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乌朗赛音图设下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严密的包围圈,动用了三百张硬弩、五十名投矛手,又精心训练了十名抛网手,并用重金秘密召募来七名汉人高手,都隐藏在他的卫队之中,打算先用硬弩、再用长矛将东海使臣困在一个狭小的范围之中,以便于那七名汉人高手出其不意的偷袭和近身缠斗,只要拖慢对方那风驰电掣一般的可怕速度,便可以用上渔网了,一旦落入网中,任他本事再大,只怕也逃不出去。
然而这一次来的,并不是那个张扬狂放的陆青,而是一个身形瘦削、面貌普通的中年男子,鬼魅一般悄然出现在原野之中,停在硬弩的射程之外,吹响了短笛。笛声嘶哑,忽高忽低,忽疾忽缓,令得听者心中突突乱跳。
随着这笛声,山林中忽然传来“嗡嗡”之声,宋域沉失声叫了起来:“姆妈,是蜂群!”
昭文脸色苍白,蹲下身将宋域沉紧紧抱在怀中,宋域沉则使劲拉扯着衣服往昭文头上遮挡,好在今日祭祀,衣袍宽大,足以将他们两人都裹住。
乌朗赛音图神情复杂地看着他们母子的动作,一边快速解开外袍将自己**在外的头与手裹住,站在原地不动。
奉命拦截的那三百余人,慌乱了片刻,便分出三个小队来收集半湿的草束,打算点燃之后熏走蜂群。但是蜂群来势汹汹,速度极快,转眼之间便飞过了那中年男子的头顶,向着笛声指引的方向汹涌而去,弩手仓皇放箭,只是这箭枝对付蜂群,却是毫无作用。三轮射空,铺天盖地而来的蜂群已经淹没了这三百余人。
那名中年男子,笛声不停,从容走近,他的身后,蜂群还在源源不断地涌来,将他身周几乎一里方圆的地方,尽数掩盖,随着他的脚步,慢慢接近陵园。
笛声之中,那三百余人的惨叫之声,越发可怖。
直至踏入陵园,笛声方才停止,蜂群不再攻击,只围着那中年男子飞来飞去。
惨叫声也渐渐停止。
一片寂静中,蜂群的嗡嗡之声,听起来更加恐怖。
乌朗赛音图明白这其中震慑之意,仍然站在原地不动。昭文的身躯在微微颤抖,她从来没有想到,东海使臣也会给她、给阿沉带来危险。
宋域沉知道这个时候不应该有什么举动,但他委实按捺不住满心的好奇,悄悄对自己说:我就很小心地看一眼,只看一眼。
他假装更紧地抱住昭文的手臂,却偷偷揭开了捂在头上的衣服,露出一条细缝,小心地张望。
然后他倒吸了一口冷气。
迎面撞上的,是那个中年人冰冷无情、锐利如刀锋的目光。
对视片刻,宋域沉忽地将衣服拉低,重新遮住了整个头脸,一颗心砰砰乱跳,不知是激动还是后怕。
那个中年人,自他们身边走过,登上了陵台。
蒙在衣服中的宋域沉,听到他嘶哑低沉的声音:“东海公主与驸马,遣下臣韩迎祭祀宣王,惟愿我王英灵不泯,永佑宣州子民!”
蜂群的嗡嗡之声,渐渐寂静下去,等了许久,乌朗赛音图方才揭开衣服,宋域沉却已早他一步从昭文怀里挣脱出来,望着蜂群消失的山林,满脸欣羡。
这样的表情,去年清明节时,乌朗赛音图也曾在宋域沉脸上看到过。
他的这个小儿子,外表与昭文一样文弱秀美,内心里似乎却是喜欢好勇斗狠的。
乌朗赛音图满意的同时,又觉得有些遗憾。让摩合罗崇仰敬佩的这两个人,偏偏都不是蒙古好汉,而是东海使臣。
这一次围堵,乌朗赛音图大败而归,三百余人尽皆被蜂毒放倒,其中十五人因为伤势太重而当场死亡,另有二十七人在随后的几天里相继丧命,设伏的这片原野上,铺满了蛰人后当即死去的毒蜂。乌朗赛音图命人将毒蜂尸体收罗起来,举火焚烧,不过留了几十只,暗地里搜罗解毒的高人,预备明年对付可能会再次来袭的毒蜂。
转念看看宋域沉,想到这个儿子既然善于驯兽,说不定也能够懂得一些驯养和防御毒蜂的法子,便悄悄对宋域沉嘱咐了一番,又让他瞒着昭文,以免昭文担忧——这毒蜂可以致人死命,昭文可是亲眼所见,难免会不许儿子去驯养。
于是敬亭山麓的那个庄园之中,又多了两名养蜂的奴隶和十二个蜂箱。
宋域沉戴着纱帽,站在十数步开外,好奇地看着蜂群进进出出。
然后他听见那个嘶哑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缓慢地说道:“养蜂驯蜂,只是小道。小公子天资如此出色,可愿意随我去学那驯养万禽万兽万虫的大道?”
