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嵊山岛往杭州湾,路程并不长,不过恰逢春雷初起,雨骤风急浪险,嵊山岛的船只,都不敢冒着雷雨驶入潮水汹涌的杭州湾,宋域沉一行人,因此也耽搁了两天。闲居无聊,宋域沉不免要向横山和尚打听各种东瀛风物,顺带见识见识东瀛文字与语言。他跟随乔空山辗转各地数年,对于多姿多彩的各族语言与文字,兴趣颇浓,那位明先生的札记之中,又喜欢夹杂好几种异族文字来写注解,其中便包括与汉字渊源极深却又似是而非的东瀛文字,好几次险些误导了他,因此记忆尤深,如今机会凑巧,自然要向横川和尚好生请教请教。
两天时间,刚刚够横山和尚粗讲一遍语音文法。然而这对于宋域沉而言,已经足够。
横川和尚难免震惊诧异。他知道这世上尽有天资杰出之人,为寻常人望尘难及;只是一旦亲眼见到了,仍不免错愕惊诧。
宋域沉心中滋味亦是难言。
眼前分明是一种陌生的语言与文字,相遇之时,却又仿佛是旧友重逢。略加回想,便能够将遥远的记忆变得鲜明生动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是应该欣喜于这样的神秘传承,还是应该警惕这样身不由己的传承。
如果这样的传承越来越多,他会不会变成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亦喜亦忧之中,杭州湾已在前方。
横川和尚年少时在杭州呆过十几年,对各大寺院,颇为熟悉,也有不少旧识,因此登岸之后,便带着他那个侍者,径自去了他当年挂单的法镜寺,宋域沉一行,则往葛岭的抱朴观去。抱朴观是当年葛洪修真之地,位居杭州诸道观之首,如今的住持广宏子虽然与无尽道人颇多争执,但只关乎大道,两人的私交一直不错,抱朴观的后山上,还有一座当年无尽道人在此地闲居时修建的小院,是以于情于理,宋域沉都应该上门去拜访广宏子一番,然后才好往那座小院去安置。
往葛岭须得经过西湖。时当春暖花开,西湖上游人如织,衣香鬃影,笑语暄暄,依稀仍然是当年繁盛风光。即使从不关心风花雪月之事的鹰奴,脸上也不禁带出一些怀念感慨的神情来。
宋域沉凝望着湖上画舫、堤上绿柳,恍然许久,忽而说道:“我母亲当年也曾经这样游赏过西湖吧。”
鹰奴道:“昭文县主自然应该是西湖上的常客。”
他没有说的是,当年杭州城中,无论富贵贫贱,人人都可为西湖常客。
然而那样的富足安乐、繁华风流,一去永不回。
感慨之际,一艘刚刚靠岸的画舫之中,忽然有人迟疑着轻声叫道:“小七是你吗?”
宋域沉一怔,循声望去,却见画舫中一个绿衫女子轻轻巧巧地走了出来,满面笑容,正是数年未见的叶明珠!
叶明珠年岁渐长,容颜明媚,又兼生机活泼,恰如花枝盛放,一上岸便引来诸多热切关注的目光,她恍若未见,只径自向宋域沉走来,毫不顾忌周围诧异的注视。
宋域沉暗自叹了口气。每次见到叶明珠,似乎都让他很无奈。
叶明珠的身边,紧跟着一名中年仆妇,神色不快,似乎很不乐意见到叶明珠对一位陌生的少年道人这样熟络热情,只是不敢强行阻拦。
待到叶明珠走近,宋域沉先合掌打了一个问讯,微笑着说道:“好久不见,叶家姐姐可安好?”
叶明珠抿着嘴笑:“小七,你几时做了道士了?”
宋域沉道:“我现在是武夷山仙寿观的观主,道号有穷。”
叶明珠怔住了。
有穷之名,她在消息灵通的淮扬盐帮总舵之中,自然是听说过的,却不知道,有穷便是小七。
宋域沉又道:“我此行是去拜访抱朴观观主广宏子道长。叶家姐姐此行是……?”
