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话说甘泉里原是杭州城清波门外的一处所在,虽则地肥水美、林木葱笼,更因一口四季甘冽、大旱三年也不曾枯竭的井水而得此名,只可惜邻近漏泽园,山林中丛冢累累,数百具无名棺木常年停在阴风萧瑟的漏泽园之中,野草没膝,狐兔出没,竟是少有人敢在此长住。
只是靖康之变后,康王泥马渡江,暂且定都杭州,南渡之人日日涌入杭州,哦,现在该称“行在”,不过很快已得了“临安”之名——临安城中,寸土寸金,挤得后来之人,不能不另觅栖身之地,于是地近城门的甘泉里便日甚一日的繁华起来。短短几年时间,已是俨然一道长街,拖着十数条横伸出去的短巷,自漏泽园逶迤延伸至清波门。
几年不曾回乡的甘泉里地主顾氏,因为顾老爷告老致仕,举家迁回临安,甫入境时,望见这繁华景象,不免张口结舌。留守老宅的远房族人报上每年收取的地租数目时,顾老爷的嘴不免张得更大。
这可是他做梦也没想到过的一笔——错,不是一笔,而是每年皆有的飞来横财。
顾老爷的高兴劲儿,还没来得及缓过来,就差点儿被顾三公子一句话噎住。
顾三公子说,咱们顾家似乎有发国难财之嫌。
顾老爷回过神来,抓起算盘便砸了过去。
顾老爷在户部呆了十年,又在各地做了十年的转运使,算盘打得是刮刮叫,人送绰号“铁算盘”,所以即使他老人家多年不回乡也不问老家事,管事的族人也不敢以为老虎睡着了就能唬弄,一年年的帐目做得是一清二楚。
不过这绰号的另一层意思是,顾老爷手中那架算盘,指哪打哪,大有百步穿杨之势;兼且精铁铸就,凌空打下来恍然有万钧之力,更是威风凛凛。据说顾老爷年轻时候某次跟随主官解送粮饷时,曾经遇上一伙大盗,将押运的官兵杀得尸横遍野,顾老爷既急且怒,铁算盘脱手掷出,盘旋呼啸,竟将猝不及防的大盗首领当场砸下马来,一颗头好死不死地撞在路边的石头上,可怜这横行十数年的大盗,居然如此糊涂地死在一个文官的算盘之下。那架铁算盘,余威未尽,盘旋之际,又砸倒三人,方才铿然落地。只这一番拖延,顾老爷他们的救兵已到,便是路经此地的一个禁军军官。那军官远远见识了顾老爷的算盘威风,赞叹之余,未免手庠——盖那军官本是禁军教头,平日里诲人不倦已成习性——同行三日,悉心点拨了顾老爷一番,令得顾老爷再次掷起算盘来,称心如意,当真有脱胎换骨之威力。这十几年练习下来,顾家上下,人人都是谈虎色变,所以他老人家扔算盘砸人的时候,大家最好有多远便躲多远,以免死得太冤,见了阎王都没脸说自己是怎么来的。
顾三公子从小到大不知被顾老爷的算盘砸过多少次,如何当一回事,自是顾老爷的眉毛一动,他已知道下一步该往哪儿躲。只是顾三公子有时候卖弄得过了头,非要从从容容地等到算盘凌空而起时才肯拔腿开溜,也就难免潇洒反被潇洒误了。尤其是这一回,顾三公子不挨砸也久矣,逃跑之技不知不觉之间便退了步,竟是被当头砸个正着。好在他还能在算盘临头之前及时伸手护住了脸,隆冬时节,穿的棉袍够厚,所以这一回只砸青了两条手臂,一张顾家上下人人爱惜的脸幸保完整无缺。
说到人人爱惜的脸,列位看官难免会生出某种联想。很遗憾顾三公子不是你们想象中的那种绝世美少年,美到那张脸稍有损伤都会是大麻烦大遗憾。顾三公子这个人,不过算生得齐整而已;那张脸之所以重要,完全是因为再过三天他就要去相亲,女家是住在清波门内的柴御史。柴御史家的四小姐已到出阁年纪,才貌双全的芳名在外,求的人多了,柴御史自是要好生挑一挑,个个求婚儿郎都得先让他老先生、不过最关键还是得先让柴夫人过目才行。
所以,这关键时刻,顾三公子可万万不能鼻青脸肿地去让柴夫人检阅,尤其是顾老爷得知前去求亲的还有老对头万老爷的儿子。万老爷当年做御史时,不知以刻薄之名参过顾老爷多少次。当然,来而不往非礼也,顾老爷扣下的万老爷呈送户部的报帐单预算书也不在少数。山不转水转,老对头重逢,顾老爷可绝不能让自己的儿子输给了万老头的儿子。
顾老爷算盘出手方才想到这一点关键,自是吓了一跳,及至见到顾三公子那张脸完好无损,不曾留下半点伤痕,这才“哼”了一声,仍是板着脸道:“孽蓄!还不快快下去!”
顾三公子答应一声,跑得飞快。待他跑得人影不见,顾老爷才想起原本是安排顾三公子去整理书房的,书房可不能交给不识几个大字的那些仆妇去整理,只是已经晚了一步。
顾三公子上次回老家是五年前的事,五年不见,这甘泉里还真是让他认不出来了。一色青石板铺就的街巷,五年来新建的房子无一例外都是楼房,有的高达三层,挤得密密麻麻,正街两边面对面支起的各色店铺的招牌旗幡几乎遮去了半个天空,侧巷的楼房似乎一抬腿就能从这一栋楼跳进对面那栋楼的楼窗中。无论大街小巷,每隔百步,便有一个巨大的水缸半埋在地下,以便随时可以取水救火。陪同顾三公子逛街的留守老家人阿土伯说道,三年前临安城中那场大火,可将全城人都烧破了胆,这防火大事,半点也不敢马虎,不但随时随地备下水源,临安府还定下了严格的守夜规矩,另在每个街口都建了一座了望塔,宵禁之后,一见火光,塔上便要鸣锣,一声为东,二声为西,以此类推。
顾三公子听这规矩,大半都是沿用汴京旧俗,只是临安人烟更稠密、木楼更多,这防火也更要紧。感叹之余,不免暗自庆幸三年前的那场大火没有烧到那时节还不算繁华的甘泉里来。
街上各家住户与行人,虽然几乎都不认识顾三公子,但阿土伯却是无人不识,几番寒暄下来,口耳相传,尚未走完半条街,顾三公子已经成了名人,所到之处,人人笑脸相迎,倒让刚刚挨过算盘的顾三公子心情大好,满脸笑容,份外可亲可敬。
其时已近年关,各家都在忙着置办年货,这近午时分,人越聚越多,街上自是十分热闹,不过有一处很明显热闹得有些过头了。阿土伯瞧了一眼,便认出都是街上有名的恶少,不由得心中忐忑,牵着顾三公子要绕道而行。顾三公子耳尖,早已听见那群挤成一堆的无赖少年隐隐约约的话语,料想被围观的必是难得一见的美人,才会招来这么一大群蜂蝶,这么一想,脚下便定住了,哪里还肯绕道?
向来跟在顾三公子身边的书僮小七嘻嘻一笑,抢先一步钻进了人群。三少爷的脾气,他哪有不知道的?自是三少爷的眼珠一转,他已知道该何去何从。
小七个子瘦小,人又滑溜,转眼间便钻了进去,过得一会,响起一声唿哨,顾三公子立时眉飞色舞地奔了过去。
阿土伯无可奈何地跟在他身边,帮他挤开人群。那群恶少认得阿土伯,嘻嘻哈哈地拍头打肩,厮闹一阵,还是网开一面让他将顾三公子拱了进去。
人群里面是个医馆,门面虽然窄小,里进倒还算幽深,药柜之外还设了一张医榻,榻上躺着一位面色焦黄、双目紧闭的老妇人,正由那名中年郎中施针救治。不过这些情形都是过了一会才进到顾三公子眼里的。他一钻进人群,眼前便是一亮,双眼牢牢定在榻旁静立的那素衣女子身上,哪里还看得见别的东西?
