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语——这是一个关于生与死的故事
无边飞雪,浩瀚沙海;强大的灵魂,永恒的死亡。
得到与失去,选择与坚持;泯灭与复苏,斗争与妥协。
生命的鲜花,倏忽开谢;轮回的歌谣,永不停歇。
卷一:宣城又见杜鹃花
蜀国才闻子规鸟,宣城又见杜鹃花。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李白
一、猎场刺客
宋域沉最初一段连续而清晰的记忆,是春水一样宛转温柔的声音在他耳边呢喃低语,叫他“阿沉”,唤他起床,他在温软得如同白云一样的床褥中翻了个身,唔唔嗯嗯不肯回答;一双同样温软的手将他从被褥中抱出来,给他穿上衣服,暖乎乎的毛巾覆在脸上,轻轻擦洗之后,哄着睡眼迷蒙的他喝下一碗带着杏仁清香的奶子。远远的似乎有人在催促,抱着他的那个女子,因了这催促之声,身上那甜蜜温暖的气息,忽然变得悲伤起来。宋域沉本能地伸出双手环抱着她的颈脖,迷迷糊糊地叫了一声“姆妈”。
但是他终究还是被抱出了温暖的房间,被冷风一吹,打了个寒噤。有人将他从那个温软芳香的怀抱里拎了出来,从他的角度来看,高高地悬在半空中,而且拎着他的人,抓住的是他的腰带,四肢都无从攀附,他惊恐地大叫“姆妈”,耳边听见好几个人在大笑,拎着他的人不满地吼了一句什么——他很久以后才想起来,原来那句蒙古话的大意是说,不能将小狼崽子当家猫养。
随之而来的记忆一片混乱,也许是街道上人太多、房屋太多,而他们这一行人纵马飞驰的速度又太快,同一时间太多的新景象奔涌而来,令得他完全无法反应。
重新鲜明并连续起来的记忆,是将他和身后那个人牢牢缚在一起的厚实布带,颠簸的马背,枯草上的积雪,起伏的远山,迎面而来的疾风,身后的高喝大笑,一张大弓在他头顶张开,引弓的手臂刚劲有力,箭枝破空,随之是一阵喝彩,一名骑士飞快地纵马奔出大队,奔向箭枝飞出的方向,略一弯腰,抄起猎物飞奔回来,将那猎物高高举起,原来是一头红毛狐狸,箭枝自左眼进右眼出,狐毛毫发未伤,四下里立时又是一阵喝彩。
喝彩声中,那名骑士策马过来,将狐狸双手捧上,狐狸身上的血腥之气,骑士身上浓烈的酒气与汗气,还有马鼻中喷出的白雾,熏得宋域沉不自觉地向后退了退,却被身后那坚硬得如同铁石一样的胸膛挡住了,一只大手在他头顶揉搓着,身后那个人哈哈大笑,伸出手来拎起狐狸塞进了他怀里。
宋域沉忽然明白——身后那个人,以为他向后退是因为害怕这只被射死的狐狸!
他立时愤怒起来,尖叫着将那头狐狸奋力掀了出去,在周围响亮的哄笑声里,大叫道:“活的!要活的!”
