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湖水贼狼狈败退之后,有穷之名,在长江之上,隐隐然已有了威慑群雄的势头。
因此直至宋域沉一行抵达江陵,再未曾遇到贼寇。
李默禅等人,都曾听说过宋域沉当年从江陵仙游观中死里逃生之事,故而难免会好奇地随着宋域沉去故地重游了一回。
仙游观被宋域沉操纵鸦群袭击过后,元气大伤,此后又被护短的无尽道人下狠手整治过一番,因此如今的仙游观,从内到外,人事全非,透着一股萧条气象。江陵将军也换了一任,前任江陵将军据说是误食长生丹、病重罢职回大都荣养去了。
金城之不免要问,这位倒霉的前江陵将军的离职,是否也是无尽道人的手笔。
宋域沉矢口否认。无尽道人还没来得及想出办法、腾出手来收拾那位江陵将军,服了太多长生丹的那位将军,便已经中了丹毒、被迫离职了。
无尽道人知晓此事之后,还很遗憾地感慨了一番。
李默禅等人看过了那个囚禁过宋域沉的石室以及曾经的炼丹大殿,再回头来面对宋域沉时,神情多少都有些古怪。宋域沉察觉到,李默禅对他的态度,不像以前那样严肃得近于严厉了——李默禅原来总觉得,这个小师弟被师叔师伯们以及无尽道人捧得太高护得太狠,故而需要慎重敲打。
姑苏赵府的那艘双桅船,不能在三峡之中溯流而上,因此宋域沉一行人需要在江陵换乘惯行川江的船只。
途经当年落水的那段江面,从山崖崩落的巨石,仍旧屹立在江中,来往船只艰难地绕开这些巨石,偶尔有不太幸运的船只,控制不住,撞了上去,立时被急流卷走,不见踪影。
蛟奴与冷小泉度量着江流,若非此行有要事在身、不宜耽误,他们很想下水去试一试。
同时不免感慨,这样湍急凶险的江水,当时年幼的宋域沉能够逃生,真是不容易啊。
蛟奴越发觉得自家小观主是有天命护佑的。
过了三峡,江流平缓了许多,途中宋域沉命人从巴中盐池买了八百斤盐巴——在吐蕃,盐巴比黄金更能换来善意。
盐铁向来不许私买私卖,宋域沉能够买出八百斤盐来,让大家都有些好奇。宋域沉简单地解释道,盐池的监守,曾经欠过乔空山一个人情。
看那盐池监守如此殷勤地亲自押送盐船过来,这个人情,想必欠得不小。
一路行至乐山,再次换乘小船,驶入青衣江,至雅安城下,弃舟登岸,在雅安城中暂住,购买善走山路的马匹和牛皮帐篷、气死风灯之类行走草原必备的物件,准备继续西行。
雅安是密宗传教重地之一,吐蕃僧人与寺庙随处可见,横川和尚既然到了此地,自然要登门拜访雅安活佛。韦氏兄妹懂得吐蕃语,仍旧扮成随从与他同行。
他声称要往吐蕃访求高僧论道,打着这个旗号与雅安活佛谈了半天之后,雅安活佛欣然同意派两名僧人为他们带路前往理塘,不过理塘之后的路程,雅安僧人也不熟悉,就要靠他们自己走了。
为表谢意,宋域沉派人给雅安活佛送了一百斤盐巴。那两名带路僧人的态度,因此很是热情和善。
自雅安西行,穿过二郎雪山的山口,便进入大小金川的地界,沫水劈开深谷,咆哮而过,只有寥寥几处水流稍缓的山谷,可以渡河;两岸山民,常年隔绝,偶尔用号角通传消息。不过号称甘孜门户的泸定县城外,有一座耗费巨资建成的藤索木板桥,横穿沫水,通往对岸的康定。踏着摇摇晃晃的藤桥抵达康定境内,过桥之时,即使是李默禅,看着脚下奔涌的急流,也有悚然心惊之感,抓紧了方梅山,惟恐他一个眼花跌落下去。那些马儿则都被蒙上了眼睛,一行人牵着缰绳慢慢走过藤桥,以免马儿慌乱失措。