后来顾三公子不止一次梦见这初见的一刻。幽暗的医馆中,薛一娘低垂着眼帘,安安静静地站在那儿,直到周围的嗡嗡议论之声似乎干扰了郎中施针,这才抬起眼来,湛湛如秋水、朗朗如寒星的眸子略略一转,四下里便不由得安静下来。那目光落到身上时,明明会泛起一层冰凉之意,顾三公子却觉得身体内一蓬烈火忽然间灼烧了起来。
然后他便在这冰凉与灼热之中惊醒过来,望着帐顶,呆呆地回想着当日的情形。
郎中施针完毕,薛一娘小心翼翼地扶起那妇人,轻声问道:“祖母,可好些了?”
是汴京口音。
看她们风尘仆仆的样子,似乎才刚从外地来到甘泉里;想必她们离开汴京之后,一定在各地流浪了不少时间。顾三公子一念及此,心头一热,便要上前搭讪,找个效力的机会。无奈小七对顾老爷的威风敬畏太深,抢先一步说道:“三少爷,该回家吃饭了,晚了老爷又要生气了。”
不由分说便要将顾三公子扯走。
只可惜老爷生气这个威胁还不够大,顾三公子略一犹豫,便一掌拍开了小七的爪子,正寻思着怎么同薛一娘搭上话,那郎中恰在此时说道,薛婆婆这病拖的时间太长,今日虽然急救过来,要想除根,每隔三日便需继续施针,同时用药物内服外敷,如此这般一个月,可初见成效;此后尚需连续服药三个月,再观后效。
薛一娘踌躇之际,顾三公子立刻抓住这大好时机,抢前一步说道:“既然如此,薛小娘子何不就在甘泉里住下?”眼角瞥见医馆招牌上的“孙”字,紧接着说道:“有孙郎中的回春妙手,定可让令堂尽快康复。”
听得这话,孙郎中不觉笑得两眼眯眯。
顾三公子说话之间眼风一扫,四周情形已看了个七七八八,随即又道:“对街正好有一处空房出租,那是我家的产业,小娘子若不嫌弃,不妨暂且住下,令堂也好就近诊治。”
他这番殷勤献得有些过分,薛一娘的眉梢微微扬了起来。顾三公子心头一跳,提醒自己将脸上有谄媚之嫌的笑容收起几分,暗自端正一下神色,郑重其事地补充道:“在下姓顾,曾在汴京住过好些年,在这里听到小娘子的汴京口音,真是倍感亲切,因此冒昧相邀,还请薛小娘子不要见怪。”
流落至临安的汴京人,不下数十万,走在街上,哪天不碰到几个?他这番话说得真是欲盖弥彰,围观的人群中有人吃吃低笑,也有人低声吹起了口哨,薛一娘的嘴角也若不可见地弯了一弯。小七忍不住皱起了眉。真丢脸。为什么每次三少爷丢脸时都要捎上他?
但是顾三公子的脸皮之厚,委实大出众人的意料;任凭风吹浪打,顾三公子脸上那诚恳的笑容仍是巍然不动。
薛一娘打量着他,脸上不觉露出一丝诧异,转眼看看薛婆婆,目光随即又转了回来,略停一停,忽而微微一笑,仿佛冰雪覆盖的湖面刹那间变为了春风拂过的花林。四下里的嗡嗡之声,忽地消失无踪。顾三公子似乎都能听到自己“怦怦怦”的激烈心跳。
一片寂静之中,他听见薛一娘说道:“既然如此,我祖孙二人就厚颜承蒙顾公子好意了。”
此后的顾三公子,脑子里一片迷糊,只觉得自己晕晕乎乎地仿佛踩在云端里一般,直到小七提醒他要到家了,好歹收敛一点,方才很不情愿地从云端上下来。
阿土伯很是担心。三少爷马上要去相亲了,看他今天这神魂颠倒的样子,到时候肯去吗?
小七撇撇嘴:“少见多怪。过段日子自然会好的。”
顾三公子一见钟情的时候多了去了,上回对一个在驿站里萍水相逢的过路官员的女儿痴想了一个月,上上回迷上扬州教坊的莲部头大概也有一个月吧?上上上回……是谁来着?也就是阿土伯,没见识过才这样担心。
对于小七的先见之明,顾三公子大是恼火:“薛小娘子与其他女子可大不一样!”
小七哧笑:“三少爷,最好换句新鲜点的。”
这话可听多了。
顾三公子一把揪住他的耳朵:“小兔崽子,你就等着瞧吧!”
小七敢怒而不敢言,嘀嘀咕咕地被他一路拎进大门去。
二、
本来若是没有相亲这档子事,顾三公子说不定还真被小七说中了,辗转反侧寤寐思服一两个月,遇上下一位佳人,前一位又丢到脑后去了。
只是这头热劲儿才刚上来,那头便要他去相亲,顾三公子便说什么也不干了。
就算为了同小七赌这一口气,也不能将薛一娘丢到脑后去。
慑于顾老爷的**威,当面抗命那是不行的,对这一点顾三公子深有体会。
力争不得,那就只有智取。
顾三公子想来想去,竟没有一个万全之策,既不必让自己吃苦头,又可以逃掉迫在眉睫的相亲。
直到三天之后。
顾老爷亲自带着儿子去拜会柴御史,临走之际,顾家上上下下都来送行——其实路并不远,大家无非是凑个热闹罢了。顾三公子表现得很兴奋,尤其是对侄儿侄女以及暂时寄养在顾家的几个外甥和外甥女,十分热情,挨个抱来抱去。顾三公子平日里总说这几个家伙是小魔王,每次见到总要想方设法地整治一番,胆小的一见他就哭,胆大的一见他就眼红。今天突然间顾三公子这大魔头如此热情地张开双臂来拥抱他们,胆小的立时哭了起来,胆大的则开始拳打脚踢。顾三公子呲牙咧嘴地说非要挨个抱一抱,好得些彩头。顾老爷一时没听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等到发觉有问题时,顾三公子已不幸中彩,其中一个小魔王好死不死地在他脸上挠了一把,左颊上鲜红的爪印触目惊心。
顾老爷气得满脸通红。他就知道这个儿子不会让他省心!
匆匆敷了一点药,那边柴御史家已经在催请了,骑虎难下,再怎么着,今天也得硬撑下去。
顾三公子脸上的爪印果然引人注目,顾老爷向大家摇头抱怨孙儿顽皮,万老爷意味深长地笑道:“原来是令孙顽皮啊……顾兄若不说明,老弟我还以为是别有内情,哦哈哈哈——”
万老爷不再往下说。邻座诸人已经心领神会地笑了起来。
顾三公子脸上的爪印,委实很容易让人产生某种十分**的联想啊。
顾老爷至此才想到这一点,脸上红了又白,白了又青,青了又紫,看得顾三公子是心惊肉跳。
回家之后的一顿暴打,最终还是没能躲掉。顾三公子很委屈地大叫着要将挠他一把的那小魔头拖来陪打,这个不用想是办不到的,顾老爷就这么一个宝贝孙子,怎么可能拿来荼毒?
