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域沉不会让盐帮如此轻易便将叶明珠接回扬州去,通过那位吃了苦头长了记性的史师兄传过话去,必得费正义或是费昆仑亲自带了至少四位盐帮长老前来宣州迎接,这边才肯放人送亲。
扬州那边,费氏父子意见不合,费昆仑既要应付费正义及其部属,又要安抚傅老帮主的旧部,一时之间,无法脱身。而且他以为,待到盐帮内部都整合完了,再让叶明珠回扬州比较安全,因此他很有耐心地与宋域沉互派信使,同时也没忘了让史师兄对叶明珠解释他的这番用意。
赵安的消息,与宋域沉手下打听来的消息,隔一段时间便会送到宋域沉手中,让他得知,费昆仑的确正在成功地收拢盐帮人心。
虽然未曾谋面,宋域沉也不得不承认,这位新任帮主,的确有些手段有些门道。
费正义则一直不曾答复宋域沉的要求。
宋域沉也不心急,且坐钓鱼台。
他近日在忙另一件大事。
决定在宣州建一座道观来奉养昭文以来,宋域沉便派人在江东各地搜罗十岁左右的孩童,打算亲自教导成材,以便于护卫无尽观。因着江东时局动**,纷争不断,流离无依、全家被掠卖为奴的平民为数不少,按照宋域沉的吩咐,派出去的人,只买与家人一起发卖的孩童,孩童送往宋域沉幼年时养虎驯蜂的那个庄园里,那个庄园,已经拨至新道观的名下,宋域沉从宣州城中移居于此,以便于教导这些孩童;他们的家人,则送往乌朗赛音图拨给道观的那五个村落居住,或是务农,或是往修建新道观的工地做活。而被宋域沉点检之后,认为不宜习武的孩童,也被送往工地,每日跟随修建道观的工匠做活学艺——再怎么资质低下,做个小工也还是绰绰有余,何况有些孩童天生便适宜学习这修建之术,金城之因此又有了新的任务,烦扰不堪,但是宋域沉以“教学相长”为名,强行压着他每日里抽出时间亲自去教其中十几个资质最佳的孩童。
买回来的孩童,宋域沉留下了四十七人,又从那五个村庄之中选出了三十四名孩童一起教导。
八十一名孩童,依其资质不同,被分为九队,七队男童,两队女童,每队人数不等,各配一到两名年长的侍卫看顾监管,分别习练弓马骑射、长短兵器、拳脚与暗器等,每日又有一个时辰专习书算医膳之类日用之术。宋域沉在每一队中挑出一个未必最为聪颖、但一定会将他的要求尽力做到的孩童,赐姓命名,亲自教授,每个动作务求准确无误,再由这九个孩童,各去教授每队余下的那些孩童。宋域沉只在每日清晨检查一遍,赏优罚劣。
鹰奴去看过几回。让他困惑又惊诧的是,宋域沉教给那些孩童的,都是一些极其简单的动作,然而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那些孩童,便似乎有了脱胎换骨的迹象,学暗器的那一队女童,已经可以将柳叶镖、梅花钉、流星梭都使得初初有个样子了。
鹰奴转过头来问道:“这样训练下来,不出三年,便能以一当十了。如此妙法——”
宋域沉轻叹一声,接着鹰奴的话说道:“名为‘永字八法’。”
看似千变万化的各家武技、无数招式,被当年那位明先生拆解归纳为一些基本的技能或者说动作,这些被拆解开来、化繁为简的动作招式,被明先生称为“永字八法”——每一个字,都是由永字八法的基本笔划构成,八法既熟,这世间所有字符,都可以写得;每一套武技,都是由基本的动作组成,将这些基本的动作练到熟极而流,便可以化简为繁,以简驭繁。
只是,永字八法提炼出来不久,明先生便坐化了,来不及将这样的美妙设想检验完善;而无尽道人的尝试,又并不成功,毕竟知易行难,“因材施教”一词,人人皆知,但又有几人,能够从万千人群之中,辨认出资质最合适的那些孩童,选择与他们的心性骨格最相宜的招式套路,拆分成简单的动作,再为每个孩童安排最合理的修炼方法与进程?诸多颇为关键的细节其实并不在明先生的札记之中,而是在明先生的头脑之中。因此这“永字八法”,一直搁置在那儿,直至宋域沉重新捡拾起来。
听完宋域沉简要的解释,鹰奴不免感慨:“果然是奇思妙想!”只不过,他很快又生出新的疑问:“如此教导弟子,成材固然极快,恐怕未免失之粗放,难成大器。”
宋域沉失笑:“我何时说过,这些人是我的弟子?不过是侍奉的道僮与婢女罢了,将来成龙成虎,还未可知。”
他现在正当青春年少,只觉前路如朝阳初升,很难想到弟子门人这样长远的后继之事,不过是为正在兴建的道观训练人手而已。
当然,眼看着这些孩童,从一张张白纸,渐变为初见风骨笔力的画卷,还是很令人愉悦的。
鹰奴忽而皱了皱眉,宋域沉也扬眉望向庄园外。
不过片刻,侍卫来报,有人强行闯过第一道关卡,在第二道关卡前停下,要求拜见有穷。
宋域沉打开递上来的拜帖。
稍稍有些令他意外,居然是费正义亲自前来拜访!
