的一再发生。
一天晚上,朱虎平蹲在院中的碌碡上,一边喝着山芋粥,一边警惕地朝观前村的方向瞭望。他很快发现,在黑得像锅灰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片“模模糊糊的红光”,虎平对他爹朱金顺说了声“不好”,就扔下了碗筷,通知梅芳,叫齐了村里的七八个青壮年,未等观前村的报警锣声响起,就抬起水龙,向着那片红光一路狂奔。
当他们来到观前村头,发现那里根本就没有失火——地平线上的红光,不过是因为村里正在打谷场上放映电影。由于他们的到来,刚刚开始的电影不得不中断了放映。哄笑、奚落和叫骂是免不了的。不过,他们也并没有白跑。观前村一位姓邵的书记,特意让放映员将电影倒片重放,以款待这些来自邻村的精神可嘉的冒失鬼。
朱虎平盘腿坐在高高的水龙之上,嗑着香喷喷的葵花籽,津津有味地欣赏着新拍的彩色电影《渡江侦察记》。他并没有注意到,在湛蓝澄碧的天宇下,在灿烂的银河中,有一颗耀眼的“长庚”星,正在向他露出微笑。伴着电影放映机的胶片“咔咔”转动的声音,一个皮肤白皙、脸上微有雀斑的女孩,穿着过于宽大的白衬衫,正与她的同伴一起,斜靠在晒场边的一个圆锥形草垛上,扑闪着漂亮的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瞅着他。而在更远的地方,梅芳则倚靠在一根光溜溜的电线杆上,打量着这两个陌生的女孩。
电影散场之后,虎平与梅芳、宝明、更生他们几个,抬着水龙返回村庄。那两个女孩,一直走在虎平的前面。空气中浮动着的一缕令人沉醉的雪花膏香气,也一路伴随着他。那个穿白衬衫的女孩,在岑寂、空旷的田野上,一会儿远,一会儿近,不时回过头来朝他望上一眼。在途经一个名叫“花溪”的小村庄时,姑娘们的身影终于离开了大路,向南走上了棉花地中间的一条田埂。在远远的狗叫声中,夜幕和竹园很快就遮住了她们的身影,惟有一月在天。
当虎平毫无必要地指挥大家停下来歇息,并踮起脚尖,朝那片棉花地里张望时,只有梅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当时还说了一句俏皮话:“千年的铁树就要开花了。”除了虎平之外,无人知道她这句话中所包含的复杂内涵。
两个半月之后的一天下午,当观前村最惨烈的一次火灾(也是最后一次)发生时,朱虎平的水龙再次经过那片开阔的棉花地。他又闻到那缕熟悉的,“让人心荡神驰、可以为它赴汤蹈火”的异香。由于这个姑娘一步不离地跟着他,朱虎平完全感觉不到灾难的氛围。整整一个下午,他都处在一种昏昏然的甜蜜和恍惚之中。两具被烧焦的尸体,骇人地摆放在一片瓦砾之中。浑身湿透的姑娘手里提着一只印有牡丹花的搪瓷脸盆,在一旁默默流泪。虎平则挨着她站着,用老实巴交的微笑向她示好。
尽管两人的年龄相差十多岁,这段奇异的姻缘已经变得不可阻挡。女孩的父母想尽了一切办法,试图阻止这桩婚姻。她的父亲(一位在公社计划生育办公室任职的干部)甚至直接来到我们村,警告红头聋子朱金顺:“你儿子若敢踏进我们花溪一步,我就把他的卵泡揪下来当球踢!”但实际上,他们改变不了什么。那个姑娘喝下了一瓶“农药”(实际上是用蜂蜜和红醋混合而成的液体)且“人事不省”之后,她的父母终于开始为这桩婚事物色体面的媒人了。
这个姑娘有一个好听而雅致的名字,叫蒋维贞。那天下午,当朱虎平的水龙抵达花溪村外的那片棉花地时,正好听到了高音喇叭里传来的刺耳汽笛声和汽车喇叭的持续鸣叫——在这个国家的每一个角落,几乎所有的男女老幼都默然伫立,朝着想象中天安门的方向,为一代伟人垂首致哀。看着观前村上空漫天蔽日的滚滚浓烟,身为救火会会长的朱虎平,一连三次拒绝了梅芳要他停下来默哀的恳求,用沙哑的嗓子发出了“加速前进”的命令。蒋维贞的泪水夺眶而出。她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伴随着一种从未体验过的高尚情感的连续撞击):
要么嫁给这个人,要么谁也不嫁。
事实上,在那天下午的火灾中,只有我们村的水龙独自抵达了现场。观前村的人,拖家带口,全都跪在烈焰腾空的巷子口,磕着头,迎接他们唯一可以指望的救星。直到黄昏时,大火才被彻底扑灭。由于犯罪嫌疑人(一位面目姣好的龚姓女子)已在大火中丧生,其纵火动机无人知晓。村里代销点的一位售货员,在大火被扑灭之后当起了事后诸葛亮。他说,“龚西施”早在一年多前,就已经开始大量囤积火油。而据消息灵通的同彬后来回忆说,“龚西施”曾在公社的业余京剧团出演过《红灯记》中的李铁梅。她的长相,比王曼卿“还要好上一百倍”。
与“龚西施”一同被烧死的,还有她那年近七旬的婆婆。朱虎平带人清理火灾现场时,在死者家中的厨房里,看到了一只倒扣的水缸。掀开水缸,发现里面藏着一个满身污泥、刚过周岁的男孩。当这个孩子被挨个传递,送到梅芳手中时,第一次睁开了双眼。他的一只小手紧紧地揪住梅芳的衣袖,小脸依偎在梅芳的怀里,向她发出讨好的微笑。当时,被离婚弄得心力交瘁的梅芳,再也没能控制住扑簌簌的热泪。
