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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三部曲 第二部 山河入梦 第二章 桃夭李也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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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

    我怕他?我怕他个吊!要不是鹤壁地委有人替他罩着,我才不用成天跟着他做小媳妇呢,还把自己的侄女给搭了进去。那么一个雪白粉嫩的小姑娘,我呸!他都四十大几的人了,也配!

    这是白庭禹副县长的原话。他是在铜管厂检查工作时喝醉了酒,才说出这番话的。我有一个亲戚在铜管厂的伙房工作,碰巧听见了,是他亲口告诉我的。俗话说,酒后吐真言。我琢磨着,白副县长所说的那个他,指的会不会就是县长您呢?

    即便把喝醉了酒这一因素考虑在内,白庭禹在公开场合说出这么一番话来,还是显得有点不同寻常。这封匿名信将谭功达隐忍许久的怒火都勾了起来。白庭禹不仅让自己的侄子当上了代理乡长,而且私下里在好几个乡搞起了包产到户;谭功达最近一连好几个提案,包括村村通公路计划,建造集体居民点,丧葬改革,沼气推广等等,都遭到了他公开的反对。白庭禹甚至在党委会上,不指名地暗示说,在梅城,有人犯了右倾冒进主义的错误。最让谭功达不能容忍的,是自己苦心孤诣,克服重重险阻,才得以上马的普济发电厂的修建,也让他暗中下令停了工。四月份回到普济时,他曾让高麻子带他去水库大坝看看,高麻子让他最好不要去,你去看了会伤心的。建筑工人都搬走了,大坝上长满了杂草,临时指挥部的房子都叫当地的农民给拆了。

    钱大钧这个人,也好不到哪里去。谭功达说服了鹤壁的聂书记,提拔大钧当副县长时,高麻子曾再三劝他慎重。谭功达一意孤行,也不是没有理由:这个人再不可靠,毕竟鞍前马后,跟过自己这么多年。可自打他当上副县长之后,他的面目反而越来越模糊,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了。有一个干部私下向他反应,钱大钧与省委的金秘书长打得火热。今年金玉到梅城过年,钱大钧一直陪伴左右,可居然没给自己透露半点风声!不行不行,得找个机会与他好好谈谈。

    谭功达把那封匿名信撕成了碎片,又一揉一成一团,扔进了废纸篓。随后,他给县委办公室主任杨福妹打了个电话,让她立刻通知县里的六个常委到家里来开会。

    现在吗?

    现在。

    算了吧,杨福妹在电话那头打着哈欠,天都快黑了,外面又刮着这么大的风

    谭功达捏着电话的听筒,朝窗外看了看。这才意识到,外面正在刮风下雨:树枝狂摆,黄叶乱飞,寒雨如注,已是一派残秋气象。

    不如这样吧,杨福妹道:常委会明天下午两点开,地点就在四楼会议室,我这就逐个打电话去通知,阿好?

    第二天下午两点,谭功达夹一着皮包,准时走进了会议室。他看见只有担任记录员的姚佩佩一个人在那儿,心里不禁格登了一下。谭功达坐在椅子上,不时地抬腕看表。

    过了两点半,杨福妹才来。她远远地坐在会议桌的另一端,托着脑袋,看上去没精打采的。

    人呢?谭功达怒道,手指敲得桌面笃笃直响。

    人?什么人?杨福妹懵懵懂懂地看着他。

    我让你通知开会的人呢?怎么一个都没来?

    噢,杨福妹站了起来,像背书似的说道,白副县长下乡检查工作去了;钱副县长去省里出差,还没回来;还有两个常委,一个生病,另一个电话打了一上午,没人接。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向我早点报告?嗯?这会,还他娘的开什么开!谭功达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把桌子叭地一拍,你呢?开会迟到了足足四十五分钟!来了还在那打瞌睡,怎么连你也变得这么涣散!

    杨福妹低着头,嘴里嘀嘀咕咕不知说些什么。

    你还要狡辩!谭功达朝她吼道。

    杨福妹果然不吱声了。呆呆地转动着手里的红铅笔,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

    你还笑!谭功达这一叫,把姚佩佩也吓得浑身一哆嗦。

    杨福妹倒是不笑了,她拢了拢齐耳短发,一声不吭地站了起来,把桌上的一大摞材料收罗收罗,往腋下一夹,一句话也没说,走了。

    正在这时,不知是哪个部门的办事员,手里拿着一张报表,走了进来,要请谭功达签字。谭功达已经被杨福妹气得失去了理智,一把从她手中夺过表格,看了看,随手就往她怀里一揣,大声道:签个屁!你去找白庭禹签吧!谁知那姑娘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厉害角色,把白眼一翻,没大没小地顶撞道:不签就不签,可县长您说话可得文明点。

    谭功达自知理亏,脸一红,也不作声,拎起公文包,就怒气冲冲地走了。

    回到办公室,姚佩佩见县长还仰在椅子上,呼一呼喘气,又咕咕咚咚地往肚子里灌凉茶,知道他正在气头上,也不敢招惹他。就从抽屉里拿出那本《三国志》来,看了没几页,就听得谭功达在叫她。

    姚秘书,你下楼去替一我买包烟上来。

    姚秘书问他买什么牌子的烟。

    就买大前门吧。谭功达道:三毛八分钱一包,待会儿回来我再给你钱。

    姚佩佩正想走,忽然想起自己半年前买的那包烟还没抽完,就对谭功达说:县长,我这有包大生产,您抽不抽?

    大生产也行啊,你拿过来吧。谭功达说,哎,佩佩,你这儿怎么会有烟?