叶明珠神色微变,迟疑未语,她身边的那名仆妇,已经急不可耐地插进来说道:“我们小姐,是来杭州置办嫁妆的!”
叶明珠脸上忽红忽白,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宋域沉已经笑着恭喜了几句,又问她下榻何处,预备过几日送贺礼上门。叶明珠答道,她已经办完了事情,准备今天下午便启程沿运河回扬州,今天上午是抽空来看看西湖的。
宋域沉略一思忖,请叶明珠稍候,他亲自到仆从携带的行李中寻出一匣莲花形状的香蜡,以及一小瓶薄荷香珠,用红檀木盒盛了,捧与叶明珠,微笑道:“这莲花香蜡,香气清远,有宁神安眠之效;薄荷香珠,则有提神醒脑之效。途中相遇,些些薄礼,谨祝叶家姐姐与姐夫琴瑟和鸣、百年好合。”
叶明珠是见识过宋域沉的手段的,听他话中有话,将“宁神安眠”、“提神醒脑”两句说得似乎略慢一些,不觉若有所悟,郑重其事地接过礼物时,忽觉袖中多了一物。
宋域沉若无其事地告辞离去,叶明珠随手将木盒交给那名仆妇,悄然握紧了袖中那个小小瓷瓶。
走出好一段路程之后,鹰奴才饶有兴趣地问道:“小观主,你喜欢那个姑娘吗?”
宋域沉诧异地看他一眼:“你怎么会有这个想法?”
鹰奴道:“仙寿观没有那么多清规戒律,你自己喜欢就行。就算她要嫁人了,也可以抢过来。”
宋域沉皱皱眉:“我没说喜欢。”
鹰奴微异:“我明明看见你给她偷偷地塞东西了,难道不是什么表礼信物?那姑娘可藏得真快。”
宋域沉无奈地道:“我只是觉得有点儿不对劲,所以送她一点儿防身的药丸。”
他没有忘记,叶明珠当初,曾经被淮扬盐帮的内奸出卖、险些儿变成别人炼长生药的炉鼎。办嫁妆应该是她母亲傅慈姑的事情,为什么不见傅慈姑,却是由她自己来办?还有那个仆妇,对叶明珠的态度,可不怎么恭敬。听说傅老爷子年纪大了,近几年已经管束不了帮众了……
更重要的是,叶明珠即将成为新嫁娘,她的眉宇之间,却始终有着挥之不去的淡淡忧虑。
宋域沉的这个解释,显然并不能让鹰奴满意,他又追问了一句:“真不喜欢?”
宋域沉很肯定地强调了一回:“当然没有喜欢。”
他只是觉得心中隐约有些怅然而已,似乎冥冥之中,一根联结着他与叶明珠的细线,悄然断裂,让他觉得失去又一重束缚的轻松,又让他觉得惆怅与失落。
宋域沉答得干脆利落,鹰奴于是不再追问。
再行不多时,抱朴观已然在望。
两名仆从,已经先行一步,向广宏子送上名帖。
无尽道人逝后,他的门人弟子,还是第一次登门拜访,其中更有无尽道人寻找多年的继承人有穷。广宏子一则好奇,二则为表郑重,亲自至二门外相迎。
广宏子的年岁,与无尽道人相去不远,须发皆白,眉目清矍。宋域沉一见他便怔了一怔。他跟随乔空山数年,不知摸索过多少具白骨,是以一见之下,便已察觉,广宏子的骨相,与无尽道人十分相似,必定有极密切的血缘,从年岁看来,应是兄弟,不知为何,无尽道人从未提过此事,又或者说,连他们自己,也不知情?