只是顾三公子这么大叫大嚷,让后院的顾太太听见了,不免着急。顾太太向来护小儿子护得紧,一听这动静,急急忙忙地赶到前厅来劝阻。顾家老宅地盘大了点儿,等到顾太太赶来时,顾三公子老早挨了一二十板子了,趴在长凳上一声比一声嚎得凄惨。顾太太的眼泪立时下来了,扑在儿子身上,闭着眼叫道:“先打死我,再打死他,老爷耳根就清静了!”
顾太太一出来,打板子的家仆便悄没声息地退了下去。跟着顾太太的两名仆妇赶紧将顾三公子招护着抬进后院去敷药,一路上顾三公子还在有一句没一句地向顾太太嚷痛,听得顾老爷脸色铁青,良久,跺着脚长叹:“慈母多败儿!慈母多败儿!”
因为顾老爷的铁算盘的缘故,顾家常常备有上好金创药。上了药,顾三公子仍然趴在**呻吟,顾太太此时静下心来,没好气地一巴掌拍在他头上:“装,我叫你装!”
顾三公子“哎哟”一声捂住头:“姆妈你下手轻一点!你那巴掌可比板子重多了!”
顾家家仆的板子,可都是顾太太悄悄请开封府的老衙役特别训练过的,听起来山响,其实只是样子做得足,即使挨了一二十板子,也不需三天便可以活蹦乱跳;全家上下,几乎人人都有挨板子的机会,因此上这么些年来板子的秘密只瞒着顾老爷一个人。
顾三公子一语未完,头上又挨了一巴掌,顾太太的口气,真是恨铁不成钢:“死小子你就装下去吧!天天这么胡混,哪天让你爹打折了腿才知道真痛!”
好容易送走顾太太,服侍的仆妇将顾三公子安顿下来,留下小七在外间守夜,之后也退了出去。
夜深人静之际,顾三公子悄悄爬了起来,借着透入房中的一点星光,缓缓沉身,拉开架式,握拳推掌,展背伸腰,舒缓而均匀的呼吸,在暗夜中若不可闻。
顾三公子这一套拳,端的是行云流水、熟练之极,待到一遍走完,已经完全看不出刚才挨板子留下的些许行动不便的后遗症——各位看官没猜错,顾三公子这套拳,名为“玄武十三式”,目前最大的作用就是挨打之时护住筋脉骨节,挨打之后尽快疗伤。
传他拳术的那个自称陈抟后人的游方道士说的天花乱坠,什么内外兼修、强筋健骨、养气益生固然不在话下,寒暑不侵、刀枪不入、落水不沉、遇火不燎,乃至于不食五谷、御风驾云,也不是不可能。
有顾老爷的算盘和板子悬在头顶,顾三公子进步神速,但一年以后再见之时,也只不过让他挨打时和挨打后好一点而已,全无那道士所说的神通。那陈道士很是心虚地打着哈哈道这些话都是前辈高人传下来的,顾三公子倒不以为意,他又不求成仙得道,能够应付得了顾老爷的算盘和板子,已是意外之喜,又何必去苦求那些虚无飘渺的东西?
他将那陈道士吹得神鬼莫测的功法,看作虚无飘渺之事,自是惹恼了对方,狠狠教训他一通,悻悻然拂袖而去时,丢下话道他还会再来,若敢松懈——言外之意,顾三公子自是明白,加之时时要惹顾老爷生气、挨打的时候多了去了,以顾三公子的懒散天性,居然也能够将这套拳法的洋洋洒洒十万字口诀记得烂熟,变化精微的一十三式七百二十招更是练得熟极而流,诚为不易。
一遍走完,顾三公子神清气爽地趴在**发呆,心中念头转得飞快,盘算着这一回该用些什么法子才能接近那位似乎峻冷不可轻易接近的薛小娘子。
盘算良久,顾三公子忽地很是沮丧地翻了个身,拉起被子蒙住了头脸。
每一次都是这样。被心底深处莫名的冲动驱使着,去接近那一个个风姿各异的女子,忐忑不安地试探着那花枝一般的面孔后究竟有无自己冥冥之中一直想要找到的某个东西,可是每一次都是失望。
然而下一个机会到来之时,又由不得他不满怀憧憬地伸出手去。
三、
顾三公子在**假模假样无病呻吟地呆了三天,直到祭灶的前一日,家中忙乱,顾老爷又耽于应酬各方亲友,方才慢吞吞地爬起来,顾老爷一个眼错不见,三公子已经溜了出去。
这三天里,顾三公子虽然大多时候都趴在**、窝在房里,小七可没闲着,早已走街串巷将那薛家祖孙的来历去处打听得一清二楚。原来那祖孙二人,也是汴京良家出身,不幸逢了靖康之乱,流离至此,见地方安乐,又可以就近医治薛婆婆的病痛,已是打算长居在此,因为盘缠不多,薛氏祖孙一安顿下来,便向邻居打听何处有绣架可买、何处可寄卖绣品,又将薛小娘子绣的一幅锦鸡方巾拿出来作样,据亲眼见过那幅锦鸡的茶馆何婆说,当真是活灵活现,难怪得有这个底气要在临安这样的繁华地方寄卖绣品。
顾三公子坐在茶馆中喝茶吃早点,一边听何婆絮絮感叹,一边打量着四周。这个茶馆并不在正街之上,而是面朝侧巷,因此租金和茶水点心的价格都不算高;不过紧邻正街,也不算偏僻,加之正当早点时候,客人还不少。薛家祖孙租住的房子,便在这茶馆对面。顾三公子大略知道那小小一间木楼里的布局,底楼前后三进,后面是厨房,中间是住房,前面是正房,楼上两进住房,后面有一个小小平台,可以晾晒衣服被褥——当然,若是家里人口多,又租不起两开间,楼下的正房和楼上的平台也会改成住房,衣服被褥都高高挑在窗外晾晒。替顾老爷打点祖业的族人,甚是精明能干,当日一见涌入临安的人潮,便建了不少这样经济紧凑的小楼,幢幢相连,临安现今地比黄金,寻常人家,颠沛流离至此地,大多囊中羞涩,难得能有一个自家的庭院,但是租住这样的小楼,好歹也是单门独户,还算体面,若是有心经营,还可将面街对巷的正户改作门面,作一个长久营生。故而不上几年,甘泉里的顾家地面上,木楼林立,人烟辐凑。当日顾三公子也是机缘巧合,恰恰看到这间楼房上高高挑起的招租旗幡,不然还得挖空心思找别的办法将薛家祖孙留下来。
薛一娘想必是住在楼上的了。顾三公子眯着眼想象着楼上会是何等模样。初来乍到,四壁空空,必定简陋得很。只不过,薛一娘这样的女子,似乎不论身在何处,都有着令人不敢逼视的冰雪之色,陋室之中,多有明珠,古人诚不我欺啊——
感叹未完,却见对面薛一娘开门出来了,顾三公子心头一跳,赶紧将身子略略侧过去,以免打个照面。他推测薛一娘这般女子,自有主见,必不会喜欢一见面便死缠烂打之辈,初识之时,还是维持着君子之交的距离,比较能够让她放心从而疏忽。
但是薛一娘偏偏走进了茶馆。
她一走进茶馆来,馆中的嘈杂之声便蓦地里消失了,二三十名客人,眼神乱晃,只不敢与薛一娘视线相接。相形之下,顾三公子表现得最是落落大方,站起身来向薛一娘拱手一揖,薛一娘也郑重其事地福了一福,顾三公子随即坐了下来重新喝茶,薛一娘也从容转向何婆说话。
顾三公子面上从容,却一直支着耳朵在听薛一娘与何婆的对话。薛一娘是来请托何婆寻一个老实能干的养娘照看祖母、做些家务,好让自己腾出手来刺绣谋生。又问何婆,绣架几时能做好。何婆答道柳木匠手快,今天说不定已经做好,薛小娘子若得闲,可以亲自去看一看。何婆眼下不得闲,便唤了隔壁家一个七岁的小童子与薛一娘带路。
这么说,那楼中,现在只有薛婆婆一人而已?