那是他记忆里第一次清楚地表达自己的意思。在姆妈那个温暖柔软的小天地中,他根本不需要说话,便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所以无论姆妈和她身边的人怎样温言软语地哄劝,每天抓紧一切时间在他耳边说话唱歌念诗,他也懒得开口多说几个字。
但是现在,宋域沉本能地知道,他必须得大声说出自己的要求,否则不会有人明白,甚至不会有人理会他究竟想要什么。
而他并没有意识到,当他身处这带着浓烈的汗气腥气血气酒气的一群人之中时,脱口喊出的并不是汉话,而是蒙古语。
孩子的尖叫,让周围的笑声更加响亮,带着宋域沉骑马的那个人,高声发了一个指令,立时便有一名骑士挥舞着套马索奔了出去,在原野上驰骋了一大圈之后,选定了猎物,呼喝着抛出了套马索。
宋域沉微微张着嘴,睁大了眼,专注地望着那名骑士流畅自如、一气呵成的动作。
那是他初次感受到,力量、速度以及对身体的完全控制所带来的那种优美。他还不能准确描述这种感受,却已开始为之着迷。
那名骑士飞马回来,手臂一扬,一只毛茸茸的白色幼狐落入了宋域沉的怀中。孩童的小手并不能很好地控制住这只挣扎呜咽的幼狐,周围人都在等着看笑话,准备着在这孩子手忙脚乱地被幼狐跳下马逃走时,立刻将这幼狐重新套住。
但是宋域沉一抱住这只幼狐,便不假思索地摩挲着它耳后的软毛,口中呜呜有声,低柔轻缓,若有韵律,幼狐只挣扎了一小会,便开始安静下来,随着宋域沉的安抚从耳后延伸至后背,幼狐惊恐愤怒的呜咽之声也有了变化,几乎有些撒娇诉苦的意思了,连带四只短短的小爪子也牢牢攀住宋域沉的衣服,脑袋更是深深埋进了宋域沉小小的肩窝之中。
周围的人一阵愕然,随之便有人赞叹起来——宋域沉并不明白那些话的意思,却听得懂那赞叹的语气。
他身后的那个人,揉着他的脑袋,得意地大笑。
笑声未歇,宋域沉忽然觉得心中不安,他吃惊地抬头望去,却看见前方一长片的枯草丛忽然掀开,冒出好几个人影,手上都端着一把他后来才知道名叫弩的东西,一篷篷箭枝乱鸦一般扑面而来。
然后他的眼前一黑,连人带狐被压得趴在了马背上,只听见空中箭枝的呼哨声,身后那个人向前低低倾伏着身子,一边挥舞长刀将逼近的箭枝劈落拨开,一边叱喝指令,马蹄声急促紧密,有人惨叫,马儿嘶鸣,刀光霍霍,血腥味四处弥漫。
待到一切安静下来,宋域沉重新坐直,一眼便看见了枯草丛中散落的人与马的尸体,其中一个人,正是最开始飞奔出去捡狐狸的那名骑士。
宋域沉正在发怔,一滴血忽然落在了幼狐雪白的皮毛上,他转过头,看见了身后那个人脸颊上被箭枝擦出的血痕,第二滴血正好落在他的面孔上,尚带着一点温热。那个人伸手擦去他脸上的血迹,似乎毫不在意自己脸颊上的血痕。
宋域沉伸出手来,想替那个人拭净血痕,可惜人小手短够不着,他挣了一挣,沮丧地发现,除非那个人低下头来,心中一急,忽而叫道:“阿布!”
那个人正警惕地扫视着原野,听得他这声呼叫,立刻低下头来,四目相对,一只小手高高举起,费力地擦拭着那个人脸上的血痕,不过宋域沉很快发现,只用手是擦不干净的。
他得想点儿别的办法。
但是那个人忽然将他紧紧按在了怀中,大笑着道:“摩合罗总算叫我‘阿布’了!”
很奇异的是,从这句话开始,仿佛一扇门突然打开,宋域沉发觉自己从此可以将周围人说的话都听得清楚明白,并且意识到,他有两个名字:在那芳香温软的天地中时,唤作“阿沉”;在这肃杀的原野上时,叫做“摩合罗”。
此时那队骑士已经将目力所及的原野全部搜索了一番,侥幸未死的一名刺客,被拖到了宋域沉的马前。他身后的那个人略略俯下身来,居高临下,审视着地上的那名刺客。宋域沉也好奇地探过头去看。
地上那人喘息着恨恨地叫道:“乌朗赛音图,你今日就是算杀了我,终究也逃不了一死!”
宋域沉身后的那个人说道:“你们这些南蛮子,脑子真不开窍,就算杀得了我,又能怎样?大汗很快便会派出下一任宣州将军,你们还能杀尽每一任宣州将军不成?”
宋域沉听不大懂他们的对话,却听得懂那恨铁不成钢的语气,每次姆妈和她身边的人,逗他说话却不成功时,就会冒出这样的语气来。这让他不知不觉便笑出声来。
地上那人立刻瞪他一眼,只是那恨不能砍他一刀的神情,下一刻便变得如同见了鬼一样的惊骇。
乌朗赛音图将宋域沉的身子挪了一挪,让地上的刺客将那张酷似其母的小小面孔看得更清楚一些:“你们是要连昭文县主的儿子一道杀了吗?昭文是你们那位宣王爷的侄女,按汉人的算法,摩合罗可是宣王的侄外孙。”
地上那人狠狠地“呸”了一声:“鞑子的儿子,不配作宣王爷的侄外孙!”
乌朗赛音图冷冷答道:“孛儿只斤的血脉,比起你们的赵宋皇室,只高不低!不过,你们既然瞧不上,那么摩合罗的阿布,也不需要看顾宣王的陵墓了!”