闯第一道关,是为显示实力;停在第二道关卡之前,是为了表明善意与尊重。宋域沉约略明白了费正义的用意,想了一想,让鹰奴到关卡前去迎接。
费正义显然知道鹰奴的身份地位,对于鹰奴亲自来迎接,表现得很是满意乃至于欣喜。
在正厅之中,分宾主坐下,斟茶的侍僮退下之后,正厅之中,只有他们两人——鹰奴现在总是藏身于暗处,以免让人觉得,小观主处处离不开他、不能独当一面。
费正义打量着眼前这位年轻的观主。当年匆匆一面,他从未想过,乔空山那个年幼的弟子这么快便能够与他平起平坐。
宋域沉也在打量费正义。当年淮扬制置使李庭芝的部将众多,宋亡之际,或战死或殉难或降元或遁世,如费正义这般带着一大批旧部投身盐帮、如今还篡夺了盐帮大权的,的确罕见。
如此人物,怎么突然对一个后起之辈表现得这般谦逊了?
费正义放下茶盏,双手扶膝,注视着宋域沉时,恍然如林间猛虎跃跃欲起,宋域沉微微眯起了眼,轻抚着椅上扶手,心下沉吟。
费正义缓缓说道:“费某接到观主的信之后,十分不解,有穷观主何以要如此为难盐帮?”
宋域沉答得淡然:“盐帮与我,关无干系,在下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给故人一个未来的保障而已。”
费正义紧皱眉头:“这也正是费某不解之处。无论乔道长还是无尽道长,似乎都与傅老帮主没有深交,何况傅老帮主还欠了乔道长不少人情。有穷道长何以对叶姑娘如此另眼相看、为此不惜开罪盐帮?”他原以为有穷对叶明珠别有用心、暗生情愫,今日一见之下,便知不是这么回事,这就更让他困惑了。
宋域沉:“先师洞察天机,自然有所指示。不过天机不可泄漏,有穷惟有顺应天命,不敢贸然声张。”
他可没有说错。在冥冥之中,他隐约已经意识到,自己对叶明珠如此温和容让,希望叶明珠此生能够平安喜乐,的确是有着无从言说的前因前缘,牵动着他做出这种种努力。
费正义则暗骂了一声。有穷这话,根本什么也没说清楚不是?然而却堵得人无从质问,毕竟无尽道长声名在外,谁也不敢说,那个神神叨叨的老道,究竟有没有洞察天机。
宋域沉却反问道:“原以为费堂主此来,是兴师问罪,不想堂主如此客气,倒是让有穷心中不解……”
费正义心中郁闷。宋域沉的相貌,与幼时相差不大,是以数年前他看过江陵仙游观与芜湖老君观发出的悬赏令的画像之后,便知这正是他当年曾见过一回的乔空山的宝贝徒弟,只是此后又隔数年,沉寂无声,他几乎已经忘了这个小小少年,直至突然冒出个无尽老道的传人有穷,暗助叶明珠摆了他一道,一查之下,才知当年那个小小少年,居然变成了无尽道人的徒弟。
一路追查下去,有穷身后渐渐显露的庞大阴影,令他悚然心惊。
无怪乎有穷胆敢毫不顾忌地插手盐帮帮务,又将叶明珠扣在宣州,传信要盐帮帮主与长老亲自来接。
他必得在有穷成长为无尽道人那样威慑整个道门的庞然大物之前,有所作为。
费正义摄定心神,重整气势,正色说道:“有穷观主,请问你究竟意欲何为?”
宋域沉微笑:“费将军在盐帮之中苦心经营二十年,现在终于占据了半壁江山,虽无帮主之名,却有帮主之实,令公子执掌大权,还可以传之子孙,请问将军又意欲何为?”
