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时节,暴雨频降,川江水流湍急。李克己与孟剑卿一行乘坐的小船,顺流而下,一天时间,已到了重庆。晚间因急流险恶,梢工不肯行船,他们便停泊在重庆码头。有巡检官来查路引,孟剑卿出示了锦衣卫的腰牌,那巡检官忙陪礼道“得罪”,一边殷勤询问可有需要效劳之处。孟剑卿谦谢之后,若不经意地问道:“重庆最近可有什么新闻没有?”
打探各地人事本是锦衣卫的份内之事,那巡检官立时紧张起来,结结巴巴地道:“不知大人要听哪一方面的新闻?”
孟剑卿笑一笑:“随便。”
巡检官寻思许久,才察言观色地说道:“若说最近的新闻,最稀奇的大概要算知府大人的大小姐的事了。”
李克己心念不由得一动,看看孟剑卿,孟剑卿也看看他,仿佛在说:我在替你打听华府大小姐的事情呢。
孟剑卿的善伺人意,委实令李克己感叹。
那巡检官见孟剑卿对这事颇感兴趣,便有了信心,腰板也挺直了一些,接着说道:“华大人前些日子派人到青城去退了与李家的婚事,打算将大小姐另外许配给曾来求过亲的新科进士、司马家的大少爷司马博空。听说华大小姐坚决不肯退婚,更不肯另许他家,竟闹得绝食明志,华大人为了这事正在烦恼,不料前天半夜里华大小姐连同她的同母妹妹三小姐突然都失踪了。重庆人都在猜想会不会是隐仙门的人将大小姐带走了。也有人猜会不会是李克己悄悄地将她带走了。所以这几天重庆周围的路口都查得紧。”
孟剑卿回头看看李克己。李克己脸上神情变幻不定。他没有想到华露的性情会这样刚烈;更没有想到她会失踪。
那样娇柔的外表,却有着这般坚定的心志。
与母亲叶氏是如此相像。
那巡检官去后,李克己陷入了沉思之中。
孟剑卿没有打扰他。
孟剑卿似乎有一种特殊的体察人心的本领,知道在适当的时候说适当的话,做适当的事,绝不惹人讨厌。
夜色渐深,江水一波一波地拍击着小船。
李克己忽然抬起头来。
几乎在此同时,孟剑卿也发觉有艘小船正向他们驶近。
那艘小船在靠近他们时停住了,一个年轻女子扬声说道:“青城李公子在船上吗?我家主人有一样很重要的东西送给李公子。”
孟剑卿低声说道:“这女子说的一口福建官话,好像是泉州一带的口音。”
见船上没有人回答,那女子又道:“那我就送上来啦。”
接着便有人跃上船来。船身几乎没有任何摇晃。李克己与孟剑卿对视一眼,心中都警惕起来;这女子的轻功颇为了得,不知是何等来历。
那女子道:“李公子在船上吧?我要进来啦。”
说话之间舱门打开,一个提着一盏防风灯笼的白衣女子出现在舱门处,灯光照着她温婉一如她的声音的面孔,她左手中握着一个长长的匣子,不知匣子中是何物。
她举起灯笼照了一下舱中。
坐在灯下的孟剑卿与李克己都在望着她。她莞尔一笑,说道:“我手上这幅画是给李公子的,可不要错拿了啊。”一边说着,一边将匣子抛了过来,孟剑卿抢先一步接在手中。
那女子笑吟吟地道:“我家主人要我在这儿等李公子的回音呢。”
孟剑卿展开那幅画,摊在桌上。
画上竟是当日在华府后园池边的华露。上方题着两句古乐府: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看落款,却是华露在这一次见面之后所作的自画像。
李克己怔在那儿。
孟剑卿看着那白衣女子,说道:“这么说,华家大小姐是在你家主人手上了?”