自康定西行,穿过折多山口,渡过若水,地势变得平坦开阔,天空明净高远,山峦起伏平缓,草原茫茫,野花遍地,牧人赶着牛羊悠然行来,凶狠的獒犬向着他们这一行陌生人吠叫,却在宋域沉好奇地靠近之时本能地后退,匍匐在地,紧盯着他,畏惧又虚张声势地低声咆哮。牧人赶紧勒住獒犬,向横川和尚以及那两名雅安僧人问好。
往理塘的路上,他们不止一次遇见獒犬,而这些能斗虎狼的獒犬,无一例外,都对宋域沉露出那种敬畏神情,时时想要靠近,却又退缩不前。
两名雅安僧人惊诧地看着这一情形。
宋域沉则很遗憾地看着这些獒犬。他本想好好了解一下这种雪域高原特有的猛犬,不想这些猛犬貌似粗莽,其实聪明得很,似乎都知道落到他手中会被折腾得够呛,一个比一个跑得快,却又舍不得远离面前这个似乎能够懂得它们心思的陌生人,逡巡不前,犹豫不去。
顺利行至理塘,两名雅安僧人为他们寻了一个相熟的客栈落脚,便告辞离去了。
方梅山一路行来,十分辛苦,宋域沉认为他最好在此地休息两三天,待到适应这雪域高原的气候之后,再慢慢前行;而且,理塘盛产虫草、川贝母、黄芪、大黄、党参、秦艽、木香、羌活、独一味、三颗针、一枝蒿、雪莲花等药材,方梅山和宋域沉对此都很感兴趣,认为即便是别处也有的药材,此地如此高寒,药效想来也与他处有所不同,很值得仔细揣摩一番。
李默禅以为他们不应当在路上耽误太多时间,宋域沉很不以为然。经过白雪皑皑的二郎山时,他便有一种奇异的感觉,这种感觉,一路行来,越发清晰明白,仿佛曾经只能遥望、只能遥想的地方,如今却踏在了脚下,二郎山口的暴风雪,藤索桥下的滚滚急流,草原上的急风暴雨,无不让他觉得愉悦,一念及此,心中便生出一种夙愿得偿的兴奋与满足。
他想要仔细品味这梦想成真的美妙感觉。
何况,方梅山也很乐意在理塘多呆一些日子。
李默禅至此自然也明白了,在宋域沉看来,能不能将恭帝从萨迦寺中带出来,于他而言,其实无所谓。
李默禅觉得很头疼。
东海弟子无数,还没有一个胆敢不服他的管教。但麻烦的是,宋域沉不仅是东海弟子,也是无尽道人的传人有穷。
有穷之号,是有特殊的含义的,无尽道人绝不会轻易赋予。
所以,对于有穷,东海也不能颐指气使,反倒有诸多顾忌。
而且,当宋域沉终于消除了对急流深水的畏惧、习惯于驭使水中游鱼之后,似乎也在此同时减退了对于李默禅那种本能的畏惧与忌惮。
李默禅审度之后,还是决定,且听任宋域沉这一回。
不知为何,他隐约意识到,宋域沉是此行能否成功的关键,有时纵容一下也不为过。
这是经过无数杀戮之后历练出来的可靠直觉,不止一次助他取得最后的胜利。
再说了,他们也需要时间在理塘寻找可靠的向导——这一任理塘土司向来仇视汉人,哪怕送上盐巴,也绝不会给他们向导;拉卡寺的理塘活佛,与雅安活佛分属两派,向不来往,再加上理塘土司的这种敌视态度,故而理塘活佛借口闭关,不肯接见横川和尚,其余僧人,又不能做主,只陪着横川和尚闲谈佛理经文,一提及向导之事便顾左右而言他。
这样的情形之下,李默禅也不得不在理塘耽搁下来。
金城之每日随着横川和尚往拉卡寺去闲逛,他对于那座依山而建、风格迥异于中原寺庙的大寺,极感兴趣,对宋域沉说,此寺大有极目云天、绝尘归神之气象,他得仔细看一看、想一想个中玄机。寺中僧人对此颇为自豪,由得金城之满寺乱走,无处不看。
