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穿过御街,不一会儿便到了东宫。
皇甫无双在马车上已经发泄够了,到了东宫寝殿,一沾到被褥,便呼呼地睡死过去了。
花著雨今夜恰好不当值,便告退一声,回了自己屋中。花著雨是和吉祥一个屋的,今夜吉祥当值,屋内无人,静悄悄的。她在屋内坐了有一炷香的工夫,才慢慢从屋内踱了出来,翻身上了屋檐。
花著雨站在屋顶上,感觉到清冷透过夜风,一点点地沁入到骨子里面去。
三更鼓敲过,她向左右望了望,确定此时无人,便纵身一跃,在连绵的殿宇上不断飞纵。这宫里的亭台楼阁,宫殿分布,甚至暗哨明岗,她之前都已经偷偷了解过,了然在胸。一路行来,畅通无阻。出了皇宫,花著雨提气直行,从容自若地掠过一座座楼台、一条条巷陌。
她在距离皇宫不远的一处客栈中,要了一间屋子。不一会儿,从屋中窗子里悄悄翻了出来,此时的她,已换了一袭落落白袍,脸上,罩着一张银质面具。
她在宴会上,从其他官员口中获悉那个唱曲的武将叫刘默。她在街上打探到他的住处,便施展轻功,不一会儿便到了刘默的府门外。
花著雨转到后院,从短墙上跃了进去。
她沿着长廊一直到了前院,见到院内有一株大树,她纵身跃到树上,透过树杈,从半敞的窗户里望了进去。
这一望,心中顿时大惊。足尖在树杈上一点,从半敞的窗子里跃了进去。
今日在席上唱曲的刘默正直直趴在地面上,一大摊鲜血沿着地砖蜿蜒流了很远,他的背上,插着一柄短短的匕首。刘默身侧,他的两位带刀侍卫也扑在地面上,死相很是凄惨。杀手的刀法很凌厉,看样子过了没有几招,便被击毙在地。
刘默却尚有一口气,看到花著雨进来,待看清花著雨面上的面具,一双墨瞳顿时大睁,喘着气说道:“少将军,是你吗?少将军……”
花著雨在他面前蹲下身子,沉声说道:“不错,我问你,你可是平西侯麾下之将?”
刘默眸光凝了凝,吐了一口血,低低说道:“侯爷让我潜在虎翼军之中……这个东西就交到少将军手中吧!”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揉成一团被血浸透的白帕递到花著雨手中。
花著雨将白帕收入怀中,低声道:“是谁杀的你?你可知晓?”
但是,刘默却再不能回答了,他的眸光已经开始涣散,瞬间便停止了呼吸。院子里有脚步声朝着这边走了过来,花著雨黑眸一凝,从窗子里纵了出去,翻身再次跃到了大树上。
只见一个侍卫在门外低声道:“将军,左相来访!”
侍卫在门前说了两遍,半晌听不到屋内人的回音,这才疑惑地推开门,待看到门里边的状况,忍不住大喊出声。
到了此时,花著雨已不能再走,若是出去,定会被人发觉,况且,她也不打算离开,她很想看一看,这一次的事件,和姬凤离是不是有关系。
宴会上,她从刘默望向花府烧毁的断壁残垣,从他眸中的凄凉看出来他或许是认识爹爹的,所以,才深夜造访想问个明白的。而姬凤离又是因为什么深夜来此?
