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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山传 第二卷 沉鱼记 第十章 鄱阳湖的黑暗水底

所属书籍: 巫山传

    船到巴东官船渡时,正是未时正。对面赫然是逆流而上的朱逢春的座船,朱逢春正站在船头。钱汝珍和凤凰都在伏日升的船上,望见朱逢春,都觉得诧异,这么巧?不会只是巧合吧?而小鱼的面色,已然变了。姬瑶花让她必须不早不晚在这个时候赶到官船渡,就是为了让她见到朱逢春吗?

    凤凰正待高声招呼五哥,伏日升突然低声叫道:“糟糕!”

    一个轻盈如飞燕的白色人影,自朱逢春侧旁的一艘船上飞掠而出,右手扬起,一道绯红的索影灵蛇般缠向朱逢春。

    朱逢春向后急退,凤凰怒喝一声,三箭连发,破空呼哨。

    那白色人影手中索影突地折转方向,缠住了朱逢春座船的桅杆,带得她的身形急速飞射过去,长箭射空。

    但凤凰立刻又是三枝长箭射出。

    那人影右手在桅杆上一勾,身子斜斜飞起,双足飞踢,将三枝箭踢了开去的同时,手中长索飞出,缠住了已经将要退入舱中的朱逢春。

    凤凰身形一旋,三枝长箭破空飞出。

    从来没有人一连躲过她的九箭连射。

    但是伏日升纵身跃出,在半空中横击两掌,撞得三枝长箭偏了方向。

    朱逢春已被长索缚起抛向江中。那蒙面的白衣女子在他入水那一刻,右手轻轻一抖,收了长索,随即没入官舱之中不见踪影。

    凤凰恼怒地一掌劈向伏日升。伏日升这种怜香惜玉的本性,有的时候还真是叫人火大。伏日升抱歉地笑着闪了开去,一边说道:“凤师妹,咱们还是先救人要紧。”天地良心,他不是有意要坏凤凰的事,只是下意识地觉得,要是射伤了姬瑶花,自己就迟迟看不到这一团迷雾中的真相了。至于连累了朱逢春……这个也是无可奈何。

    朱逢春不识水性,一入水便急速沉了下去。

    川江帮帮众跟着钱汝珍纷纷跃入水中救县太爷,但是小鱼比他们所有人都更快地跳入了江中,游向在急流中挣扎的朱逢春。

    伏日升和凤凰互相看看,至此他们都已察觉到了这其中的不对头。小鱼那般拘谨羞涩的个性,推一推才会动一动,就算肯去救人,也该是凤凰提出请求之后吧?怎么竟然这么迅速地扑入了江中?

    伏日升尚在诧异,凤凰虽然觉得小鱼应该是在救人,但是一见那水中急速潜游的身影正在逼近朱逢春,身体便本能地有了反应,一枝穿云箭已然射出,破水而入。

    箭枝斜斜插入小鱼的后心。

    小鱼全身一震,但仍是挣扎着下沉,游向被急流冲向一方暗礁的朱逢春。

    凤凰的第二枝箭又已射出。不过伏日升手中铁箫也在同时敲向了凤凰的手臂,这枝箭偏了方向。

    凤凰没有射出第三箭,站在船头,心中生出极大的惊惧。她刚才是怎么啦?这一路行来,她已经知道小鱼并非峡江上传言所说的那动辄杀人泄愤的龙女,而只不过是一个腼腆不谙世事、又有几分固执的小师妹,为什么仍然会本能地射出穿云箭?若非她极力自制,只怕伏日升也不能打偏她的第二箭,她也不能控制住自己不去射出第三箭。

    只是此时此刻,容不得她多想,只能立刻收起弓箭,以示绝无动手之意。

    伏日升也觉得蹊跷,不过也没有多问,只扶着栏杆注视着江中的动静。

    朱逢春一入水便闭住了呼吸,但是重重地撞在一方暗礁上时,不自觉地张嘴痛呼,江水径直灌了进来。他的胸口憋得简直要爆炸了一般,这只怕是最痛苦最让人郁闷的死法;而在急流之中,他的身前是一方更大更坚锐的暗礁。