那白衣女子听他话意不善,似乎在指责她家主人劫持了华露,立刻摇头笑道:“孟校尉误会了。我家小姐是华家大小姐的嫡亲表妹。我们家姓龙,是泉州人。我呢,叫做柳白衣。”
孟剑卿吁了一口气,说道:“如此说来是我误会了。”他转向李克己,低声说道:“泉州龙家与隐仙门渊源甚深,论武功,都与数百年前的巫山门与太乙观有师承关系;论血缘,都源出于赵宋皇族。龙家又与南洋诸国有着姻亲关系,世代经营海上贸易,家中海船数十艘,北至高丽日本,南至南洋乃至西洋,人们私下里都呼为‘泉州沈万三’。龙家打理诸般事务,往往爱用家中一手培养的女子,近几年地位最为重要的管事姑娘有五位,分别名为柳白衣,专司迎候宾客;黎绿衣,专司帐房;武玄衣,专司警卫;魏紫衣,专司织物;姚黄衣,专司瓷器。如果真的是龙家,绝不会对你不利;只是也要以防万一。不想让你回到应天的大有人在。”
铁笛秋当年任性妄为,得罪的人太多;这些人不敢去招惹铁笛秋,但对付李克己的胆量还是有的。
李克己凝神注视那柳白衣片刻,说道:“你家主人送这幅画来给我,是什么用意?”
柳白衣诧异地扬起了眉:“李公子应该猜得到啊。华家两位小姐都在我们船上。大小姐的情形很不好,我家小姐答应了她一定要请李公子去见她一面。”
李克己回头看看桌上的画像,踌躇许久,喃喃地道:“见又如何?不见又如何?”
他现在的处境,不但前途难料,便是生死,也在难以预知之中。
他收起那幅画,又抛给了柳白衣,说道:“请还给华家小姐吧。”
柳白衣既不能勉强李克己,又不想就这样回去复命,接住画像,正在寻思对策之际,忽见孟剑卿向自己使了一个眼色。她心中诧异,但仍是躬身说道:“那我就去回复我家小姐和华家大小姐了。”
她退走之后,李克己才觉得这其中有一些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来是哪儿不对。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便启程,午后小船已到丰都。
孟剑卿在船头遥望着丰都城墙,忽而回过头来向舱中的李克己说道:“我们是否上丰都去看一看?听说丰都是天下亡灵出没之处,通灵之人甚多。我的生母早逝,家中又没有留下她的画像,我连她的模样都不知道。也许在丰都可以寻到一个通灵之人,见一见她的亡灵。”
李克己心念大动。
他自幼习读儒家经典,固然对鬼神存而不论;但当此时此境,又恨不得亡灵有知,稍慰哀思。
他们弃舟登岸,沿了石梯进入丰都城。孟剑卿道:“不知现在丰都城中最有名的通灵人是谁。”
李克己淡淡地道:“你不是有锦衣卫的腰牌吗?出示腰牌,找个当地的捕快问一问便知。”
孟剑卿一笑:“这也未尝不可。”
他环视四周片刻,果然拦了个老捕快带路。
那老捕快带着他们在大街小巷之间穿梭。孟剑卿见许多店铺的门口处都放着一盆水,伙计收了钱之后一定都投入水中,不免奇怪,那老捕快哈哈笑道:“大人是下江人吧?所以不知道这个缘故。这丰都城啊,人鬼混淆,一到午后,各处小鬼大鬼都出来游**。店家将钱丢入水中,是因为鬼钱一入水便会化成纸灰。若不用这个法子,这店家非大亏特亏不可。”
孟剑卿“哦”了一声,环顾四周行人,不知是人是鬼,不免有毛骨悚然之感。
说话之间他们已拐入了一条小巷。
川中城镇,依山而建,道路狭窄,这条小巷,两边房屋高耸,中间不容两人并肩而行。
李克己的心中忽地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也就在这时,走在前面的老捕快蓦地向前一蹿,反手打出一颗烟花弹,烟雾之中夹杂着暗器“哧哧”破空之声,李克己别无选择,只能纵身跃起,他身后的孟剑卿也随之纵起,撑着两边的高墙躲过暗器。
但房顶一张大网当头罩下,势必要将他们两人都笼在里面。李克己即刻喝道:“踢我一脚!”