李默禅时常带了人在理塘附近的山野之间骑马狩猎,顺带勘察地形——他每到一处,总会将当地地形仔仔细细地看清楚,记在心间,以便于推演战阵。理塘土司的卫队,曾经带着一队獒犬前来拦截,试图威胁或者驱赶这一群不肯向理塘土司弯下腰去祈求怜悯的外来中原人,但是在亲眼见到凶狠的獒犬在李默禅面前畏缩如土狗、庞大的狼群被李默禅的仆从于短短时间里毫不留情地尽数斩杀之后,理塘土司识趣地沉默了。
戴总管无限耐心地留守在客栈之中,以免有不识趣的家伙贸然闯入他们包下的小院、窥得一二隐秘之事,又或者让他们的行李有了闪失。戴总管半生都在深宫之中度过,并不觉得日复一日地坐守一间小小院落有何烦难;其他人都坐不住,这种事情,还是让他来好了。
方梅山与宋域沉则在每天晚上专心点检药材,配药验方,辩证推敲药理药效,白天里便毫不客气地在守在理塘城内城外的几家药堂中,挑选病人试药,那几家药堂的坐堂大夫,被方梅山两人教训过一回之后,便明白这是他们望尘莫及的过江龙,不敢招惹,乖乖地听由他们在自家药堂之中挑三拣四。
如此七天之后,拉卡寺的医僧,派人送来了请柬。
宋域沉没有赴约,却回赠了两部书。
在船上的时候,镇日无事,宋域沉便将吐蕃通用的《四部医典》与《月王药珍》两书,拿了出来,和方梅山探讨吐蕃医术药理与中原的异同。这两部医典药书,他当年搜罗到之后,便逐字逐句译成了汉文,重新誊抄了一遍,拿给方梅山看的,便是汉文与吐蕃文对照的抄本,同时加了不少批注。方梅山的心得,也被他随时添加上去。
回赠的便是这两部写满了注释也留下诸多疑问的抄本。
方梅山很不乐意将这两部抄本送出去,不过宋域沉道,他可以一字不差地全部誊录出来,方梅山只好从善如流。
拉卡寺的医僧,得了这两部抄本,闭门研读了三天之后,医僧正平措贡布亲自上门来拜访了。
听到前头的传报,宋域沉得意地向方梅山睐睐眼。他下了这么重的饵食,若是没有钓上大鱼,那该多失面子。
平措贡布乃是《四部医典》编著者云登贡布的后裔,精修医术数十年,通晓汉文,读写都无问题,只是平日里听得不多、说得太少,所以交谈的时候,语调略显生硬,需要时时停下来,抱歉地请方梅山与宋域沉放慢语速再重复一遍方才的话。
吐蕃有天葬的习俗,天葬师需要细致地切割尸体,以便于鹰鹫啄食,年深日久,经由一代又一代天葬师,吐蕃医僧熟知了人身的脏腑、骨骼、血肉与关节,较之颇为忌讳开膛破肚的中原医学,大有独到之妙,让方梅山踌躇不语,也让宋域沉很有棋逢对手的兴奋之感。
平措贡布则极为惊讶地意识到,宋域沉居然也熟知人身之奥秘!
中原人不是都将肢解人身视为洪水猛兽一般吗?
如此一来,平措贡布谈兴更浓,力邀宋域沉与方梅山至拉卡寺一述,他有一些东西想给他们看。
高原的清洌阳光之下,依山而建、层层高起的拉卡寺,规制并不如何宏大,然而自有一种大道至简的庄严,又兼天空太过明净湛蓝,赫然如在山顶、触手可及,因此,仰望之际,白石红墙的拉卡寺便隐隐然有着上与天齐的壮观美丽了。
宋域沉不觉轻叹了一声。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话果然没错。若不是亲身亲历,如何能够体会,高原之上的这般壮丽景象?
