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咸淳八年的初冬时节,会稽试剑庐的主人黄大家,正准备亲自打制一柄小斧,作为太湖天机府方老爷子方天机的七十大寿的贺礼时,意外地得到了一块玄阴之铁。
一见到那块铁,黄大家就激动得不能自已。当年出征东海那一役,他亲眼见到了宣王所用的游龙剑,刚可断玉,柔可绕指,在海风中龙吟铮铮;映了日光,仿佛有生命一般闪烁跳动着的剑光,让他心醉神迷。
那是一柄来自异域的宝剑,百年来没有人知道它的铸造方法——除了黄大家。在仔仔细细地看过那柄剑之后,他知道自己能够铸造出来,只是难以找到一块好铁。
而今天他终于见到了。
送铁来的是一个刚从江北赶回来的弟子龙潜,他从一个高丽商人那儿得到这块来自极北苦寒之地的铁,据说是一个部落的古老圣物,不知多少年之前从夜空中掉下来的。
黄大家抚摸着这块冰冷阴沉的铁,手禁不住微微颤抖着。
他将用它铸出一柄与天下争锋的利剑。
选了一个月明之夜,黄大家开炉升火。他将采月魄星魂,成就这柄剑的至阴之性。因此他吩咐弟子为他准备明年的寿礼,不可打扰他。
炉火的红光映得明月也黯然失色。黄大家倾听着炉中的声音,仿佛能听见那块铁幽怨的哭泣:我本是补天之石,奈何堕入凡尘,千锤百炼,为俗世人把持,不得自由。黄大家在心中喃喃地安慰它:补天无路,但你绝不会沦落为凡人手中的俗物。
他已决定将这柄似有生命的剑献给宣王。只有宣王才能驾御这样的宝剑。而且他决定为这柄剑起名“惊魂”,他预见到它会惊动天下。
七七四十九天过去,最后的功成之夜,黄大家邀了善品兵器的朗月禅师来看他开炉取剑。
雪夜澄净无云,天地皓然。
开炉之际,附近林中栖息的鸟兽惊叫着四散飞逃,天地也为之一黯。当通红炽热的长剑在雪水中变得清澈冰冷,装上剑柄之后,他们都感到了那如水漫染开来的阴寒之气,慢慢地、静静地穿透衣帽,渗入肌肤,再渗入骨髓。
凝视它许久,朗月禅师长长地叹了口气:“主剑之人必性如寒冰,荼毒天下反为剑奴。”
说完这话他便起身走了。
黄大家没有相送。他着迷地端详着这柄无知无觉的剑。剑身莹澈得如同月下一痕薄冰。他从未如此疲惫过,也从未如此欢喜过。这是他一生最满足的时刻。这柄剑一定可以与游龙争锋,而他的名字也将随着它而流传下去。
雪地里有风徐徐而起。黄大家握住剑柄,迎了风轻轻一抖,清亮的啸声随着风传入原野,月色雪光交相辉映着长剑那闪烁游离的光影。
有人在林中轻轻地笑起来。
黄大家一惊,守炉的两名童子已扑入林中。但黄大家觉到身后风声飒飒,他不假思索地回剑刺去。那白色的人影挟着一股淡淡的冷香,倏忽间已到了他身旁,让过剑锋,一伸手搭上了剑柄,竟想从黄大家手中硬抢去这柄宝剑。黄大家右手回夺,左掌推出,那人影轻飘飘地闪过,冰凉的手指仍然扣在剑柄上,另一只手居然搭上了那寒玉似的剑身,柔韧的剑身被他的掌力推得弯曲,尖端直指黄大家小腹。黄大家急闪身,出掌击向蒙面人的前胸。那人蓦地翻身纵起,手仍不离剑柄,另一只手掌拍向黄大家面门,黄大家仰头迎击,而蒙面人腰柔如柳,人在空中,倒翻过去,双足踏中了黄大家后仰的头顶,却是一刚一柔两股截然不同的力量。黄大家眼前一阵昏眩,几乎坐倒,蒙面人已趁了这个机会手上一加力抢过了剑,足尖在他肩上一踏,人即借力弹起,飞投向林中。黄大家大怒,扬手掷出铁锤铁钳,那人头也不回,反手一挥剑,淡淡的白光闪过,沉重的锤与钳竟禁不住那细细剑身的轻轻一挥,叮当落地。那人随即消失在树林中。
黄大家跌坐在地上,极力想运气化解内伤,但身后一阵风声,他被制住了穴位,一只手从身后伸来,扳开他的嘴,塞入一枚药丸,又将一个小小的瓷瓶塞入他怀中。黄大家只能从那只手分辨出,这是另外一个人。那盗剑人还有同党。
凌晨时,弟子们来祝贺黄大家铸成宝剑,却只见到他冰冷僵硬的身体坐在雪地中,只有胸口还余着一丝温热。两名守炉童子则死在林中。
黄大家的长子黄乾急忙叫师弟们将父亲抬回他卧房去,同时派人赶快去请大夫。黄大家怀中的白瓷瓶掉了下来,拣起看时,瓶盖上写着两个字:解药。拧开瓶盖,抽出一条薄薄的丝巾,上面写明了解药的服用方法,并且说明要连服九瓶才能彻底化解所中的毒。
黄乾握紧了丝巾。对方很显然还有其他不可告人的目的,才用这种方法来要挟试剑庐。
他要如何做才能挽救父亲,同时又不陷入对方的圈套?他不由想到那块玄阴之铁,初见之际,便觉得那是个不祥之物,现在果然如此,那柄父亲坚信将惊天地泣鬼神的宝剑,甫一出世,便带来了灾难。
黄家因为出了这样的大事,没能派人去天机府拜寿,只能用飞鸽传书,告知这儿所发生的一切,寿礼则托付给附近的田家带去太湖。
三天后,常州霹雳堂的堂主雷万春,在他第二个孙子雷霆的婚礼上被刺伤。刺客不知何时用了掉包计,扮成新娘混入了霹雳堂,行礼之际,蓦然发难,用一枝见血封喉的毒簪,刺入了雷万春的足背。雷万春当机立断砍下了自己受伤的左脚,才得以保全性命。雷万春年老,气血已衰,受此重伤,身体大不如以前。霹雳堂全力防范刺客再来,并着手追查那咬破藏在口中的毒药自杀的刺客的来历,也没能去天机府拜寿,只能托人送去寿礼。
天机府的寿筵尚未开始,便蒙上了一层阴影。
第二节
咸淳九年正月初七,太湖久雪初晴,邓尉山上万树梅花正在盛开,春意盎然。
烟波浩渺的太湖上,一艘华美的大船缓缓驶向东岸,沐着春阳立在船头的云梦,颀长的身躯裹着一领纯黑大氅,湖风吹起她的黑发与黑色面纱,束发的紫金冠,迎了旭日,折射出离合闪烁的神光。
邓尉山已在望,万树梅花中,隐约可见一幢飞阁流丹的小楼。
云梦身旁那著杏黄衫子、年纪较长的侍儿说道:“小姐,那就是天机楼。”
云梦凝望着那重重飞檐,朗朗寒星似的眼一瞬间闪起了奇异的亮采。
岸上传来急骤的马蹄声,倏忽已近,看见她们,那浓眉虎睛的年轻骑士吃惊地勒住了缰绳,他座下那匹烈焰般的赤兔马,快意奔驰间陡然被迫驻足,不满地刨着四蹄,高昂了头嘶吼着。
那骑士上下打量着她们,掩饰不住自己的惊讶与赞叹,但踌躇了好一会,他还是一振缰绳,不无遗憾地仍然驰向天机府。
黄衫侍儿扬扬眉梢:“小姐,这人是哪一家的子弟?这样大胆无礼。”
云梦注视着远去的骑士:“看见他鞍边的那口宝嵌单刀了吗?马中赤兔,刀中雁翎。他是临安史家的八郎,莫干山鬼谷金家唯一的外姓弟子史清。史清身兼至为阳刚的史家与至为阴柔诡秘的鬼谷金家之长,除了宣王府侯大总管,他也许是我们今天最要注意的对手。”
对今天的来客,她都已得到最详尽的资料。
这一次她再不会重犯对付赵鹏时的错误。一切都将在她的掌握之中。
停一停,那黄衫侍儿说道:“方天机一定不会想到,他的七十大寿会惊动小姐这样的贵客。”
云梦的眼里浮上一丝淡淡的笑意。
然而她的心中忽地飘过一丝若有若无的忧虑。
在今天的来客中,还将有太乙观的使者。她得到的情报说太乙观此次派来的是住持华阳真人一个尚未正式出师的弟子唐廷玉,也正是上一次在东海之上站在赵鹏身边的那个人。
太乙观为什么要如此重用一个尚未出师的弟子?因为唐廷玉出身于湘中唐家、是两代唐天师的族人吗?太乙观想将他培植为下一代唐天师?