孟剑卿已明白他的用意,飞足踢来,李克己也以左足相迎,两人借着反冲之力,向两边平飞出去,大网落了个空。
李克己冲出数丈,去势已颓,身形缓缓下落。他用力在院墙上一按,又纵身而起,跃上了房顶。
一上了房顶,他便呆住了。
房顶四面,共有十八张劲弩对准了他。
孟剑卿从另一面跃上了房顶。
他转过头去看着孟剑卿。
孟剑卿拱拱手道:“很抱歉,是我有意引你到丰都来的。我觉得你应该去见一见华家小姐。”
他默然片刻,想到腰间的游龙剑,几欲伸手取剑。
他不信十八张弩弓就能困得住他。
但是正对着他的高楼的窗户推开,华露的小妹华霏的面孔露了出来。华霏的身边,是一个蒙着面纱的女子,一双眼睛虽然湛蓝如海水,不似汉人,神态之间仍是酷似华露。
华霏高声叫道:“姐夫!”
李克己不由得又是一呆。只这一犹豫间,已有一张透明而纤细如蚕丝的大网自他身后悄无声息地罩了下来。
大网收紧,他回过头见到的是一个面冷如霜的黑衣女子,料想这便是龙家专司警卫之职的武玄衣了。
武玄衣一困住他,便连点他身上七处大穴,令他不能运气挣脱。之后才解开网,又收入自己腰间的鱼皮囊中。
李克己站在房顶上,他的双脚的穴道未被闭住;如果他要强行逃走,对方多半也不会真的痛下杀手。
然而当此之时,他已失去了逃走的勇气。
华霏尚年幼,与华露并不太相像;那蒙着面纱的女子,因为年纪与华露相近,竟然是这样酷似华露。
那蒙着面纱的女子注视着他,做个手势,武士们都收起了弩弓。柳白衣自房顶下跃上来,微笑道:“请李公子随我来。”随即又向孟剑卿道:“多谢孟校尉了。”
孟剑卿摆摆手道:“不必谢我。我所做的,不过是引路而已;是否留下来,不是我能左右的。”
他自然知道,最终留下李克己的,是华霏与那酷似华露的蒙面女子。
他们一起上了龙家泊在丰都码头的大船。
一路之上,华霏一直紧紧吊在李克己手臂上,以免他逃走。
直到进了船舱,华霏才放开他飞奔进去,叫道:“姐姐,姐夫来啦!”
李克己觉得十分尴尬。毕竟他与华露只是订过婚,但华霏和龙家的上下人等,都已将他当姑爷看待。
李克己身不由己地被拖入了舱中。
隔了珠帘,他听见华霏叫道:“等一等,我姐姐要先梳洗了才能让你们进来。”
他们只好在外面等着,只有两名侍女先进去服侍梳洗。那蒙面女子回头来看看随在身边的武玄衣,武玄衣会意,上来为李克己解开被封的穴道。
直等了小半个时辰,华霏才叫道:“可以啦!”
他们这才进去。
华露已梳洗停当,换上了当日她初见李克己时的衣妆,因为瘦弱不少而显得体不胜衣,但是双颊晕红,又比当日更添妩媚。
那蒙面女子示意大家都随她退出,留下李克己与华露单独相处。
在外间坐下,侍儿奉上清茶。华霏躲在珠帘后探头探脑地向里面张望。蒙面女子只看一看她,便由得她去了,转过头来向孟剑卿道:“今天能让李公子来见我姐姐,还是要多谢孟校尉了。”
她的声音甚是低柔而又悠扬,同时微微带着福建口音。
孟剑卿欠身道:“不敢当。我曾见过龙家的上一任主人龙吟先生,不知小姐与龙先生如何称呼。”
那女子轻轻地道:“那是先父。”
孟剑卿“哦”了一声:“原来龙先生已经去世了。”
那女子又道:“因为孝服未除,所以我耽搁了一点时间才来探望华家姨娘。不想华家姨娘早已去世,所以我便自作主张将华家表姐与表妹都带走了,给姨父留了一封信。不过看样子姨父还不太相信,毕竟先母一直未与华家来往。因此我想请孟校尉再转告一声我姨父,让他老人家不要再到处找表姐和表妹了。”
她的言语态度极其持重有礼,只是还带着一点儿腼腆,似乎是不经常与外人交谈。
孟剑卿心中暗自寻思着,龙家虽然富可敌国,却一向人丁单薄,龙吟本是独子,他自己好像也别无子女,如今看样子家业全由这一个女儿继承,所以柳白衣、武玄衣都随在她身边。这样一个养尊处优、性情又有些腼腆的姑娘,要持掌这么大一份家业,只怕颇为不易。
他心中寻思着,一边答道:“我自当尽力向华大人解释。”