花著雨敛声屏气,躲在树杈上,一动也不动,大树茂密的枝叶将她遮得严严实实。
不一会儿,前方走廊响起一阵脚步声,有几个人正穿过月光的阴影,朝着这边疾步而来。为首之人,正是当朝左相姬凤离,还是那袭宽袍长衫,在夜风里漫卷,带着说不出的魅惑。他身后尾随着三五个侍卫,其中有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花著雨认出,这个人便是那一夜在游船上试探她武功的人,姬凤离身边的两大名士之一铜手。
花著雨知晓此人武功不弱,栖身在树杈上,更是不敢有一丝掉以轻心。
刘默的书房内此时已经翻了天,室内灯火已经全部燃亮,有哭声从屋内断断续续传了出来,好不凄惨。
“我们来迟了!”姬凤离听到哭声,顿住脚步,手中折扇轻轻敲了敲手心,有些遗憾地说道。
“相爷,里面血腥之地,您还是不要进去了,属下进去瞧瞧吧!”铜手低声说道,言罢疾步到了屋内。
夜色渐浓,月华流泻而下,洒落一地清辉。
姬凤离背着手,就站在距离花著雨栖身的大树不远处,优雅的身影在地上投下一道颀长的影子。此时,他身侧武功最高的铜手正在屋内,花著雨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每次看到姬凤离,她就觉得胸臆间热血沸腾,总是忍不住想出手。
反正,她现在身份是银面修罗,背着谋反的罪名,再添一项刺杀左相的罪名,也不算多。
这样想着,花著雨手中的剑好似感知了她的心情一般,发出了一声清鸣,花著雨一个纵身,跃了下去,犀利的剑光,自上而下,向着姬凤离刺了过去。
这一剑是出其不意的,又是从上而下,而且,重在速度迅疾。而姬凤离既然号称没有武功,自然不能随身携带兵器,否则,岂不是引人怀疑?然而,花著雨这一次想错了,姬凤离不仅带着兵器,而且,就拿在他的手中。
电光石火间,伴随着刷的一声轻响,姬凤离手中原本合起来的折扇突然打开,就好似暗夜里的优昙花乍然开放一般,刹那间芬芳扑面。素白色的扇面上,画着的恰巧也是几朵如烟似雾的优昙花,带着难言的冶艳和说不出的魅惑。
花著雨的剑便刺在了扇面上,长剑顿时一弯,再也不能刺进去分毫。花著雨收住身法应变,再度用力,素白色衣袍被真气所涌,在夜风里漫卷飞扬,衬着面上冰冷的银色面具,看上去犹如嗜血修罗。
她整个人就好似一朵飘飞的白云,剑光好似闪电般不断向姬凤离身上劈落。姬凤离手中的折扇,时而折起,便成了一把短剑,时而再展开,便成了一面盾牌,阻住了花著雨的剑招。
两人来来往往,片刻之间,却已经打了五十招之上。铜手听到打斗声,早已从屋内蹿了出来,瞅到空隙,手中刀光闪耀,向着花著雨刺去。
“住手!”姬凤离一声冷喝,声音清冽似莲从水中绽开。
花著雨知晓铜手一出来,再加上一个姬凤离,她再不会得手,身影一纵,跃上树杈,如轻烟般从树上翻到前面屋檐上,不一会儿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说起来,花著雨今日总算是有所收获,知晓姬凤离的武器便是手中那一把折扇。
铜手待要去追,却被姬凤离阻住,“让他去!追上你恐怕也不是他的对手!”
“相爷……你没事吧?”铜手粗声问道,能迫得相爷出手的人,这是他第一次看到。
姬凤离在风中卓然而立,手中折扇轻摇,唇角勾着轻淡的笑意。方才对战时的锋芒尽敛,完全是一个儒雅的公子。
花著雨回到宫中时,已经过了四更,天色正是将亮未亮之时,她褪下外衫,在床榻上歇了一会儿。然而,却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她想不明白,到底是谁要斩杀刘默,且速度如此快!
她将刘默给她的白帕展开一看,上面除了血,什么也没有。她试着将帕子丢在水中,只见一行行的蝇头小字在白帕上慢慢显示出来。上面写的全是人名,除了虎翼军中的人,还有好几个宫中的人。她看完后,将这些人名暗暗记在心底,将白帕放在烛火上烧毁。她从未知晓,虎翼军和宫中也有爹爹的人。
天色渐亮,花著雨起身洗漱一番,便到皇甫无双寝殿外候着。不一会儿便看到吉祥拿着拂尘从屋内退了出来,看到她,微笑着说道:“元宝,殿下让你进去伺候!”
花著雨答应了一声,便掀开帘子走了进去。绕过华贵的九曲屏风,向皇甫无双的内室走去,里面床榻上帷幔高悬,却不见皇甫无双的人影。
“是小宝儿吗?本太子在这里!”少年粗哑的声音从右手边的朱门传了出来。
花著雨脚步顿时顿住了,她知晓,右边的屋子是皇甫无双沐浴的地方,她还从不曾去过。以前,或许是皇甫无双对她还存有戒心,像这样贴身的伺候还从不曾让她做过。现在要她去,是不是代表他完全信任她了?这原是好事。
花著雨踌躇半晌,才移动脚步,缓步到了浴房。
屋内正中间是一大池清澈的水,朝南的墙壁上开了一个小小的窗户,朝日的光线便从窗子里照入,映得池水闪亮如鱼鳞跃动。
池子边似乎站立着一道人影,花著雨垂眸不去看,垂首站在池边,“殿下,不知唤元宝来,可是有何事?”清澈的眸光四处扫了一遍,却未见到一个伺候的宫女或者太监,心中觉得有些糟糕。
果然,皇甫无双略带慵懒惬意的声音从池水上脉脉传来,“小宝儿,何时变得这么不机灵了?本太子叫你来,自然是要你伺候本太子沐浴了,你以为能有何事?”
