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通急鼓之后,药王庙的六名琶琶女率先捧着琶琶走到松木台侧坐下,略停一停,轻拢慢捻,挑出一串山间清泉般的旖旎小调。
巫女祠这边,六名乐工也已就坐,一笛一笙一箫一响板一胡琴一长筝,倒不似药王庙这边清一色全是琵琶手。
一曲前奏奏罢,鼓点又起。
两名身著锦袍的年轻男女翩翩飞上松木台。
西都山上一片欢呼之声,显然这一男一女大受乡民的欢迎甚至崇拜。
药王庙这边出来的女子,身材修长,容颜俊俏,一双眼睛波光潋滟,仿佛含着无数心意,盈盈欲语。只这波光流转之间,药王庙的信徒便又是一阵欢呼。
那老衙役向朱逢春等人解释道,这是药王庙的女巫苏朝云。
朱逢春叹了一声:“这个名字倒是起得蕴藉风流。”东坡先生与他聪明美丽的爱妾朝云的故事,天下皆知。这个姓苏的女巫,取名“朝云”,想来便典出于此吧。
梁世佑哧笑道:“朱五,你还得考虑另一种可能性。巫山十二峰之中,还有一座朝云峰呢,倘若苏朝云这名字的来历是因为这座朝云峰,我看你又要头痛了。”又来了一名注定会惹事生非的巫山弟子。
朱逢春一笑:“我的运气不会这么坏吧?”
那男子则是巫女祠的男觋季延年。
季延年同样具有修长的身材和俊秀的容颜,似笑非笑的神情间,带着一种斜睨众生的高傲和冷淡。
苏朝云与季延年互相打量了片刻。
他们虽然彼此闻名已久,但说起来这还真是第一次见面。
在巴蜀湘楚之地众多的巫觋和众多的舞者中,他们是各自那片天地中最出色的一个。
初次谋面,联想到有关对方的种种传闻,心中不免都有一种极为异样的感觉。
鼓点声中,两人几乎在同时振袖起舞。
小温侯久闻南方各地以歌舞祭神的风俗浓厚,今日一见,才知道浓厚到这等程度,荒郊野外,神坛可以不设,歌舞却不能不少。
药王庙的乐声,急鼓繁弦;苏朝云的舞步,同样急促欢快,长袖飘扬,裙裾飞旋,仿佛在诉说一个少女等待情人来到之际那种兴奋激动的急切心情。琵琶女一边拨弦一边吟唱着少女的诉说,吟唱着少女内心深处那种对自己的美丽和魅力深具信心的从容,一个字后往往拖了极长的尾音,一摇三颤,极尽柔腻宛转之能事,与那急鼓繁弦交织在一处,竟有一种说不出的**人心魂的媚惑之力。
巫女祠的乐舞与药王庙恰成对比,舒缓如柔蔓水草的鼓乐,舒缓如柔蔓水草的舞步——若非亲眼见到,简直让人不敢相信男子的舞姿可以柔缓到这个样子——配合着等待情人来到的少年那种表面从容、内心急切的吟唱,小温侯诸人还是初次见识这样的祭神乐舞。
梁世佑低声说道:“朱五,我是不是听错了?药王庙和巫女祠祭神时居然在唱——情歌?”
朱逢春白他一眼:“药王庙以绝色女巫的歌舞取悦药王,原是楚地旧俗。巫女祠信奉的是女神,当然用的是男觋。食色性也,神仙又怎能例外?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梁世佐长长地叹了口气:“这种祭神的乐舞,若是让国子监的那些夫子们看到,准会一齐吓晕过去。”
此时药王庙的鼓乐开始变得柔缓而巫女祠的鼓乐却开始变得急促,似乎他们所迎的神祗已经来临,所以苏朝云和季延年的心情与舞步也都有了变化。苏朝云开始变得柔媚娇嗔,水波盈盈的双眼,仿佛正在嗔怪神灵的姗姗来迟;季延年却开始从容地向虚空中的神灵展示他的英秀洒脱,面容依旧是冷淡高傲,眼中却已闪耀着灼人的炽热,每一个与他的视线相接的女子,仿佛都能感受到他由衷的欣赏和如欲拥自己入怀的爱恋,离得近的人,已经不自觉地涨红了脸。
他们要魅惑的,是虚空中的神灵。
对于与他们的视线相接、心动神摇的男女信徒,他们是视而不见的。
但是对同台献舞的那个人呢?他们也能视而不见吗?
他们离得太近了。
西都山上只听得见鼓乐与歌声。万千人群都震慑得屏息而待。
谁的心神先乱?谁的舞步先乱?谁的鼓乐先乱?