宋域沉惊讶地转过头来,看着身边这个貌似恭谨的养蜂奴,认出了那双冰冷锐利的眼睛。
如果掩饰了这双眼睛,那张脸真是平凡普通得谁也记不住、谁也认不出,难怪得能够悄然无声地冒充养蜂奴来到他身边。
宋域沉直觉地感到了对方似乎并无恶意,他没有大喊大叫,只摇一摇头,答道:“我不跟你走。你要是再不走,我就喊人了。”
韩迎的眼里,有了些微笑意。
面前这个小小孩童,果真有点儿意思。
他不再说话,直至日色将暮、群蜂入箱,方才与另一个养蜂奴一道退下。
而第二天,出现在宋域沉面前的养蜂奴,已经是真正的养蜂奴。
宋域沉以为,这件事到此为止了。
但是四月初八浴佛节,昭文照例带着宋域沉到敬亭山上开元寺中礼佛之时,招待他们的僧人,竟然又是那个韩迎!
宋域沉警惕地瞪着他。
韩迎不以为意,袍袖轻拂,两名侍女两个卫士转眼之间便软倒下去,昭文错愕地想要惊呼求救,宋域沉闷闷不乐地拦住了她:“姆妈别喊人来,我认得他。”
他早该想到,这个人不会善罢甘休的。
韩迎微笑:“小公子气度不凡,临事不惧,果然有几分宣王爷的风范。”
他一开口说话,昭文便认出来了,紧绷的心神,随之放松下来,敛袂见礼,轻声说道:“韩先生远道而来,有劳了。不知韩先生有何事见教?昭文但能做到,必定不敢推辞。”
韩迎简截了当地说道:“这件事情,县主自然可以做到。我打算教小公子驯兽之道,不过小公子似乎不愿离开县主,所以,我会在开元寺中住一个月,也请县主与小公子在寺中住上一个月。”
当日他被这小小孩童干脆利落地拒绝之后,仔细想了一想,觉得要让一个幼儿心甘情愿地离开自己的母亲,的确是一件很难办的事情,于是想了这个折衷的办法出来,觉得很是两全其美。
昭文震惊地道:“可是阿沉他……”
宋域沉并不仅仅是她的儿子,所以历年的东海使臣,对她客气有礼,对阿沉则总是视而不见。其实视而不见的态度已经算是很好了,昭文不是不知道,暗底里不知有多少嫉恶如仇的江东好汉,痛恨她委身事敌,痛恨阿沉这个耻辱的标志,恨不能杀之而后快。
韩迎却毫不理会她的言外之意,只反复打量着宋域沉,那眼神似乎恨不能将宋域沉的全身骨胳都仔细捏上一遍、反复检查检查,越看越是满意,点着头道:“小公子骨秀神清,眉宇开朗,心思灵动,禀性坚忍,又生而易与万兽亲近,这般良材美质,可遇而不可求。唔,这一个月,先行洗髓吧,幸亏韩某人向来有备无患,一应灵丹,从来都是随身携带。”
他觉得自己的运气真不错,原来只听说昭文这个儿子驯养了两头老虎,不免生了几分兴趣,不料细细一看,竟是难得的好材料,怎么能够错过?当下不容昭文再说什么,已经安排停当:昭文的侍女与卫士莫名其妙的昏倒在寺中,想必是冲撞了哪路菩萨,因此昭文母子需要在开元寺中斋戒祈福一个月。
蒙元崇佛,开元寺住持怀海又向有高僧之名,由他出面来说这一番话,自然令人信服;兼之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在开元寺中住上一个月而已,乌朗赛音图自是无有不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