花著雨颦了颦眉,抬首一脸平静地望着皇甫无双,“是!”
眼前的池水中,是背对着她而站不着寸缕的皇甫无双。
花著雨一直以为皇甫无双是一个小孩子,但是此时,她可不再认为他是小孩了。他原本略显单薄的身子,此时看来,也是很精壮的。
阳光亲吻着他的肩,肩头的线条流畅而柔韧,阳光亲吻着他的脊背,那脊背没有一丝赘肉,平滑如丝缎。不得不承认,这样一幅出浴图,倒是很美的。
花著雨阖了一下眼,淡淡走到皇甫无双身后,伸手从池水一侧的衣架上,拽下来一块锦帕,开始为他擦拭。
皇甫无双回过头来,湿漉漉的黑发随意地绑在脑后,但是绑得不算紧,有几缕发丝滑下来,贴在他脸颊边。一张略带着孩子气的俊美的脸上,遇水色泽更艳丽的唇角轻轻地勾着,原本略带戾气的黑眸,此时被水汽氤氲,斜斜地睨向她,目光晶莹。
这个小煞星,清醒时就是魔鬼,但是,睡着的时候,或者出神的时候,还有现在,哦,沐浴的时候,怎么就能纯净得好似天仙一样?
是不是,每个人都是有两个灵魂,一个魔鬼,一个天仙?
皇甫无双忽然睁大了黑白分明的眼睛,颇有些奇怪地问道:“小宝儿,你的脸怎么红了?”
花著雨抚了一下有些发烫的脸颊,脸上闪过一丝淡淡的尴尬,神色一凝,眯眼笑道:“可能是天气热的缘故吧!”锦帕从皇甫无双脊背上慢慢擦拭而过,心想,他光着的都不怕,她替他害什么臊?
皇甫无双自小被别人伺候惯了,这副身体也不知被多少人瞧见过了,早不以为然。所以,根本不知道花著雨因何脸红。不过,瞧着她雪白脸颊上那淡淡一抹红晕,倒是赏心悦目,诱人得很,他真想亲一口下去,尝尝到底是怎么一种销魂的滋味。
这个念头一起,皇甫无双心中顿时狠狠一颤,随后,便狠狠地对自己唾弃了一番。他这是怎么了,怎么对一个太监起了非分之想?莫非真的是岁数大了,到了纳妃的年龄,也开始思春了?
“小宝儿,你昨天的剑舞,可真是好看极了,你没见那些人眼睛都看直了。你这剑舞,是从哪里学的?”皇甫无双自行将话题转移了开来。
“奴才从小四海为家,走的地方多了,学的东西也杂,什么都会那么一点。其实都是雕虫小技,可能是各位大人没见识过,其实比奴才舞得好的多了去了。”花著雨轻声说道。
“日后,只有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你也不必自称什么奴才了。本太子知道,当奴才是委屈了你这样的人才。不过,你到底是被净了身的,出了这九重宫阙,你就什么也不是了。本太子答应你,若是有朝一日登基为帝,绝不会亏待你的!”皇甫无双抬足从水池里跨了上来,用一条白色浴巾围住身子,缓步向外面走了出去。
花著雨哪里会图他的高官厚禄,所以神色平静地随了他到了外面屋内。
“本太子一会儿要去见父皇,你帮我挑一件衣服!”皇甫无双瞪着圆溜溜的黑眸说道。
花著雨只得去衣橱里帮他挑了一件衣服出来,问道:“这件可以吗?”
“黑色的啊?”皇甫无双眉头凝在了一起。
花著雨笑了笑,“殿下穿上看看!”