她当即决定收养这个孤儿,并为他取名“新生”。
这年秋末的一天,村里的几个妇女在新田收棉花,梅芳与银娣因剧烈的争吵而彻底反目。新珍事后说,事情的起因,不过是为了银娣和龙英之间的“几句闲话”。银娣对龙英说:“都说毛主席何等英明,料事如神,他怎的就没能识破自己身边藏着的白骨精?与自己的结发妻子离了婚,反与白骨精成了夫妻,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头脑简单”的龙英此时接话道:“要我说呢,天底下的男人,都一个德行。见了个美女,就魂不在身了。”
落在她们身后不远处的梅芳一听此话,心中陡生不快。由于银娣刚刚被提拔为副大队长兼妇女主任,梅芳不得不对她有所忌惮。她朝前走了两步,压住心头的邪火,教训银娣道:“毛主席他老人家,早就识破了江青的反动面目。他亲自选定了自己的接班人——这就是英明领袖华主席,没让‘四人帮’的阴谋得逞,就是明证。毛主席他老人家,虽说和江青结了婚,但他们一直是分开睡的,从来就没睡过一个被窝,一次也没有。”
她这一说,银娣和龙英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都吃吃地笑,眉眼中全是不屑。她们对梅芳的教训未予理睬,继续低头摘棉花,弄得梅芳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正在迟疑间,忽听得银娣用很小的声音对龙英说:“要照这么说,那高定国与白白嫩嫩的安徽女知青结了婚,也不睡一个被窝?”
梅芳终于失去了控制。她先是痛骂龙英趋炎附势,“墙头草,两边倒”,随后又指责银娣:“主席如今尸骨未寒,你就用如此恶毒的反革命言论,来污蔑伟大领袖,简直猪狗不如!”银娣倒也不生气,她笑着对梅芳道:“你怎么不去武装部报告,让高定国把我抓起来?”银娣脸上的笑容气定神闲,实际上却寒气逼人。她在明白无误地向对手传达这样一个讯息:她已不将梅芳视为合格的对手。
梅芳气得浑身发抖,脸上一阵黄,一阵白,僵在那里,面露惊骇,双唇紧咬,却也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反击。新珍赶紧跑过来打圆场,劝她们“也不为个事,都少说两句”,把梅芳拽走了。银娣见梅芳吃了个瘪,却一声不吭地走了,心里就有几分得意,她回过头来又补了一句:
“你他妈以后少跟我咬文嚼字,上纲上线。告诉你说,你的好日子已经到头啦!”
正是因为这句话,两天之后,梅芳出人意料地向公社提交了报告,辞去了大队革委会副主任一职。面对新任公社书记陈公泰的苦苦慰留,梅芳只是灰灰一笑,“算了吧。我让他们。”从此以后,梅芳带着她从观前村收养的小新生,深居简出,谨言慎行,黯然度过了她的后半生。看着她那曾经光芒四射的生命一天天委顿下去,我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她辞职时的一句伤心话,曾经让我回味了许多年:
“我以为自己沐浴着时代的光辉,其实一直生活在耻辱之中。还不如一条狗。”
现在,也许应该简单地提一下这年冬天发生在我身上的一件事。
如果我告诉你,与此前发生过的那些事相比,这件事还要离奇、诡谲得多,你一定会觉得难以置信吧?可事实就是事实。不要说你,就拿我来说,直到三十年后的今天,当我回忆起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发生的,仍然一头雾水。
一天中午,我赶着生产队的两头水牛,到风渠岸边的溪沟里喝水。初冬的太阳暖暖地照在身上,我懒洋洋地坐在岸边,手里捧着一本名为《烈火金刚》的小说。我看见蓝天下的雁阵,一排接着一排,越过村庄上空的枯树和灰扑扑的瓦楞,“嘎嘎”南飞;我看见老福奶奶举着一根长长的竹竿,爬到凳子上,正想把树梢上已经干瘪的老丝瓜捅下来;我也看见了春琴。她站在燕塘的水码头边上,一边喊着什么,一边远远地朝我挥手。大概是见我没什么反应,春琴干脆绕过池塘,沿着风渠岸朝我这边飞跑。
我实在想不出会发生什么事,让她顶着风猛跑,以便在第一时间告我详情。她吃了太多的风,以至于跑到我跟前时,不得不一手叉住腰眼,大口大口地喘气。我正要问她出了什么事,她一把就把我抱住了。她还是第一次这样抱我。事实上,经过我仔仔细细的回忆,她当时满头大汗地憋了半天,只说了一句话:
“菩萨显灵了!”
我把牵着水牛的绳子交到春琴手中,在她焦急的催促下,往村里的大队部跑去。我的脑子想的事太多,反而一片空无。耿耿于心的只是这样一个疑问:春琴口中所谓“天上掉下一个大馅饼来”,指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大队部的门前停着一辆中型军用吉普。德正和高定邦站在门口,都望着我笑。两个身穿绿色军服的人喝着茶,隔桌而坐。他们在大队部已等候多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