那女子自侍儿手中接过一封信,交与孟剑卿,说道:“那么就请孟校尉将这封信转交给我姨父。有了孟校尉作这个转交人,我姨父才会相信这信中所说的话。”
孟剑卿低头看看信封,落款上写着“甥女龙颜敬上”。
原来眼前这女子名叫龙颜。这个名字颇为古怪。不过当年龙吟也是一个风流放诞、不能以常理揣度之人,所以才会给女儿起个这样的名字吧。
他将信揣入怀中,站起身来说道:“我会亲自交与华大人的。明天我再回来复命。”
他如此明快的态度令龙颜有些吃惊。龙颜也站起身,说道:“我们的船会在这儿等着。”
她话语中出自内心的感谢之情,令孟剑卿微微一笑。
龙吟在世时,只怕对这个女儿照顾太过,所以她待人处事的风格完全不像龙家历代那些宛如水银狐狸一般世故圆滑的主事人。
第二天下午,孟剑卿赶回来时,却见龙家的大船上挂着大白灯笼。
华露已经在昨天夜里死去。
龙颜令人置办了最好的棺木,入殓之后又在棺中注满水银,暂时停灵在丰都城隍庙中,派了两房家人看守,准备等李克己诏狱之案了结之后,再由他运回青城李家祖坟安葬。
至于她自己,则要赶回泉州处置家事。
李克己与孟剑卿随了龙家的大船出川之后,便弃舟登岸,由驿道入京。李克己在川中已耽搁了太长时间,他担心若再迟迟不回应天,洪武皇帝会因他滥用皇恩而动怒。
临别之际,龙颜再次感谢孟剑卿。华露能走得安然,了无遗憾,全因李克己就守在她的身边。但是抚着身边的华霏,龙颜的神情之间又有着些微的困惑与不快。
她觉得李克己并不值得华露用生命来爱恋。即使李克己在华露的病榻前许下一旦诏狱事毕便到泉州去迎娶她的诺言,让华露安心瞑目,龙颜依然觉得这只是李克己不得已的权宜之计。他并没有以同等的执著来回报华露。
她的微妙心情,连她自己也无从捉摸,孟剑卿更是无法察知了。但他依然感觉到了龙颜对李克己那隐约的不善之意。
他猜想这或许是因为龙颜将华露之死归咎于李克己。
行经岳阳,在驿站换马之际,却有文儒海的家人在那儿等着。
文儒海早在李克己假释出狱之前,便因祖母去世而回了岳阳老家。他派了家人在驿站等候李克己,一则因为多日不见,想见个面叙一叙;二则也因为从水路赶回青城的万安与抱砚两人现今就住在他家中。万安年老,连日以来辛苦奔波,舟近岳阳时生了一场大病,上岸来休养,文儒海闻讯将他和抱砚都接到自己家中将养,日前才刚好转,本说要回青城的,文儒海打听到李克己入京的消息,便劝他们就在岳阳等候。
文儒海住在岳阳城郊文家老宅,临近洞庭湖。涨潮季节,湖水已经淹到了文宅所在的小山坡的山脚下。迎接他们的家人说大水时湖水会淹到文宅的外墙,所以文宅的墙脚都特别用青石加固。虽有大水之患,风水师说此地风水极好,文运昌盛,分得老宅的长房两兄弟文端与文方,都以文名入仕,分别官居礼部尚书与湖州知府;年轻一代的五个兄弟,也大都以国子监监生的身份得以入仕,前途正好。所以文家从未想过要迁居岳阳城中,只是不断加固此处堤防与院墙。
现今居丧在家的只有文方兄弟,子侄辈都已回各处复职,留下暂无官职的文儒海在家侍奉父亲与叔父。
李克己两人到文宅时,文方兄弟恰好远赴南岳为去世的老母还愿,偌大宅院中只留下文儒海与两房家人。
文儒海早在他们登上小山坡时便已急匆匆地迎了出来,与他形影不离的封雨萍自是跟在一旁。
文儒海握住李克己的肩,上下打量一番,说道:“比上回见面时可要清瘦了不少了。别太担心,皇爷意思不恶,回京之后再请几位得力大臣从中进言,定能化险为夷。走,我已备好了酒席为你接风,萍儿还特意学了新鲜花样儿要给你一个惊喜呢。”
封雨萍在一旁看着他们说话,目光时不时停留在李克己身上,幽黑的眸子光波闪闪,神情中满溢的同情与怜惜,便是局外的孟剑卿也感同身受。
他不由得若有所思地看着封雨萍。
文儒海不但设下盛宴,还请了几位岳阳知名的文人作陪,并召了当地最有名的戏班。
孟剑卿微笑着低声向文儒海说道:“皇爷最嫌恶大小官员们喝酒听戏,文兄又在丧期之中,这样做是否不太妥当呢?”