皇甫无双穿上衣衫,在花著雨面前走了走。少年身姿挺秀,肤色如玉,配上黑色镶着金线的衣袍,看上去比平日里成熟一些。
皇甫无双在镜子前照了照,也觉得甚是满意,这才从屋内走了出去,去见皇帝。半个时辰后,他便阴沉着脸回来了。
花著雨悄悄地问随了皇甫无双一起去的小太监,这才知晓,康王皇甫无伤也成年了,皇甫无双年龄也不小了。炎帝决定下个月要为两人选妃。
“这是好事啊,殿下何以不高兴?”花著雨笑着问道。
“殿下的心思,你我还不清楚?可惜的是,这一次温小姐不参选。”叫有福的小太监悄声说道。
“为何?不是朝中官员和地方上的五品之上的官员但凡家中有未曾婚配的适龄女子都要参选吗?”花著雨话未说完,便神色一凝,“难道,温小姐已经定亲了?”
“不错,说是上个月刚和姬相议了亲。”有福小心翼翼地说道。
“原来如此!”花著雨冷冷眯眼。
只是,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若是上个月已经议亲,难道皇甫无双会不知晓?他可是时时都盯着温婉的。更何况,姬凤离和温婉若是喜结良缘,这禹都的百姓会这么平静?恐怕早就翻了天了!
想当初她嫁给姬凤离时,可是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处处都在议论那桩亲事的。而这一次,这么风平浪静,只能说明一件事。那便是,姬凤离和温婉没有议亲,或者是在炎帝的圣旨下了以后才匆匆议亲的。每年宫中选妃,那些不愿入宫的女子,都会急急地找人嫁了。温婉肯定是不喜欢皇甫无双的,从那一次皇甫无双出宫约她出去,而她却找借口推托便可以看出。
这一次,会不会也是为了逃避做皇甫无双的妃子找的借口?
若果真是如此,那姬凤离倒是对温婉呵护备至啊。
上一次,为了不让温婉和亲北朝,做那一局的弃子,竟让她代温婉去死,如今,又为了不让温婉入宫,他和温婉议了亲。
姬凤离和温婉或许真的有情,议亲或许是真的,但是在这个节骨眼议亲,瞬间便勾起了花著雨的新仇旧恨。且不说那些死在刑场上的将士,就说锦色,那可是纯粹是为了温婉而失了如花般的生命,而且,死前,还遭到了不堪的凌|辱。
她虽然埋在雪中没有亲见,但是,锦色的那一声惨叫,她听在耳中,痛在心中。区区刀剑的伤害绝对不会让锦色那样惊恐,除非是……
花著雨不敢再想下去,一想起来,就觉得胸口处痛得难受。
温婉的命就一定比锦色的命和她花著雨的命要金贵吗?
锦色已然埋骨荒野,而姬凤离倒是春风得意,这就要和温家结亲了!
花著雨勾唇冷笑,清眸中燃烧着怒焰,她绝不会让姬凤离这么得意的!
用脚指头想,也知道皇甫无双此时心情不好,两个平日里被皇甫无双的暴虐吓破了胆儿的小太监,手中端着茶盏在门口你让我我让你,谁也不敢进去。看到花著雨过来,一个小太监慌忙把手中的茶盏递到了花著雨手中,笑嘻嘻一脸讨好地说道:“元宝,殿下最宠你,你进去最合适了!我那里还有别的差事,先忙去了!”说完,两个小太监一溜烟遁了,跑得比兔子还快。
她什么时候最得宠了?花著雨凝了凝眉,端着茶盏走了进去。她原本就是要找皇甫无双,况且,她并不怕他发火!
但是,情况并非她想象的那样。
绕过九曲屏风,看到窝在凉榻上的人影时,花著雨惊愣了。
皇甫无双在哭。
这让花著雨有些意外,依照皇甫无双的性子,这一次不知会闹得怎么翻天覆地呢!她还记得上次在游船上,知晓温婉是故意不赴约后,他是怎样的气恼,将满船人都打了出气。而今日,或许是终于知晓无力回天,竟是哭了起来。
他显然是极伤心的,落寞地靠在那里,衣衫散落铺陈在榻上,额前飘荡着几缕青丝,显得有些颓废。他也不出声,只是双肩微微抽搐,被纤长浓密的睫毛遮住的黑眸中,有泪珠不断涌出。
花著雨从未见过一个人哭得这么肆无忌惮,哭得这么痛快淋漓,就像小孩子一样。
她几乎看呆了。如果,她也能这么痛痛快快地哭一次就好了,这一刻,她竟然有些羡慕他了。
花著雨凝眸四周,发现屋内并没有其他伺候之人,她也想躲出去,若是皇甫无双知晓他的哭相被她看到了,日后说不定这小孩男人尊严一爆发,就把她给砍了。但花著雨刚要挪动脚步,便被皇甫无双看到了。
他抬起湿漉漉的睫毛,露出噙着泪珠的黑眸,粗声道:“是小宝儿啊,你过来!”