    但是眼前一暗,一个人影靠近了他,冰凉柔软的嘴唇覆了上来,宝贵的空气渡入他口中。碧透清澈的江水中,小鱼年轻的脸容如此清晰,脸上的神情,仿佛是欢喜,又仿佛是悲伤。

    朱逢春不由得一怔。他记得上一次初见小鱼时,小鱼脸上,便是这样一种神情;而自己那遥远的记忆中,这样一种在水底绝处逢生的感受,也是如此似曾相识!

    生死之际,朱逢春忽地记起,原来如此!

    三年前朱逢春尚在庐山白鹿洞书院求学,恰逢山长六十大寿,同窗中的几名富家子弟,弄了一艘楼船、聘了一班歌儿舞女,请山长与各位同窗夜游鄱阳湖,太招摇了一点,结果遇上水寇,混战之中,朱逢春不慎落水,很快濒于昏迷。黑暗的湖底,隐约可见湖面上银白的月光随着水波动**不休,那似乎是他最后看到的景象。那一刻他的心中一片冰凉,以为自己的雄心壮志就此将葬送在鄱阳湖底,但是头顶突然一暗,一个纤巧的人影游鱼一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边。

    失去知觉之前,唯一的记忆,便是冰凉柔软的嘴唇突然堵上了他身不由己张大了的嘴,将宝贵的空气渡入他口中。

    等他苏醒过来之际,已经在岸上了,几名憨厚的渔夫,围在他身边,笑着说道:“秀才醒啦?秀才真是福大命大,刚才只怕是湖里的鱼精救了秀才来着!”

    鄱阳湖中,每多水怪鱼精之说。

    一名渔夫突然惊恐地指着湖面叫道:“快看!”

    湖面上的血迹正在慢慢扩大,一具具水贼的尸体浮上了水面。水面之下,波涛翻滚,料想正在激战之中。

    渔夫们震惊之余,纷纷拜倒在地,一边喃喃议论着水贼不该去冒犯书院的读书人,说不定眼前这个秀才就是下界的文曲星,才会有鱼精搭救;水贼这下子只怕是惹怒了鬼神,所以降下杀身之祸来。

    朱逢春望着湖面,心中升起一种极为异样的感觉。

    他知道不是鬼神,而是救他的那人在追杀那群水贼。

    救他的人究竟是谁?

    仿佛在睡梦之中,曾有微凉的指尖迟疑着轻轻滑过他的脸庞,还有人在他耳边轻轻说过一句话来着,但是他醒过来后,却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生长于汴京、弓马娴熟的朱逢春,被鄱阳湖的黑暗水底,搅乱了向来清明干练的头脑,那一段记忆,混乱不堪,以至于每每会当成一个乱梦。

    然而现在,他终于记起,原来那个救他的少女,临去之前,曾经在他耳边轻轻说道:“我叫齐小鱼。”

    小鱼离他如此之近,他看不清小鱼的表情,却真切地感受到那浓烈如酒的欢喜和悲伤,密密地包裹着他,让他觉得茫然失措。他可以轻轻松松地处理巴东县的各色政务,却不知该如何面对这样的小鱼。

    追上来的钱汝珍,帮着受伤的小鱼将朱逢春托举着升上水面。

    至此他也已看明白,原来小鱼也如他一般,身不由己地迷恋向往着那天空中自由飞翔的身影。

    然而,那翱翔于九天的彩凤,与深藏于人海之中的他,距离是如此遥远。

    正如深藏于水底的小鱼,始终不能站到如苍鹰一般翱翔于云天的朱逢春的身边,而只能远远地守候在水中。

    原来,他和小鱼,竟然有着这样相似的命运……

    这一刻,念及姬瑶花所说,凡有所学,皆成命运,钱汝珍只觉心中如此茫然。

    朱逢春溺水时间不长,很快便已恢复。而小鱼却已大大不妙。她后心的箭枝挨近心脏要害,一时间没有人敢轻易拔出。围在榻边的众人一时间无法措手,面面相觑。凤凰自知有错,一声不吭地呆在一旁,神情沮丧,倒让朱逢春等人都不便再责怪她了。

    直到后舱中传来姬瑶花的轻笑声:“看来解铃还需系铃人啊!”