难怪得金城之每日流连忘返。
平措贡布对于宋域沉脸上显而易见的赞叹,大是高兴。他看得出这些中原人都是见多识广、不同寻常之辈,能够让他们惊叹于拉卡寺的壮美,怎么不让他欢喜自豪?
因此平措贡布引着宋域沉两人在寺中转了一圈,才回到他的起居之处。
一带三间房舍,正房之中供着药师佛,东厢是平措贡布的居室,西厢是药房。三人拜过药师佛之后,便进了西厢。
平措贡布亲自拉开墙上的帷幔,西斜阳光,透窗而入,正落在墙上的那幅唐卡之上。
粗粗一看,不过是一株以红黄蓝三色绘就的枝繁叶茂的大树。
但是方梅山与宋域沉都读过《四部医典》,此时一见这三色树,不免若有所悟,神情肃然。
平措贡布的神情之间,甚是感怀,向他们说道,这幅唐卡,是云登贡布当初遗留下来的,代代传承,一直传到他的手中,珍藏至今,不是亲信徒弟与同道好友,不能一窥。
他不无炫耀地问宋域沉两人可否看出这三色树的玄妙之处。
方梅山拈着长须笑而不语,宋域沉则反问平措贡布,这三色树有何说法。
平措贡布其实迫不及待地要向他们讲解这三色树的玄妙,宋域沉这么一反问,立时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说到忘情处,吐蕃语与汉语夹杂,方梅山还需要宋域沉低声转述才能听懂。
吐蕃医学有三因、七果、三象之说,“三因”谓人身皆有“隆”(气)、“赤巴”(火)、“培根”(土与水),每一因又皆有五种小因,一如中原医学所说的人身皆由阴阳二气化生五行;“七果”谓人身由饮食精微、肉、血、脂肪、骨、骨髓、精七物构成,有三因方有七果,三因变化,七果亦随之而变;“三象”谓人身之善恶疾病皆可由便矢汗液三物得见,故而诊病之时不但要望闻问切,每每还要细察病者清晨初起时的便液;既然人身皆有“三因”,病者也被分为隆、赤巴、培根三类,合为寒热二症,寒者温之,热者寒之。
那幅三色树图,便是这一番医道的图解。
其中奥妙,与中原医学,大有异曲同工之处。
所谓大道至简、殊途同归,不外如此。
一连三天,平措贡布都极其热情地邀请宋域沉与方梅山来到他的药室,共同研讨吐蕃与中原医学的异同及相通之处,第四天,一位居留拉卡寺的天竺医僧,采药归来,也加入了他们的座谈。
宋域沉可以轻轻松松地辨认出那位天笠僧人所用的药油与熏香之中所含的药物,以及各类药物的比重,甚至于推测出其中几种调制的手法。
以至于连方梅山也感到震惊。
第七天,理塘活佛突然传信来,想见一见宋域沉。
理塘活佛看上去只是一个普通的老僧,但是宋域沉居然没有能够在照面之间看出他的年纪,也许是五十岁,也或许是八十岁甚至接近百岁。
这让宋域沉来了兴致,目光长久地停留在理塘活佛的脸上,间或转向他**出来的双手之上。
理塘活佛并不在意他这种毫不避讳的注视与揣测,坦然自若地合掌问讯之后,缓言细语地说道:“我认得你的笔迹。”
宋域沉微微笑道:“笔迹很难说明什么。我可以模仿任何人的笔迹。”
理塘活佛叹了一声:“理应如此。”
当年的那个人,同样可以轻而易举地模仿他所见到的任何一种字体。
理塘活佛注视着宋域沉,接着说道:“可是,我认得你真正的笔迹,也认得你真正的灵魂。”
即使身处静室之中,理塘活佛也隐约可以感受到宋域沉给拉卡寺带来的震惊,这震惊让他终于从冥思之中睁开眼,初开始时他不过是想要看清楚这位远道而来的中原客人,究竟是何等人物,然而当看清之后,他的震惊,或许比拉卡寺中任何其他人都要来得更大。