花著雨忙低下头,装作什么也没看见的样子,缓步走了过去,将茶盏放在凉榻一侧的几案上,笑吟吟地说道:“天气太热,殿下要不要喝杯凉茶?”
“小宝儿,温婉已经和姬相议亲。你说,有什么法子可以让她进宫选妃?”皇甫无双不答花著雨的问话,焦急地问道。
花著雨抬眸,看到皇甫无双脸上的泪水已经被他迅速擦拭干净,漂亮的小脸板着,一副肃穆的神色,除了睫毛有些湿意,倒是浑然看不出他刚刚哭过。果然还是要面子的小孩!她暗暗笑了笑,缓缓说道:“殿下怎么不去找皇后娘娘帮忙?如果皇后娘娘出面,说不定可以要温婉和姬相退亲的!”
皇甫无双一听花著雨的话,脸上却丝毫没有喜意,剑眉动了动,双眸一眯,眸中沉凝如霜。
“这个主意你不用打了,那个女人从来不会管本太子的事情。本太子问你,你可有什么法子?”皇甫无双冷着脸,眸光冷厉地望着花著雨。
花著雨被他冷森森的目光盯着,顿觉浑身不舒服,这小孩果然还是哭鼻子时比较可爱一点。
可是,他竟然用“那个女人”来说自己的母后,语气里也难掩恼意。这真是令花著雨意外。
南朝皇后是右相聂远桥之妹。聂家并非高门望族,而是在聂皇后入宫后,聂远桥才拜相的。据说,聂皇后模样生得极美,甫一入宫,便被封为贵人。在短短不到一年内,便被封为贵妃,几乎称得上集三千宠爱于一身。后来前皇后谢氏因病早逝,聂贵妃便得偿所愿,顺利接掌凤印。自此,权倾后宫。
聂皇后兄长聂远桥深谙为官之道,短短几年便根基遍布朝野。上一次,皇甫无伤的夜宴上,聂远桥并未出席,是以花著雨并没有见到这位聂右相。
从皇甫无双的话里,似乎聂皇后对他并不是极其宠爱,倒像是极其冷落一样。
他的父亲是皇帝,皇帝日理万机,对他又极其苛责,自然谈不上慈爱,如果母亲再冷落了他,他倒是着实可怜。难道皇甫无双的暴虐并非宠出来的,而是因为缺少父慈母爱而造成的?
这也有可能!作为皇室子弟,锦衣玉食荣华富贵样样不缺,唯有真情挚爱是极难渴求的。只是,聂皇后只有他一个皇子,又怎会舍得冷落他呢?花著雨有些想不通!
“和温婉议亲的是姬凤离,母后也不好得罪他。就算母后肯,也不好用懿旨来逼他退亲的。这件事到底该怎么办?你最聪明了,你帮本太子想一个办法!”皇甫无双感觉自己是越来越依赖花著雨了,这个小太监,比他的谋士还中用。
花著雨心思急转,如此,只有让温婉或者姬凤离自动退亲了。若让温婉自动退亲,当然不可能。让姬凤离自动退亲,当然也不可能。花著雨思索片刻,忽然灵机一动,“奴才倒是真想起一个法子,可以让姬凤离不敢娶温婉!”