而在泉州接应唐廷玉的,又是宣王府的马车。泉州的眼线说宣王府的人对唐廷玉非常尊敬,这也同样令她不安;以宣王府的地位,用得着对太乙观一个尚未出师的弟子尊重得近于恭敬吗?
在今天的梅园之中,唐廷玉是唯一一个她未能掌握的变数。
第三节
寿筵设在梅园,满园花开烂漫,与残雪交相辉映。
梅池南面的石坪地上,雪已扫净,铺了厚厚的宣城红线毯,十几张檀木小案围成一个半圆,摆在地毯上。
史清是贵客,被引到梅池这儿。他到梅池时,红线毯上一名白衣姬正翩翩起舞,长袖飘扬,时时飞出五色花朵,著衣染香。乐工歌伎坐在池北梅亭中,隔水送来的乐声与歌声,份外清亮。
号称“鬼斧夺神工”的天机老人,须发雪白,布衣洁净,宛然一个民间老工匠,易地而处,只怕外人绝不会想到他的真正身份。看见史清,天机老人严肃的脸容即刻松弛下来,笑呵呵地向他招手。史清快步奔过去,跪下见礼。老人拉他起来,向客人们笑道:“这是临安史家的八郎。八郎,来,见过宣王府侯大总管。”
老人右侧坐着一位白胖富泰的中年内侍,笑容可掬,和蔼可亲,令人难以想象,看上去这么慈善的人,怎能号令卧虎藏龙名动天下的宣王府。而且,他伸出来搀扶史清的手是这样小巧白皙,肌肤丰润,手背上还有四个小涡儿,宛如养尊处优的贵妇,这就是令无数豪贼巨盗闻风丧胆的如意手吗?
史清顽心忽起,暗运千斤坠,跪地不起。侯大总管伸手扶他时,触衣便觉内劲汹涌。天机老人饶有兴趣地看着。侯大总管笑眯眯地道:“代我问令祖与令师好。”说话间手上加力,声色不动地托起了史清。天机老人哈哈大笑:“八郎,如何?”
史清也大笑:“名不虚传!”一边转向其他客人,这时看清坐在天机老人左侧的中年文士,竟是太师贾似道的心腹幕僚廖莹中!他吃了一惊,忙上前施礼问好。廖莹中淡淡地道:“八郎免礼,廖某一介布衣,不敢当。”
史清直视着他,道:“天下布衣虽多,又有几个廖大先生这样的高人?”
天机老人已发觉他们之间似乎曾有过纠纷,急忙让史清拜见其他几位贵客,又令小僮增设一张几案。他的长孙方心愚早已过来了,笑道:“自从八郎过来,老太爷就笑得没有合拢过嘴;我天天给老太爷解闷取乐,老太爷却一看见我便板起了脸,未免也太不公平了。也别麻烦添几案了,八郎同我挤一挤就成,我倒要问问他怎么就能让老太爷这么开心。”
见天机老人又沉下了脸,方心愚向史清吐吐舌头,拉着他便走。
坐下之后,史清道:“老太爷‘鬼斧夺神工’的名气可不是白得的啊,连权势遮天的太师也派了心腹人来。”
方心愚嗤之以鼻:“他是善者不来来者不善。我看你们之间有些不对劲,怎么回事?”
史清:“也没什么,不过是他一个侄儿在断桥强抢民女,让我扔进了西湖。听说那小子其实是他的私生子。”
方心愚看看一脸俨然的廖莹中,低声笑起来:“怪不得他见了你就如见了讨帐鬼。那小子后来可收敛了?”
史清:“那小子让酒色淘空了身子,又吃这一吓,后半辈子是在床上过了。唉,大好西湖,全让这群人给糟蹋了。不说这些扫兴话,来,干!”
他们举杯,一饮而尽,放下酒杯时,史清注意到那飘洒艳丽的白衣舞姬,五色鲜花洒满在她身边,香气四溢。这样残雪未融的天气,找出这么多鲜花来已是不易,难为她居然还能全都藏在身上。看她踏着长长红绒回到一张几案后,史清不觉赞叹地问方心愚:“你家几时有了这样色艺双绝的舞姬?”
方心愚叹口气:“我哪有这等艳福?那是姑苏赵鹏的侍儿阿苏。”说着他扬颔指指阿苏身边的贵客。
春阳之中的赵鹏,金冠玉带,锦衣华服,愈衬得人是光彩夺目。他身后还侍立着两名姣花软玉似的婢女,年长的柔儿容长脸儿,温柔可亲;年幼的宝儿圆圆脸儿,娇憨可爱。此刻赵鹏正侧头同阿苏耳语,阿苏的目光触及方心愚两人的视线,便向赵鹏低语。赵鹏回过头来,向两人举杯一笑,真个令人如沐春风。
史清一怔,不由得想到来时所见的主仆二人。那女郎冷峻又高傲,完全不同于赵鹏的眉目含情时时若笑;那黄衫侍儿木然无味,也不同于赵府婢女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然而他们的神情气度之间却有一种神秘的相似。
他又看看赵鹏:“此公今年怎么没有出海,抛下日进斗金的买卖,专程前来拜寿?”
方心愚:“谁知道呢?不过,我知道他是绝不会做亏本生意的。”
赵鹏觉察到他们在谈论自己,他低头向阿苏一笑,道:“那两个人凑在一处,多半没有好事。不知道这一回又在算计谁。”
外面一阵骚动,又来了一位客人,是个鹰眼细眉、神情倨傲的年轻人,天机老人向大家介绍说这是宣州龙家庄的少庄主龙君侯。史清讶异地道:“龙家庄好像声望地位都还够不上和这些贵客同席啊。”
方心愚嘿嘿地笑起来,低声道:“你小子消息过时了,这阵子是不是又在酗酒闹事,给你家老祖宗关了两个月?龙家庄的庄主龙扰三现如今是江东水道的霸主。上个月太湖水贼和运河船夫差点儿打起来,龙扰三迫不得已亲自出面,才及时制止了这场上千人的械斗。那时我们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便给他下了请柬。老太爷为这事还很不高兴。但是住在太湖边上,多少得给龙家庄一点面子,才好过平安日子。”
龙君侯的座位安排在赵鹏和旁边那看上去像是两兄弟的年轻客人之间。今天座中的年轻人只有他们四个以及方心愚两人。史清不觉注视着那兄弟俩。两人一般的英姿勃发,春阳一样明朗,令人见之忘俗。方心愚道:“猜猜他们是谁?”
史清审视着他们:“抱神守一,不堕浊尘——池州李家的六郎和十一郎!”
方心愚笑着拍拍他的肩:“好眼力!以前常听人说,池州李家兄弟是龙吟方泽凤跃云津,前途未可限量,我还不服气;今日见了,才知道果然如此,也难怪老太爷总拿他俩来折辱我。”
史清不以为然:“你几时这么谦让了?江东子弟,僭得过你的又有几个?”
