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年底将到,那个包税商伊失里又带着一帮账房先生,到将军府中来对账了。
这一次宋域沉要求辛夫子带上自己一道去。他听说波斯算学自成一体,与中土相比,各有千秋,因此想要见识一下。
这一年冬天似乎格外寒冷一些,伊失里财大气粗,随行的五名账房,个个身着狐裘,伊失里身上的狐裘,更是雪白得没有一丝杂色。他给昭文准备的礼物,是一张虎皮褥子,满脸堆笑地说道,昭文夫人身体柔弱,天气这般寒冷,可得好好保养才是,正巧前日有人给他送了这张虎皮褥子,虎皮温热,正宜昭文夫人日常起居,这番敬意,还请夫人不要推辞。
昭文谢过伊失里之后,示意侍女将虎皮褥子铺到坐榻上。这两年她渐渐觉得精神有些不济、身子也不如以前了,这些日子气候酷寒,更是浑身不自在,因此不能不暗自警惕,阿沉年纪还小,自己若是病倒,岂不是将阿沉独自留在了这虎狼之地?
所以她要好好照顾自己。
坐下之后,又招手让宋域沉也过来一道坐。
对账开始,宋域沉安安静静地呆在一旁,翻看伊失里带来的、已经对完的一本账册。辛夫子对波斯算学略知一二,昨天教了他一点儿东西,他将辛夫子教的东西、面前这本账册以及与之相对应的将军府的那本账册对照着翻看,伊失里的账房当他是幼儿好奇胡闹,只留心着不让他将账册弄脏弄坏,便由得他去翻看。
细细翻了三遍,倒也粗粗看出了一些门道。心中高兴,宋域沉将账册一丢,翻身便在虎皮褥子上打了个滚,滚完了之后才意识到这不是在自己房中,他失态了,脸上不觉一红,赶快坐端正了。
不过方才翻滚的时候,似乎看到了一点眼熟的东西。
是什么东西让自己觉得眼熟?
这个念头,在宋域沉心中一掠即过,随即抛到了脑后,专心关注眼前的对账。
对了三天账,再次与辛夫子讨论起波斯算学来,只觉豁然开朗。
所以回到小院时,宋域沉心情极好,主动扑到了昭文怀中,向昭文撒娇,要请一个通晓波斯文的夫子来教他。昭文拗不过他,只得答应下来,暗自盘算着要削减哪一项功课的时间,好挤出阿沉学波斯文的空档来。
宋域沉心满意足地爬起来,目光掠过虎皮褥子,忽然怔住了。
这张褥子,是由两张虎皮拼起来的,只是,这两张虎皮的纹路颜色为什么这样眼熟、其中一张虎皮的腹部还有一块更眼熟的褐色斑纹?!
宋域沉浑身哆嗦起来,昭文诧异地抚着他的头问:“阿沉,怎么了?”
宋域沉使劲推开昭文,将虎皮抱了起来,仔细检查了一遍又一遍,每检查一遍,都更绝望一分,终究愤怒地尖叫起来:“我要杀了他们!”
昭文吃惊地想要捂住宋域沉的嘴:“阿沉,你怎么能这样——”她不知该如何形容此刻的阿沉,只觉得心中一阵阵的恐慌。
宋域沉一扭头躲开她的手,飞快地跑了出去,大叫道:“同古拉噶!同古拉噶!我要出城!”
同古拉噶应声出现在院门外,领命前去准备。
昭文追了出来。时已近午,她想让宋域沉用过中饭之后再出城。但是宋域沉咬牙切齿地一定不肯答应,看看同古拉噶还得一点儿时间才会过来,他返身去抱那张虎皮褥子,打算带着一道出城。
虎皮长大厚重,宋域沉身量不足,双臂短小,怎么抱得过来?换了几个姿势,也不过拖着走而已。昭文见他两眼通红的执拗模样,想了一想,恍然大悟,小心地问道:“阿沉,莫不是你养的那两只小虎——”
宋域沉拼命忍住眼泪,狠狠地叫道:“我要杀了他们,屠光周围二十里!”