自从皇帝下了选妃的圣旨,朝中官员和地方上的五品之上的官员,但凡家中有女未出阁的,都不能肆意在外抛头露面。南朝风气比较开放,平日里,这街上可是少不了三三两两结伴同行的佳人的。
温婉因与姬凤离有了婚约,因此不受此拘束,她三日里有一日会出府游玩,有时去醉仙坊饮茶,有时到郊外踏青。不过,每次出行都有好几个武功高强的侍卫跟随。
这一日,花著雨一大早便到了醉仙坊守候。她坐在二楼雅座靠窗的桌边,脸上罩了一块薄纱,朦朦胧胧,令人看不清她的模样。
“我已经打听清楚了,不一会儿,温小姐便会到醉仙坊来饮茶,这一次要有劳道长了。”花著雨端着酒杯,对坐在她对面的一个道士说道。
这是一个中年道士,一身青色道袍,一张白净的脸,一双总是微微眯缝着的细目,几缕长须,一柄拂尘。
听到花著雨的话,他悠悠叹息一声,“贫道从未干过这样的事情,若非你是侯爷的故人,而侯爷又曾经对贫道有恩,贫道是绝对不会做这样的事情的!”
花著雨微笑着道:“这其实也不算说谎,说不定这件事情真就成真呢?”
道士缓缓摇头,微眯的细目乍然睁开,凝视着花著雨,眸中闪过一丝亮光,他悠悠道:“这一次,贫道这天下第一算的招牌要被砸了!”
花著雨饮了一杯酒,笑道:“这次事情后,还请道长速速离开禹都,我会派人保护您离开,从此之后,希望您再不要在这里出现,可好?”
道士叹息道:“那是当然,贫道也没颜面在京城混了。”
楼下一阵骚动,花著雨掀开窗帘朝楼下望了望,便看到温婉带着她的贴身婢女莺儿和几个贴身护卫到了醉仙坊。
她眯眼一笑道:“道长,有劳了!”
道士点点头,拿着拂尘缓步走了出去。
温婉今日着一袭珍珠玉领罗纱白裙,衣衫在淡淡日光照射下,闪耀着淡淡的光晕,更衬得整个人端庄温婉,清新如月。她一踏入醉仙坊,便引得坊内客人纷纷注目,温婉却并不在乎旁人或惊艳或羡慕的目光,一副宠辱不惊的淡定神色。
她正要迈步上二楼雅室,却忽然被一个青衣道士拦住了。
“这个老道,你要做什么?”温婉的侍女莺儿冷声问道。
道士眯缝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细目,对温婉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
“你个色道士,还不赶快让开?不然我们可叫人打你出去了!”莺儿娇声斥道。
道士捻着胡须,叹息着说道:“姑娘不忙着打我。贫道实在并非故意阻住两位的,贫道只是见这位小姐仪容华贵,是以才停下来一观。这位小姐龙姿凤容,日后必定母仪天下,乃是凤命之人啊!命中注定的尊贵非凡啊……哈哈哈……”
道士的声音很高,似乎透着内力,就连坊内唱曲的声音都被他盖了过去。言罢,他执着拂尘,大笑着从醉仙坊慢慢走了出去。
他的话却无疑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整个醉仙坊顿时一片哗然。
温婉的脸忽红忽白,也不知是气恼,还是羞涩,抑或是惊异。
其实,天下但凡渴求荣华富贵的女子哪个不希望自己是凤命之人?然,她不愿嫁给皇甫无双,现在又和姬相议了亲,如今却被老道说成凤命之人。
这些话要是传到了皇帝耳中,那可是祸非福啊。
温婉神色顿时一凝,冷声道:“什么破道士,鬼话连篇,本小姐可从来不信什么命理。”
“温小姐,方才那人可是天下第一算啊,但凡他算过的卦,无一不灵啊!温小姐,您是不是要进宫选妃啊?真是恭喜恭喜了!”一楼厅内有人高声说道。
温婉凝了凝眉,提着裙袂,缓步上了二楼雅室。
花著雨坐在帘畔,透过珠帘,看着楼下已经喧嚷开来,清澈的眸中闪过一丝犀利之色。她转了转手中酒杯,一仰首饮尽了杯中香醇的酒。
或许是因为在战场待过的缘故,她和一般女子不同,喜欢自斟自饮。只是自从姬凤离下了毒后,对于酒倒是本能地排斥。每每都是刻意地避开饮酒,但是,今日,她忽然想执杯痛饮。
不过,现在不是喝醉的时候,她要时刻保持着清醒。
像天命这种事,就算是当权者不信命,他们也会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试想,作为凤格之人,未来皇后命的温婉,岂能嫁给姬凤离?若真如此,百姓岂不是认为南朝会被姬凤离推翻,未来的皇帝和皇后就是他们了?
所以,炎帝是绝对不会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的,而姬凤离,就算是左相又如何,始终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怎么敢娶温婉?
