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之约到期之时,东海那边,送来了消息:韦圆苑已经生下一个健康的男孩,按照原来的约定,起名“完普”,这是将来相认的凭据之一。
宋域沉启程返回江东。他和金城之,都是这个男孩的身份的见证者。信使说一直停留在南荒的方梅山也正在赶往江东。
他们会在度宗与全皇后的秘密陵寝之前,确认这个男孩的身份。
这个男孩,对外宣称是恭帝在大都时宠幸的侍女所生,名为赵定,后来被称为“定王”,东海挟天子以令诸侯,凭借定王的身份与李默禅的雷霆手段,降伏了各路义兵的首领人物,由是很快整合了江南群雄,内讧乱象,大大减少,看看将要被扑灭的野火,倏忽间又成滔天之势,蒙古王廷的进剿,随之受挫,精兵强将,陷于泥沼,进退两难。
江南历来为财赋重地,蒙古东征东瀛,无论军费、水师还是战船,都仰赖于江南。江南既乱,大都又因真金太子病逝而争斗不休,内外交困,东征之事,不了了之。横川和尚此行目的已经达到,心满意足地衣锦还乡,打定主意要继续游说各路诸侯不惜重金与宝刀来支持江南的各路义兵。
蒙古王廷经过一年多的争斗,最终真金太子之子铁穆耳被立为皇太孙,尘埃落定之后,蒙古王廷调集原本将要用于东征的重兵,围剿江南各路义兵,又派军队出征南荒各国,拓土之外,兼断宋人遗民的后路。
东海以南荒为后营,岂能袖手旁观?东海弟子,分赴各地,隐身幕后,相助南荒各国抵抗南征的蒙古军队,以及在战事不利之际,护卫各国王族成功逃亡,留待他日东山再起。
这些日子里,宋域沉一直住在普陀山,亲自训练仙寿观送来的那十二名资质各异的少年——教导过无尽观那边的八十一名孩童之后,他颇有些心得,正好在这十二名少年身上,验证一番。
闲时则陪在昭文身边,逗弄一下幼弟阿钧,甚是逍遥自在,外界的纷乱战火,视若未见,听若未闻。
信德大师对于宋域沉的吐蕃之行,略有所知,闲谈之际,旁敲侧击地说道,有穷此举,未免有掩耳盗铃的嫌疑,须知如此乱世,如斯杀孽,他亦有份参与;若是心中委实不安,不如多请高僧大德,诵念经文,超渡亡魂。
宋域沉听了这话,只似笑非笑地答道:佛家有怒目金刚,以杀戮证慈悲心;有目连救母,以杀戮证孝顺心;信德大师居然见不得杀生,一味讲慈悲,这可不是佛家正理。再说了,上天虽有好生之德,然而春种秋收,夏长冬藏,草木荣枯,一如人间生死,王朝兴衰;有死方有生,有生便有死,此乃自然之道,信德大师虽非道门中人,也应有所耳闻才对。
信德大师长叹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所以不在意一人一姓之生死。然而佛祖连蝼蚁也愿意爱惜,更何况人命?”
故而凡俗小民,更愿意向佛祖、向观音祈求这乱世之中的庇佑。
一如乘时而起的帝王将相,更愿意向修习帝王术、精晓黄老兵法、视天下如棋局的道门,寻求帮助。
他们对视片刻,信德大师嗬嗬而笑,宋域沉嘴角微挑。
道不同,不相为谋。
不过这并不妨碍信德大师时常来找宋域沉,唇枪舌剑,明讽暗谕,你来我往,乐此不疲。
那十二个有幸被宋域沉亲自训练的少年,短短半年时间,便有脱胎换骨之像,观音道院的护寺武僧连败三阵之后,信德大师立刻送了十二个资质颇佳的小沙弥过来,笑咪咪地道请有穷多多指教;而东海那边,几乎同时也送来了十二名精选出来的孤儿,拜托宋域沉管教。
金城之十分惊讶:“怎么都喜欢将人送到你这儿来?”