他还记得,当日乌朗赛音图死了九个部众,就屠了周围九里的村落;他放养小老虎那片山林,人烟稀少,只屠周围两里,说不定一个人都没有,根本不能起到杀鸡儆猴的作用,那么他就屠二十里给他们看看!
昭文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她的阿沉,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了?
同古拉噶在院门外禀报道已经准备停当、随时可以出发。宋域沉拖着虎皮就要跑出去,却被昭文死死抱住。
她绝不能让阿沉去学那些野蛮人屠城!
昭文用力将宋域沉按在自己怀里,轻声说道:“阿沉,你先静一静,听姆妈说。你这样鲁莽地跑过去,怎么能找到真正的凶手?”
宋域沉使劲踢腾了好一会,也挣不脱拼尽全力的昭文,劲头儿过了,心气略平,靠在昭文怀里,嘴上虽然还在念叨着要砍要杀的,身子却已软了下来,眼泪再也止不住。
昭文一边给他拭去泪水,一边轻轻说道:“伊失里既然说这虎皮是有人送他的,咱们就得先问清楚,是什么人、什么时候送的,然后再顺着这条线,一路查下去,一定可以查个水落石出的。”
宋域沉静了片刻,说道:“姆妈,你去帮我问伊失里,我去山里看一看。他们一定会留下痕迹的。”
两头小虎聪明得很,怎么可能让人轻易杀死,而且还杀得不损丝毫虎皮?
他仔细检查过,虎皮上惟一的伤痕,是在眼睛上。射杀它们的箭,正是从一只眼进去,另一只眼出去。
他不相信这是乌朗赛音图亲自出手射杀的。
所以,他一定要亲眼看看,弄清楚小虎究竟是怎么被围住的——如果没有被围住,哪怕是神射手,也不能在密林之中射杀它们。
他在昭文的衣袖上擦干净脸,仰起头一脸严肃地道:“姆妈,我答应你,没有查清楚之前,我不杀人。”
他将决人生死的话语,说得如此流利自然、轻而易举,昭文的脸色不由变得惨白,绝望地意识到,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阿沉已经变得越来越像那些野蛮的胡虏一样残暴冷血了。
生于荆棘丛中、虎狼之地,她的阿沉,若是不变,就不能生存下去。
可若是变成这个样子,小小年纪便造下杀孽,这又叫她如何能够安心?
来世或许缥缈不可知,杀孽或许可以让她来一身承担。
然而,善泳者终将溺于水。
她只希望阿沉这一生能够平安喜乐,但杀端一开,双手染血,又如何能够平安喜乐?
时近年关,天气又冷,因此,出了宣州城,路上便寂无行人,宋域沉一行人放马急驰,不过小半个时辰便望见了那个庄园和庄园后的山林。
同古拉噶有些担忧地看看身边的宋域沉。宋域沉紧绷着脸,两眼仍是微微发红。那张虎皮褥子就搁在身前,堆积起来,几乎将他整个人淹没。
也就在这时,同古拉噶突然听到了迎面而来的箭枝破空之声,来不及多想,立即纵身将宋域沉扑下了鞍。
箭枝是从庄园的门楼上射过来的。居高临下,弓重箭长,速度又快,虽然似乎只有两三个人,却压得他们这一行人无还手之力,转眼之间,已被射倒十余名卫士,竟是箭无虚发!
同古拉噶和宋域沉的坐骑都在照面之间便被射杀,同古拉噶将宋域沉按在倒伏的马儿后面,自己抽出长刀立在一旁警戒,同时喝令余下的卫士四下散开,尽快脱离对方的射程。待到门楼上射过三轮、弓箭手稍作休息之际,同古拉噶拖着宋域沉迅速后退,看看已经退到射程之外,门楼上蓦地飞来连珠三箭,倏忽已到面前!
