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瑶光服过药之后,脸色不再那么苍白,略有了红润之气;神情之中,也稍少了一些看透世事的淡定与倦怠。
殿外风紧雨急,殿中灯光摇曳,令得四壁阴影幢幢。
姬瑶光看着唐梦生道:“你心中有哪些不明白的地方,尽可以先问一问我。”
唐梦生沉吟着,心中太多的疑问令得他一时不知从何问起。
他的目光触到粉墙上的诗句,转念问道:“这首诗当真是李商隐的亲笔吗?”
姬瑶光没有想到他会从这首诗问起而不问他最关心的问题,有些惊讶地看看他,说道:“应当是吧。圣女祠建于唐初,有唐一代,因为皇室奉老子为祖先,道风大炽,圣女祠虽僻处深山,香火仍是极盛。对外人虽不开放,对修道之人却大开欢迎之门。李商隐早年入蜀时也曾修过道,他会到圣女祠,并不奇怪。”
唐梦生思索着道:“据说圣女祠当年不但是巴蜀湘楚之地的道家重祠,也曾是整个巫山门的根本重地。”
姬瑶光的神色之间更是诧异:“不错。只不知唐兄又是如何知道这件湮没已久的往事?”
唐梦生一笑:“并不是只有姬兄一个人懂得翻遍典籍、寻找沉沦数百年的往事。”
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他可是做足了功夫在了解巫山门的一切。好在前头有一个姬瑶光,很多时候,他只需追着姬瑶光的脚步去找就是了。
姬瑶光默然一瞬才道:“我并没有看错唐兄,果然能够洞烛先机。”
唐梦生转而说道:“只是,我找不到任何证据说圣女祠是建于唐初。因此未免对其他一些问题也不太明白。”
姬瑶光微微笑起来:“典籍未载,只不过因为巫山十二峰当时刚刚归于一统,尚未成气候,入不了史家的法眼。要断定圣女祠初建的年份,其实也很简单,不说别的,就看这神女塑像,也可以印证这一点。”
唐梦生的目光转向巫山神女的塑像。
姬瑶光道:“神女塑像并无年号。但是塑像与雕像之术,始于汉末佛教东来之后。魏晋之时的塑像,往往飘然出尘,有林下风气;唐初之际,既有汉魏遗风,又有初唐风气,塑像往往眉宇开朗;盛唐气象,丰润雍容,是他时他朝所不能仿效;大宋开国以来,神像往往多有文秀之气,但未免失之纤弱。”
唐梦生不禁叹息了一声。巫山神女的塑像,秀逸脱俗,与姬瑶光的人一样,令人想见旧时王谢大族那些不入凡尘、飘飘然如凌云气的子弟;但眉宇之间,又迥然不同于汉魏时代的苍凉与南朝时的纤柔,而是明丽开阔,有俯视众生之势。
这样的区别,经姬瑶光点出,令人不能不注意到。
他沉吟着道:“当年一统巫山门的人,正是神女峰弟子吧?所以才会选定将巫山神女的塑像树在十二峰共同膜拜的圣女祠中。”
姬瑶光一笑默认。
唐梦生喃喃自语般说道:“天下一统……唉,天下一统……姬氏祖先的梦想,再不能行诸于天下,就只好行诸于巫山这一隅之地了。”
姬瑶光的眉尖微微跳动了一下。
唐梦生霍然一惊。他原以为姬瑶光是听不见他这番对姬氏与神女峰大大不敬的喃喃自语的。
姬瑶光又道:“巫山十二峰的武功,流派虽异,其实均与道家渊源深厚。我推测今天的十二峰武功,都经过了当时聚集在圣女祠的修道人的订正。譬如飞凤峰的射日弓穿云箭,其实最早渊源于巴人的射鱼猎蛇之术,神女峰一统巫山后,则选择了另一个对神女峰更有利的传说来解释飞凤峰的射术来历,这传说道,当初楚霸王在巫山炫耀武力、一箭射透了一座山峰,惊动巫山神女,强迫楚霸王留下他的弓箭与射术。但实际上,这样的强弓劲箭与射术,也得益于唐初某个修道人想自由来往于巫峡两岸的尝试。他以带着倒钩的穿云箭射向对岸山峰,箭头钉入对面山崖之中后,箭尾所系的长绳便是他过江的索桥。瑶花在巫峡两岸的山崖上发现了不少尚未完全腐蚀的箭枝,箭身上的年号标记足以证实我的猜想是正确的。”
姬瑶光说得轻描淡写,唐梦生却深知其中暗中摸索的艰辛,不觉肃然起敬,说道:“外人传说姬兄与令姐不择手段要得到巫山各峰的武功,原因便在你们想寻出巫山武学的源流,才好加以订正?”