    凤凰长眉一挑,怒声道:“姬瑶花,你还敢出来!”

    她会误伤小鱼,追根到底,还不是因为姬瑶花将朱逢春丢入了水中?

    姬瑶花姗姗而出,俯下身来,迅速将一枚丸药塞入小鱼口中,右掌在她颌下一托,小鱼便身不由己地咽下了丸药;而左手在轻轻掐断那枝箭后,迅即向小鱼的后心按了下去。

    她这几下一气呵成,待到众人反应过来之际,小鱼后心上的那半枝穿云箭已经被她运力逼了出来,“嘭”地一声插入舱板之中,颤动着“嗡嗡”作响。

    小鱼喷出一口乌血,随着姬瑶花的手放下,慢慢地侧倒在榻上,姬瑶花快手快脚地撕开小鱼后背衣襟,将一大盒药膏抹上了小鱼后心的伤口,止住了血,又顺手拉过榻上的薄被,将浑身湿透轻轻打着寒颤的小鱼裹紧。

    一身水湿的朱逢春,此时已镇定下来,注视着昏迷的小鱼,慢慢说道:“她就是三年前在鄱阳湖上救我的人。”

    姬瑶花笑得意味深长:“这是她第二次救你了。朱大人,你终于知道她是谁了,对不对?”

    朱逢春盯着她:“泉东乡那桩案子,想必是你安排的了?就为了让我坐船离开巴东县城;之后你再以凤凰的安全为诱饵,引我在未时回到官船渡,再有意将我打入水中,就是为了逼她来救我?”

    姬瑶花一笑:“朱大人果然精明过人。我若不如此做,又怎能让朱大人你认清楚我们小鱼是谁?”

    凤凰倒吸了一口冷气:“姬瑶花,你害我差点儿杀了小鱼!”

    若不是在出箭之时,心中多少顾念着小鱼也许是在救人,手头略偏,只怕小鱼早已在中箭的一刹那便已气绝。

    姬瑶花轻叹道:“未曾料到凤姐姐会射出那一箭,的确是我的不是。看来我还是低估了飞凤峰与集仙峰的恩怨纠缠。”

    凤凰被噎得无话可说。

    钱汝珍脱口说道:“凤姑娘会射出那一箭,恐怕是因为,姬大小姐此前明摆着拿了小鱼的要紧东西在要挟她,凤姑娘虽然不知道你要挟的是什么事情,但是临到事发之时,不免关心者乱,担心小鱼其实是受了你的要挟、想要加害于朱大人,所以才会失手射伤小鱼。所以,这件事情,追论起来,罪魁祸首,该是姬大小姐你才对。”

    凤凰不由得一怔。她的内心深处,其实是这样想的?即便自己与小鱼同行数日,明知小鱼并非凶恶之徒,仍是本能地不相信她的善意,所以才会下意识地射出那一箭?

    姬瑶花眼波流转,笑意盈盈:“钱夫子这番话,朱大人和凤姐姐听在耳里,一定顺心得很吧。”

    朱逢春未免有些尴尬。凤凰射伤的是救过他两次的小鱼,他们兄妹两人,内心为此愧疚不安,那是一定的;钱汝珍这番话,能够让他们心里都好受不少,也是一定的;惟其如此,姬瑶花的冷嘲热讽才更令他无话可对。

    姬瑶花见好便收,目光一转,曼声说道:“凤姐姐,钱夫子这话虽有道理,不过,凤姐姐可要记住,凡有所学,皆成性格;凡有所学,皆成命运。”