费正义额上青筋绽跳,却又咬牙忍了下来。有穷既然和抱朴观那个耳目通天的广宏老道是莫逆之交,那知晓自己的身份来历,并不为奇;而即使有穷的身世复杂,现在又与宣州将军府关系密切,现在当面揭破,其实已经说明,他不会公然宣扬此事。
费正义吐一口长气,略略向后靠在椅背上,从容答道:“观主既知天机,自然也能知晓费某的苦心何在。不过如今只有堂主,再无将军,观主还请慎言。”
他答得含糊,宋域沉凝神不语。
派往扬州的探子,送来了费正义和他的旧部以及费昆仑的画像及资料。费正义当年在淮扬制置使李庭芝麾下之时,性情沉稳,平日行事,并不显山露水,但每逢大战,必是留守本营策应前线之人,因此,在盐帮夺权之事之上,费正义表现得如此急迫激进,很是令人不解,反衬之下,向有宽厚之名的费昆仑稍退几步,便可以轻易收拢人心了,怎么看怎么像是费正义有意为之,为的便是替费昆仑铺路架桥,即使是亲生父子,大权当前,能够做到这一步,也极其罕见;而且令宋域沉心生疑虑的是,费昆仑的画像似乎总令他感到有些违和之处,他觉得自己最好亲眼看一看这个人才是。
宋域沉审视费正义好一会才道:“费堂主深谋远虑,当然不须他人多事。不过,为长远计,堂主想来知晓应该如何对待傅氏旧部。令郎当日在喜堂之上的誓言,不但盐帮中人会铭记在心,在下也将拭目以待。”
当日费昆仑在喜堂之上当众立誓,将来定将帮主之位传与他和叶明珠所生之子,若真能守誓,费氏才算是真正在盐帮之中立稳足跟。不论费正义图谋的是什么大业,也得先立稳了足跟再论。
费正义坦然答道:“既已立誓,自当守誓。”
宋域沉微微一笑。这个誓言,费正义其实也是乐见其成吧?不过是要借费昆仑之口说出来而已。他随即说道:“他日费帮主明悟之后,必会感谢堂主用心良苦。”
在这个至为关键的问题之上达成共识,厅中气氛,立时缓和下来,不再剑拔弩张。
闲谈几句,宋域沉忽而问道:“听说当年追随堂主入盐帮的淮扬军将士,共计三百余人,二十年后,尚余二百三十余人,不知其中共有几人如堂主这般与盐帮旧人结成儿女亲家?”
费正义没有去追究宋域沉为何知晓此等秘事,心中略一盘点:“约略二三十人吧。”
盐帮旧部固然往往不太乐意与外来者联姻,而淮扬军旧部虽然投入盐帮,但是许多人私下里还是很瞧不上这些江湖草莽,也不太乐意与盐帮旧部来往密切,更热衷于联络旧日同僚手足,儿女婚事,自然也有明显的偏向。费正义本心,其实也不愿意让费昆仑迎娶叶明珠,总以为这草莽之后不足以匹配费昆仑,只是费昆仑坚持如此,而叶明珠背后又有了有穷这个强援,方才让费正义改了主意。
宋域沉倾身向前:“令郎与叶姑娘的婚事,难道不曾让堂主有所感悟?”
费正义憷然心惊。
宋域沉又道:“盐帮旧部与淮扬军将士以及其他各部投入盐帮的将士,并非蒙汉之别,原无切齿之恨,长远大计之前,细枝末节何必计较?堂主若能强令双方必须联姻,不必到三代之后,便将浑然一体,有联姻所生的年轻一代做支撑,费氏一脉,才能够长远立足。当然了,”他笑一笑,“堂主身份所限,令郎又新任帮主根基未稳,或者尚不能令行禁止。若堂主有意,有穷愿助一臂之力。”
费正义不无疑虑地看着他:“观主大才,居然可以左右盐帮内务!”
儿女婚姻之事,便是盐帮帮主,也没有强行做主一说。
宋域沉只微笑道:“事关重大,还须费帮主与诸位长老亲来商量。堂主可以带个口信过去,只说‘淬盐丹’三字即可。”
费正义毕竟是外来者,难以知晓盐帮真正隐秘之事,但是见宋域沉郑重其事,心知这“淬盐丹”必定与盐帮关系重大,仅从丹名而言,便足以引动盐帮之心。既然已经确认宋域沉不过是为了确保叶明珠的未来地位,对自己所图大事又心存善意乐见其成,费正义也不多言,当下应诺,他会尽快返回扬州,督促费昆仑与诸位长老来宣州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