姬瑶光笑而不语,显是默认了。
唐梦生随即皱起了眉,说道:“以我见来,巫山武学,另成一体,与道家所讲求之空明寂灭相去甚远,源出于道家,只怕多为托辞;用来说十二峰的来历,倒不算错;用来说它们的武功来历,只怕……姬兄自己不也说,飞凤峰的射术,渊源于巴人而非上古道家?”
姬瑶光叹息道:“空明寂灭,那是融入了佛理的道家境界;追本溯源,道家所求的,更重于自然而然、任性逍遥。只是巫山武学太过偏重‘任性’二字,以至于走入了歧途。”
唐梦生心中升起强烈的不安。太乙观武功心法,历来讲求的便是“空明寂灭”四字,姬瑶光却认为它并非正途。
更要命的是,他熟读道家典籍,当然知道姬瑶光说的极有道理。
姬瑶光的目光转向他,问道:“唐兄既然对巫山门的一切下过如此苦功,不知唐兄有何看法呢?”
唐梦生略一思忖,笑道:“我对巫山武学不敢置评,但对巫山弟子的彼此敌视、自相残杀却印象深刻。”
姬瑶光深思地看着他道:“你认为其中原因是什么?”
唐梦生叹口气:“你们能够击败天下人,却击不败自己心中的七情六欲。爱憎之念一生,心魔大张,到这个时候,甚至由不得你们自己了。”
姬瑶光沉吟不语。过了片刻他才说道:“的确如此。巫山门历来讲求至情任性,以情驭气,选弟子时,便要看他是何等性情之人,才能决定他应当习练哪一家的武功。譬如生性矜持庄重之人,就绝不能习练净坛峰那种巧于媚人的武功;生性温柔文弱之人,就绝不能习练飞凤峰的射日弓一类的武功。而一旦习练了哪一家的武功,也就身不由己了,就如甘净儿不得不媚,伏日升不得不风流,明翠屏不得不万念俱灰。”
他提到明翠屏,唐梦生不由得想到明春水,心有所感,说道:“翠屏峰的弟子,似乎一开始都很热心亲近世人啊。”
姬瑶光一笑:“正因为他们对世人太过热心,才会因为深知世人之丑陋处而灰心失望,所谓爱之深则恨之切便是。所以翠屏峰的武功,会有三变,一变为由热转冷,由天下至为热心之人变为天下至为绝情之人;二变为由冷转死,因为绝情,而至心如槁木,只因他已无视生死,所以入水不溺、入火不焚、处大雷雨而不惊、入大泽而不迷;三变为由死转生,至此才能真正看破世人真面目,无嗔无喜,无怨无尤,如流水顺应万物一般顺应人心,逍遥如不系之舟。因为有这三变,翠屏峰的武功又有一个雅号叫做‘阳关三叠’。”
唐梦生不禁长叹道:“难怪得明春水说巫山门中没有人敢真地惹恼了翠屏峰弟子。无论是热心世事还是心灰意冷,他们都是志在世人、心中无我之人。世人喜生畏死,都因为心中有了一个大大的‘我’横亘其间,以至于对生之乐恋恋不舍;翠屏峰弟子心中既然无我,与人动手之际,自然无视生死。说老实话,我自己就绝不肯和一个不畏死的人拼命。将心比心,也难怪得别人不愿意和翠屏峰弟子动手。”
姬瑶光凝神注视着他,许久,又是一笑:“我早应该请你来与我们一道参详巫山武学的,那样必定可以省去不少暗中摸索的时间。”说着话锋一转,“翠屏峰的武功,按道理来说应该是这样三变以至于顶峰,可是历代弟子,都止于第二变,便因对人世再无留恋而自绝于世。”
唐梦生的心神大为震动,一时说不出话来。
姬瑶光又道:“巫山十二峰,每一代传人都无法攀上顶峰。譬如韩师姐,她因从小就精于捕虫饲虫而被起云峰选中,第一步走得非常顺利,她很快就能熟知各色毒虫的习性以及用途;第二步饲虫也进展神速,在与各色毒虫的亲昵相处这一面,她超过了以往所有的起云峰弟子;第三步便是要驱虫制敌,她也做得很成功。然而在第四步也就是借毒虫练功这一步上,她却出了问题。按起云峰的典籍的说法,以毒练功,能收事半功倍之效,韩师姐却发现,她每往前走一步,体内的真气就要为之一变,令得她无法控制借助毒虫练得的真气,从而生出诸多变故,譬如心口不能相应,心手不能相应。阎罗王发现她若再这样练下去,最终会全身僵硬而死。”
唐梦生吸了一口冷气:“起云峰以前的弟子,是不是就是这样死去的?”