一念方起,顾三公子心中已经转过几个盘算,示意小七结账,笑吟吟地道今日要将这甘泉里好好逛一逛,看看自己幼时熟悉的那些地方和东西,可有什么变化。小七原以为顾三公子会逛到柳木匠那儿去看看薛一娘,不想顾三公子却带着他径直跑到了薛氏祖孙住处的后街小巷。
这条小巷与茶馆前的那条小街又不同,都是两边人家的厨房后门相对而开,除了挑担卖水的一名汉子,寂无行人,青石板铺就的街道干净整齐,路边各有两条半尺见方的排水沟,正是早饭前后时分,水沟中流淌的水尚带余温,只是天气严寒,些许泼洒在路面上的水滴,却已结冰。
顾三公子度量着前面那一家便是薛氏祖孙租住的房子了,当下大声笑道:“小七,瞧见前头空地上那棵大榆树了么?树下有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土地庙,只够摆进土地公土地婆的两尊坐像,不过那雕工是真正好——”
一语未完,踩在了一小块薄冰之上,“哧溜”滑出老远,张牙舞爪地挣扎了一番,终究还是端端正正地摔倒在薛家的后门前,满脸痛苦“哎哟哎哟”地叫了起来。
小七的脸孔抽搐,真想捂面痛哭,但还是立刻扑了过去,一口一声“三少爷你怎么了”,那阵势仿佛顾三公子下一刻便要咽气一般,惊得不远处老榆上的几只乌鸦呱呱乱飞。
这番动静太大,临近几房人家都开门出来看个究竟,薛婆婆正在厨下收拾,听到自家门外的呼痛声,自然也不能置身事外。有人认得摔倒的是顾家的三少爷,看起来摔得还不轻,难免慌张,薛婆婆更是脸色大变,迟迟艾艾不知如何是好。
当着围观的众人,顾三公子由得小七和一名汉子搀扶着,吃力地站起身来,拱手向众人笑道:“不碍事不碍事,是我自个儿不小心摔倒了,各位乡邻赶紧回去吃饭要紧。我找个地方歇一会便行。”
自然,这个歇一会的地方,近在咫尺之间的薛家,最合适不过——若是薛一娘在家,倒是诸多不便,不过现在,家中只有薛婆婆这么一个老妇人,却也无妨。
顾三公子表现得这般和气谦虚、通情达理,众人不由得大有好感,当下便有一人自告奋勇去请孙郎中来瞧一瞧,可别伤筋动骨了才是。薛婆婆奉上茶水,很抱歉地说道家中尚未置办茶点,立时便有邻家阿姆热心地送了两盘糕点过来。顾三公子连声道谢,又说打扰了各位乡邻,实在于心不安,待日后再来登门道谢。
小七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心里却直翻白眼。好了,下回上门的借口都有了,三少爷这出戏总该演完了吧?
孙郎中被拉着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时,顾三公子笑道,冬日衣袍厚软,自己并无皮肤擦破之处,只是摔得狠了,似是岔了气,一时间缓不过来而已。孙郎中既然来了,自是不能白跑一趟,还是坐下来好好诊了一回脉。至于顾三公子的脉象,大体说来还是平和舒缓的,只是时不时会有一股乱流窜出,倏隐倏现,孙郎中把握不定,又不便实说自己看不出个中奥妙,想来想去,便顺着顾三公子方才的话头,说道并无大碍,只是岔了气,好生歇一歇便可;若是晚上哪一处疼痛了,便用药酒揉一揉,若无事便最好。说完留下一瓶药酒便告辞离去。
坐了小半个时辰,估摸着薛一娘快要回来了,顾三公子见好便收,向众人道谢之后,扶着小七慢慢离开,听着身后一干人的赞叹之声,顾三公子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猫。小七撇撇嘴,扯扯顾三公子的衣袖,小声说道:“三少爷,拜托你收敛一点儿,当心有人看得到。”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呐。
顾三公子立刻调整了面上的笑容,风度绝佳。小七的嘴不免撇得更厉害。
有了上门道谢这个借口,两天之后,顾三公子拎着礼物,光明正大地去拜访薛家和薛家的左邻右舍。这一次他将薛家留在最后去拜访,与薛婆婆闲聊之际,一直支着耳朵在听楼上的动静。小七这个耳报神告诉他,薛一娘的绣架已经在楼上安放妥当,这会儿日光明朗,想必薛一娘正在楼上刺绣吧。
来此之前,顾三公子早已想得停当,因而问了薛婆婆起居是否安好、聊了一会汴京旧事之后,便满面含笑地说道:“家母寿辰将至,她老人家向来喜爱各色精致绣品,前日在李家绣坊见了薛小娘子的那幅锦鸡之后,甚是欢喜,本待当时便订下的,不想慢了一步,被禇家娘子抢了先,一直遗憾得很。不知薛家阿姆这里有无别的绣品?若能有一二绣幅,晚辈不吝重价,也算是向家母尽一份孝心。”
他口口声声要孝敬母亲,又许以重价、上门求购,薛婆婆倒不觉得被冒犯了,招手叫那个三十来岁的养娘上楼去问一问小娘子。顾三公子冷眼旁观,薛婆婆指使养娘做事时,自然而然,绝无生硬之感,料来当初在汴京城中,薛家也是使奴唤仆的大户人家,如今却沦落至此,蜗居陋室,要靠小娘子一双手来刺绣谋生。不过靖康之乱,多少皇子王孙、金枝玉叶填埋了沟壑,薛氏祖孙能够在临安城安居下来,已经很幸运了。
当然,更幸运的是遇到了自己这个可以帮她们一把的善心人。
这么一想,顾三公子难免又要沾沾自喜一番。
楼板有点薄,顾家那个族人,建房子时为了赶工期,用的木料不算太好。是以养娘与薛一娘说话的声音,隔了楼板,隐约可闻。顾三公子凝神细听,虽然话语听得不清楚,薛一娘的声音却是绝不会与那养娘混淆的,仿佛远山中时隐时现的乐声,清越又缥缈,近在耳畔又远在天边,就如同薛一娘这个人一般。顾三公子不免听得心驰神摇。好在薛婆婆年老,精力不济,只顾絮叨着她家小娘子三岁学绣、六岁成幅的种种旧事,并未注意到顾三公子嗯嗯啊啊地心不在焉。
不多时,养娘下来回禀道,因为行李尚未整理完毕,小娘子也不清楚有无其他绣幅,顾少爷最好过两日再来听信。
已经有了下一次登门的借口,顾三公子自是识趣地起身告辞。
次日祭灶,紧接着又是小年,顾三公子不便去打扰薛家,困在家中,抓耳挠腮的好不心庠。总算熬到二十五日早饭后,顾三公子赶紧出门,直奔薛家,拿到了一幅二尺来高、一尺来宽的白衣观音,当时不便细看,只留下了重金酬谢,估摸着能够让薛氏祖孙过个不错的年了。
回家之后,将白衣观音铺在案上细细打量,顾三公子不免吃惊不已。观音绣得双目有神、慈祥飘逸、大有佛光普照之感也还罢了,他原以为那白衣是绢底的本色,却不想竟是用不同深浅的白色丝线层层渲染绣出来的!