再想一想,无尽道人曾说他是孤儿出身,不知父母家乡所在,更不用提兄弟了。
广宏子注意到宋域沉异样的怔忡,有些诧异。宋域沉定一定神,拱手见礼,之后才解释道:“住持与先师的相貌,颇为相似,是以有穷一见之下,有些失态,还请住持见谅。”
他这么一说,鹰奴也留神看了看广宏子,他眼力敏锐,从前不曾留意也还罢了,现在这一仔细观察,果然发现了不少相似之处,当下点头赞同了一番。
广宏子心念微动。无尽道人选中的继承者,绝非庸常之辈,说这么一番话,必有深意。
入了内院正厅,分宾主就座,道僮奉上茶后,本应侍立一旁听候使唤,广宏子心有所动,吩咐其余人等都退了下去,略略寒暄几句,宋域沉踌躇片刻,目光落到了广宏子的左足之上,缓缓说道:“先师左足小趾之侧,有一骨突,形如畸趾。真是凑巧,晚辈观住持行步之际,似乎左足亦有所不便。”
精心设计的鞋子,可以掩盖畸趾;小小畸趾,也不会影响行路。是以一直以来,无人察觉广宏子左足有异。宋域沉心中先有了成见,又兼熟知人身奥妙,因此很快发现了这一点细微的异常。
广宏子面色剧变,茶盏几乎把持不稳。
他放下茶盏,交握双手,以免手颤得太厉害,有失体统。过了好一会才长叹一声说道:“贫道自幼孤苦,不记得父母家人,当日遇见无尽道兄,一见之下便觉得亲切亲近,是以数十年间,无论我二人于长生大道何等争议不休,也不曾绝了往来,不是手足,却胜似手足。”
宋域沉暗自嘀咕:“未必便不是手足。”
只是无尽道人已逝,无法问个究竟。
而且,即使无尽道人还在人世,只怕也无法说清楚,他与广宏子,究竟是不是兄弟。
广宏子略略平静下来,又道:“无尽道兄已登仙界,贤侄不必过于萦怀。且在这湖山胜景之间多住些时日,不必拘束,我与无尽道兄本是至交,理当好生照应贤侄。”
他唤来两名弟子,陪同宋域沉一行前往那座小院,自己匆匆进了内室,步履不稳,险些撞在门框上。
鹰奴此时回过神来,越想越觉得广宏子与无尽道人十分相像,不免喟叹不已。世事往往如此,阴差阳错。
宋域沉却觉得悚然心惊。
流淌在他们身体内的父精母血,竟然如此强大,让不知道自己身世的兄弟两人,于万千道路之中,选择了同一条路,都成为了道门中的顶尖人物;同时也让他们于茫茫人海之中,不偏不倚地相遇相识,相知相重,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道,主宰着这两条同源血脉的汇合。
所以,东海那边,在见到他之前,才会因为他源自乌朗赛音图的那一半血脉,而毫不犹豫地舍弃他。
他离开宣州已久,很多时候,都会忽视掉那另一半血脉的存在,然而现在,他却觉得,无论他自己,还是其他人,只怕永远都不会真正忘记,他的一半血脉,来自于那个塞外的蛮族。
不过,即便如此,那又如何?
宋域沉收束心神,默望庭外天空,在心中如是说道。
接下来的几天,广宏子或是将宋域沉与鹰奴请到他的住处去,或是亲自前来探访,话题自然是围绕着无尽道人。双方心照不宣。对于已经无法确认的事情,鉴于随之而来的种种麻烦,最好还是不提;然而这并不妨碍广宏子视宋域沉真如自家子侄一般,也不妨碍宋域沉与鹰奴对广宏子的尊敬与亲近。
离鹰奴与陆青的约战,尚有一段时日,宋域沉一行,在葛岭住得很是悠闲。
只是这悠闲不过几天便被打破了。
那一日他正陪着广宏子鉴赏一册新得来的秘本道藏,附近一家名为奉圣观的小道观的住持清游道人匆匆前来拜见,涕泪交加,请求广宏子出面,与强夺奉圣观、赶走观中道众的那群吐蕃僧人交涉。
蒙古人入主中原之后,崇信佛教,国师八思巴在大都的佛道之辩中,屡次被大汗忽必烈奉为胜者,各地僧侣,势力大张,每每倚强恃势,侵夺道观、驱赶道众。宋域沉知道有这么一回事,但还是第一次亲身遇见。
广宏子对于清游的请求,只能长叹,派了两名道僮去接引被驱赶的奉圣观道众,让他们在抱朴观中暂时栖身。不想派去的两名道僮回来禀报道,来不及离开奉圣观的道士,都被强行剃了头,扣在奉圣寺中做了和尚——那伙僧人,已经将奉圣观的匾额,改成了“奉圣寺”。就连他们两个,也险些被扣了下来,好在他们及时报明身份,瞧在广宏子的面上,才放了他们回来。
宋域沉不免错愕。他所听闻的僧人强夺道观之事,不过是赶走道士而已,怎么这些僧人,如此嚣张狂妄?