方心愚一笑:“今日满座皆是。”
史清笑着摇摇头。方心愚不算英俊,也没什么毕露的才华。江东人眼中,他不过是方家不成器的嫡长孙,不堪重任,常说生平无大志,唯愿见天下人都如他一般逍遥快活。
可史清以为,方心愚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走卒贩夫,他身上与生俱来的亲和力,洋溢的热情,快乐的心境,远胜于最高的剑术。世人看到的,都只是他轻浮玩世的一面。
方心愚没有理会史清心中所想,他正在纳闷,说道:“听说李家兄弟三年前便已去了襄阳,不知怎的他们又以池州李家的名义和侯大总管一起来拜寿,好像从地下冒出来的一样。”
年长的李应玄转过头来,与史清迅速地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移开了目光。
方心愚仍在自说自话:“我想同襄阳被围有关系吧。李氏一族在朝为官的不少,由李应玄兄弟来请援兵,再合适不过。”
他绝没有想到,史清此次是奉了史老太爷的秘令,借拜寿之名,来此护送李家兄弟到临安,投送襄阳守将的联名血书奏折的。其时已是襄阳被蒙古人围攻的第三年,告急文书雪片似地飞出襄阳,却始终不见一兵一卒来援,襄阳大帅吕文德怀疑是因为使者都被蒙古人截杀了,于是派出了李家兄弟,又由李家兄弟以太乙观住持华阳真人的俗家弟子的身份出面延请江汉武林高手护送,折损了十余人,才得以逃过这一路上明里暗里的刺杀,回到江东。到江东后,护送之职,则转入江东武林,临安史家,便是其中之一。
本来还应有试剑庐与霹雳堂的护送,但这两家都出了意外,只有史清安然到达了天机府与李家兄弟汇合。因此李应玄心中难免有些忧虑,担心着此行能否平安到达临安。
此时梅园外传报道太乙观使者到。
赵鹏低声向阿苏道:“必定是唐廷玉吧。这是一个很好地向江东各家介绍他的时候。”
赵鹏并没有猜错。唯一令他有些意外的是,唐廷玉身边没有跟着药叉与药奴,不过转念一想也不奇怪,这两人毕竟太过惹人注目,而且古怪的行径与梅园的气氛格格不入。
唐廷玉见过天机老人之后,天机老人向大家笑道:“这是华阳真人的俗家弟子、襄阳知府唐大人的三公子唐廷玉。”
席间难免一阵嗡动,不少人欠身让座,天机老人已命人在李家兄弟旁边安了一张几案,说道:“就让他们师兄弟坐在一处吧。”
唐廷玉入座之际,与赵鹏相视一笑;赵鹏心中已然明白,唐廷玉今日出现在此,多半是因为宣王府听从了他的建议,及早让唐廷玉为江东人熟悉、建立起自己的威信。
对面的史清一直在打量着唐廷玉。
方心愚道:“你好像很注意他。”
史清一笑,举杯饮了一口,说道:“今日在座的这些人中,除了侯大总管,我最不愿意在对阵时遇到的就是他。”
方心愚知道史清因无数次生死历练,早已磨砺出豹子似的对危险的直觉。他这句话想必是有感而发。但以方心愚看来,外表极是温文儒雅、甚至于显得有些过于谦和的唐廷玉委实不具备这样的威胁性。
他本想继续盘问史清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看法,梅亭中轻柔的古筝声吸引了他们的注意,随着筝声,袅袅娜娜地出来一个蒙面纱的女伎,身后跟随着一个矮壮的舞师,右手托一个直径不过两尺的圆盘,盘上铺黑天鹅绒,四周缀鹅黄流苏。
客人们意识到女伎将作盘上舞时,都惊异而饶有兴趣地观望着,席间即刻安静下来,只有筝声流水一样轻柔地响着。
女伎盈盈而至,向四面施礼。舞师单膝跪下,让她踏着自己屈起的左膝登上圆盘,之后挺身站起,左手叉腰,昂然挺立。女伎在盘上披开面纱,露出玉白的狐形的小脸儿,精致如画的眉眼口鼻,回首之时,眼波欲流。
方心愚全身一震,酒泼洒在衣袖上。
他一向是洒脱的,甚至于玩世不恭,从没有今天这么反常的紧张失态。史清奇怪地问:“你怎么啦?”
方心愚恍若未闻,颤抖的手怎么也无法将酒杯举到唇边。
女伎深深地看他一眼,鼓三点,招舞。
史清从没见过比这更奇特的舞姿。女伎娇俏玲珑的身躯在天鹅绒上起伏,如一脉浅碧的流水波动。春阳中的采桑女,提着小篮,在树上屈曲盘旋,胸、腰、臀折转有致,柔长的手臂出没叶间,美好的圆缓的线条,有几分淫邪,有几分妖娆,却邪得天真烂漫,妖得尽情节尽兴。
赵鹏注视着她,低声对偎在身边的阿苏道:“我原以为只有你才配称‘柔若无骨轻如燕飞’,没想到——”
阿苏莞尔:“没想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赵鹏笑笑。
阿苏注视着那女伎的舞姿,神色渐渐凝重,在赵鹏耳边低声说道:“公子爷,这女伎定然是习练了一种上古秘传的御气之术。这种相传是赵飞燕遗留下来的御气之术,据说一直以来都藏于皇家乐苑之中,当年靖康之耻,宋室南渡,皇家典籍与乐工舞师都被掳北行,许多秘技自此在大宋国土之上失传,这女伎从哪儿学来的这御气之术?而且她跳的采桑舞只有靖康之前的皇家乐苑的典籍中才有保存,如此醇正的韵味也只有靖康之前的皇家舞师才能教得出来。”
赵鹏霍然一惊:“阿苏,你的意思是说,这女伎其实不是宋人?”
阿苏肯定地点点头:“至少教她舞技与御气之术的不是宋人。大宋国土上已经没有这样的人了。”
赵鹏皱起了眉。他该如何处置这个疑问?
女伎飞旋回荡,风吹仙袂飘飘举,幽怨的眼波不时掠过怔怔地凝望着她的方心愚。
日已中天,女伎在日光下的影子已完全投射在她所栖身的圆盘之上,方心愚忽地捂住胸口站起身来,低声道:“我有些恶心——”
一语未完,他哇地一声呕出一团乌血来,史清急忙扶住他,四周的人也都围了过来。
方心愚躺在地上,脸色惨白,痛得一阵阵地抽搐,头上身上冷汗涔涔。侯大总管招手唤来唐廷玉,唐廷玉把了方心愚的脉象,又翻开他的眼睑仔细检查,许久,才直起身来,神情有些困惑:“他是中了一种罕见的毒,但我一时还看不出是哪一种。”
唐廷玉随即自袖中抽出一枚金针,扎入方心愚的背心大穴,暂时止住方心愚的疼痛。
方心愚随之缓过气来,扶着史清的手臂站起。客人们更是诧异地打量着唐廷玉。
那女伎不知何时已站在红线毯上,与方心愚四目相对,园中一片静寂。
方心愚苦着脸道:“小青,你饶了我好不好?你知道我不得不走,下次再也不敢了。”
女伎的脸孔登时飞红,随即又变得惨白,咬着嘴唇不说话,眼里隐隐闪着泪光。
天机老人已然明白了事情的大概。必定是方心愚在外面惹下的风流债,游戏风尘却撞上了一个认真而又手段高明的女伎,想逃之夭夭,终究还是逃不掉。虽然一个风尘女子能有如此罕见的毒药,是件非常可疑的事,但现在他并不想追根究底。天机老人叹了口气,道:“姑娘,你们年轻人的事,本来我也不想多管;可是你这样做,未免也太过份。如果真是两厢情愿,天机府不会计较你的出身的。”
小青的神色已镇定下来,莞尔一笑,道:“你错了。我这样做,并不是想成为方家的媳妇,而是因为天机府步步危机,不这样做,我家小姐怎么能见着深居简出的方老太爷?别动,我在方公子身上下的毒名为子午追魂,一旦开始发作,子不见午,午不见子。现在已经开始发作了,就算医圣亲临,六个时辰之内只怕也配不出解药。侯大总管见多识广,一定知道我没有说谎。”
方心愚呆呆地瞪着小青,不知道如何理清自己此刻的感受。记得那时初见,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隐姓埋名的他哪里想得到这青楼之中也有陷阱?温柔可爱的舞伎小青,于众多客人中独独垂青于他,令他陶陶然而生知遇之感,自此沉醉在这温柔乡之中,直到小青提出来要他为她赎身,因为她不愿再接其他客人。方心愚大惊而逃。严厉的祖父虽然无法管束住他在外面的逢场作戏,但是绝不会允许他将一个来历不明的青楼女子接入方家,即使住在外面也不行。天机府有太多的秘密,与外人朝夕相处,时间一长,难免会泄露出去。因此天机府的媳妇都是从几个世代联姻的家族中娶来的,与方心愚订婚的便是霹雳堂堂主雷万春的大孙女儿。方心愚无法安排这件事,只有逃走。
然而那一个月的相守,仍是让他中了毒。
小青方才眼中闪烁的泪光,是不是代表着她其实也不过是一枚棋子,心中对他其实大有情意?还是这仍旧不过是她在做戏,以便再骗他一次?