小七站在一旁也是倒抽了一口冷气,转过头瞧着顾三公子,脸上总算有了几分佩服:“三少爷,这个薛小娘子,还真有几分本事,的确和三少爷你以前看上的那些小娘子大不一样啊!”对比之下,以前那些个小娘子,只能说是一堆绣花枕头罢了,除了一张漂亮脸孔,哦,有几个还会娇声软语地说话唱歌,真不知三少爷看中了哪一点,当然,后面这些话,小七是不会说出来的,以免抹了顾三公子的面子、到头来还是自己倒霉。
顾三公子却在想着另一件事。
这幅观音像的绢色与丝线的颜色,似乎有点太新了。薛小娘子那样清高自持的人,想必不会买了别人的绣幅来充数,这附近可也没有这般出色的绣工,应当是出自她手。可是这么新的一幅绣像……千万不要告诉他这是薛小娘子两日绣成,那会让他觉得自己会不会遇上了山精水怪。
不过,这样气质高洁的山精水怪,料想也不会是什么凶神猛煞吧……
这么一想,原本有些忐忑的心情,立时又活跃起来。
唔,想一想,还有什么借口,可以让他再次拜访薛家呢?看起来薛婆婆对他的印象挺不错啊。话说回来,顾三公子自幼就深得各家太太喜欢,原因无他,只因他小小年纪便能够坐在这些太太膝前很有耐心、很有兴趣地陪着她们家长里短地絮叨半天,年岁渐长之后,各家太太看他的眼光又有所不同,每每打量得顾三公子落荒而逃,生恐一个不慎便会被自家母亲卖与哪家太太作女婿。不过此一时,彼一时,若是能够得薛氏青睐,要亲近那位薛小娘子,可不就容易多了么?
四、
顾三公子想了一夜,也没想出一个合情合理的借口,很是苦恼。好在第二天,他的救星、二公子顾清敏便回来了。
顾清敏自幼便被茅山上清派带走,收为护教弟子。以顾老爷的本意,是万万不肯让这个自小便性情古怪的儿子去和道士作伴的,天知道会教成什么更古怪的模样?但是茅山乃中茅君得道之处,葛洪炼丹之地,山中宰相陶弘景隐居之所,上清派根本所在,向来被视为道家“第一福地,第八洞天”,其时有三宫五观七十二茅庵,弟子数千,香火繁盛,历任教尊均备受朝野敬重,护教弟子人数不多,但无一不是文武双全的一时俊杰,现在瞧上了顾清敏这样一个小小八品官的次子,顾老爷哪里能推辞得了?顾清敏被选中带上茅山时,不少同僚亲友都来道贺,颇有一些人很是嫉妒顾老爷的这番运气,阴阳怪气地感叹道上清派在朝中人脉广得很,手眼通天,顾老爷现如今可是背靠大树好乘凉啊,将年纪尚轻、修养不够的顾老爷气了个半死,越发不爱提二公子这回事了。
这些年来,顾清敏每隔一两年,总要回家住上一两个月,家中其他人倒也罢了,惟有顾三公子,每次二哥一回来,都是两眼放光地跟在后面寸步不离。自然,这一两个月,也是顾三公子最神气的时候,顾清敏很有兄长之风,指哪打哪,绝不含糊,顾三公子平日里在一堆小衙内手中受的窝囊气,至此一扫而空,直至顾清敏再次离家,顾三公子才不得不眼泪汪汪地低头弯腰重新做回小弟,咬牙切齿计算着二哥下一次回来要教训哪些不识相的混蛋小子。
顾三公子追逐各色美人时,碍着二哥半个道士的身份,向来不敢轻易劳动他,免得一不小心传入他师门耳中,惹出麻烦来。
只是这一回,顾三公子盯着案上这幅绣画看了又看,越看越觉得这慈眉善目的白衣观音,神情举止之间,竟然隐约有山高水远、风动云卷之气,这一惊可非同小可,本能地觉得,薛一娘恐怕还真是不同于自己以前追逐的那些美人。
怯意方生,从来都是为他壮胆撑腰的二哥便回来了,这般巧事,由不得顾三公子不动了别样心思。
唔,二哥可是诸多亲戚朋友眼中的上好佳婿人选,说不定薛氏也可能瞧上年轻有为、光彩耀眼的二哥,自己可要牢记,就算找二哥帮忙,也千万不能让他出现在薛氏祖孙面前才是……
顾清敏觉得自己这次回来,老三似乎安静了一些,煞是奇怪。
不过到了晚上,他便知道,接风宴上顾三公子为何安静了,敢情在这儿等着自己呐!
顾三公子还是头一次为了这种事来找他帮忙,看来这一回还真不同寻常。而仔细观摩了那幅白衣观音之后,顾清敏不觉对那薛一娘也生了几分兴趣:“你这回是当真?不行,我得亲眼看看那小娘子才行,免得你看走了眼,事成之后又来怨我!”
老三看走眼可不是一回两回了。顾清敏对这个三弟的眼光,委实不敢放心。再说了,没有亲眼看到薛一娘绣这一幅白衣观音,谁知道里面有无问题?
他这番话却将顾三公子吓得心头一跳,赶紧摆手道:“不敢叫你这凶神去相看,没得吓跑了人家小娘子。”
他这么紧张,倒让顾清敏更来了兴趣,眼珠一转,心说薛小娘子是何等人物,倒也不急着去相看,眼前倒有一件要紧事情,得先办了才是。当下与顾三公子讨价还价,说定了帮手的条件,方才笑眯眯地去了。
顾老爷这一枝顾氏,迁至甘泉里已有五世,族人散布于临安城中和附近几个村庄,祖祠却还在甘泉里,约定二十八日祭祖,主祭的便是顾老爷。大公子在淮南任职,不得回来,跟在顾老爷身边招呼的便是二公子与三公子了。
顾氏这一枝中,出头的人物不多,偶有几个,也不过乡绅员外郎而已,年少子弟数十,亦都平平,顾清敏身处其中,真如鹤立鸡群一般,不过也正因为此,顾清敏明明白白地摆出一付瞧不上人的傲岸架势,与长辈见礼时还能不出格,对同辈子弟便颇有白眼朝天、敷衍塞责之嫌,顾氏族人难免心生不满。相比之下,三公子顾清毓不那么出色耀眼,但胜在品格端正、态度谦逊、待人诚恳、言语温和,令人如沐春风——尤其是有了顾清敏这个对照之后。于是几位叔伯开始热心地问起顾三公子的前程。顾老爷此番告老回乡,明摆着不想再出仕,顾三公子从前跟着父亲东奔西走,无暇顾及此事,现在回乡定居了,可不能不好好考虑一番。顾三公子客客气气地拱手答道,刚刚返乡,家父事务繁忙,尚未能虑及此事,还要请各位叔伯多多指教。
这番话听得几位叔伯大是高兴,立时便兴冲冲地为他谋划起来,争论良久,一致认为,本朝历来重太学,徽宗朝时,太学生多达万余,用官不经科举,尽取太学生;近年来虽经靖康之乱,太学未复,但是祖宗制度绝不会废,三公子还是尽早将经义文章做起来,待到日后太学一复,便可从容入学考选。一位住在临安城中的族叔,还为顾三公子推荐了两位可以为他批改功课的宿儒——顾氏族人,都知道顾老爷虽由科举出身,但是于经义文章,荒疏已久,是以此举并不算唐突。
对于这番热心,顾三公子自是满口感谢,又特意向顾老爷转达了叔伯们的好意。顾老爷觉得向来胡闹的小儿子这一回总算长进了,脸上大有光彩,因而对几位族兄弟也份外客气,祭祖之后,又特意请到家中来痛饮一回,宾主尽欢。顾太太在屏风后听得诸位客人对顾三公子的夸赞,喜得眉开眼笑,不但吩咐家仆奉上一坛顾老爷平日里舍不得喝的二十年花雕待客,晚上打发顾三公子睡觉时,又专门在他枕头下塞了一个装满金锞子的小荷包。顾三公子很是无奈,他现在是十八岁,不是八岁好不好?