同古拉噶挥刀劈落了第一枝箭,第二枝射中了他的左胸,第三枝箭则直奔宋域沉头部而来。同古拉噶原本是用左手拖着宋域沉的,左胸中箭后,手上失力,宋域沉失了平衡,一个踉跄,几乎摔倒,刚要挣扎着站起,忽觉心中一寒,不假思索地顺势仆倒在地,箭枝从他头顶飞过,堪堪插在他身后的草地上,入土三分,尾羽尤自颤动不止。
同古拉噶已经倒了下去。
宋域沉独自暴露在对方那名神射手的射程之内。那个人方才没有出手,为的便是将他诱入到足够近的地方。
三箭之后,稍稍停一停,又是三箭。
只是,箭枝刚要离手,远远望去,伏在地上的那个小小幼童,忽然纵身跃起,厚重的虎皮褥子竟然被他奋力展了开来,遮住了射手的视线。门楼上的射手不得不等了一会,其实也就是虎皮从扬起到落下这么一眨眼的时间。
但就在这一眨眼间,宋域沉已经如同一头小鹿般蹿出了数丈之远。
射手仓促之间略略抬手,箭枝离弦,成扇面散开,无论宋域沉向左还是向右闪避,都会被箭枝射中——当然,射手不以为这么小的孩子能够听懂脑后的风声、察觉到正对着他后心的那一箭,然后及时做出闪避的动作。
箭枝逼近时,宋域沉突然向前扑倒,箭枝再一次从他头顶飞了过去。
门楼上的另外两名射手诧异地吹了声口哨,而那神射手则狠狠地咒骂了一声,再次抽出三枝箭来。
宋域沉并不是从原地爬起,而是就地打了个滚,顺势站起,还借了这一滚之力,又向前蹿出不短的一段距离,而且这一回他跑得忽左忽右,忽快忽慢,仿佛脑后还长了一双千里目一般,可以清楚地看到门楼上这名神射手瞄准的方位,及时调整自己的位置。
转眼间他已经跑出了射程。
门楼上的三名射手面面相觑。那名神射手收起弓箭,示意另两人跟着他立刻离开此地。
临走之际,忍不住又看了一眼。
远处那个孩子,已经转过身来,喘息初定,神情严肃,忽而抬头迎上了他的视线。
虽然隔了这么远,那名神射手仍是觉得心头震动了一下,停了一停,方才转身离开。
宋域沉立刻命令两名卫士先行回城报信并搬援兵,幸余的卫士检查死伤者,重伤无救的当场给了一刀,死亡者暂且留在此地,其他人只要能爬起来就都骑马回城,惟有左胸中箭、奄奄一息的同古拉噶,宋域沉命令两名卫士用绳网将他架在两骑之间,一道回城。
这一次他们撒了十名哨探出去——来的时候,总以为四十名卫士足以砍杀任何不怀好意的刺客,兼之这一路上地势开阔,视线所及,均在他们的弓箭的射程之内,是以连哨探都懒得放。
余下的卫士都默不做声,看着宋域沉时,一个个都神情古怪。
连同古拉噶都在照面之间便被那名神射手放倒,偏偏年幼的小公子毫发无伤,闪避箭枝的动作,灵活敏捷得不但不像孩子,甚至不像……
联想到将军府中各种各样的诡异传言,他们不敢再猜测下去了。
无论是鬼是神,小公子只怕都大有来历大有神通。
回到府中,昭文刚刚将伊失里的管家打发走,让那管家去查问虎皮的来历去了。听了卫士的禀报,大惊失色,明明知道宋域沉毫发无伤,仍是紧紧抱着他不敢放手。她无法想象,如果阿沉这一次没有躲过去又会怎样。
宋域沉伏在昭文怀里,一声不吭。
他没有再喊打喊杀,昭文反而觉得心中不太踏实。
也许阿沉心里正盘算着什么更可怕的计划。
她或许应该阻止阿沉,不要让阿沉在那杀戮之中越陷越深。
可是,如果这一切要用阿沉的性命来换,她宁可看着阿沉双手染血,所有罪孽,都由她一人来承担。
宋域沉只在昭文怀里呆了一会,便爬了起来,叫上两名卫士,亲自拎了一枝雪参,去看望正在医房中治疗箭伤的同古拉噶。