侯大总管看看发呆的方心愚,只能叹气:“的确如此。不过我还是想问一问你。小方曾在梅山先生门下学过三年,等闲毒物,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你能否告诉我,你是怎么样令他中毒的?”
小青嫣然一笑:“人家正等着你问这句话呢。这毒可不是我下的。那晚方公子留下来时,我下厨去给他弄夜宵,本打算在夜宵中下毒,可是不知从哪儿冒出一个黑瘦黑瘦的小道士,点了我的穴道,还嘲笑我说方公子颇得梅山先生真传,我下的这种毒根本就骗不过他。我假装不懂他的话,他就威胁我说要去告诉方公子。我只好听他的安排,陪着方公子服了一个月那小道士调配出来的药膳。末了那小道士说,药膳中配出来的毒,名为子午追魂,会在天机老人七十大寿那天发作,算是他送的一件寿礼。至于解药,他给了我,我又给了我们家小姐收藏。”
侯大总管与唐廷玉对视一眼。
赵鹏注意到他们交换的目光。他们是不是已经知道下毒的人是谁?
小青:“打开水门,请我家小姐进来吧,她不耐烦久等的。”
侯大总管转向天机老人,天机老人挥挥手道:“打开水门!”
他倒要看看,对方到底有什么样的本事。
方心愚被抬了下去,唐廷玉略一踌躇,也跟着退了下去。
解开方心愚所中的毒,是头等大事;虽然他猜想小青口中的小姐十有八九会是东海王的女儿,也只能暂时抛开。
何况在座的还有侯大总管。他尽可以放心离开。
第四节
春光明媚有如图画,风过处白梅残雪纷落如雨,一叶轻舟自梅林水道中冉冉而来,泊在石坪边缘,蒙着面纱的云梦立在舟中,朗朗寒星似的眼睛令人不敢正视;船尾的两名婢女,生得一模一样,亭亭玉立,宛如清晨阳光里两株嫩绿的小树。划船的是一个漆黑粗壮的昆仑奴,赤足,脚前放一个三尺来长、铁锈斑斑的铁盒。云梦身后随着那面容冰冷的黄衫侍儿,持一管翡翠绿的玉箫,长袖低垂,半掩着箫尾坠的明珠和碧色流苏。身前则是个人艳如花的红衣少妇。
史清认出了那黄衫侍儿,蓦地里记起先前忽视的日出沧海的大旗,脱口叫道:“你们是挂着东海王的旗帜来的,你们和东海王有什么关系?”
小青横他一眼:“要你管?”随即疾步至小舟前跪下:“回小姐,小青幸不辱命。”云梦轻轻“唔”了一声。
小青退立到红衣少妇身旁。
天机老人望着云梦:“你就是东海王的女儿吧?你今天是为东海王而来?”
经由赵鹏的宣扬,江东武林早已经得知云梦的身份与即将踏上江东的消息。
云梦的目光不觉转向赵鹏,赵鹏含笑欠一欠身,礼貌周全。阿苏轻轻地道:“公子爷,她今日只怕又是冲着咱们来的。”
云梦却已转过目光,说道:“今天不是。”
天机老人:“那么你今天是为什么而来?”
云梦:“今天只为了替我一个侍儿来讨还公道。如果在座各位能做公平的见证人,我保证不以方公子来要挟。”
史清忍不住叫道:“方老太爷一生行得正坐得正,你凭什么说‘讨还公道’!”
云梦:“习武之人,谁未曾举过屠刀?”
史清:“杀该杀之人,问心无愧!”
云梦没有再理会他,静静地说道:“我原非可以理喻的道义中英雄。方老太爷,你是否还记得原本住在这儿的朱家?”
天机老人耸然动容:“记得。”
云梦:“当年方老太爷召集群雄,设下火焰阵,一夜之间将朱家上下七十余口葬于火海,邓尉山上万树梅花尽成焦炭,百里之外犹见火光冲天。这是方老太爷平生最得意的一件杰作吧?”
老人默然,过一会才道:“那时老夫年轻气盛,激于义愤,设下这绝户计,过后想起,的确有伤天和,朱家上下并非全是十恶不赦之辈。所以从那以后我从未用火。”
史清立刻插|进来道:“老太爷别听她的!做大事者不拘小节,救天下者不惜小命。何况朱家号为灭绝门,凡得罪他们的人,都合家甚至合族灭绝。朱家灭门,是天理报应!”
云梦冷冷地道:“朱家并没有灭绝。当时长房的一个外室已有了身孕,火焰阵发动时,她正好在东山娘家居丧,一看见火光冲天,便驾舟逃入了太湖。你们后来查出有这么一个妇人,派人去暗杀,错杀了她的妹妹。她后来生下一个儿子。四十年来,母子俩相继含恨而逝,只遗下了孙女儿红姑,拜在我的座下,请我帮助她与方老太爷公平一战,以了却祖母与父亲的遗愿。”
史清几乎又要跳起来,天机老人止住他,道:“好,我答应你。”
云梦的眼中浮起一抹微笑:“我知道你会答应的。世人眼中,方公子是不成器的纨绔子弟,但我知道他的真正价值。如果红姑胜了,天机府这块宝地物归原主,方家不得携走一丝半纸;如果红姑输了,我立即为方公子解毒,连带当年东海一役的恩怨也一笔勾销,永不相犯。方老太爷认为这公平吗?”