广宏子叹了口气,解释道:“江南释教总领杨琏真伽就驻在杭州。”
杨琏真伽本是西夏国人,乃国师八思巴的弟子,深得忽必烈大汗的宠信,向来敢做敢为,杭州城中的各派僧人,有他撑腰壮胆,自然比别处的僧侣,更加放肆。杭州城内城外那些没有靠山的小道观,不多时便被吞并殆尽,如今连奉圣观这样还算有点儿来历的中等道观,也难以逃过了。
打发惊魂初定的清游道人暂且休息之后,宋域沉的脸色阴沉了许久,开始慎重考虑要不要想办法整治一下那位国师弟子,以免他总有一日要欺到抱朴观头上来。
广宏子摇头而笑:“不必为抱朴观担忧。杨琏真伽是个聪明人,很明白他灭不了杭州的所有道观。”
而哪怕杭州只有一座道观能够幸免于难,也必然是抱朴观。
宋域沉心念一动:“是了,不论何时何地,为帝王者,总不会允许一教独尊。”
广宏子略有异色,上下打量着面前这个少年。
他原以为,无尽道人教出来的衣钵传人,心心念念的不过是长生大道,于这俗世之事,了无兴趣。他可没有忘记,无尽道人当年,可是半点也瞧不上他们这些终年在富贵乡里打滚、汲汲于纵横捭阖的家伙。
从这一天开始,广宏子将话题转向了道门如今的处境,以及道门最大的对手、佛家各派的现状。
广宏子在长案上铺开一张巨大的地图,指点讲解。他久居杭州,消息灵通,目光远大,心思缜密,将这天下大势与小节,缕分条析,一一说来,整个天下局势,立时清晰明朗起来,如在眼前,如在掌中。
蒙古人的疆域广大,吐蕃、西域等地,以及蒙古本部,多信奉蕃僧,蒙古王廷,又取其与汉地文物迥异、不易受汉人控制这一点,大力扶持,中土佛家各派,也因此颇受宽待。
至于道门各派,其实自成吉思汗之时起,全真教长春真人,便已万里西行,至成吉思汗帐下,宣讲教义,北地无论蒙汉,或者契丹女真,对长春真人都甚为敬重;龙虎山张天师也正式被尊为天师,总领江南道教。所谓“一官二吏三僧四道”,道门的地位,并不算低,只是不像佛门那样对蒙古王廷更适用而已。
论及道门与帝王,难免要将历朝历代的掌故翻出来一一检视对照。
粗粗讲完一遍,宋域沉若有所思:“这么说来,历代帝王,无论胡汉,无论贤愚,无论以何道术治国,他们自身,其实都逃不过长生术、炼金术这样的神仙方术的**。”
对长生术最念念不忘、孜孜以求的,无过于这些享尽人间富贵的帝王。
广宏子感慨不已:“不说帝王,便是寻常人,但凡有了贪念,再有点儿余力,又有几个能够抵得过这样的**?”
宋域沉有些疑惑:“既然世道如此,为何没有人来招揽无尽师父?”
无尽道人数十年如一日,追寻长生之术,以他的赫赫声名,怎么可能没有人注意到他?