姬瑶光轻叹道:“可不正是?于是阎罗王为她配制药物以克制体内毒性。但这又带来新的问题,就是韩师姐若是服药,就无法再像从前那样与她饲养的毒虫忘形相处。她原本视它们为终生之伴,阎罗王却视它们为终究要害人的毒虫。虫类虽无知,却能感受到这股敌意以及韩师姐与它们的疏离,于是韩师姐再无法得心应手地驭使毒虫,一旦精力不足,毒虫便不听指挥。”
唐梦生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开始明白起云峰的那两名女侍为什么会令他感到“盛名之下,其实难符”,仅仅受了几处剑伤便驱使不了那些蛇虫。只因为韩起云此时已经出了大问题,连带得她手下的人也难有进展。
他看向姬瑶光:“那么神女峰又如何?”
姬瑶光微笑:“神女峰一脉武功,号为‘巫山云雨任飘摇’。按神女峰典籍的说法,巫山云雨一脉,要求习练者有一腔颠倒不能自主的痴情,从而具有一种自然而然的流动风韵,若有情若无情,若有意若无意,如花之态,如水之光,迷离闪烁,不可捉摸,摇曳生姿,变化无常。唯其如此,才能把握住‘巫山云雨任飘摇’七个字的真谛。”
他叹了口气:“可是情若不能自主,又何谈以情驭气、对敌对人皆能挥洒自如?情若能够自主,收放自如——我不知道这还能不能称得上一个‘情’字。事在两难之间,瑶花想要沿着这条路修练到巫山云雨任飘摇的境地,只怕是缘木求鱼。”
这是鬼神也无能为力的事情。
随着他的娓娓而谈,唐梦生心中又生出飘忽迷离、不可捉摸的感触。
他开始明白姬瑶花面对小温侯时那种进亦难、退亦难的心境。
姬瑶光的话锋又是一转:“你现在可否明白我们为什么要盗走太乙观的心法秘籍了吧?”
太乙观的心法秘籍,历来由长老堂看管。每一任住持在位之时,都秘密地将自己指定的下一任住持的姓名写在上面,等到老住持坐化之后,长老堂再取出秘籍,当众宣读新住持的姓名。所以当紫府真人坐化、长老堂发现秘籍失踪时,太乙观的震惊与骚乱可想而知。
唐梦生苦笑:“解铃还需系铃人。巫山武学既然源自道家,要弥补它的缺陷,当然只能再向道家武功中寻求方法了。我想知道的是,除了太乙观,哦,还有龙门观的心法秘籍,你们有没有盗其他哪个道观的武功秘籍?”
姬瑶花一笑:“我们当然要将各家武功全都搜罗回来,细细研讨。不过我们留下的只是抄本,原本仍放回了原处。那些负责看守的人,要么未曾发现,要么发现了之后不敢声张。所以外间并无人知晓此事。”
唐梦生困惑地道:“那你们为什么要留下太乙观的这本原本?”