天机老人叹息道:“我似乎别无选择。但我还是希望,无论胜负,都放过心愚,他与此事无关。”
云梦:“不行。我们都别无选择,你只有放手一搏。”
僮儿收拾走红线毯与几案,客人都退到一边。红衣少妇自倭奴手中的铁盒内取出一根三尺来长的短棒,待要下船,却又跪在云梦面前低声说道:“小姐,多谢你成全红姑一生的心愿。”
云梦没有说话,只伸手扶起了她。
在她们的神情中,藏着某些令赵鹏不安的东西。
可是他一时间又无法说出那是什么。
红姑走到石坪地中站定。棒身黝暗,但铁锈在春阳里闪烁着微微的蓝光。
“风雷棒?你是东海风家的什么人?”天机老人有些吃惊地问。
东海风家世代为盗,后被异军突起的东海王收服,成为他的得力干将,又随着东海王的被剿灭而销声匿迹。
红姑的面容宁静而肃穆,一字一字地道:“我是风家的媳妇,但今天只为朱家而来。请——”
僮儿替天机老人除下外袍,递上一把同样黝暗的、毫不起眼的小铁斧。
他们在石坪地中对峙着。红姑绕着天机老人缓缓游走。日光微斜,炫丽的红衣映着日光,令老人微微眯起了眼睛。红姑即刻叱咤跃起,人棒合一,一箭裂日,直取他咽喉,竟将辽东摩天岭的一字剑式化入了棒招。
天机老人斜身,挥斧格挡,棒上细小的蓝色火星飞溅在两人脸上手上。风雷棒在斧头上一压,借力跃起,自空中飞扑而下,直取老人天灵;老人回首,弯弓射天狼,格开铁棒,左手自蓝火中扣向红姑的琵琶骨。
红姑扭肩避开,棒挟风雷,回头一笑,几乎点上了老人的眉心。老人仰身让过,举斧一架,斧棒交击,又是一片磷火四溅。铁棒疾收,红姑跃落在老人身侧,一伏身,风雷棒刺向老人右腋之下。铁斧猛力回击,红姑把持不住,棒脱手飞出,虎口震裂出血。她人亦飞起,抓住风雷棒,回棒缠住铁斧,踢起鸳鸯腿。老人竖掌为刀,阻住飞腿。红姑屈身伏地,一鹤冲天,风雷棒刺中了老人左腋。老人吃痛,火焰掌下意识地击出,红姑横棒一挡,仍被推出丈余,铁斧划过左肩,血流染衣,铁棒上也留下了一道赤红的掌印。
红姑咬紧了牙,揉身重上,雷动一线天;老人一连几个铁板桥后翻,让过自胸腹上方呼啸而过的风雷棒,衣襟却仍被劲风割裂。受伤之后的红姑蛮勇得如一头负伤的猛虎,落地后回身一点红,反棒击在横削过来的铁斧上,棒头蓝火几乎溅入了老人眼中。老人左手抢攻,二龙戏珠;红姑回棒护定双目,飞足踢老人下盘;老人纵身让过,斧柄一横,敲在红姑右小臂上,骨折之声清脆可闻,风雷棒脱手,被铁斧横击,飞向梅池。
红姑眉一竖,蓦地大吼一声,震得树头梅花残雪簌簌而落,左掌去势如箭,劈面击向老人。老人只觉脚下迟迈,闪避不及,只得扬手飞斧,红姑竟不避不让,飞斧直嵌入她胸口,却阻不住她的去势,左掌砰然击中了老人的右胸,老人竟然被掌力击得向后飞撞,跌入了梅池。红姑僵立片刻,倒在了地上,红润的脸颊迅速变得苍白、死灰,而嘴角兀自噙着笑意。
僮儿忙入池救出天机老人,让侯大总管救治。那黄衫侍儿将红姑抱到小舟中,云梦将左手搭在红姑腕上。过一会,轻轻收回。红姑在中斧之际已然无救。
天机老人也合上了眼。方才入池救家主的小僮倒没有大碍,梅池的水也毫无异样。
侯大总管洗净了双手,用丝巾仔细拭净,一边吩咐让那两名小僮下去用凉水净身换衣,切切不可用热水。之后才向云梦说道:“看来我还是低估了你们,没想到风雷棒上不是锈蚀的铁粉,而是蛇鳞粉。”
大凡毒药之类,总须内服,或者见血,才能有效,蛇鳞粉却大不相同,只有粘上血行很快的皮肤、自毛孔中渗入体内时方才有毒,否则便是吃入肚中也无碍。据说一旦中毒,除了蛇岛的解毒丸,无药可救。当年关东虎李赤豹豪勇不可一世,却在一次格斗中血脉贲张、毒粉沾肤而死。幸亏这种药炼制起来极是麻烦,数量一直不多。
赵鹏忍不住暗自摇一摇头;以侯大总管的缜密,的确应该早想到既然渤海蛇岛插手帮飞鱼岛,对付东海来人时就应时时警惕这一点。
可见智者千虑,也终有一失。
云梦只淡淡一笑,没有说话。
赵鹏心中颇为异样。今日的云梦,冷静镇定,与她在东海之上的锐气飞扬大不相同,很显然也更难以应付。
侯大总管又道:“天机老人中的是朱家的开山掌吧?六丁开山,聚力成一,无坚不摧。但此时全身真力聚于一点而空门大开,且一击之后再无余力,所以实战中若对手不止一人,或没有同伴回护,又或对手功力远过于自己,都不可轻用。若非天机老人先已中毒,行动不便,断不至于中掌。倘若不中这开山掌,蛇鳞粉纵然奇毒,有我在此,只怕也难以致命。”
云梦:“毒也是武学的一种。”
侯大总管暗暗摇头,又道:“红姑中斧后还能击中天机老人,是不是因为她事先服过某种能将体内潜能发挥到极限的药物、飞斧砍入胸口时药力尚未失效?据我所知,蛇鳞粉的解毒丸便是这样一种药物。事后若不用另一种药丸及时加以解救,服用者便会因真元耗尽、脱力而死。”
云梦不由震惊于侯大总管的博闻多识。传说宣王府有一个巨大的资料库,百年来武林中的种种人事,只要稍有价值,都能在其中找到有关记载。而侯大总管的头脑,却能装下整个宝库里的资料,随时加以利用。许多时候,他都是因此而取胜,很少亲自动手。现在梅园中的人们总算见识了侯大总管的可怕之处,开始明白他为什么能掌管宣王府了。
见云梦不回答,侯大总管又说道:“你应知道,以天机老人的身手,垂死前的反击是很少有人接得下的,红姑纵有奇药可恃,也难以全身而退。这一局无论输赢,红姑只怕都必死无疑。”
云梦:“是的,我当然知道。”
那么她是存心安排了这样一个结局?史清不由得愤怒地道:“你明知红姑是朱家唯一的后代!”
云梦:“正因为此,她更应该舍生取义。而且,蛇岛上唯一能炼制侯大总管所说的那种药丸的人,已死在当年东海一战中。红姑明知无药可解,仍然坚持这样做,只求与方天机一战。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赵鹏暗自叹息了一声。现在他知道红姑出战之前为什么要向云梦跪那一跪、说那一句话了;只因红姑已知自己必死的结局。
侯大总管看着云梦。当年东海一役,恰逢东海王五十大寿,众多邪魔之士聚会为他祝寿,闻得赵府船队经过,自恃人多艺高,倾巢而出,意欲为东海王送一份大大的寿礼,岂料就此丧命,想必蛇岛上的制药人也在其中。经此一战,海疆靖宁十余年,却结下了更深的仇怨。云梦俨然又是一个东海王,统领旧日剩存的与事之人,寻仇来了。他说道:“你要求的是公平,可是你事先挟持了方心愚为人质,给天机老人以心理上的莫大威胁;又点明红姑是朱家唯一的后人,利用天机老人的恻隐之心,让他迟迟不愿下杀手,反至受害。你自问这公平吗?”
云梦:“兵不厌诈。万事皆在因果。方天机在设计那绝户计的时候,便已注定了今天的结果。”
侯大总管:“那么你以如此歹毒的手段行事,又是否想过日后的报应?”
云梦淡淡地道:“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侯大总管总是笑眯眯的眼睛倏地张开,令小青她们心中都为之一凛。他随即又眯起了眼,道:“出手的虽是小青与红姑,指使的却是你。我既然在座,便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方家子弟都感激地望一望侯大总管。他们自知只凭方家,对付云梦,委实是没有必胜的把握。而且在天机府中虽有机关可恃,但对方手中却捏着方心愚。天机老人一死,方心愚便是天机府当然的继承人;他的叔父和堂兄弟们,谁也不敢冒险做这个主来对付东海王的女儿,以免落下存心陷害方心愚、窥伺天机府主人宝座的恶名。在这种世家之中,道统是极为严格的,就如王侯人家的嫡庶之分。
何况方心愚的父亲又是在东海之役中为救护天机老人而死。
他们都寄希望于侯大总管的干预。
云梦悠然道:“我明白侯大总管的意思。不过我想,以侯大总管的身份,还不至于向我的奴婢挑战吧?红姑已死,我手下还有五人。但兰儿蕙儿自小便是联手对敌,无论一人,还是千百人,都是同进同退,所以我只能让他们出战四局,连同方才,共是五局。五局若分不出胜负,我再向侯大总管请教。”
史清早已按捺不住,提刀跳了出来:“好,我算第一个。小青出来!”
方心愚的中毒,以及今日之局而,小青是罪魁祸首;他必定要替方心愚好好地教训一下小青。
第五节
小青施施然走出来,笑脸盈盈。史清握紧了刀柄,沉声道:“亮你的兵器!”