    我一个人心烦的时候抽着玩的。

    这烟也能抽着玩吗?女孩子抽烟,让人看了多不好。

    姚秘书也不理他,从抽屉里找出那包烟来,走到谭功达的桌子边,递给他。谭功达抽出一根叼在嘴上,又看了姚秘书一眼,举着烟盒道:要不你也来一根?

    您要让我抽,那我可就真抽啦。

    抽吧。谭功达满不在乎地说。

    姚佩佩迟疑了一下,心想还是算了,连一个普通的办事员都敢那么顶撞他,我要是再抽上烟,让人看见两个人在办公室吞云吐雾的,免不了又是一番闲话。她见谭功达的杯子里没水了,就抓过水瓶,给他续上水。她见谭功达脸色特别难看,就想找些闲话来,给他打打岔,因此笑道:谭县长,听人说您上次在集市上,给我买了件什么礼物,怎么这么长时间,也没见你送给我呀?

    哦,你说的是那小泥人,谭功达皱起眉头,在夏庄的集市上,我是买了两个。可惜在回梅城的路上,让汽车颠碎了一只。

    不用说,碎了的那只照例算在我头上;那只好的,定然已落在了白小娴手中。要在平常,姚佩佩早就冷言冷语,怪话连篇了。可这会儿,她见谭功达余怒未消,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

    不料谭功达接着又说:剩下的那只好的,还在我家中床头柜上摆着呢,明天我就给你带来。

    这么说,他没送给白小娴?

    佩佩细细地琢磨着他的这句话,想着一些不着边际的事,转动着桌上的茶杯,呆呆地就出了神。

    窗外的天黑沉沉的,不一会儿就下起大雨来。

    佩佩,若是有人调你去省里工作,你去不去?谭功达一连划了好几根火柴,才把香烟点着。他说话的语气缓和多了。

    不去,我哪儿也不去。姚佩佩转过身来望着他,谁要调我去省城啊?

    是钱副县长在党委会上提出来的,要调你去省干部培训学院学习。不过,已经叫我给他否决了。

    姚佩佩一听说钱大钧要调他去省城,心头一紧,吓得腿都软了。可又听说被谭功达拦住了,不禁如释重负,长出一口气。不过她嘴上倒是讪讪的,嗲声嗲气地道:谭县长,你不让我去省里,是觉得我表现不够格呢?还是你用我用顺手了,舍不得让我走?

    这话说得有些露骨。可一说出口,收是收不回去了。她微微的飞红了脸,偷觑了谭功达一眼。好在那傻子极为迟钝,把手一挥,嚷嚷道:不够格不够格!实事求是地说,的确不够格!你既不是劳模,又不是先进工作者,连个党员都不是,凭啥叫你去?他这一嚷,姚佩佩不免又有点窝火,怏怏地转过身去,正要去读她的《三国志》,又听见谭功达叫她:

    姚秘书,

    嗯。

    说说看,你对未来都有什么考虑啊?有什么理想啊?谭功达似乎忽然来了谈兴,可脸上依然一辉泼懿肌

    没有想过。姚佩佩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揶揄道:我这样一个落后分子,什么理想不理想的,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罢了。

    小小年纪,怎么这么悲观啊。要不得,要不得。谭功达顿了顿,接着说:我是想知道,你今后打算从事什么样的具体工作。我这个县长,能做到哪一天,不好说。另外,你也不能一辈子跟人当秘书。

    听他话里的意思,谭功达似乎已经在有意无意之中,为自己考虑后路了,心中不免隐隐有些凄凉。她把圆珠笔放在嘴里咬了咬,忽然笑道:要说理想,我心里倒有一个,可我知道死活实现不了。

    你说出来我听听。

    我想逃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小岛上,隐居起来。

    你又没犯法,逃什么逃!

    你怎么知道我没犯法?你怎么知道我就不会犯法?我这种人,或许生下来就是有罪的呢!姚佩佩说到这里,脸色陡变,心中忽然大恸,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抛抛洒洒,落在了摊开的书页上。

    谭功达一见她扑簌簌掉泪,就知道刚才哪句话不小心触一动了她的伤怀,心里有些不忍,又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她,只得装出一副没听懂她话的样子来,问道:

    你到那荒无人烟的小岛上,做什么呢?

    不做什么,姚佩佩抬起袖子,擦了擦眼泪,道,就这么隐姓埋名,过上一辈子。

    干嘛还要隐姓埋名呢?

    我讨厌见人。不论是什么人,我都讨厌。

    这么说,连我,你也讨厌

    讨厌。你本来就挺讨厌的呀。

    谭功达呵呵呵地笑了起来,仍耐着性子逗她道:你还不如干脆到山上,找个庙,去当尼姑呢!

    山上的尼姑庙,不都让你们这些当官的给铲了吗?佩佩反问道。

    这倒也是。不过佩佩,

    嗯。

    姚佩佩应了一声,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佩佩,你什么时候打算去实现你的理想,请你跟我也说一声。

    干嘛跟您说?

    我跟你一块去,好不好?谭功达想了想,柔声道。

    佩佩猛地一愣,心里一紧,就有些晕眩,失声道:你真的要去?我,我可不是说着玩的

    我也是真心的。

    姚佩佩心里知道,谭功达再呆再傻,这话也不是随便说的。顿时五内翻一搅,漾出一圈一圈的涟漪,涨红了脸,问道:那,那你少不了也要带她一起去

    不带她去,就我们两个人。

    他们俩都明白,刚才他们所说的这个她指的是谁,谁都不愿意点破。仿佛轻而易举就绕开了一个巨大的障碍似的。

    姚佩佩一时心慌意乱,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儿看了。屋外的雨越下越大,玻璃窗上泻水如注,就像一张哭泣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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