这一次祭祖之后,顾氏族中,对于二公子和三公子的评价,有了微妙的变化,各家婶娘伯母看向顾三公子的眼神明显热切了许多。顾三公子连着几日不曾挨打挨骂,顾老爷更是难得给了几分和蔼颜色,心情大好,倒也未曾注意到族人打量自己的目光有何异常之处。
惟一不如意的是,他找不到机会再跑薛家一趟。
元日后,各家亲友之间互相串门拜年,顾三公子跟着顾老爷跑了几天之后,猛然发现大事不好,二哥装样装得过头,自己扮乖巧又扮得太过份,现在自己似乎已经代替二哥成了各家亲友眼中的最佳女婿人选!
这日顾三公子好不容易摆脱新一轮三姑六婆的热情关心,一回家来便拖着顾清敏哀嚎:“二哥你太不讲义气了!哪有这样陷害人的!”
顾清敏笑嘻嘻地答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可别想反悔。
顾三公子向后一仰倒在椅背上:“完了完了,这一回没有你挡在前面,那些媒婆一定直奔我来,姆妈真看中哪家的小娘子,逼起婚来,我不脱三层皮才怪!我怎么这么笨呐,居然自己跳进坑里!”
顾清敏对顾三公子那付痛心疾首、悔不当初的模样视而不见,仍是嘻嘻笑着,剥开一瓣蜜桔塞进自己嘴里。
顾三公子缓过神来,立时叫道:“不行,我要追加条件!”
原来的条件,只说顾清敏要帮忙,没说帮到什么程度;现在想起来,自己真是太亏了,怎么着也要捞回本来,才不枉自己捏着鼻子扮了这么多天的乖巧。
顾三公子正盘算得洋洋得意,顾清敏随手将桔皮掷到他脸上,打得他脸皮生疼:“先说好,茅山护教弟子有十八戒,犯戒之事,别指望我。”
顾三公子一怔:“哪十八戒?说来听听!”
顾清敏笑了一笑:“你哪有资格听?”
顾三公子跳了起来,又不敢动手,气得大叫,顾清敏一把拧住他耳朵,轻声细语地说道:“你想惊动姆妈来替你撑腰?”
顾三公子赶紧捂住嘴,装出一付可怜样看着二哥。
顾清敏大是满意,这才放开他,拍拍手道:“好啦,看你可怜,说吧,帮什么忙?”
只要不是杀人放火……唔,话说回来,杀人放火的事情,自己也不是没干过,所以这小子每每“凶神凶神”的满口乱叫。
五、
住在甘泉里南桥头的团头田阿六,这几年日子过得很是滋润。他手下本来不过寥寥几个偷儿乞儿,事事都得看清波门大团头桂九的脸色,但是南渡以来,流民众多,其中不能自食其力者,往往沦为乞儿,这甘泉里市面日益繁华,偷儿乞儿也日益增多,水涨船高,田阿六手下人头既多,孝敬亦多,居移气,养移体,倒也养出几分体面来,每日只背了手闲逛,不再亲自上阵。
可是上元灯节这日,田阿六却满心不情愿地被赶上了街头。
半夜里捏着他咽喉的那个人,手下时紧时松,让他感觉自己死了又活,活了又死,比起这样的可怕来,亲自去偷一个老妇人和一个小娘子的钱袋,那就太容易做到了——其实顾清敏的提议是让田阿六去调戏薛小娘子,不过这个提议被顾三公子一口否决了,开玩笑,他还没能和薛小娘子说上几句话,论得着这家伙去调戏么?
计划很简单也很完美。薛氏祖孙的钱袋被偷,一定很着急,顾三公子此时便可以挺身而出,帮她们追回钱袋,又或者是替她们买下看中的东西,日后再追回钱袋亲自送上门去。当然,顾三公子更喜欢后一个计划,不过,总得做好两手准备不是?
上元灯节向来繁华,城门整夜不闭,任人来往。顾三公子带着小七,不远不近地跟在薛氏祖孙后面,留心着不要被拥挤的人潮给淹没掉,也不要被街道两侧的五彩花灯烟火给迷了耳目。来来往往的人群之中,颇多精心妆扮的年少女子,在小七看来,其中很有几个看上去比那薛小娘子妩媚漂亮,更重要的是眉目含情,眼波不停地在顾三公子身上萦绕流转。若是往日,顾三公子哪能放过这等良机?自是要知情识趣地凑上前去献一番殷勤。偏偏这一回,顾三公子放着这花团锦簇不理不睬,一意去追寻那个疏淡飘忽的背影。
小七被顾三公子拖着东奔西走,不能专心玩赏这一年一度的灯节,心中难免抱怨,又不敢将顾三公子一人丢下,只能嘀嘀咕咕地紧跟在后边。
顾三公子眼前忽地一亮:前头那个提着鼠儿灯、大摇大摆靠近薛氏祖孙的瘦小汉子,不是田阿六又是谁?
以田阿六的本事,料来不应失手,接下来便是自己上场了,顾三公子不由得向前紧走了几步。
田阿六自薛婆婆身后擦过,不想薛婆婆身上并无钱袋,田阿六不免暗叫一声“可惜”,颇不情愿地转到薛一娘的这一侧。这田团头,做了多年偷儿乞儿,自然警醒通透,看这薛氏祖孙的穿戴打扮,也是平常人家出身,料无多少家财可以让人惦记,那就必定是薛小娘子的姿色惹动了哪位厉害人物的眼了,自己可要小心,不可多手惹祸,是以先去试探了薛婆婆,不能得手才转向薛小娘子,这么着,想必那位厉害角色也不至于责怪自己心思不正了。
顾三公子既专心盯着那边的动静,自是看得清楚。眼见那田阿六掩在人群之中慢慢接近薛一娘,虽知道这也是他们原来的计划,心中仍是很不舒坦,只在头脑中想像一下田阿六下手的动作和过程,已经觉得难以忍受。此时薛氏祖孙偏偏在一个花灯摊前停了下来,薛一娘似是看中了一盏走马灯。这正是田阿六下手的上佳时机。顾三公子心头大急,还没来得及想清楚,脑中一热,等回过神来,人已到了薛一娘身边,小七落在后面,目瞪口呆地看着顾三公子滑如游鱼、疾若飞鸟的动作,中间这么多人,三公子究竟是怎样在眨眼之间挤过去的?
顾三公子抢在薛一娘前面,伸手捏住了那盏走马灯的提柄,然后很谦逊地收回了手道:“小娘子你先请。”目不邪视,视线只放在薛一娘的衣袖上,暗暗在心中计数,数到三时,薛氏果然很应景地“呀”了一声:“原来是顾三公子!三公子不必客气,先来后到,这盏灯该是你的才对。”
顾三公子这才转过目光正视薛氏祖孙,拱手一揖,笑道:“原来是薛家阿姆。这一盏灯也不值什么,不如让晚辈尽一尽地主之谊如何?阿姆还请勿要推辞。”
这番说辞,光明正大,全是尊敬长辈之心,料想薛氏祖孙也不便推辞。顾三公子暗自得意,一边说一边掏钱袋,手伸到腰侧时,脸色突地一变。
腰带上空空如也。
该死的田阿六!