广宏子微微笑了起来:“这个么,大概是因为,世人眼中,无尽道兄,是个太过强大的疯子,能不招惹,最好不要去招惹。”他看看宋域沉,“所以你一定要当心,世人不敢招惹无尽道兄,却一定很想从你的手里,将无尽道兄生前所知的奥妙搜罗出来。”
有穷太过年轻,威名未立,手里却又捏着无尽道人数十年的珍藏与心得,怀璧其罪,窥伺的人,必定少不了。
宋域沉笑而不语。
广宏子的关心,让他觉得很是亲切。
讲完了如今佛道二门的处境、大寺大观的产业出息、各派的出色人物以及他们与蒙古王廷和各地贵人的关系,广宏子的话题,又转向了蒙古王廷的明争暗斗与内外制度,各地镇守将军的出身来历与兵力强弱,各行省尤其是江南各省的主事官吏的生平与性情喜好,各地包收税务的波斯胡商都出身于哪些家族、有何营生、有何背景靠山。
期间广宏子又将各地成气候的大帮派也逐一点评了一番。无论何朝何代,日光之下,总有阴影,因此从无哪位圣明君主能够清除掉池底淤泥。这些帮派,在前朝时,忌惮各地官衙,行事还算收敛;蒙元以来,诸法崩乱,典章制度**然无存,衣冠沦为囚奴,良善小民朝不保夕,反倒是这些惯于在黑暗与混乱之中搏杀的帮派,在各个镇守大将的地盘的缝隙之中游刃有余,又吸纳了不少流落江湖的各色人材,个中佼佼者,俨然已非草莽之徒的气象。
宋域沉不觉特别留心了广宏子对淮扬盐帮与排帮的评点。
排帮号称江南第一大帮,除了运河归漕帮之外,凡有船处,皆有排帮,名义上的总堂设在金陵,底下又分为数十个大小不同的码头,如赣江排帮、湘水排帮便是,互不统属,时有火并,是以蒙古人并不太看重。不过广宏子说道,这示弱之计,是排帮老帮主生前定下来的,为的便是韬光养晦、以图长远。
宋域沉哧笑道:“老帮主深谋远虑,无奈结果不尽如人意。各处分帮,一旦有了独自做主的权柄,再想收回,可就不那么容易了。”
广宏子微笑不语。这也正是他心中所想。
至于盐帮,或者说淮扬盐帮,情形又有所不同。淮扬一地,掌握着天下盐业十之八九的集散,盐商富可敌国,大小盐枭无不是横行一方的人物,想当年,末唐之时,啸聚数十万大军、转战万里势不可挡的黄巢,可不就是盐枭出身?是以淮扬盐帮,虽被世人视为草莽,论其真正实力,委实不亚于一方诸侯。而蒙元南下之际,淮扬制置使李庭芝殉难,其麾下不肯降元的精兵强将,多有投身盐帮者,兼之扬州地近临安,临安城陷,帝后北掳,流落民间的禁军为数众多,也有不少投身盐帮,有了这些人做引子,各地散落兵勇不时来投,所以近年来盐帮的势力又有了增长,隐隐然有压倒排帮、独霸江南之势。
论及此处,宋域沉忽而想起他幼时见过的那位盐帮金陵分舵舵主费正义。其时他年纪太小,见识不广,对于费正义及其属下脸上模糊不清的黥印,只当作寻常刺青——江湖中人,有几个没有刺青?便是平常百姓,也多有点缀一二的。
此时想来,宋域沉恍然明了,那位费舵主,应该是李庭芝的旧部吧?宋制军士必黥面,以免私逃;升为将官之后,才能用药物销去黥印。不过自从出身于士卒的大将狄青要激励军士奋发、不肯销去黥印以来,军中勇将,往往有仿效者。那位费舵主,虽然与他的部属一样黥面,但是举止之间的神情气度显然不是一介小兵,倒与乌朗赛音图有些相似……
沉吟之间,宋域沉已经随手将费正义画了出来。广宏子略看了一眼便道:“这不是李庭芝麾下的参将费有么?哦,他现在改名费正义,是淮扬盐帮的刑堂堂主。你在哪儿见过他?”