    凤凰尚在困惑,钱汝珍却已变色。

    他已然明白姬瑶花的意思。飞凤峰的射术,本就来自于巴人射鱼猎蛟之术,无数世代的累积,这见猎心喜之意,早已深入骨髓;凤凰射术既成,一遇上水中蛟龙,便由不得她不发这一箭。

    凤凰在驾驭射日弓穿云箭的同时,射日弓穿云箭也在影响乃至于控制着她。

    钱汝珍更进一步想到,如此说来,那样刚烈的刀法,岂不是也注定了凤凰逃不过同样刚烈的命运?

    姬瑶花审视着他们脸上的神情,继而笑道:“只是,话又说回来,凤姐姐第二箭大是留情,第三箭更是引而未发,可见人力有时也能胜天哦。”

    钱汝珍眼中一亮,姬瑶花这话,大有推敲之处,当下说道:“姬大小姐既如此说,想必心中已有定算了?”

    姬瑶花微笑:“知易行难。”

    钱汝珍道:“话虽如此,以姬大小姐和姬兄弟的本事,想要扭转乾坤,应该并非难事吧?他日有空,钱某一定登门请教。”

    两人相对微笑,心照不宣。伏日升暗自皱眉,朱逢春懒得理睬,凤凰则心中颇不舒服。她没听懂这两个人到底在说什么;而且,姬瑶花明明说的是飞凤峰的事情,钱汝珍却挺身而出、大包大揽的……凤凰觉得很不自在,同时又有着隐约的得意和欢喜。

    与钱汝珍达成默契,姬瑶花轻轻吁了一口气,随即伸手试探了一下小鱼的鼻息,转过头看着众人,莞尔一笑:“我刚才给她服的,是一枚九转还魂丹。这可是我前些日子千辛万苦才从松峦峰的丹炉中偷出来的噢。”

    凤凰和伏日升脸色都为之一变。

    九转还魂丹是巫山门中的药师松峦峰弟子炼制的,虽然有着手回春之效,甚至于有起死回生之传闻,但是必须每九日一丸、连服九丸方能见效,否则不但不能救治伤病之人,反而多半会使伤病加重,也正因为此,才命名为“九转还魂”。

    伏日升忍不住呻吟着道:“姬师妹,你既然要去偷,就不能偷得利落一点吗?”

    姬瑶花眼波流转:“我倒是想啊,只是炉中只剩下那么一粒了,其他的都让阎罗王带在身上,我又有什么法子呢?”

    松峦峰这一代的弟子罗山,精通医道,又驯养了数头灵猿,能采到人力所不能及的药物,武林中传言说他要你生,你就绝不会死;要你死,你也绝不会生,所以都称他为“阎罗王”。

    但是巫山弟子知道,罗山得了阎罗王的绰号,绝不只是因为这个缘故。

    很多年前他就已经发下毒誓,绝不救那些自相残杀的巫山弟子。

    铁面无情有如阎王的罗山,对于这些冥顽不化的同门,是毫无商量之处。

    姬瑶花笑盈盈地看着大家。

    伏日升叹了口气:“大家都知道,我这个人,向来怜香惜玉,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小鱼有事。要去向阎罗王求药,自然算我一个吧。”

    凤凰郁闷地道:“小鱼是我射伤的,自然应该也算我一个。”

    姬瑶花的目光转向朱逢春:“朱大人与我们不同,自然不便出面。不过在我们求回丹药之前,小鱼要劳烦大人照看了。”

    朱逢春欠一欠身:“这是应该。”

    他不由得看看榻上昏迷的小鱼。

    临走之际,姬瑶花反手自腰后抽出一张折叠短弓,短弓上裹着一件白布春衫,轻轻放在小鱼怀中,随即俯下身,在小鱼耳边轻笑着说道:“我知道你已经醒了,只是太害羞,所以不敢睁开眼来。傻妹子,喜欢一个人,放在心里是不成的。你该谢谢我才对噢!”