小青:“我从未习过武,否则也不能混迹人世接近方公子了。”
她的笑容可爱之极又可恶之极,宛然一头慧黠而得意洋洋的小狐。
史清僵在那儿。
他没有办法对一个笑脸盈盈、完全不懂武功的柔弱女子出刀。史家刀是用来破阵杀敌,而不是用来砍杀这样柔弱如花草的女子。
这个对手偏偏又是他自己挑选的。
他的手背上青筋根根暴绽;小青却气定神闲。空中飞鸟被史清鞘中宝刀的杀气吓得远远躲开他头顶那片天空,但他始终没有办法出手。
侯大总管摇头而笑:“八郎,你退下吧。”
史清恨恨地退下。小青一笑,也退回原地。
梅园中众人议论纷纷,有的吃惊有的不满,侯大总管扫了众人一眼,正思索着如何为史清的行为辨解,赵鹏已大声叹道:“我原本只知史家刀战无不胜,现在才明白战无不胜的原因。仁者无敌,古人诚不我欺啊!”
赵鹏这么一感叹,原来心有不满、心怀疑虑的人倒都觉得自己不懂刀道了;史家刀若是砍杀了这样一个无还手之力的柔弱女子,岂不是污了它的威名。
侯大总管赞许的看看赵鹏,他原本对赵鹏处心积虑地结纳唐廷玉颇怀戒心,但现在却已明白,姑苏赵府因赵鹏与唐廷玉的投缘而得到宣王府与太乙观这两个强援,固然是姑苏赵府的幸运,但又何尝不是宣王府与太乙观的幸运?
云梦则冷冷地横了赵鹏一眼,对身边的黄衫侍儿说道:“萧萧,这一局你挑对手。”
那黄衫侍儿应声走了出来,冰雕一样的脸孔让每一个人都感到了丝丝寒意。她望着赵鹏,一言不发。
赵鹏心中长叹一声,云梦今日十分慎重,在对付他之前,没忘记先派一个侍女来试探。他走了出来,令众人都大为吃惊,侯大总管审慎地看着他道:“赵公子,你可确定要和她动手?”
他的豪富,与生为皇室近宗的尊贵,都让人觉得他实在没有必要冒险与人动手,万一有个闪失,太不值得。
赵鹏微笑:“我并不是要动手,那也太煞风景。不过请大家最好都蒙上双耳。当然,侯大总管尽可以放心地听。”
他做个手势,阿苏递上一管白玉笛。他用丝帕轻轻拭净玉笛,试一试音,抬起头来含笑望着萧萧。萧萧掩在袖内的手伸出,真如十管白玉,没有半点瑕疵,含情含笑,美得眩目,吸引了所有的目光。
“多情手。”赵鹏只觉心神一荡,疾忙移开目光不敢再看。如果自己修习的家传内功蝶恋花火候未到,多情手对自己的威胁会比对别人的大得多。
他向萧萧点一点头,笛声悠然而起。
仿佛见高山流水,湖波荡漾,诗人乘舟自山中顺流而下,于湖上四望,见一片香雪之海,逸兴大发,弃舟登岸,拾级而上,踏雪寻梅。而梅林中隐约有萧声,呜呜然,空空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明丽的笛曲中的意境,一瞬间变得阴风凄惨,令人黯然销魂。
但夜月中万千梅花徐徐开放,为这梅林平添了无限盎然春意。诗人以笛声邀请幽怨的吹箫人一同来赏梅。
千呼万唤始出来的吹箫人,却是苍白、美丽、阴郁不开怀的山鬼,长发飞散,削瘦的手指冰一般凉,冷冷的目光割裂着诗人欢欣的情怀。诗人毫不气馁地逗引她笑,牵引她去看那种种异色梅花,教她无忧地游戏。
赵鹏从容不迫地踏着小巫步,萧萧的步子与他惊人地相似,只是头上已腾起了淡淡的白雾,脸色苍白冰冷一如曲中的山鬼,按箫的手却风情万千有如巧笑的佳人。不知何处,空穴来风,满园花飞,如蝶乱舞。
山鬼无力推阻诗人的盛情,于是招来了两个同伴,她们纠缠不休,要拉着诗人同入那黑暗阴湿的墓穴。诗人在林中奔逃,月儿隐入了云层,风呜呜而至,落花满地。山鬼得意地大笑,长长的指甲几乎划裂了诗人的后背。诗人忽然仰天长啸,有双鹤应声自天外飞来,长翅振风,尖喙如剑,清越的唳叫,压倒了山鬼凄厉的哭号。山鬼徘徊不敢前行,却仍是虎视眈眈。诗人无意与她们纠缠,跨上鹤背,飞向另一个明丽无尘的天地。山鬼无奈地随风而逝。
赵鹏仍然面带微笑,心中却忧虑重重。如果全力施为,萧萧会因为不敌而成为自己的奴隶;但他不愿用全力。他的对手不是萧萧而是云梦。他必须保存实力。问题是,他头一次对自己的实力没有必胜的把握。
侯大总管看看赵鹏。看来赵鹏所说的没有错,如果没有姑苏赵府的帮助,要对付巫山弟子的确不容易;今日在座诸人,唯有赵鹏能够轻易摆脱萧萧那双手的诱惑。
云梦道:“第四局请先。”
李应玄略一沉吟,道:“我兄弟二人自小联手,就请两位双生姐妹赐教吧。”
侯大总管暗自点头。李家兄弟自幼随太乙观华阳真人习武,真人曾说他二人联手,罕有人能抵挡。以己之上驷攻彼之中驷,李应玄的战术不错。但那两个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的女孩,眉宇间微微有一道青气倏隐倏现。渤海蛇岛擅长用毒,他们炼制的某些毒物能令武功速成,同时销耗大量的元气。看情形这两个女孩平日常服毒,真正的功力可能远远超过她们的年纪。李应玄有把握吗?
绿衣婢女看看云梦,云梦淡淡地道:“兰儿,蕙儿,你们就见识见识太乙观的剑术吧。”
她好像对今天的来客了如指掌。赵鹏暗自点头。上一回海上一战,云梦失之轻率而吃了大亏,这一回她的准备就极其充分了。
兰儿蕙儿纵身至石坪中,自衣内抽出五彩软棒。
侯大总管微异:“扶桑枝?”
东海外飞鱼岛上有“化外三功”,即浴日手、扶桑枝、千年眠。浴日手至刚至阳,扶桑枝至柔至阴,千年眠实际上是从天竺传过去的瑜珈术。而出身于飞鱼岛的东海王,强悍冷酷,却擅用扶桑枝。二十年前他便是用扶桑枝在天台山上与李应玄的小师叔清镜缠斗了三个时辰,耗尽清镜的内力之后一举击杀了他。
兰儿蕙儿轻叱一声,扶桑枝挟了怪蟒出洞的呼啸,颤巍巍地指向李应玄两人执剑的手腕。长剑横削,扶桑枝顺了剑锋滑向剑柄,一股柔软的蛛网似的力量仿佛要粘住长剑拖向她们这边。剑上的力量随即加强,剑锋回旋挣脱那无形的蛛网,随即剑光一吐,长虹贯日刺向姐妹俩的面门。扶桑枝立即收回,卷住长剑,分花拂柳,向外一引,中门大开,姐妹俩双掌齐出,与李氏兄弟双掌一击即开。长剑回荡,扶桑枝如影随形。太乙观以变化精微著称的剑术,此刻仿佛坠入佳人柔情之网的英雄,无从施展。
云梦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在李氏兄弟剑式身形上。
李应玄忽地大喝一声,奋力抽剑脱出柔网,长剑幻起一片银光,如壁立千仞。扶桑枝递进,撞在上面,一触即被荡开。李应龙回环步退入剑墙中,以此为依托,化剑为刀,呼喝叱吒,恍若千军万马中破阵杀将的无敌勇士,以至刚克至柔,逼得兰儿蕙儿频频后退。侯大总管眼前不禁一亮。血气方刚的李应龙,显然更适合这刚猛的战将风格,而不是太乙观那修道人宁静冲淡的剑术。他是在襄阳战场上才学会了化剑为刀、化柔为刚吗?也许史老太爷可以将他调|教成真正的高手。
兰儿蕙儿已退到梅林边缘,看看将要落败,两人互相看看,心意已通,其中一个忽然收了扶桑枝,自袖内抖出一条淡红软带,轻飘飘地探入了剑墙。不知那长带是以何物制成,绵软全不着力,削之不断,挥之不开,吸之若来,吹之若去,缠缠绵绵,李应玄竟是摆脱不开,无从再回护李应龙的进攻。另一个仍使扶桑枝,紧紧追随着李应龙的剑势,绞,卷,搭,引,寸步不让。
赵鹏的心情更是沉重。两个少女,能将扶桑枝和缚仙索运用得这么挥洒自如,能将“缠”字诀发挥得这么淋漓尽致,如果没有练成“绵”字一脉至阴至柔的内功,几乎是不可能的。渤海蛇岛以毒物催发内力的练功方法虽然霸道,见效却果然神速。如果云梦也是以此种方法练功,那就更令人担心此战的胜负了。
侯大总管击掌道:“行了,这一局就算和,不必再拼下去了。”他已明白方才赵鹏为什么不用全力击败萧萧。像现在,李应玄兄弟坚持下去,的确可以击败乃至杀死那姐妹俩,但代价势必巨大。
云梦道:“兰儿,蕙儿,退下。”
兰儿蕙儿急退至小舟中,面对面盘坐下来,各服下一丸药后,四掌相抵,闭目不语。她们毕竟年轻,功力不足。
云梦道:“我这个昆仑奴,以神力见称。久闻龙少庄主金刚指之名,肯否赐教?”