季延年正缓缓仰身弯腰,自松木台上衔起一片花瓣,之后慢慢地挺直腰身,仰头向天,仿佛要将这花瓣献给虚空中的神灵。
朱逢春诸人悚然动容。季延年的这份腰力,只怕连他们也不能及。
练舞必练气。季延年的舞技能够练到这样惊世骇俗的程度,只怕他绝非一名单纯的舞者。
但是季延年流动的气韵突然间微微一滞。
额上微微见汗的苏朝云,正张开双臂飘旋飞舞。不知名的异香,此时被汗水蒸发出来,伴着她的体香,随了山风一阵阵地飘向同台的季延年。
正处在下风处的巫女祠诸乐工,神情间也有了异样。
鼓乐与舞步,都开始散乱。
药王庙的信徒立刻大笑大叫起来:“哈哈,乱了乱了——巫女祠还不认输!”
韩起云已然发觉其中蹊跷,蓦地站了起来,高声说道:“阎罗王,你使诈!你在苏朝云身上抹的是什么香料?”
阎罗王一怔:“我什么也没给她啊!”
韩起云怒声说道:“不是你就是于观鹤!”
于观鹤精于调香,所制香料,千金难求,即便是皇宫内苑,要得他一点香料,也得全看机缘是否巧合。
香能怡情,亦能催情。所以无论是佛寺还是青楼,都爱用香料。
经于观鹤之手制出来的异香,令得季延年不知不觉中便着了道儿。
韩起云一边说着,一边扬起了右手,十数道小小黑影箭一般射向旋舞的苏朝云。
苏朝云身形飘起的同时,十指飞弹,银光闪动,一枚枚梅花针已将那十余条飞天蜈蚣全都钉在台上。
这一份眼力与手准,令得看在眼中的朱逢春倒吸了一口冷气,向梁世佑苦笑道:“梁二,你这张乌鸦嘴,这女巫看起来当真是以暗器功夫闻名天下的朝云峰弟子!”
乱生仓促,药王庙和巫女祠的鼓乐与舞步都停了下来,阎罗王才说得一句:“韩师妹你怎可出手伤人——”韩起云已经吹响了短笛。
飞虫自花棚中的小轿内飞出,漫天飞舞。
阎罗王隐隐觉得有些不妥。明知鹤群在此,韩起云为什么还要放出飞虫?她当真是气糊涂了吗?
于观鹤的长啸亦起。栖在树梢的鹤群也飞了起来。
满天虫影,鹤舞翩跹。
西都山上人群大乱。
朱逢春心中焦急,站了起来。
这样混乱的局面,一个不好便是一场大斗。
眼看那鹤群便要扑入飞虫之中大快朵颐,混杂在巫女祠诸多女信徒之中的一群汉子,突然间扬手望空撒出数十张渔网。飞得最快的几只鹤,率先撞入了网中。于观鹤与阎罗王都是脸色大变。于观鹤长啸着欲召回鹤群,但白鹤究竟只是飞禽,不能那般灵通,只见美食在前,不识渔网为何物,一时间竟召不回来。
身后传来姬瑶花的轻笑之声。笑声尤在耳,姬瑶花已经风一般自众人头顶飞掠而过,缚仙索自漫天虫声鹤影中飞卷向空中的渔网。
站在高台之上,一眼望去,姬瑶花的白衣黑发在鹤群中倏隐倏现,恍惚间已分不清鹤翅与人影。
朱逢春长吁了一口气,转过头来向小温侯笑道:“小温,我该好好感谢你才是。”
小温侯看他一眼:“你我之间,何必言谢?何况出手的又不是我。”
朱逢春但笑不语。他本想借势再说几句的,但是又担心小温侯被挤兑得太窘了,翻过脸来找他麻烦,当下住了口。
数十张渔网,被姬瑶花一扫而空,挥落在药王庙的松棚之前。姬瑶花飘飘然落在一旁,缚仙索悄然收回袖中。
韩起云吹响短笛唤回飞虫,空中只有鹤群在失望地盘旋,终究听从于观鹤的召唤,栖回到树梢之上。
韩起云必定非常愤怒,但她的脸容仍是冷冰冰丝毫世事不关心的模样。
她收起短笛,望向姬瑶花:“姬师妹,你当真要和我作对?”
姬瑶花微微一笑:“韩师姐稍安勿燥,且待我片刻如何?”
她转向阎罗王:“罗师兄,今日一战,若没有我,药王庙不说是一败涂地,至少也绝无胜算吧?”
阎罗王颇不情愿地答道:“的确如此。”
姬瑶花眼波一转,笑吟吟地道:“罗师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得为我做一件事情,对吧?”
她忽地凑近阎罗王,轻声说了几句话,之后背着众人摊开右手,让阎罗王看清了她手中的东西,立刻又收了回来,退开数步,脸上笑意不变,望着阎罗王。
阎罗王的脸色极是古怪。
略知内情的几人,本以为姬瑶花是在向阎罗王要松峦峰的武功心法。但是阎罗王踌躇良久,目光却转向了韩起云。
他一字一句地说道:“韩师妹,今日一战,胜负已决,今年春节的大祭,巫女祠只能在楚阳台接受信徒膜拜,不得入城!”
韩起云冷冷地道:“你以暗算取胜,又算什么本事!”