同古拉噶反应很快,运气也不错,及时晃了一下身子,是以箭枝没有射中心脏;又因为射手力气太大,箭枝几乎是透胸而过,箭头也没有卡在身体内;加之他体魄强健,郎中奉了乌朗赛音图的命令,用的都是上好伤药,是以宋域沉来看望他时,箭枝已经拔出,伤口已经裹好,人也清醒过来了。
宋域沉当时那不可思议的爆发,早被生还的卫士有声有色地给大家说了一遍,是以他走进来时,房中立时安静下来,投在他身上的视线,或惊或惧,复杂得很,只不过没有人胆敢上前来探问个究竟。
而因为这个缘故,他在同古拉噶的榻前站定时,同古拉噶的心情,也是复杂得很。
宋域沉一本正经地谢过同古拉噶的救护之功,向郎中问了伤势病情,将带来的雪参,令医僮切成薄片,每个伤者都含了一片,余下的则吩咐郎中尽数留给同古拉噶,表示自己非常希望同古拉噶早日康复、重新负责他的日常安全。
宋域沉的这番做派,众人看了眼熟得很,有机灵的早已看出来,宋域沉此举,却是将乌朗赛音图驾驭部众的那一套手段,学了个五六成像。
同古拉噶惭愧地推辞道,自己其实没做什么,全是小公子天生机敏,长生天护佑,方才平安脱险。
这是他的真心话。中了一箭之后,他很清楚那个神射手的可怕。
小公子居然能够逃过对方的三轮七箭,这可不是“运气”一词可以解释的。
临走之际,宋域沉忽而俯身将一串佛珠放在同古拉噶的头边,小声问道:“那个神射手,多半正是射死我的老虎的人。他是不是与哲别同族的别速部人?”
别速部世代盛产好射手,成吉思汗的大将哲别,便是其中佼佼者。
同古拉噶错愕地道:“也有可能是另外哪一部的射雕者。”
他们对视一眼。同古拉噶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脸色大变。
无论是别速部的射手还是另外哪一部的射雕者,都不是江东汉人能够指使得动的。惟一的解释是:那名神射手,是某个蒙古贵族请来刺杀宋域沉的。
至于是哪一个蒙古贵族——他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
宋域沉直起身来,垂下眼帘,轻轻说道:“你好好养伤,我已向佛祖祈请,一定会保佑你平安康复的。”
这一番话,已经没有了初时的客套,反而多了一些隐约的、不自觉的信任和盼望。
只要不是乌朗赛音图想杀自己,同古拉噶就是可以信赖的好护卫。这一点宋域沉很清楚。
同古拉噶对上宋域沉的目光,郑重地答道:“小公子尽管放心。我会尽快回来效力。”
目送宋域沉离去,小小的背影,似乎藏着无限心事,同古拉噶不觉暗自叹了一声。
这样的事情,各个王公大将家中,可是见得多了。
昭文夫人终究是宋女,没有办法保护自己的儿子,逼得小公子不能不独自站出来面对这一切。相比之下,有大夫人庇护的那格尔,处境可要好得太多。
其实小公子虽是幼子,昭文夫人的身份,却决定了他不可能继任宣州将军一职,将军偏偏总要做出十分看重小公子的模样,引得那格尔频频派人出手行刺,几次将小公子置于生死险地之中——同古拉噶可以肯定,那格尔绝不止行刺这一回。
真不知将军究竟想要做什么。
同古拉噶只能对自己说:他会拼命保护小公子的。
至于其他,便是他不能问甚至不能猜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