文儒海嘻笑道:“孟校尉不提醒,我还当真忘了这回事了。下不为例,下不为例。今天难得李兄远道而来,就不要扫了大家的兴了。来,来,孟校尉,你也点一出戏吧,这个班子很是不错,到岳阳一趟,不看看他们的戏,便枉此一行了。”
孟剑卿既不能撕下面子,当此之际,也只能随着大家一起入席点戏了。
李克己看望过万安与抱砚之后方才入席,与文儒海并肩而坐。
封雨萍频频劝酒,到后来文儒海都看不过去了,拦住她的手道:“萍儿,别让李兄喝醉了。”
封雨萍嫣然一笑:“我知道李公子心里难过,所以才劝他喝酒。一醉解千愁,醉了岂不更好?”
文儒海只一怔,便大笑起来:“对,对,一醉解千愁!来,咱们大家一起喝个痛快!”
李克己又饮尽一杯,心中却是百感茫茫。他心中的苦痛,在这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层层累积,以至于他自己都不知有多深重,浑若忘却。
然而封雨萍无遮拦的话语却如一枝利箭似地刺入他已经木然的心中。
他已永远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些人。而这又全因为他的缘故。
雷声隆隆地滚过湖面,饮酒听戏的人们不觉都转过头望望大厅外。
闪电撕开了黑沉沉的夜幕,不多时,暴雨倾泻而下。
洞庭湖上风起涛涌,巨浪拍打着堤岸,小山坡之上的文宅也似乎在微微震颤,大厅中的人们身不由己都感到了脚下的抖动。隔了天井,对面小戏台上正在上演全武行的长阪坡,锣鼓喧天,与电闪雷鸣相呼应,令得庭院之中弥漫起一种奇异的气氛,仿佛不是在岸上,而是在巨舟之中,与洞庭湖上的惊涛骇浪只有咫尺之隔。
李克己心神恍惚,过了一会才听到文儒海在对自己说话。文儒海笑道:“李兄,上一回在京中你为萍儿画的那幅像,连同我手中所藏的你的其他几幅画一起,都被锦衣卫衙门要走去做办案的证物了,看样子是休想再要回来。今晚你该再为萍儿画一幅吧?”
李克己不觉一笑,文儒海爱在盛宴之上索画的习惯丝毫未改,令他仿佛又回到了洞庭湖一案案发之前与文儒海饮酒作画的时候。他已醉意醺然,不觉答道:“当然可以啊,只是你该用什么来酬谢我呢?”