温婉在醉仙坊没有待多久,便匆匆走了出去。
花著雨将酒壶内的酒斟满酒杯,最后一杯饮尽,事情已经办好,她也该回宫去了,皇甫无双还在宫里等着信呢。她摘下面纱,再将身上青衣迅速换了太监服,从这间雅室窗子翻到了隔壁的雅室,整理好衣衫,打开了房门。门外便是同她一起出来的侍卫,花著雨领着几个侍卫,匆匆下了楼。
她没有想到,在下楼之时,竟然碰到了去而折返的温婉,伴着温婉一同进来的,还有姬凤离。
这或许就是所谓的冤家路窄吧!
或许温婉今日来醉仙坊本就约了姬凤离,也或许是姬凤离得了温婉的消息,所以赶了过来。不管如何,他们竟是遇上了。
“哦,你不是……你不是猜出来相爷灯谜的那个人吗?”温婉身畔的侍女莺儿指着花著雨,瞪大了眼睛说道。康王夜宴上,这个莺儿没有随温婉前去,所以并不知花著雨是太监。她是认出了花著雨便是猜出来姬凤离灯谜的人,见她此刻一身太监服,惊了一跳。
“哎哟!这不是相爷和温小姐吗?今儿怎么得闲到醉仙坊了?”花著雨清眸一弯,笑逐颜开地说道。
姬凤离唇角含笑,在醉仙坊大厅中环顾一周,目光并不在任何人身上停留。然而,厅内众人皆觉得姬凤离看到了自己。明明是很温雅和气的眸光,看上去如沐春风,然,众人还是感觉到了一股沉沉的压力。一时间,原本关于温婉是凤格之身的嘈杂议论声慢慢低了下去,渐而不闻。
姬凤离仍是唇角含笑,他朝着花著雨微微颔首,“今儿是什么风,把宝公公也吹到醉仙坊了?”
花著雨指了指身后侍卫手中提着的糕点道:“相爷,您是不知道,今儿殿下忽然想吃醉仙坊的糕点,命侍卫们出来买也不放心,咱家只好跟着出来走一趟。这还得回宫急着去复命呢!”
在一旁立着的温婉忽然凝眉,淡淡说道:“糕点?我可没听说过殿下喜欢吃这里的糕点啊!”
花著雨淡淡扫向温婉,云淡风轻的笑容微凝,“殿下喜欢吃哪里的糕点,温小姐自然是不知道了。不过,温小姐喜欢吃哪家的糕点,又喜欢饮哪家的茶水,喜欢哪家的首饰,我们殿下可都是一清二楚呢!”要说皇甫无双对温婉的这份心,花著雨看着都有些心酸,这小娃儿也太痴情了。
温婉的脸色原本很白,闻听此言,脸色暗了一暗,唇角微微扯了扯,“殿下倒是对我关心得很啊!”忽而,笑容一凝,声音冰冷地说道,“宝公公今日到醉仙坊可真是好巧,不知宝公公可识得一个道士?”
“温小姐说哪里话,我们这些做奴才的,日日在宫中,哪里认识什么道士?不过,温小姐好像是认识的,方才我可是看到一个道士和温小姐在说话,不知说的是什么趣事?”花著雨淡淡问道。
姬凤离向前一步,微笑道:“宝公公,难得今日碰上,不知可否到楼上一叙?这里可不是谈话的地方!”
花著雨眼底带着盈盈笑意,笑道:“不是咱家给脸不要脸,相爷有请,原是受宠若惊,只是殿下还等着咱家送糕点回去。相爷也知道殿下的脾气,若是晚了,少不得又要挨板子了。”
“这样啊,不如让本相的侍卫护送几位侍卫先回去送糕点,可好?”姬凤离不急不缓地说道。
姬凤离这意思是一定要和花著雨楼上一叙了,花著雨心中怒意翻腾,面上却一丝也不轻易表露,依然笑盈盈地说道:“既然相爷这么给面子,那咱家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很明显,姬凤离已经猜到,天下第一算的预言是她指使的了。虽说众目睽睽之下,姬凤离也不能拿她怎么样,但他和她之间的梁子,这算是结下了。
“宝公公客气了!”姬凤离语带客气地说道,回首对身侧的温婉道,“婉儿,你暂且回府去吧,我要和宝公公谈些事情!”