阎罗王道:“韩师妹,于师兄来助我,你早在斗舞之前便已知道;于师兄的本事,就更不用我多说了,只怕除了我就只有你知之最深。至于姬师妹来助我——大约你不使出那些渔网来,姬师妹也没有出手的机会,只不知为你想出这个法子的是谁罢了。这也叫暗算?”
眼见得他们两人一来一往便要当着万千信徒的面斗起口来,朱逢春咳了一声,才待要拿出县太爷的威严来调停此事,姬瑶花已在阎罗王身后轻笑道:“罗师兄,你这样尽顾着扯开话题,莫不是想混过我给你划的那道关?”
阎罗王脸色一变,迟疑片刻,答道:“我罗山岂是说话不算话之人!”
他转向韩起云,风霜满面的一张苍老脸孔,刹时间竟涨得暗红,蓦地一咬牙,单膝跪了下去,闷声说道:“韩师妹,我现在当着药王庙和巫女祠的信徒的面,跪请你回来!”
西都山上寂静无声。
不论是兴高采烈的药王庙信徒,还是垂头丧气的巫女祠信徒,一个个张口结舌地呆在当地。
朱逢春与小温侯诸人都怔住了。
姬瑶花原本说好是帮阎罗王的吧?现在看起来,好像她最终还是选择站在韩起云这边?
也不对啊,没有她插手,韩起云又怎么会输?
韩起云也怔住了。
少年时的不打不相识、背着师门偷偷结成夫妻时的缠绵甜蜜、后来的反目,以及那个不当着双方信徒的面跪请便不回头的重誓,刹那间一一掠过心头。
她望向站在阎罗王身后的姬瑶花。
姬瑶花的神情,似乎阎罗王方才若是不跪下去,她一定会在背后给他一脚迫他跪下。
韩起云的眼中,若喜若悲,泪光莹莹,令得她冰冷无情的面孔竟显出了三分怪异。她慢慢地伸出手来扶住了阎罗王的双肩。阎罗王就势站了起来,脸上的暗红兀自未消。
姬瑶花笑意盈盈地道:“罗师兄,你消消气,别气坏了自己。明年今日,罗师兄大可输一次给韩师姐,再叫韩师姐跪请你回家,扳回一局啊——”
她抬头望向松木台上淡然相对的苏朝云与季延年,转过目光又道:“请神还须送神。祭典尚未完成,还请两位继续。”
鼓乐重起,送神之曲奏响。
药王庙的信徒齐声高唱的是:
身如药树,百病不侵。
巫女祠的信徒齐声高唱的是:
魂若鲜花,岁岁芳华。
歌声在江流松涛中飘**。栖在树梢的鹤群,被鼓乐与歌声惊动,振翅乱舞。
歌声与鹤唳之中,姬瑶花飘然跃落在松木台上,微笑着向苏朝云说道:“苏师姐,你可知道,于师兄送你的那合须用女儿汗水作引子的女儿香,是他和我家瑶光花了三天三夜才调制出来的?你可知道,这条计策还是我献给于师兄的?今日你能险胜,该不该好好谢谢我?”
苏朝云淡然一笑:“是吗?这么说我的确该好好谢谢你才是。”
姬瑶花凝视着她,许久才说道:“苏师姐,你这个人看起来妩媚可亲,内心里可真是冷得像一块冰。我见你迎神之际,哪怕舞步最欢喜最温柔的时候,眼睛里也是没有笑意的。神灵若有知,只怕宁受愚夫村妇全心全意的一枝香,也不受你这冷冰冰的一支舞。”
苏朝云心中不觉一懔,面上已生出一点冷厉之意。
姬瑶花当着药王庙诸多信徒的面这样评价她的舞技,很明显是在有意折辱她的威望。
虽然她的内心深处,明白姬瑶花说的的确是事实。
姬瑶花却又转向了面上隐隐带着怒意的季延年:“季先生,你今日并不是败在苏师姐手中,所以完全不必心中不安。明年今日,先生大可一雪前耻。”
她微微笑着,缚仙索飞起,缠向台下的一株古树,带得她整个人翩然而起,没入丛林之中,临去之前,回头又是一笑,意味深长的目光在苏朝云与季延年二人脸上轮了一个来回。
两人心中都是一个寒颤。
姬瑶花的意思,是不是下一回就轮到他们了?
高高看台上的朱逢春诸人,眼见得姬瑶花翩然而来,飘然而去,转眼之间,森罗殿翻变为温柔乡,大局已定。
药王庙赢了巫女祠,阎罗王却输给了韩起云。
真不知这笔账该如何算才是。
本是趾高气扬的药王庙信徒,与沮丧万分的巫女祠信徒,被这笔糊涂账一搅,都是茫茫然不知该喜该怒。
朱逢春脸色有些古怪地望着小温侯:“小温,姬大小姐的这等手段,施之他人也还罢了,将来若是——”
梁氏兄弟连连点头,深有同感。
倘若将来姬瑶花真的变成小温侯夫人,他们这帮兄弟,还有好日子过么?
小温侯看看他们,笑而不语。
梁氏兄弟的脸色不觉沮丧起来。
亏得他们还费尽心机地撮合这两个人。
当真是,自作孽,不可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