地上那人语塞,瞪着眼不再吭声,显见得即便是宣王的陵墓,在他心中也万分重要,绝不能有任何闪失。
乌朗赛音图不再同他多说,直起身来,喝令道:“咱们死了九个人,方圆九里内的村落,尽数给我屠了!”
地上那人大惊失色,拼命挣扎怒骂起来,却被两名骑士毫不留情地拖了下去,拖到稍远一些的地方,便是一刀挥下,踢倒尸体,将头颅挂在鞍边回来复命。
而远处那个九里之内的村落,很快冒出火光与黑烟,哭叫声在原野上传得很远。
宋域沉闭紧了嘴,默默看着,怀里那只幼狐,也安静得不同寻常。
这是宋域沉记忆中最早的血与火,他厌恶这样的野蛮与残暴,却又下意识地强迫自己去面对而不是逃避。孩童与幼兽一般,天生便有着趋利避害的本能,这本能让宋域沉隐约明白,如果今日他不敢正视这样的血与火,后果也许更糟糕。
乌朗赛音图大是满意,他一直担心,摩合罗会被昭文县主娇养得如同汉人的闺秀一般不中用,今日看来,小小年纪的摩合罗,不但天生便懂得与野兽打交道,更能够这样镇定地面对着原野上的杀戮,果然不愧是他的儿子,配得上孛儿只斤的血脉,没有被那窝囊废的赵宋皇室的血统给拖累得百无一用。
宋域沉脸上与手上的血迹,让昭文县主一见之下便惨白了脸,从乌朗赛音图手中接过熟睡的儿子时,双手都在微微颤抖,一抱到自己怀中便迫不及待地上下检查了一遍,确认儿子毫发无伤,方才长吁了一口气。
国破家亡,昭文县主没有力量拿起刀来对抗掳走她的人,也没有勇气杀死自己,只能在宣州将军的后院之中,闭紧了双眼,苟且偷生,怀中这个小小软软的孩子,是她和身边这些旧日嬷嬷侍女们惟一的寄托。
如果没有这个毫无保留地依恋着她、从长相到性情都与院子外面那群野蛮人毫不相似的孩子,昭文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这样自欺欺人地闭着眼活下去。
一觉醒来,房中已是烛光摇曳。**那个小小身子刚刚从被褥中伸出手来,坐在灯下看书的昭文,已经发觉,转身过来抱起他,嬷嬷随即递上黑貂裘,将宋域沉裹得牢实,半点寒气也透不进来。
喝了一碗莲子粥,吃下几块细点,昭文抱着儿子重新坐到书案前,轻轻摇晃着,给他念《三字经》——近些时候她仔细想了又想,觉得自己也许是太心急、给儿子念的书太多,所以才看不到成效,因此决定,一段时间里,只拣一本浅显易懂的,反复诵读。
宋域沉听了一会,忽然转过头来道:“姆妈,我有两个名字。”
他吐字清晰,语句连贯清楚,大不同于以往,昭文一时间竟呆了一呆,待到明白过来儿子在问什么,不免又呆住了,好一会才轻声答道:“是啊,阿沉是有两个名字。阿沉喜欢哪一个?”
她心中有着莫名的忧虑与紧张。儿子能够这样清楚明白地说话,自然是好事;但却是在乌朗赛音图带他出去打了一回猎之后……
宋域沉没有等到自己想要的回答,不满地皱起了眉。
昭文一见他这样子,心就软了,踌躇片刻,还是小心地给他解释了一番:宋域沉刚刚出生时,轻得像一只小猫,嬷嬷怕养不活,要给他起个小名叫阿砣,昭文觉得委实不雅,改成了“阿沉”;他生在七夕,一落地就不是寻常婴儿那种红皱皱的样子,而是粉嘟嘟的,就像香案上供的七夕童子摩合罗一般,所以乌朗赛音图顺口便给他起了这么一个小名。
宋域沉放过了这个答案听起来很清楚易懂的问题,但是紧接着问了一个更要命的问题:“姆妈,宣王是谁?”