顾三公子僵在那儿,卖花灯的小贩一见他这神情便已明白,同情地道:“小郎君是遭贼了吧?这灯节人多,偷儿猖狂,也不是小郎君一个遭了算计的。”
薛氏叹道:“这世道,人心不古哟——”一边儿唠叨,一边让薛一娘取钱买下那盏花灯,递给顾三公子:“三公子接着,算是我这老婆子的一点心意,可别让那些恶贼坏了兴致。”
顾三公子呆呆地接过走马灯,呆呆地看着薛氏祖孙离去,直至小七气喘吁吁地挤到他身边,才如梦初醒,几乎要抱头痛哭,他怎么就闹出这样一个乌龙来!不说二哥要鄙视自己,就是他自己,也要在心中痛踩自己几脚!
然而此时,已经隔了人群、遥不可及的薛氏祖孙,忽然都回头来看了他一眼。顾三公子又呆住了。她们脸上,那是什么表情?是觉得他很倒霉很可笑?也不太像啊。薛婆婆的神情固然颇有几分和蔼可亲,薛一娘嘴角的微笑似乎也带了一点善意;只是若说纯然是同情他这番遭遇,好像又并非如此……
不说顾三公子站在那儿左思右想地发呆。薛婆婆含着笑对薛一娘道:“这顾家的三公子,倒也算个实诚人。”
薛一娘淡淡笑了一下:“看起来的确如此。”
薛婆婆又道:“你今年也十七了吧?”
顾三公子的那点儿小算盘,她一双老眼,却不昏花,看得一清二楚。流落至此,能够得这样一个佳婿,其实也挺不错的。
薛一娘只略略转了一下眼睛,轻声答道:“我自有主张。更何况,父兄俱陷于北虏,生死不知,我怎能苟且偷安?”
薛婆婆的神情不觉黯淡了下去,良久,叹了一声,不再提这个话头。
且说顾三公子这一夜,疑神疑鬼,忽喜忽忧,提着灯,恍恍惚惚地跟在薛氏祖孙后面,不敢靠近,不敢远离,逛到夜深,薛婆婆年老,腿脚不便,是以虽然灯市尚盛,也折返回来了,顾三公子一直跟在后面,目送薛氏祖孙回到家中,这才高一脚低一脚地踩回自己家去。
顾老爷和顾太太都未曾回来,家中只有几个守夜的仆人,无人管束,顾清敏乐得自在,端了酒菜坐在后院阁楼顶上赏月观灯。居高临下,望见顾三公子回来,一跃而下,拎着他衣领,将他提上楼顶来,拍着他的后背笑得前仰后合:“老三,你怎么就那么倒霉呢?”
顾三公子的脸垮了下来:“你跟在后面看热闹?”完了完了,二哥看见了薛一娘,就不知薛一娘有没有看见二哥……
他还在那儿胡思乱想,顾清敏道:“有热闹不看,我傻么我?哎,知不知道那薛氏祖孙背后怎么说你来着?”
顾三公子翻了个白眼:“二哥,我真不知你何时长了双顺风耳了。”薛家祖孙前前后后的人群之中,绝没有顾清敏的影子,就算他妆扮成别人的模样,也瞒不过自己的眼睛和感觉,顾清敏自以为得意的易容之术,栽在他手里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顾清敏“切”了一声:“老三,士别三日尚且要刮目相看,这隔了一年时间,就不兴二哥我学点儿新手段么?”
这一年他学的新手段之一,是识读唇语。潜伏跟踪,有这手段,还是挺管用的。
顾清敏将薛氏祖孙的那番对话一一学来,学完后又是一阵大笑:“我说老三,你怎么就这么倒霉呢?被那田阿六偷了钱包不算,薛家做主的偏偏不是老的是小的,你前头对着老的献殷勤可不是白献了么?偏生这小的么……真看不出薛小娘子竟是个孝烈的巾帼英雄!”
这可比那薛小娘子别有心上人还要悲惨。老三怎么就不长眼看上这样一个麻烦难缠的女子呢?
顾三公子苦恼万分地仰天倒在了屋脊上。
顾清敏笑眯眯地坐在一旁喝酒。其实还有一些话他没说出来。薛一娘说起父兄俱陷于北虏时,祖孙二人,眉宇之间虽有忧虑之色,却绝无悲戚无助之感,显见得已有营救的把握,如此看来,薛氏祖孙,绝非寻常之辈,老三这一次有得折腾了。只希望老三在碰得头破血流之前,早一步醒悟过来,看上另一位佳人,免得还要烦劳自己去帮忙。话说,茅山护教弟子去帮这种忙,也太掉身价了,但愿永远不会有人知道自己居然为了这等小事去威胁一个小小团头……
六、
顾清敏原以为自己这个小弟会被元宵夜那丢脸的一幕还有薛家祖孙后来的私语重重打击一番,少说也得歇个十天半月才能缓过气来,没想到顾三公子在**辗转反侧一夜,第二天爬起来,又是笑嘻嘻若无其事了。早餐后便向顾老爷禀告说昨晚逛灯会时被小贼偷了钱袋,送给顾太太的那盏走马灯,还是借钱买的,这会儿赶着去还钱。顾老爷不免要板着脸孔教训一番,怎得如此不小心,眼看着大了,还是这般心浮气躁;顾太太则赶紧叫人拿了新钱袋来给小儿子,叮嘱小七这回千万看着点儿,还打算加派一个成年的家丁陪着顾三公子出门,被顾老爷喝斥“慈母多败儿”,方才拦了回去。
顾三公子出门的动作急了一点,又被顾老爷喝骂,顾太太嘀咕着道:“三郎急着还钱,这守信用的好事儿,老爷用得着计较么?”顾老爷无语,见顾三公子被他骂得停在那儿不走,一脸无辜地看着大家,不免心头火起,习惯性去伸手去桌上摸算盘时才想起来,因是正月里,顾太太光明正大地将他的铁算盘收了起来,免得砸了人要犯忌讳,于是顾老爷又沉了脸喝道:“既是要还钱,为何不快走!”
顾三公子乖乖地告退,临走前背着顾老爷和顾太太向顾清敏扮了个鬼脸,那意思顾清敏还是看得明白:你就留在家中好好儿领受老爷的训导,我先走一步了——两边的仆妇低着头想笑又不敢笑,眼尖的侄儿大叫起来,顾三公子却已飞快地溜走。
元宵已过,街上店铺一一开张,一派热闹繁华景象,顾三公子走在街上,来往行人与店家,多有向他点头微笑者,若在往日,顾三公子自是感觉良好,今日心中有事,只觉大家的笑容均隐含深意,莫不是昨晚自己丢的脸人人尽知,所以一个个都觉得好笑?这么一想,顾三公子虽然仍是面带笑容,小七却发觉他的心情已不似平日从容轻松,想着也是因为昨夜之事,不由得大觉诧异,顾三公子丢脸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比这还大的糗事不知多少,怎的这一回这般在意起来?连带得他也浑身不自在,若非平时训练有素,还真个维持不住脸上的笑容了。
好不容易拐入薛家那条小巷,行人与店家都少了许多,小七暗暗吁了一口气,顾三公子则整顿好仪容心绪,站在薛家门前,略略提高了声音问薛家阿姆可在家。薛婆婆应声迎了出来,满面笑容,态度亲切得让顾三公子心里不由得“咯登”了一下,举止之间也不知不觉有些扭捏不安了。
薛婆婆坚决不肯收顾三公子还的钱,说道这些日子还不曾多谢三公子的照顾,自己祖孙二人,委实心中不安,如今能够小小有所偿还,虽说一盏花灯不值什么,多少也能够让自己祖孙二人稍稍心安,若三公子执意要还,岂不是……
顾三公子其实也觉得,让楼上的薛一娘听见自己一个堂堂男子汉,为了区区一盏花灯的那么十几文钱,推来让去,实在不太像样。若是还钱呢,薛一娘会不会觉得自己太过斤斤计较?若是不还……只怕更糟糕。好在这一路上他已想出了另一对策,于是薛婆婆推了一推,顾三公子也就顺势收回了手中那十几文钱,丢给小七收了,然后满面堆笑地向薛婆婆说道:“阿姆见爱,晚辈就不客气了。其实今日登门拜访,是另有一事相求。”说到这儿停了一停,恳切地望着薛氏。小七在他背后翻了个白眼。面前又不是顾太太,用得着摆出那副模样来缠磨老人家么?