宋域沉微一扬眉,“唔”了一声,便静静等着理塘活佛的下文。
这一番话,在他意料之外,不过似乎又在他意料之中,是以毫不惊诧动容。
理塘活佛缓缓说道:“当年我随旦增上师往中原游历,有幸结识了明先生。那时明先生正苦于病弱,诸多奇思妙想,皆不能亲自尝试、亲自完善,因此多方寻求长生健身之术。可惜人力毕竟有时而尽,即使是明先生,也难以回天。所以那时候明先生有意探寻轮回之说,却又不肯在转世之时泯灭了此世的灵性,因此与旦增上师以及其他几位高僧,一道参详了整整百日,留下诸多笔记,明先生整理之后,以吐蕃文、汉文、梵文对照,抄录了三份,一份由明先生自存,一份由旦增上师带回了萨迦寺,还有一份送给了当日与会的天竺那难陀寺僧人。”
宋域沉轻声说道:“我读过那份笔记。”
在笔记之中,那位明先生,得出的结论是,想要在转世之时,保住此世的灵性不灭,惟有将此世的灵性,推进到极致,大仁大勇,大慈悲大智慧,至美至丑,乃至于极恶极凶,都有可能给来世的灵魂留下不可磨灭的烙印。
理塘活佛面带微笑,注视着宋域沉,继续说道:“不论是我,还是旦增上师,这一生之中,从未见过像明先生那样博学多智的人。旦增上师极想邀请明先生至吐蕃一行,明先生自己也有意西行,却止于雅安城下,再不能前进一步。只因为,雅安之西的二郎雪山,对于明先生来说,是不可逾越的生死难关。”
无论什么样的大智慧,也不能让一个病弱的人,行走在雪域高原之上却不至于损伤身体。
宋域沉暗自吁了一口气。现在的他,可以轻松自如地穿过二郎雪山,踏上高悬于急流之上的藤索桥,面对高原凛冽的寒风与暴雪,哪怕连续奔波三天三夜也不会觉得疲累不堪。
这个身体,生来便有着常人所不能及的坚韧、灵活、敏捷、矫健,而经过乔空山与无尽道人的淬炼之后,更变得如此完美,似乎这世间没有一处不可去得。
理塘活佛突然提到旦增上师的这个心愿,必有用意。宋域沉耐心等着理塘活佛的下文。
理塘活佛微微弯腰躬身:“旦增上师,坚信以明先生的大智慧,必有成功转世的一日,也坚信明先生必定会往吐蕃一行,以弥补前生的遗憾,所以他一直在萨迦寺中等候明先生的到来。拉卡寺会派出向导,指引先生的西行之路,直至萨迦寺中。”
宋域沉有些惊讶,他的运气未免太好了一些,不过到底还是沉住气不曾开口。
经过无尽道人的反复提示与训练之后,他已经开始习惯明先生的当年旧识视他一如当年的明先生了。
理塘活佛很想将宋域沉多留几日,只是想到旦增上师年岁逾百,能够让宋域沉早一日抵达萨迦,那就尽量早一日吧,回程之际,再邀请他在拉卡寺多住几日也无妨。
李默禅再一次证实了他奇妙的直觉,此行的关键,的确在宋域沉身上。
理塘活佛虽然只是理塘的活佛,但他的上师,却是吐蕃王寺萨迦寺的旦增上师,这位上师,同样也是国师八思巴的上师。因此,有了理塘活佛的全力支持,行程变得极其顺利。
平措贡布还有那位天竺僧人婆娑伽罗坚持与他们同行,这两人又各有随行侍者,故而,他们的队伍变得有些庞大,不过好在速度并未因此而有所降低。