    小鱼的脸悄悄地涨红了,连耳根都在发烫。

    她终于想到姬瑶花是怎么猜出她的秘密的。

    那张短弓上刻着一个“朱”字,还有一枚制弓匠人的印章:黄中天印。

    有了这两条线索,要查出短弓的主人,对姬瑶花来说,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吧。

    朱逢春目送他们离去后,低头审视着小鱼怀中那张熟悉的短弓。

    这正是他在鄱阳湖中失去的那张弓。

    他终于明白,那天夜里救他的姑娘,是抱着怎样的一颗心,一次次潜入冰凉的水中,从湖底将这张弓打捞上来。

    他也终于记起,那件白布春衫,是在怎样一个尴尬的场合,被他掷下水面的。

    小鱼一直不敢睁开眼睛,感觉到朱逢春的目光从短弓移到了白布春衫上,然后久久停驻,若有所悟,她的心中,忽地涌起一股酸热的暖流。

    长久郁积的委屈,终究能够让那个人知道,原来是这样幸福的一件事情,幸福到她无法承受,心中反而生出无尽的苍凉。

    她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件白布春衫,是怎样来到她的手中。

    那是四年前的暮春,她遵循师命,在洞庭湖中修炼,为了追赶一条罕见的白鱼,从君山脚下一直游到了城陵矶。

    城陵矶是洞庭湖水入江之处,水运繁忙,船只密集,小鱼本来不想靠近,但是那条白鱼甚是滑头,仿佛瞧准了她不敢在人烟密集处出没一般,偏偏往船底下钻了进去。

    那时小鱼还非常年轻,几乎还是一个女孩。追赶那白鱼这么长时间,眼看便要得手,竟然让它逃掉,心中委实不甘,一咬牙,追了上去。

    她们在船底钻来钻去,掀起一簇簇细浪。

    前方的白鱼突然间凌空而起,船上有人叫道:“啊哈,好大一条鱼!朱兄快,那儿还有一条!”

    她才刚刚意识到,那条白鱼是不小心吞了饵、被钓了起来,便感到后背上一阵刺痛,随即背心一凉。

    那位朱兄甩下水的钓钩,钩住了她的衣服,起钩之际,撕走了她背上的那片衣襟。

    小鱼又羞又怒,急速沉往水底深处,潜到邻近那艘船的船底,方才浮了上来,隐在船身的阴影中,恼怒地搜寻着方才闯祸的人。

    月色之中,船上站着两名年轻男子,一个又矮又胖,另一个却身形挺拔、气宇轩昂,手提钓竿,想必就是那位朱兄。

    他打量着钓上来的东西,只困惑了一瞬,已然明白发生了什么错误。

    如果潜水的是个男子,此刻想必已经浮上水面来破口大骂了。

    水下是个女子,所以才会在衣服撕破后不敢露面。

    那位朱兄立刻脱下外袍掷了下来,一边高声说道:“误会,误会,姑娘请勿见怪!”

    长袍飞扬的一刹那,小鱼的心中不觉怦然一动。

    这一瞬间,那个人看起来就好像月下一只展翅欲飞的大鹰,那样敏捷果断,英武俊逸……

    他和她以前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长袍慢慢地落入水中,船上两人等了好一会,才见到水中一个模糊的黑影出现,抓住长袍,沉入水底,不再能够看见。

    小鱼抱着春衫,将脸贴在上面,微微地笑起来。

    后来她为自己缝制了一套紧身鱼皮水靠。

    她不想再有第二枝钓竿钩破她的衣服。

    而在那个夜晚以后,小鱼悄悄地追随在那艘船的船底,跟着那艘船横过洞庭湖,进入湘江水道。船停泊在岳麓山下,小鱼藏在岸边的水草中,远远地望见船上的人走入天下闻名的岳麓书院。

    那个人是书院的学子吗?