看着那些对宋域沉一脸崇敬的少年,金城之很有危机感,觉得自己的地位大受威胁——这些少年,都是宋域沉亲自教导,可与宣州那些粗放粗养的孩童大不相同。
宋域沉皱着眉头,默不做答。
他的确很乐意教导这些少年。不同的体质,不同的性情,不同的面貌,相似的经历,不确定的命运;眼看着这些少年,在自己手中日渐强大,的确是很有成就感的一大乐事。但是这并不代表,他乐意接纳这些被强行塞到他手里的新人。
然而看看安然闲居的昭文与阿钧,宋域沉还是收下了这两批新人。
凡事有得必有失。天道既然如此,他还是顺势而为的好。
这期间,乌朗赛音图病逝,那格尔继任宣州将军,隶属于同古拉噶的那个百人队及其家眷,遵照乌朗赛音图临终前的话,划归无尽观,由无尽观周围的四个村落供养。
这是乌朗赛音图分给宋域沉与阿钧的产业。
昭文闻讯之后,抱着阿钧,久久不语。
她无法理清自己那复杂难言的心绪,只有与宋域沉一样沉默以对。
乌朗寒音图病逝的消息,让同古拉噶茫然失措了好半天,不过很快便安定下来,开始计划轮班之事——昭文身边,与无尽观那边,都需要有人看护,他得尽快安排妥当。
宋域沉冷眼旁观,觉得同古拉噶与鹰奴还真有几分相像,总是需要一个主人来让他效忠,或者说,来让他陪伴看护。
如此简单明了,简直让宋域沉有几分感慨妒忌了。
在普陀山呆了一年之久,外面的局势,渐渐平稳,各地义兵退居山林,各地驻军也退守州县,各自休养生息;南荒的绞杀,也渐渐成了僵持之势。
宋域沉觉得自己现在可以放心地离开普陀山了。
那三十六名少年,他选了十二人同行,不偏不倚,每家四人。
临别之夜,昭文倒也罢了,这些年她早已习惯与宋域沉的聚少离多,倒是年幼的阿钧,突然醒来,睁大了眼,一声不吭地看着宋域沉。
宋域沉屈指在他脑门上轻轻一弹,阿钧吃痛,皱着眉头,扁了扁嘴,却也不哭不闹,只一味睁了眼看着。昭文不免嗔怪了几句。
宋域沉哑然失笑,起身离去时,心中暖意融融。
他总是想要去踏遍万水千山,但又总是希望,身后有这样一个所在。
这一次游历,宋域沉首先选择了此前不曾踏足的中原。登上华山绝顶,四望空阔,云海翻腾,凭空凌风,下临绝壁深谷,稍稍低头一望,金城之便头晕目眩,两腿发软,强自支撑着不肯露了怯意。跟着宋域沉出行的那些少年,一个个忍着笑意低下头去或者是扭过脸去,宋域沉和鹰奴哈哈大笑,金城之恼怒地道:“我只不过是敬畏天地之威,有何不可?有何可笑?”
登临松桧峰,踏上那条悬在半空巨岩之上的栈道,去探访岩下全真派道士贺志真曾经在此苦修的石室,推敲那贺道士当年如何在上不可上、下不可下的巨岩之上留下“全真岩”三个红漆大字。山风浩浩,除了脚底,四面凌空,略一摇晃,便会被山风吹下绝壁,宋域沉安然行来,恰如闲庭信步,只觉心中痛快之极,仿佛多年宿愿,一朝得偿。
在玉泉道院之中,宋域沉留意到了一个在柴房打杂的小道僮,金城之几乎在同时也注意到了那个小道僮,低声笑道:“十步之内,必有芳草;深山之中,常见明珠。古人诚不欺我。”
他随在宋域沉身边多日,于家传的辨气之术外,又粗粗通晓了辨识根骨之法,因此一见之下,便发觉这小道僮形似粗野笨拙,实则坚刚凝定,一如华山那亘古不移的石峰,默然隐藏于泥土之下。
不过金城之还是有些疑问:“你现在就打算收徒弟了?”
无论是宣州那些孩童,还是那些在普陀山接受训练的少年,都没有正式拜师。然而这个小道僮很不一样。
宋域沉微笑:“我忽然觉得,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的确是人生一大乐事。”
金城之不太相信这番话,他总觉得,宋域沉不过是好奇心盛,想要看看这等好苗子能够长成何等大树而已。
宋域沉与那小道僮略略谈过几句,回头便找了这道院的住持,讨要这小道僮做侍儿。
不过一个孤儿出身、鲁钝粗笨的小道僮而已,住持乐得给有穷一个面子,随手送给了他。
这个小道僮,由宋域沉改名为华艮。以华为姓,以记其出身之地;以艮为名,艮者山也,以示其根骨禀性。
宋域沉在长安城停留了三个月,配制药材,为华艮洗髓蒸骨,又教了随身药仆一套推拿手法,日日为华艮推拿筋骨。
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华艮已然头角峥嵘,锋芒初露。
宋域沉很是满意,接下来便开始教那华艮炼气导引之术,以及一些粗浅的拳脚功夫,一边教一边琢磨着该给华艮什么样的兵器,到何处去打制这般兵器。
三个月后,离开长安时,华艮背后负了一把开山斧。金城之觉得开山斧这样的兵器太粗鲁了,但是宋域沉觉得正好,华艮更是十分喜爱,他只得悻悻收回自己的意见。