平措贡布、婆娑伽罗总是策马走在宋域沉以及方梅山的身旁,一边行路,一边交谈,略通东瀛医术的横川和尚,有时也会加入进来。沿途所遇到的牧人,在村落或小镇暂留时有意招纳的病者,都会成为他们验证药方医理的对象。这些人之中,大多是吐蕃当地人,但也有来自中原的汉人、驻守吐蕃的蒙古士兵及其家眷,还有来自遥远西域、无处不在的色目商人,以及天竺与南荒等地的行商、僧侣和朝圣者。方梅山与平措贡布更关心的是,同样的药方药材,对于这些人不同的效用;宋域沉却对这些人的身体更感兴趣。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他知道无论何等水土所养之人,四肢五官五脏六腑都不会有变,然而细微之处的差异如此明显,如此有趣,让他忍不住想要将各色人等搜罗起来细细鉴赏,探求其中更多的玄妙之处。
晚上有时能够在村镇之中投宿,但绝大多数时候,他们都得在高原之上露宿。
这是吐蕃一年之中最温暖的季节,但是到了夜晚,仍旧寒风凛冽,雪气刺骨。原野上狼群出没,豺狗也时时在他们的营地附近逗留不去。
金城之被委以重任,要选择最合适的地方,以最快的速度,最简单的材料,搭建一个尽可能舒适安全的营地,将寒风与豺狼都挡在营地之外。
鬼谷弟子精通阵法而又善御五行之力,因此,宋域沉觉得自己很应该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对金城之的苦脸视而不见。
金城之在最初的时候需要借助李默禅的人手,才能够在高原之上搜罗到足够的石材木料与人兽骷髅来布置他的小密罗阵,不过当他将这个阵法反复锤炼数十次之后,现在已经只需两名仆从协助便足以完成此阵了。
拉卡寺的僧人,以及那天竺僧人,第一次宿营时,不免惊诧地看着眼前这奇特的景象:当七顶帐篷按照金城之指定的位置搭建好,各色石块、木片、人兽骷髅、七面铜镜似乎毫不经意地被摆放在营地四周之后,铜镜折射的火光,被淹没在悄然腾起的迷雾之中,闻着肉香而来的豺狼,在营地外的旷野中绕来绕去,不得其门而入,刺骨寒风,围绕着营地转了一个圈,又呼啸而去,营地中的火堆,丝毫未曾受到这风势的影响,营地周围的迷雾,被风势卷起,盘绕着营地,缕缕散开,贴近地面的地方,立刻又生出新的迷雾。
宋域沉满意地给金城之又加了功课:抵达下一个宿营地时,开始排演大密罗阵——他觉得,整个晚上,只能在狭小的营地之中活动,太拘束了,所以,新的宿营地要扩大七倍。
戴总管私下里向李默禅抱怨说,有穷似乎并未将迎回恭帝之事真正放在心上。
先前在理塘的逗留也就罢了,毕竟最后还是说服了理塘活佛派出向导——除了理塘活佛与宋域沉两人,没有人知道理塘活佛如此宽容厚待的真正原因,都以为是平措贡布的缘故。
但是为了留给金城之足够多的练习时间,他们经常会很早便准备宿营,这样算下来,委实耽误了太多时间。
李默禅不以为意地答道:“我以为,此行应该听从有穷的心意而行。”
戴总管在内廷主事多年,习惯了凡事皆有规矩有计划,一时之间,的确很难接受宋域沉这样似乎是随心所欲的行事风格。
即便是李默禅自己,也是仔细权衡思考之后,才放手让宋域沉去引领他们这一行人的行程,而不是按照他原来的设想,以强力推开一切挡路者,兼程直奔萨迦寺。
戴总管默然片刻,终究还是听从了李默禅的指令,不再质疑宋域沉的用意。
沿途经过的寺庙,听说他们一行人是往萨迦寺去朝见旦增上师,有理塘活佛派人引路,不免艳羡不已。旦增上师因为年岁太高,已经多年不曾接见外人。因此一些自认为与旦增上师或者理塘活佛有些拐弯抹角的关系的寺庙,也各派了一二僧人同行,这些地位颇高的僧人,又各有从者,以至于他们终于抵达萨迦寺时,原来数十人的队伍,已经扩大至二百余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