文儒海笑道:“自然有最合你心思的酬谢。”说着向封雨萍使个眼色,封雨萍一笑起身,退了下去。
此时长阪坡一出戏已演完,音乐之声暂时停下。
两名家人在大厅当中清出一块空地来,又在空地的边缘放上一张长案,准备好笔墨纸砚。
戏台上音乐声又一次扬起,装扮成西域女子的封雨萍踏着鼓点旋舞而出。
文儒海不无得意地看着众人的惊讶神情,说道:“萍儿今晚跳的可是久享大名的胡旋舞。”
胡旋舞比封雨萍当日在玄武湖画舫上跳的天竺牧童之舞更为狂野热烈,也更令人目眩神迷。
除了李克己与文儒海,大厅中众人何曾见过这番场面,开始时自然局促不安,但是很快便已为之震撼而不舍掉开目光。
封雨萍的身姿回旋飘**,目光却时不时投注在神情恍惚的李克己身上。她那温暖芳香、醇厚如美酒的气息,一阵阵地扑面而来,因着她心中满溢的同情怜惜,更添了灼人的热烈。
洞庭湖上的风涛之声与雷声鼓声相杂,令得封雨萍的旋舞在急风骤雨之中恍然带上了金戈铁马之声。
文儒海忽地拍着桌面高唱起一首元人小令来:
“诗情放,剑气豪,英雄不把穷通较。江中斩蛟,云间射雕,席上挥毫。他得志笑闲人,他失脚闲人笑。”
李克己的目光投向长案上的宣纸,略一停留,又转向了大厅两侧雪白的墙壁。
长案上的纸张,不足以容纳他此时心中的种种感触。
他蓦地抓起案上一盒满满的浓墨,一扬臂,凌空挥洒向右面的粉墙。
文儒海的眼中闪起了异样的亮光,招手令家人赶紧再磨墨。
李克己抓起古玩架上的一幅绣绢盖巾,揉成一团,以绢为笔,将粉墙上的墨迹铺展开来,墨迹高处伸手难及,他纵身跃上房梁,以双足勾住横梁,倒挂下来将墨迹渲染开去。
绣绢所到之处,墨迹浓淡立分,或漫如云烟,或重如浊浪。
此时另一盒墨也已磨好,李克己纵身跃下,扔了绣绢,抓起头号狼毫,饱醮墨汁,挥洒勾勒之间,八百里洞庭跃然墙上,水波****,风急云低,孤舟栖于湖心,宛如正被巨浪抛掷向半空;而最震撼人心的,还是那海吸百川的张拔气势与浪涌连天孤舟自静的奇特意境。
最终他挥毫写下“八百里洞庭孤舟纵横谁人识”一行字,掷笔案上,自横梁上颓然落下,望着墙上的洞庭湖,不知不觉之间已泪流满面。
封雨萍悄然停住了舞步,与众人一起,屏息静气地看着墙上白浪滔天的洞庭湖,因为震惊与敬畏而不能移步。
曲终人散,酩酊大醉的李克己与孟剑卿一起被安置在书房之中,两张长榻,相对而卧。服侍他们的家人正在忙乱,封雨萍轻轻走入,径直走到李克己榻前,看一看他,回过头来向家人道:“去叫厨下煎好醒酒汤送过来,这里都交给我吧。”
那家人领命退出。
她在榻边坐下。
孟剑卿虽有几分酒意,神智却依然清醒。只是此时此刻,他觉得清醒相对未免有些尴尬,便只装作睡着了,微微睁开眼看封雨萍有何举动。
李克己翻了一个身,想是醉酒之后心中难受,无法安睡。封雨萍不由得伸手抚了一下他滚烫的额头,低声说道:“不要紧,待会儿喝点醒酒汤就好了。”
她的言语神情之间,带着自然而然的关切,全然不觉得自己的举动有何不妥。
李克己在迷蒙之中亦能感受到她那温热芳香、包含着无尽怜惜与挚爱的气息,心中不由得一震,酒也醒了大半。正待翻身坐起,窗外忽然“叮”地一声,一道乌光破窗而入射向封雨萍。
李克己疾伸手将封雨萍扯到长榻之上,那道乌光钉入了对面墙壁之中,却是一柄极小极细有如一颗三角钉的短刀,刀身乌黑,似乎淬了毒;钉入墙壁之后,尾部犹颤动不止,“嗡嗡”之声不绝。
孟剑卿追了上去。
李克己扶起封雨萍。
封雨萍定一定神,惊讶地道:“刚才那柄刀是要杀我吗?为什么要杀我?”
李克己走过去小心地拔下短刀,在灯下仔细审视着。
刀身上以梅花篆书刻了一个小小的“武”字。
这柄刀的目标是封雨萍。
他怔了一下,约略猜到了暗中发出飞刀的人会是谁。
孟剑卿只追出不远,便折了回来,看看李克己手中的刀,两人对视一眼,李克己道:“你见到那个人了吗?”
孟剑卿点点头:“是武玄衣。”
封雨萍好奇地问道:“谁是武玄衣?”