从长安往西,穿过丝绸古道,踏过无边沙海,又折回向东,穿过茫茫草原,万里迢迢,所经之处,皆是天空地远,金城之不止一次向宋域沉感叹道:“此时此地,的确让人感叹,人力有时而尽,天地之威不可测。”
宋域沉但笑不语。
在草原上,宋域沉从野狼群里救了一个看得上眼的蒙古孤儿,以其迅捷勇猛有如草原野火,起名蒙离,因着蒙离将套马杆使得异常娴熟,宋域沉给他制了一条长鞭,鹰奴对这个耿直刚烈的少年,很是欣赏,常常带在身边教他箭术与刀术,在金城之看来,鹰奴很有让蒙离将来接替他的打算。
从草原向东,抵达大都。其时运河湮塞,江南财赋粮食,运往大都,诸多不便,因此海运勃兴,姑苏赵府向来以海运闻名,每年三支船队,往来东海与南洋,如履平地,故而主事的赵安被召往大都共商此事。宋域沉自然要去拜访赵安。
三年不见,赵安的神情举止,显然更为圆熟自然,令人如沐春风而不自知。
只是,宋域沉在她的眉间,看到了隐隐的惆怅。
宋域沉在心中轻轻叹了一声。
无论赵安有着怎样的手腕,姑苏赵府有着怎样的财力,也没有办法可以让赵安和李默禅长相厮守,甚至于不能让他们光明正大地携手同行。
芳华终将渐渐逝去,红颜也会慢慢衰老。
这一丝惆怅,却会越来越深重,无可排遣。
大都有无数戏班,也有无数不能再科举入仕的文人流落在戏班之中,因此戏文小曲日日翻新,其中名家,每一新戏出,立时风靡整个大都,宋域沉拜访赵安这一日,姑苏赵府正好在宴请各大海商,自然也延请了大都最有名的戏班。
在那个戏班之中,宋域沉一眼便留心到了一个八岁的孩子,有姑苏赵府作保,再加上有穷的名号,班主很痛快地将这个孩子送给了宋域沉。
那个孩子,出自一个数代相传的梨园世家,宋域沉以其流质善变,如水无常形,起名京坎。赵安微笑着问道:“你是想要教出另一个韦明佗吗?”
这个孩子,很显然最适宜学习易容潜伏之术。
宋域沉笑而不答。
他很想试一试,能否教导出一个连他自己也分辨不清真容假貌的弟子来。
赵安约略猜测到了他的想法,打量他一会,轻笑道:“我将拭目以待。”
她觉得,宋域沉现在,对人的兴趣,似乎更大于山川。
自大都南下,途经扬州,宋域沉犹豫了一会,还是没有去探望叶明珠。
前缘既尽,不必流连。
他只需在远处看一看她的平安便可。
途经杭州,去抱朴观拜访广宏子时,宋域沉发觉,广宏子委实已经老了。
又一个故人,将要离去。
广宏子对于宋域沉的沉默与黯然,一笑置之,转而将他身边那个小道僮推到了宋域沉面前,慢慢说道:“我来日无多,无法亲自教导这个孩子,只好交给你了。”
在大限到来之际,才寻找到一个真正可以承继衣钵的人,对于广宏子来说,的确是至大的遗憾。好在宋域沉的及时到来,多少可以弥补这一份遗憾。
那个小道僮,看似懵然无知、简朴纯良,对于舆地兵法、世道人心却有着与生俱来的感悟力,摆弄阴谋阳谋,如同摆弄掌上棋子,单纯只因胜负而欢喜失落。
宋域沉为他起名“葛乾”。抱朴观本是葛洪所立,以葛为姓,以记出身之地;以乾为名,以示天道无常无情、万物尽在其中。
鹰奴与金城之都不太喜欢葛乾,认为这个看似聪慧无比、纯良无害的男孩,冷心无情,难以信任。
宋域沉并不在意这一点。
他只不过是想看看,广宏子的屠龙之术、帝王之学,经由他手,能够教导出一个什么样的谋主、什么样的帝王师而已。
山川四时皆异,而又亘古不变。
惟有这人心人身,日新月异,奥妙无穷,乐趣亦无穷。
广宏子坐化之际,忽而若有所思:“无尽道兄若是灵性未泯,应当已经转生,不知我可有这缘分,与无尽道兄重为兄弟,相依一世?”
宋域沉心念微微一动,倾身向前,轻声说道:“或可如此。”
广宏子微笑,闭目不言。
宋域沉等了片刻,黯然起身。
他已送走太多故人。
葛乾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这一次回到普陀山,宋域沉陪伴昭文与阿钧的时间,明显变长。昭文欣喜于宋域沉的这点变化,因此也没有细问其中原由。阿钧显然十分欢喜,一有机会便会粘在宋域沉身边,寸步也不肯离。
那群少年,很快便习惯于看到宋域沉手臂上终日挂着一个小团子。
阿钧只是一个普通人,健康无病但不适合习武,头脑也不算太聪明。
不过宋域沉确信,在他的护翼之下,阿钧仍然可以在这越来越狂乱不安的世道之中平安度日。
宋域沉第二次离开普陀山时,带走了另外十二名少年。
阿钧仍旧只是睁大了眼默然看着他离开。
宋域沉弯下腰轻轻抱了抱他。
这是他血脉相连的幼弟。可是无论昭文还是阿钧,都无法阻拦他渴望远行高飞、渴望踏遍青山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