宋域沉:“好几年以前有过一面之缘,不过那时他还是盐帮的金陵分舵舵主。”
刑堂执掌整个盐帮的刑罚之事,权责重大,实力也最强。费正义并非盐帮土生土长,投身盐帮不到二十年,能够走到这一步,还真是不可小觑。
宋域沉心中隐约有一点儿感悟,自己似乎与此人还会有某种联系。
讲完天下大势,广宏子又开始引导宋域沉推演这其中可能出现的种种变局,以及如何对付这形形色色的人物。
宋域沉对自己如逢旧识、得心应手的感觉,已经太过习惯,不再诧异。广宏子却在这样的推演之中,再一次震惊诧异于有穷的天资,似乎生来便知晓如何了解人心、操纵人心。
整整七天,他们都消磨在书房之中。
宋域沉凝神静听,在心中默默对照那位明先生的读史札记,比较古今异同,细思其中缘由。
他很少打断广宏子的述说,但是他偶尔的插话,总是能让广宏子谈兴更浓。
好的听众,可遇而不可求。
广宏子兴奋之余又有些遗憾,有穷不可能变成他的弟子,更不可能接手抱朴观。
无尽道人的运气,真是不错,简直让他有些妒忌了。
鹰奴对他们的话题不感兴趣,觉得小观主悉心学这些东西,委实没有什么用处。就算明了天下大势又怎么样?这些东西,都与他们无关。
而且,只要自己足够强大,又何惧这各路鬼神?
听了鹰奴这番话,宋域沉默然片刻,抬起头来说道:“我所见过的人中,你和陆青,算是最强大的两个,陆青对我,并无恶意,你就更不用说了。可是你们两个,却被人播弄成了对手。”
使得他被鬼谷掳走。
所以,哪怕是天下无敌的名刀宝剑,也必须学会掌握在自己手中。
更何况他现在还远远没有强大到可以无视各路鬼神,自然要好好学习如何运用他人手中的刀剑。
鹰奴不再说什么了。
他常常会忘记,小观主不是师父,还不够让世人敬畏忌惮、退避三舍,所以容易招来种种阴谋算计。
无尽道人可以无视这种种算计,小观主却必须熟知这些算计。
学到后来,宋域沉忽有所悟:“广宏师叔你修习的其实是屠龙术吧?”
道门之中,的确有这样一脉传承。每遇天下大乱,又或者帝座易主之时,总会有修习屠龙之术的道门中人,从中奔走,指点江山,把持乾坤,成就伟业。
广宏子笑得怅然:“天下大势,至少在眼见的这些年里,难以有变。屠龙屠虎,都无用武之地,就不必再提了。不过,”他看看宋域沉,目光突然变得热切,“胡人无百年运。有穷年少,必定能够等到乾坤变色的时候。”
他没有机会大展身手了,有穷却来日方长。
一想到将来有一日,有穷能够用自己今日教他的这一切,操纵天下大势,广宏子便眉开眼笑起来,越看越满意,越想越得意。
宋域沉想要说,他只是不愿自己的力量被他人掌控,外加好奇心盛,想要了解这一切而已,并不想真正操刀动手。不过转念又觉得,将来自己如何做,广宏子必定是看不到的,现在又何必急于表明心志、让年迈的师长失望呢?
从前在无尽道人身边时,他每日忙于课业,来不及体会无尽道人的焦虑与迫不及待,也没有留心关注无尽道人对他的期望。以至于直到无尽道人逝后,他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
这样的遗憾或者说隐约的歉疚,让他于不知不觉之中,开始容让和体谅广宏子的急切,以及广宏子想要放在他肩头的期待。
宋域沉这样的态度,自然让广宏子十分满意。
可惜的是,宋域沉不能在杭州停留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