    接下来的日子,那艘船又载着他们溯江而上,一直到了衡阳的石鼓书院。

    在夜晚,静静的流水中,小鱼会悄悄浮上水面,依在船舷边,听着船上年轻学子们的喧闹,师长的教诲在这喧闹声中湮没不闻。

    而那个名叫朱逢春的年轻人,则不大爱说笑,周围人都有些敬畏他。

    她想他的确是能够让人敬畏的。

    她跟着他们又回到洞庭湖,这才知道,他们不是岳麓书院的学子,而是来此游学的庐山白鹿洞书院的学子,这就要回到庐山去。

    她追随着那艘船,来到鄱阳湖,然后,又回到巫山,日复一日,在水中遥遥仰望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现在,朱逢春终于明白了她的心意,坐在了她的身边。

    若是未曾受伤,小鱼一定会远远地逃开。这样浓烈的幸福,浓烈到近于悲哀,让她恐惧战栗、不敢承受;而且,深藏心底的秘密,就这样被揭开来,又让她觉得这样难堪,仿佛是赤身露体站在人前一般,无可遮挡,无处可逃。她不知道自己是应该感谢姬瑶花自作主张地将她送到朱逢春身边,还是应该怨恨姬瑶花揭开她心底的秘密。

    朱逢春看得出小鱼的窘迫不安,略一踌躇,终究还是暗自叹息了一声,下令将船靠向码头,派人雇了一乘滑竿,将小鱼带到巴东县城,准备寻一处靠近县衙的人家,暂且安置下来。

    回望渡口,只见朱逢春已换下湿透的官袍,穿着便服,正回县衙去。钱汝珍不免叹道:“姬大小姐,你得罪小温侯也还罢了,毕竟小温侯现在尚无官职在身。只是没想到这一回你居然将县太爷都丢入了水中,那可是朝廷命官啊!只怕从此以后,天下虽大,你都不能公开露面了。”

    姬瑶花微笑:“是吗?有谁见到将朱大人丢下水的那个人是我了?”

    凤凰一言不发,伏日升照例只有苦笑。

    钱汝珍也只有苦笑。

    此时此刻,还有谁胆敢出面指证姬大小姐呢?

    何况姬瑶花当时还蒙了面纱,更方便她推脱了。

    姬瑶花早先得来的消息是,阎罗王正在神农顶一带采药,此去神农顶,须在官船渡西边转入沿渡河,再溯流而上。钱汝珍一本正经地说道,朱大人有令,必须要等凤凰办完事后、回到巴东县衙,川江帮才算交差,因此,求药之行,他也不能不效劳。姬瑶花和伏日升相对偷笑,凤凰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得扭过头望向窗外,倒是钱汝珍面皮够厚,不以为意地嘻笑着道:“姬大小姐如此清楚阎罗王的去向,未雨绸缪,算无遗策,真是让钱某佩服,佩服!”

    姬瑶花一笑:“钱夫子谬赞了。若是连阎罗王这等人物的去向都弄不清楚,又怎敢当钱夫子登门请教?”

    钱汝珍只好闭上嘴巴。

    伏日升的坐船太过招摇,钱汝珍本想让大家都坐他的船,但是姬瑶花轻轻唿哨一声,应声从众多普通客船中悄然驶出的那艘船,让识货的钱汝珍和伏日升都倒抽了一口冷气。

    姬瑶花微笑道:“那是登龙峰方师弟的船,应该比较轻快,能够更快赶到神农顶下。”

    方攀龙看上去的确还很年轻,额头宽阔,目光明亮,长手长脚,布衣洁净,几乎像个单纯爽朗的少年郎。若是异地而处,只怕绝不会让人想到,他们脚下这艘轻轻松松越过诸多客船的快船,其实出自面前这个少年之手。

    方攀龙显然有些腼腆,略略寒暄几句,算是打个招呼,便自然而然地坐在了姬瑶花身边,安安静静地摆弄着手中一方木模,不知在想些什么。

    凤凰眯起了眼。

    大大不妙。方攀龙和姬瑶花似乎亲密得很,若是小温真有那心思,岂不是遇上对手了?