温婉原本脸色沉凝,听到姬凤离的话,玉脸上顿时漾起笑意,低低道:“那婉儿先走了,相爷保重!”言罢,又神色冷冷地望了一眼花著雨,这才转身而去。
花著雨和姬凤离在店小二的引领下,上了三楼,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快步迎了上来,躬身笑道:“相爷,您可有日子不来了,里面快请!”
花著雨识得这个男子便是醉仙坊的坊主,左相的面子果然够大,连坊主都亲自来迎。花著雨在醉仙坊做了几天琴师,遥遥看见过此人。但是,这个坊主却并不认识花著雨,毕竟她做了没几天。不过认不认识都无所谓,温婉也看过她在醉仙坊抚琴,她曾经做过琴师这件事怕是瞒不住姬凤离的。不过也说不定,她的琴技可是比温婉好,估计这件事温婉不会告诉姬凤离的。
醉仙坊的坊主引着他们到了一间雅室,便离去了。
花著雨迅速打量了一下这室内的摆设,只见屏风、桌椅无不精致玲珑,古色古香。墙上挂着几幅山水画,也是淡墨浓彩,大气而典雅。屋内还摆着几盆兰花,都是很名贵的品种。她迈着优雅的步子走到窗畔,朝着窗外淡淡扫了一眼,悠然回身,清眸中波光潋滟,如明珠辉映。
姬凤离背着手慢慢踱到桌畔,唇角微勾,漾着似笑非笑的弧度。
两人脸上都挂着淡淡笑意,只是那微笑的背后,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情绪,或许,只有他们自己才知晓。心内,未尝不是在互相算计着。
只是,究竟谁能算计了谁,谁又能笑到最后?
良久,花著雨优雅地笑着坐在桌旁的椅子上,清声道:“不知相爷有何事要叙?”
姬凤离轻撩衣襟,坐在花著雨对面,声音清润淡静地说道:“宝公公在康王夜宴上一曲剑舞,至今令凤离难以忘怀。今日一见,怎能不多叙叙?”
“相爷谬赞了,那一曲剑舞,如何及得上温小姐一舞,那才是真正的惊鸿一舞!”花著雨黛眉微扬,曼声说道。
姬凤离俊美的脸上笑意愈盛,“婉儿那一舞,怎及得上宝公公剑舞之万一?不知宝公公这样的人才,何以要沦落到做太监的地步?”
“咱家不过是会跳一曲剑舞,哪里算得上人才?不过说起来,当初咱家真是井底之蛙,不知天高地厚,自以为自己有才,却又苦于无施展之地,所以才不得已自残其身,希望进宫能有所施展。真是遗憾,若是能早日结识相爷这样慧眼识珠的伯乐,得相爷提拔,也不至于沦落到这一步。”花著雨故意将自己说成志高之人,这样,姬凤离才不至于会去怀疑她有其他什么目的。
姬凤离懒懒摇着手中折扇,轻笑着道:“宝公公真是谦虚了,那样的剑舞,有几人能舞得出来?”
这一次距离近了,花著雨能清楚地看清姬凤离的折扇并非是纸扇,而是由寒绢做的扇面,寒绢是由冰蚕吐出的丝织成,天生一股凉意。扇面上的优昙花也是绣的,针法精细,栩栩如生。
这扇子看上去极其风雅,但是这样纤巧的扇子,却原来是一件利器,没有真正见到,是很难想到的。
“不知宝公公可会弈棋?”姬凤离勾唇轻笑着问道。
花著雨微笑起来,“棋倒是会下,只是会下而已,却是不敢和相爷对弈的。殿下可是常常夸赞相爷的棋技好。”花著雨并非怕了姬凤离,她只是不想在他面前展示过多才艺。
“哦?宝公公也有不敢做之事?”姬凤离的笑容灿烂地绽放,让花著雨不由自主地想到雪山上的白色莲花。
“元宝只是一个奴才,不敢做的事情多了。左相大人,咱家该回宫了,失陪了!”
“那好,宝公公慢走!”姬凤离也并不阻拦,微笑着站起身来,客客气气地将花著雨送到了雅室门口,“只是,宝公公,这一局既然已经开局,也由不得宝公公不下了。”
花著雨闻言心中一惊,回首望去,只见姬凤离斜靠在门框边,薄唇悄然扬起,勾起惑人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