一直冷眼旁观的龙君侯皱皱眉,似乎很不满对方当众喝破自己的底细,说道:“龙某不敢推辞,亦不敢争锋。献丑了——”
他跃至石坪中,四面一拱手,和身仆倒,整个人就如一条浪里蛟龙,一路地趟拳走下来,方格石板上已留下了十六个大字:
〖太湖之滨,香雪之海;
幸甚至哉,歌以咏怀!〗
入石甚浅,但笔锋遒劲洒脱,余力无穷。龙君侯翻身立在石坪地的边缘,若无其事地拂去衣上尘埃。侯大总管沉吟不语。龙君侯的文武两道都颇为可观,他的傲慢也不同于普通黑道霸雄的狂妄自大。有子如此,龙扰三又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那昆仑奴龇牙一笑,向龙君侯伸伸大拇指,走出来,一双赤脚所到之处,留下的脚印便掩没了字迹。不到片刻,十六个字都已被脚印盖去。
侯大总管微异:“你是赤脚大仙?”
当年东海王与另一个大海盗争夺地盘,他身边一个昆仑奴赤脚上刀山,过火桥,威震四方,那海盗自此臣服于东海王,昆仑奴也以“赤脚大仙”名闻海上。不想他虽是东海王的心腹,却没有死在当年东海之役中。
昆仑奴扮个鬼脸,笑嘻嘻地回到轿后,似已默认他的猜测。
侯大总管看着云梦:“你如何看这一局?”
云梦略一沉吟便道:“我不能说这一局是我赢。不过还有最后一局。”
侯大总管心中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云梦可以毫不犹豫地牺牲红姑,她的行事无疑是冷酷的,但又令人惊讶的坦荡公正,这种胸襟气度,与东海王相比也未遑多让,难怪得东海群盗又已众星拱月般围绕在她身边,想来不完全因为她能击败各个头领的缘故。
第六节
云梦的身形翩然飞起,落在石坪地上。午后慵懒的春风吹起她的大氅,露出雪白的贡绸衣袍,广袖楚腰,玉带珠履,裙幅上以银线绣五福梅花,极是精美雅致。
宝儿在赵鹏耳边小声道:“公子爷,那梅花是临安永和坊的绣工。”
永和坊的制品,只供宫中用。
赵鹏知道宝儿的眼光不会错。云梦与宫廷有关系?宫廷在暗中支持她对付财倾天下的姑苏赵府与名高震主的宣王?否则,以她的身份,怎么可能如此肆无忌惮地在江东公开露面?
他的心忽地沉了下去,想起一直对宣王府的威望和姑苏赵府的财富虎视眈眈的太师贾似道,也想起当年为无子的理宗皇帝立嗣之际宣王与贾似道的争执,更想到江东的纷纷流言。贾似道拥立的当今官家,荒淫无道,江东人私下里议论说当初要是宣王拥立的潞王能够继位就好了,至不济也比当今这位事事听从贾太师的官家强一点儿;更有人传言说因被指控挑起湖州兵变而被赐死的潞王其实并没有死,被宣王藏了起来,只待时机一到,就要为潞王昭雪,有人甚至于传言说理宗皇帝留下了一份传位于潞王的遗诏,就在宣王手中,只是宣王顾全大局,在此国家多难之际,不希望掀起一场大乱,才没有拿出来兴师逼宫。
无论散布这些流言的人是善意还是恶意,都已将宣王府推上了与贾太师乃至于当今官家隐隐然对峙而立的境地。
自己一手推动姑苏赵府与宣王府接近,究竟是福是祸?
如果易地而处,眼看着财倾天下的姑苏赵府与名高震主的宣王府有结成盟友的趋势,他坐在贾太师和当今官家的位置上,又会做些什么?
赵鹏忽然想起,去年被海盗打劫的船只之中,有一艘是装载朝廷赐给占婆国使者的礼物的,其中就有不少御用器物。云梦的这身衣裙,也许就来自于此。
他虽松了一口气,心中却仍是不安。
短短几个月间,云梦的神情气度之间,已经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当日海上所见的那种英风锐气,已有所淡化,代之而起的是隐隐显现的巫山神女当年的秀逸飘渺;当日在海上,她似乎半点也未曾留心自己的衣着如何,今日却修饰得如此精致。
是不是因为这几个月间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令得她所修习的巫山云雨一脉的武功更精进了一层,从而改变了她的气质?
赵鹏在心中做了无数的推测与猜想。
云梦寒星似的眼静静地扫视过众人,梅园中寂静得花落有声。
他们对峙着。侯大总管肥大的身躯仿佛正在膨胀,煞气重重。云梦慢慢张开双臂,如巨蝶缓缓展翅;但是她蓄势待发的神情忽然微微有了一丝波动,与此同时赵鹏也已看见了自梅园门口快步进来的唐廷玉,唐廷玉一边走近一边说道:“侯大总管,请稍候,我有话要说。”
侯大总管微异,但没有转过身去,仍然面对着云梦。
唐廷玉走近,在侯大总管耳边低声说道:“药奴正在分辨方心愚所中的毒是由哪些药物配成,不过还没有把握。我猜测解药也许就在东海王的女儿身上;我想趁与她动手的时候偷过来。”
侯大总管哑然失笑。当初将唐廷玉改名换姓送到丐帮中历练了半年,本意是想让他增广见闻,却不料他除了增广见闻之外还学了一招妙手空空,而且回来之后首先便用在宣王身上,连宣王都未能察觉他是怎样取走自己身上的佩玉的。为此山老夫子将唐廷玉处了三天静室之刑。没想到唐廷玉一直没有荒废这一招,并且今日打算用来对付云梦。
唐廷玉此举虽然不太光明正大,但舍此也的确别无良策。只是若让他人见到唐廷玉的这种手段,难免心中嘀咕。
唐廷玉已明了侯大总管的犹豫之中的忧虑,又低声说道:“我会说这是侯大总管传给我的如意手。”
侯大总管笑了起来:“好吧。”
他向后退出数步,唐廷玉站到了侯大总管原来的位置上,向众人微笑道:“侯大总管的如意七式,我也学过,因此我与侯大总管也算有师徒之谊。师长有事,弟子服其劳,今日就让我来代侯大总管一战吧。”
侯大总管含笑听着他这番话。梅园中人虽然吃惊,但素知侯大总管绝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心中尽管疑虑,却没有人表示异议。
赵鹏忍不住“哧”地一笑。云梦本是海雨天风独往独来的如虹气势,被唐廷玉这么一打岔,已削弱了不少;偏偏对此又有口难言。也难怪得她的神情间又隐隐露出了一丝愠怒。
云梦略停一停,才踏着翩然御风的步子,飘向唐廷玉。离他丈余时,忽地纵起,袖影漫卷,如行云出岫,冷香袭人。
赵鹏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他认得这是“巫山云雨”一脉的“流云袖”。云梦使来,是如此挥洒自如;只不知她其它几门武功是否也能有这样的造诣。
唐廷玉沉身,如意七式之“江上采风”应念而发,将袖影冷香撕成片片挥洒向梅林。云梦足尖在老梅树上一踏,又横飞过来,如神女谪降,旋转着,足底卷起一股寒澈骨髓的气流,踏向唐廷玉的后颈。
唐廷玉双手在头顶一交,第二式“周而复始”发出,浑厚的劲气托住云梦双足,身躯陀螺一般随着双手旋转不休,下逼的气流被旋转引入地下,一瞬间石坪地已被踏陷数寸。两人愈转愈急,唐廷玉蓦地大喝一声,云梦被震得飞投入林中。唐廷玉随即跃出脚下的浅坑。
梅林中忽然射出漫天花雨,花雨间弥漫着浓郁的酒香,令人醺然欲倒。
“满堂花醉三千客!好身手!”