    若当真如此,他们这帮兄弟,可要用心盯紧了姬瑶花才行。

    船行平稳,舟中无事,伏日升好整以暇地摇着折扇道:“姬师妹,我一直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费尽心机,将小鱼送到朱逢春身边去。”不待姬瑶花,他又说道:“姬师妹似乎不是那种做事漫无目标的人吧。”

    姬瑶花随口答道:“这个嘛,自然是因为看不过眼,所以才出手推一把。”

    钱汝珍怀疑地打量着姬瑶花。

    姬瑶花仿佛漫不经心地继续说道:“再说了,我喜欢捏住别人的把柄。若是委实找不到的话,我就只好给他造一个装上去。”

    钱汝珍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伏日升叹口气,竖起折扇遮住半边面孔苦笑,凤凰则冲口说道:“我就不信你没有把柄!”

    姬瑶花冲着她睐眼一笑:“自然有。瑶光不就是我最大的弱点?”

    凤凰觉得自己开始咬牙切齿了。那个死小子或许是姬瑶花最致命的弱点,但同时也是绝不会让别人捏在手里的把柄,别的不说,就拿他身边那几个峨眉弟子来谈吧,有谁这么不开眼,会从峨眉派手里去抢姬瑶光?

    钱汝珍不怀好意地看向方攀龙:“那么,姬大小姐又捉住了方兄弟的什么把柄?不知能否说来一听?”

    方攀龙摆弄木模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

    姬瑶花恍若未察,答得极是自然:“前些日子,瑶光找到一本先秦时候的墨家秘籍。”

    墨家制器之术,何等高明;一本墨家秘籍,的确足够差动登龙峰弟子了。

    但是方攀龙的脸色,很明显地暗淡下来,沉默一会,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走到隔壁船舱去了。

    姬瑶花的眉尖若不经意地轻轻一蹙,随即舒展开来,若无其事地微笑道:“此去神农顶,大概有两三天路程,各位还需早早休息,以免临事有误。”

    钱汝珍看着她起身离去,猜想她必是去开解方攀龙那个有点一根筋的傻小子去了,有点眼力的,都看得出,方攀龙跟在姬瑶花身边,可不只是为了那本墨家秘籍,姬瑶花方才那番话,将方攀龙撇得干干净净,也难怪得那小子会当场发作,姬瑶花要想安抚住他,只怕还得费点心思。一念及此,钱汝珍不由得低声笑道:“伏兄,你说姬大小姐的把柄会是什么?”

    估日升笑而不答,凤凰则重重地“哼”了一声。她心中很不高兴,姬瑶花就算有把柄,也该是小温侯才行,何时轮到别的什么人了?

    伏日升识趣地没有说什么,钱汝珍反应过来之后,立刻掉转了话尾:“凤姑娘,你说呢?”

    凤凰很想说点什么,不过一时之间,又觉得说什么都很牵强,想来想去,烦恼不已地答道:“我不知道,少来问我!”

    她一掀帘子,走到船尾去吹风了,钱汝珍自是跟在她后面也走了出去,留下伏日升坐在舱中出神。

    费尽心机,安排下这种种圈套,将十二峰弟子一个个卷进来,姬瑶花究竟想做什么?姬瑶花看起来并不像会没品到去干那种一统巫山然后称霸江湖的笨事;不过话又说回来,神女峰弟子历来都有些疯疯癫癫,一时想不开要去犯傻也不是不可能……

    没有看到谜底之前,即便明知是圈套,自己也仍然舍不得放手。

    只不知这一点是不是也在姬瑶花的算计之中?

    伏日升忽然觉得自己十分同情阎罗王,在姬瑶花的算计之下,居然成了他们四个人——啊不,也许还该加上集仙峰——的对手。

    不过,除了丹药,自己绝不会让姬瑶花从阎罗王那儿得到任何别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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