被顾三公子这么殷切期望的薛婆婆,自是让他但讲无妨。
顾三公子说道:“年前那幅白衣观音绣像,出尘拔俗,真正精妙,我家二哥赞不绝口,也想求一幅吕祖绣像为他的师长祝寿。不知阿姆这里可有现成的吕祖绣像?”
薛婆婆笑了起来:“三公子真是说笑了,哪有拿吕祖像去祝寿的?”
顾三公子等的就是她这番疑问:“阿姆有所不知,我家二哥,是茅山护教弟子。”
昨夜顾清敏虽然没有说出自己的疑虑,顾三公子后来也想明白了,薛氏祖孙必有不同寻常的来历,大约知道茅山护教弟子是怎么回事,若是她们果然有心要将失陷于北虏的亲人救出,便不会忽视自己这句话背后的某种可能性。
从进来之后,顾三公子便一直留心着楼上的动静。在小七耳中,楼上很安静;但是顾三公子可以清清楚楚地感觉到那清冷又芬芳的暗香、若有若无的衣裙拂动之声,还有细不可闻的绵长呼吸。这句话一说,楼上忽然静了一静。
顾三公子心中大喜,有门道!
薛婆婆果然惊讶地道:“原来如此!”停了一停,方才接着说道:“三公子且坐一坐,这些事情向来都是一娘在打理,待我问问一娘再说。”
灯节方过,养娘尚未回来上工,薛婆婆亲自进了内屋,唤了薛一娘下来询问。顾三公子支起耳朵留神听着,隔了薄薄门帘,薛氏祖孙的细语清晰可闻,商量之后,薛婆婆出来说道,薛一娘手中并无现成的吕祖绣像,不过若是有合适的画样,尺寸又不大的话,半个月应该可以绣好。
顾三公子赶紧说道二哥房中供着一幅吕祖乘鹤过洞庭的画像,他这就回去描了画样来,至于尺寸,这个好商量。
顾清敏房中那幅吕祖像,是他师长所赐,据说出自前朝名家之手,颇有几分安宁家宅的灵验,是以这些年来顾家跟着顾老爷到处搬家,一直都小心携带着。顾三公子在甘泉里一时找不到看得上眼的画工,于是缠磨着顾清敏,借口重新装裱画卷,将那幅吕祖像直接揭了下来送到薛一娘家中,又留下银钱作为定金,好让薛一娘不必先行自己垫钱去买丝线。
顾清敏觉得事态不妙,老三这一回看来是当真了?
只是,老三向薛家小娘子献殷勤,怎的总拿他当垫脚?上一次叫他去威胁一个小团头,这一次拿了他的吕祖像去作画样,再下一次还不知会翻出什么花样来。为了防患于未然,自己是否应该提前返回茅山呢?
不过,这个故事正看到精彩处,中途放手的话,很让人舍不得啊……
七、
虽然顾三公子元宵夜的丢脸,看起来反倒成了他与薛家祖孙更进一步亲近的契机——顾清敏后来才明白,喜欢当施恩者是人之常情,是以母亲和薛婆婆这些太太们,虽然向来称赞顾家老大忠厚老成,老二聪明能干,却更偏爱会在她们跟前撒娇缠磨求个小情的老三——顾清敏还是认为,那田阿六没能办到自己交待的事情,奖赏固然休想了,惩罚必定是要有的,而且得及时,以免堕了自己的威名,哪怕田阿六不可能知道夜半来客是谁。
于是十六日晚上,顾清敏换了夜行衣,悠悠然跑去教训田阿六了。
然后在自家后院的高墙外,被截个正着。
对面穿着夜行衣的那个蒙面人,身形窈窕,朗月之下,目光澄澄有如清水流转,只看这身形和一双眼睛,便知定然是一位佳人。
佳人夜来,顾清敏心中却大大地跳了一下,忽觉不妙。
老三若是知道薛一娘绕过他直接找上了自己……
深夜寂静,稍有一点声响便会传出老远,是以薛一娘慢慢走近,清冷之气随了夜风扑面而来,顾清敏挑起了眉,感觉到自己身体内慢慢沸腾的战意,背上长剑隐约的铮铮之声,不觉惊讶又震奋。元宵夜他离得远,居然未曾发觉,薛一娘何止不是寻常人家出身,根本就是难得一遇的上佳对手!
而且,见鬼了,他怎么觉得,薛一娘身上那股子隐隐约约睥睨天下的气势,居然似曾相识?
他究竟是什么时候,曾经见识过这样一个对手来着?顾清敏在心中急速翻查着近几年和自己交过手的那些人,这些家伙不是他对手,统统抹掉;这几个只会一味歪缠烂打,一股子讨厌味儿,抹掉;这几个只是没头没脑的蛮牛,抹掉;这几个是很讲风度的前辈高人,哪怕被他逼到死角也要保持住高深莫测、大肚能容的高人风范,抹掉;这一个……石头这笨头笨脑的傻小子,动起手来有那么一种不管不顾的狠劲儿,可也有一种将天下人都踩在脚底下的傲岸气势,年轻一辈里,能有这种气势的,委实不多见啊……仿佛他们生来便站在高峰之上,所以不论本性如何,都掩不住骨子里那种骄傲,掩不住那俯视众生的气度……
顾清敏心中的念头转得飞快,他要不要动手验证一下?料来打个几十回合,薛一娘的出身来历,多半能够看个清楚……
薛一娘似是觉察到顾清敏的战意,在他面前十步左右停下了,轻声说道:“顾二公子,我并非来求一战。”
好吧,顾清敏提醒自己,面前这女子,很有可能变成自己的弟媳,的确不能先打一架再说。
更何况,他一点也不想验证自己心中那个隐约的猜测。
石头身后那个是非祸害的渊薮,能不碰最好不碰。有句老话怎么说的来着?睡着的老虎,就让它睡好了。
顾清敏勉强按捺住跃跃欲试之心,收敛剑气。
薛一娘这才继续走近,直至五步外停住,说道:“白天里三公子前来试探过,我想二公子定然已经知晓一些我的家事,不过只怕知道得不太清楚,为免三公子将来生出误会,故此今晚特来说明。”
顾清敏的神情郑重起来。
薛一娘今晚不曾刻意掩饰自己,言语举止之间,自有一种遗世独立而又光明磊落之气,只不知是哪家高人的弟子。顾清敏知道自己万万不可轻忽。茅山的名号,并非无往不利,护教弟子除了降妖除魔之外,做的更多的,还是如何与各方势力包括见不得天光的势力打好关系。
顾清敏拱一拱手说道:“请讲。”
薛一娘轻声说道:“我本出身将门,靖康之乱中,两位兄长力战殉国,家父与长兄不幸失陷虏中,生死不明,却被伪齐盗用名号,以薛家军之名镇守宿州。家母与大嫂、侄儿均死于乱军之中,只有我正陪同祖母远赴普陀山进香求医,得以幸免。因为父兄身负叛逆之名,我祖孙二人,只好假托东京民家,藏身于此,待祖母病情缓解后,再图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