连见多识广的侯大总管也不由得为之喝采。即使是泉州花家的花老大,也未必能在这样仓促的时间里将这一式发挥得这样尽善尽美。云梦和她的侍从,竟好像集中了沿海及海上众多邪魔外道的武功精萃。
唐廷玉头一缩埋入了自己怀中,身躯如圆球般在地上滚动,连侯大总管那种圆滚滚的模样都学得煞像,引得赵鹏又偷笑起来,一边笑一边看看侯大总管。
唐廷玉隐在衣内的手以“袖里乾坤”将飘落的花瓣隔衣托住,送入浅坑。
花雨过后,唐廷玉才刚站起,大氅翻飞,云梦又已逼近,左手轻灵如采撷行云,右手刚猛如重锤锻铁,互为攻守,缠绕着寻找接近唐廷玉周身要害的机会。
唐廷玉灵巧的手一伸一缩,第四式“化分阴阳”、第五式“李代桃僵”接连发出,至寒至暖两股气流被分开引入地下,石板片片裂开。
云梦眼中寒气森森,冷秋香色的左手轻轻带开唐廷玉的右手,若不着力的一拂,封住了他第六式“雪拥蓝关”后半式的变化,赤红的右手疾按向他的左胸。李应玄一众人大惊。但唐廷玉的胸肌往内一收,吸住了她的右手;左手如灵蛇吐信,舌尖一卷,第七式“称心如意”勾下了云梦的面纱。大家怔了一瞬,都讶然失声。云梦并非世俗间常见的那种蛾眉樱唇的美丽女子,然而她的容颜宛如那碧空一般明净无尘,令人一望之下便不由得怦然心惊。
唐廷玉的脸上显出错愕的神情,令赵鹏大为不解;唐廷玉并不是第一次见到云梦,也早知道他会对云梦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怎么还会因为见到云梦的真面目而吃惊?
云梦的左掌在唐廷玉错愕的那一瞬间轻轻按在了他的右胸之上,唐廷玉来不及躲开,只能运力反震,两人都向后飘飞开去,云梦退入小舟中,迅速又掩上了面纱。
有一刹那他们谁都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很显然刚才的交手两人都受了一点伤。
过了片刻,唐廷玉轻轻地吐了一口气,双手一分扯下外袍,外袍胸前那两片衣襟,迎了风片片碎落,赫外两个完整的掌印。
李应龙唬了一跳:“这是什么掌力?”
击碎石块,在高手来说并非难事;但要击碎柔软的布帛,便没有几个人能做到了。
侯大总管道:“我知道她右手用的是飞鱼岛上的浴日手,但不知道她左手用的是哪一种武功。若不是亲眼见到,我绝不敢相信这么年轻的姑娘能练成这样纯正的阴阳二气。”
他看向赵鹏。赵鹏微微一笑,走了过来,低声说道:“那是拂云手。拂云手,流云袖,蹑云步,穿云梭,都是巫山云雨一脉的绝技。巫山神女隐居之后,又创出了飞云剑,不知云梦是否都已练成?不过今天她倒没有用剑。”
唐廷玉望着小舟之上神色已然恢复正常的云梦,说道:“她的身上带着一股寒冰似的剑气,我怀疑抢走惊魂剑的人就是她。今日她不用剑,也许是因为她得到此剑时间不长,还不能完全驾驭那柄似有灵性的宝剑。”
一边说着,他一边向云梦举起手来,手心向外,梅园中人未能看清他手中拿的是什么东西,云梦的脸上却已透出一丝怒意,随即又褪去,扬声说道:“今晚子时,我会在东山墓园等候一刻,如果你们要为方心愚解毒,就将他交到我手中来,过时不候!”
她盯了唐廷玉一眼,那目光仿佛是说:你终究没有拿到解药。
唐廷玉收回手,他没想到云梦没有将解药带在身上;不过无论如何自己所得到的也是她十分看重的东西,否则她不会动怒。
侯大总管挥挥手道:“让他们走吧。”
史清握紧了刀,眼睁睁地看着云梦一行离去,恨得直咬牙。临去之时小青偏偏又回过头来对他嫣然一笑,做了个可爱又可恶的鬼脸。
默然旁观的龙君侯忽然说道:“我原以为当世只有宣王爷、侯大总管和华阳真人才能击败她,没想到唐三公子如此了得,果然是名师出高徒啊。”
侯大总管道:“也许令尊也可以与她放手一搏。”
龙扰三是一位神秘莫测的人物,没人见他露过武功。但能在高人如云的江东打下自己的基业,造诣可想而知。
龙君侯皱起了眉:“家父其实——有时成就霸业的,是心智,而不是武功。”
侯大总管默然。龙家庄与东海各岛并无利害冲突,今天交手也没有伤了和气,说不定东海各岛还会设法笼络龙家庄。龙家庄就算顾及到要在江东立足,不能得罪占大多数的一方,多半也会保持中立。
他忽然想到,龙君侯说这句话的口气,倒似在今日一战之前便已对云梦有所了解。
侯大总管暗自里沉吟不语。云梦一行是乘船经水路从太湖之上来到天机府的。龙家庄作为江东水道的霸主,对这一切当真一无所知吗?
赵鹏却已转向唐廷玉,问道:“你手上拿的是什么东西?”
唐廷玉微微一笑,摊开手来。
他手上躺着一个小小的荷包,嫩黄的绸面上精心绣着流云蝙蝠,取其“遍地是福”之意。荷包上系的松绿绦子则细心地结成了梅花络。
赵鹏恍然明白,方才唐廷玉有意装出错愕的样子,恐怕就是为了分散云梦和其他人的注意力,好下手取得这样东西。
只是,云梦的身上怎么会佩带着这种寻常女子用的饰物?
赵鹏不无疑虑地看看唐廷玉。
唐廷玉打开荷包。
荷包中是一小束粗黑卷曲的头发,以金色丝线密密地缠绕着。
侯大总管沉吟一会,说道:“这应该是东海王的头发。”
赵鹏点点头,说道:“东海之上,是有这么一种习俗。亲人死了这后,剪下他一束头发带在身上,据说可以保佑在世之人平安。这大概是东海王当年自知必死之时留给他女儿的护身符吧。这荷包倒挺新的,想来是经常更换吧。”
他身边的宝儿忽然说道:“公子爷,这荷包的绣工好像是蜀地风格。”
赵鹏不以为意地道:“是吗?”
唐廷玉收起荷包,说道:“我想她一定会想方设法来取回这个荷包。”
虽然没有能够为方心愚拿到解药,对云梦来说,这也许是比解药更重要的东西。
梅园中诸人各怀心思地打量着唐廷玉。在今天之前,唐廷玉还是名不见经传;但今天以后,整个江东都会开始认识他的心计与武功。
侯大总管微笑着看着他们,仿佛知道他们心中所想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