昭文怔住了。良久方喃喃答道:“宣王……你该叫他伯外祖的。”
赵宋宗室多文弱,唯有宣王府历来讲求精习武艺,搜罗天下武林中奇才杰出之士,因此从第二代宣王时起,宣王府便负起了统领江东白道武林、专司铲除各地强横势力之职。最后一任宣王赵琤,论起辈份来,正是昭文的伯父。宣王府历来子息艰难,因为多年无嗣,宣王曾经接了好些宗室子女在府中教养,昭文也曾是其中之一。后来因缘际合,宣王寻回了在东海长大的惟一子嗣云梦,封为东海公主,永镇东海,宋亡之后,蒙古人几次派水师出海搜拿,均无功而返。
蒙古人南下之际,宣王守宣州一年有余,直至临安城陷、太后与幼帝送上降表、被掳北上,宣王愤极,吐血而亡,临终前留下遗言,以保全宣州一城为条件,开城投降。
宣王的陵墓,就在敬亭山上,每年祭日,宣州将军乌朗赛音图都会亲自前去祭典。
不论是为了尊敬宣王的勇武忠诚,还是为了笼络那位有实力操控东海与南洋商路的东海公主,又或者是为了尽快安定江东人心,乌朗赛音图都会将姿态做得很足。
所以,曾经在宣王府中教养数年、与宣王有着血脉之亲的昭文以及她所生的宋域沉,在将军府中颇受优待。
他们母子二人,是一块活生生的安抚招牌,也是戳在宣州甚至于整个江东汉人眼中的一根尖刺。
昭文虽说生长于深闺,终究也是在宣王府中呆过不少时日的,自是明白这其中的曲折与缘由。
但是这一切,她怎么同只有三岁的宋域沉说清?
想了又想,她只能简截地向宋域沉解释,宣王是他的伯外祖,也是人人敬重的英雄;再过一些时日,他们便要去祭典宣王。
这个解释,很符合白天里乌朗赛音图和那名刺客提到宣王时的那种语气。宋域沉觉得甚是满意,也因此更为迷惑不解:“那,宣王为什么要杀我的阿布?”
昭文也听说过白天里的刺客一事,本以为宋域沉年纪小小,不会明白也不会记得这样的事情,冷不丁被他这么一问,脸色立时刷白。
原来在阿沉的心中,平日里很少见面的乌朗赛音图,竟有着这样重要的地位!
昭文许久不曾说话,宋域沉等得不耐烦,扯着她的衣袖使劲摇了摇。昭文想来想去,心知这件事情没法含糊,只得柔声解释道:“那个刺客,只是敬仰宣王而已,其实并不是宣王的旧部,不算宣王的人。”
乌朗赛音图与宣王旧部之间那个心照不宣的约定,昭文前些时候已经略有所知,为此也暗自放下了久久压在心头的一块巨石。只是这个约定,却是没有办法对宋域沉解释清楚的。
宋域沉只需要知道,姆妈满怀崇敬追念对他说起的宣王,并没有想杀掉他的阿布,也就心满意足了,因此没有再追问下去,昭文不免暗自松了一口气。
再听了一段《三字经》之后,宋域沉忽而说道:“姆妈,我不喜欢人之初性本善,我喜欢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昭文从善如流,换了《千字文》来念,只是,低头看看怀中沉静专注的小小面孔,昭文心中,难免生出一点疑虑来:“阿沉是不是能够听懂这些,所以才会有所偏好?”
这个冬天,昭文开始教宋域沉识字描红。那头幼狐一声不吭地趴在案头,安安静静地等着宋域沉做完功课后领着它出去骑马。
窗外竹枝横斜,梅花初放,暗香徐来,与窗内博山炉中的袅袅香雾缠绕在一起。
每当此时,昭文总有错觉,自己仍然是深闺中那个锦绣围绕、不知愁滋味的小县主。
但是这样的错觉,很快便被打断。
乌朗赛音图给宋域沉配了两名卫士、两个奴隶以及四头猎犬,外加一匹小马,不论风雪,每隔两天便要随他出城打猎一次。整个白天,他们都消磨在原野上,有时走得远了,还得搭了账篷宿一夜才会回来。
每次从城外回来,宋域沉身上都会带着那群人特有的酒气汗气与血腥之气,双颊绯红,两眼闪亮,看得出他其实很喜欢那种纵马奔驰、张弓搭箭的感觉——虽然他的小马只能跟在大队后面慢慢跑,一张小弓也只能射到身前十步。
昭文不能不害怕,害怕她心爱的儿子,会变得和那群野蛮人一样。
好在宋域沉也同样喜欢偎在她怀中听她讲解那一卷卷书册,能够坐在案前专心练半个时辰的字,对于那些不时送到昭文面前的珠宝玉石、珍玩首饰,更有着让昭文惊喜的眼光和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