姬瑶光轻叹道:“瑶花发觉太乙观的心法非常奇怪。不动如山,无情若水,是这样吧?山何尝不动?春山如笑,夏山如舞,秋山如藏,冬山如怒。说不动者,是不知山之喜怒哀乐、生老病死。水又何尝无情?桃花春水绿,明月秋江来。世间万水千山,一山一水,每时每刻,都自有其千变万化的性情。这样的变化,又岂是枯坐观中、镇日里冥思静想的太乙观弟子所能领略的。”
唐梦生笑了起来:“变是它的表象,不变是它的内心。流水本无情,落花自有意。巫山弟子本是性情中人,自然会觉得一山一水都如有情意。”
就如石清泉眼中每一块石头都有其性情与生命,绝不同于其他人眼中的石头一样。
姬瑶光凝神寻思了片刻,又摇头道:“我们还是不太明白。此外,太乙观心法讲求空明寂灭,物我两忘,修习到至高境界,应如槁木死灰,是吧?”
唐梦生答道:“这说的是心神凝定不动,有如槁木不生春意,死灰不能燃烧。世间万象,只如过眼云烟,了无痕迹。”
姬瑶光莞尔一笑:“瑶花不明白的也就是这里。太乙观修习的,竟像是活死人武功,了无生趣。天地之大德曰生,太乙观却以死寂为至高境界;大道无名,变动不居,周流六虚,太乙观武学却以镇定为要务。你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唐梦生心中怦然如遭重锤,一时间无法开口。
姬瑶光又道:“历代修道之人,每多长寿者;太乙观号为道家正宗,论理应当最合道家养生之道,但为什么历代弟子中越是修为精深者越是易于早逝?今年坐化的紫府真人,也不过四十二岁吧?”
唐梦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太乙观武学,的确有过于追求清静无为之弊。为了求得空明寂灭的境界,势必要断绝一切可能引发变化与动摇的心念。诸念皆断,生机随之而绝。”他看看姬瑶光,“这种情形,与翠屏峰的阳关三叠似有殊途同归之处。”
姬瑶光微笑:“所以我说太乙观因处在九华山中,受佛家影响太深,专讲求‘空’与‘灭’二字,早已偏离了正道。”
九华山历来被视为地藏王菩萨的道场,与五台山、峨眉山、东海普陀山并称为中土四大佛家圣地之一,佛寺众多。太乙观弟子耳濡目染,对佛理之熟悉,远过于一般道家弟子。
唐梦生想到自己的莲花剑,莲花为佛家之花,他曾问过紫府真人为什么要以莲花命名这柄剑和这派剑术,紫府真人回答说,是因为九华山之得名本源于李白“秀出九芙蓉”的诗句,若直接以“芙蓉”命名,未免脂粉气太重,故名为“莲花”。
姬瑶光一直在注意着他的神情变化。
唐梦生喃喃地道:“巫山武学同样源于道家,同样因为走了偏锋而生出诸多问题。姬兄的意思,是不是认为我们两家若能互相参详、取长补短,将可弥补各自的缺陷?”
姬瑶光的眼中闪起灼灼如火焰的亮光:“诚如唐兄所言。这正是我们想方设法引唐兄到圣女祠的原因。你我各取所需,唐兄可以借鉴巫山武学以救太乙观武学之偏,巫山门也同样可以借鉴太乙观武学来完善巫山武学。”
唐梦生注视着他:“你想如何来救偏?”
姬瑶光道:“直到现在为止,我们还不知道应当从何处下手。但我知道我们已找对了方向。唐兄能够这样迅速而准确地领会我的意思,本身就说明巫山门与太乙观的心法有相似相通之处。”
唐梦生默然许久,叹口气道:“我很想与你再探讨下去,只可惜我的肚子已快饿扁了。如果你不介意,我先吃点儿东西再说吧。”
仿佛是配合他的话,他的肚子里果然隐隐传出不雅的“咕咕”声。
姬瑶花哑然失笑,答道:“唐兄请随意。”
唐梦生伸手取过身旁几案上的松子。
但是他没有送到自己口中去,手腕一翻,数十颗松子急射向轮椅上的姬瑶光,与此同时他的身形已纵起,反手拔出背上长剑,横空掠向姬瑶光。
姬瑶光虽然吃惊,反应却丝毫不慢,左手袍袖一展,如行云流水,将松子尽行卷落在地,右手中的铁如意同时挥起,又是一道乌光射出,但唐梦生在半空中折转身形斜斜地飞落在神案上,乌光射空,唐梦生的剑已自背后刺向姬瑶光。
姬瑶光飘然飞起,长剑击空。
唐梦生缓缓收回剑,仍旧停在神案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