孟剑卿看看李克己。李克己苦笑一下,说道:“武玄衣是泉州龙家的人。她家小姐就是华露的表妹。”
封雨萍低头不语,过了一会说道:“我并没有做错什么。我只不过做了我自己心中想做的事情罢了。”
她抬起头直视着李克己,目光是如此明朗而坦**:“我想让你能够开心一点,不要这样将所有的事情都放在心里。”
隐藏的忧伤犹如熄火之炉,能将心烧成灰烬。
李克己的心中震动更甚。
她的身上有一种奇异的、令人迷失的温热的柔情,如同最醇厚的美酒,这已经令近在咫尺的他感到因不能清醒把握自己而带来动摇不安;而她又有着这样聪慧的直觉,看透他的内心,更令他感到仿佛无遮无掩地站在人前一般窘迫与危险。
封雨萍继续说道:“华小姐已经不在了,活着的人还要活着,为什么不能开开心心地活下去?难道我好好照顾你、让你高兴了就是对不起她吗?”
李克己不知该如何应对,站在那儿无从措词。
孟剑卿见状插进来问道:“文公子呢?”
封雨萍转过头看着他:“他在大厅中。”
她曾是秦淮河上的名妓,久历风尘,见多了世故人情,如何不明白孟剑卿在这个时候提起文儒海的用意。她虽不是文儒海明媒正娶的妻室,毕竟也是他的侍妾;李克己却是文儒海的好友。
然而她问心无愧。
她轻轻地道:“我并没有做错什么。”
她转身欲走。
李克己伸手拦住了她,说道:“等一等,我们送你过去。”
他不能肯定武玄衣还在不在外面等着。
封雨萍看着他,忽地一笑:“你们这样大张旗鼓地送我过去,让刚才那人见了,岂不更要好好整治我了。”
李克己僵在那儿,送也不是,不送也不是。
孟剑卿道:“我来送吧。”
他们出了书房,转过游廊,孟剑卿思索着问道:“你仅仅是关心李克己吗?”
他知道对封雨萍不能像对待一般女子那样拐弯抹角地打探她的心思。她的喜怒哀乐,她的爱恨怨思,都像她的歌舞一样浓烈明朗。
封雨萍没有马上回答,神色惘然,许久才道:“我不知道。我最初见到他时,并不觉得他与其他人有什么不同。可是自从他入狱之后,我却天天想着不知他在狱中怎么样了。今天见到他时,我的心中又是高兴又是难过,高兴是因为见到他平安无事,难过是因为知道他心中不快乐。我只想让他能开心一点。”
孟剑卿默然片刻,又道:“你有没有想过离开文家?”
封雨萍吃惊地道:“我从没有想过要离开文家。”
她与文儒海之间,一直相处得很融洽。
孟剑卿叹息一声,转而说道:“既然如此,你就最好不要再接近李克己。你大概只知道泉州龙家是一方巨富,不知道龙家的另一重面目吧?现在他们还只是将矛头对准你,将来也许会连带迁怒于李克己,认为他薄情寡义,见异思迁。所以,为了你自己,也为了李克己好,至少在现在你离李克己远一点。”
封雨萍低头不语。
文儒海仍然坐在大厅中,自酌自饮,自得其乐地对着墙上的八百里洞庭图下酒。对孟剑卿居然亲自送封雨萍过来的异常之处恍若未见,头也不回地道:“萍儿你先睡去,别来打扰我。”
封雨萍咬咬唇,转身离开了大厅。
孟剑卿一直将她送回到她的住处之外,方才离开。
走到书房外的小树林边时,孟剑卿停下了脚步,低声说道:“武姑娘,你请出来吧。”
一身黑色劲装的武玄衣自林中走了出来,审视着孟剑卿说道:“孟校尉大可放心,我不会再对封雨萍怎么样。方才是我太孟浪了。这件事情,我应该先请示过我们家小姐再行定夺。”
孟剑卿微笑道:“如此甚好。武姑娘不走水路,转道来此,想必另有要事吧?”
武玄衣答道:“当然。我家小姐刚刚接到消息,说有人要对李公子不利,所以叫我前来报警。”
孟剑卿“哦”了一声,问道:“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武玄衣摇摇头:“还没有更具体的消息。总之小心为上。”
孟剑卿目送武玄衣离去,不由得想,武玄衣方才贸然对封雨萍出手,究竟是因为她本性中易于冲动,还是因为她对龙颜忠心太过以至于眼里揉不下一粒砂子?龙家选这么一个姑娘来做龙颜的贴身护卫,究竟是妥当,还是不妥当呢?
他回头望一望书房中的灯光。想对李克己不利的人,想必都不是等闲之辈吧?
他忽地对自己微微笑了起来。
这是命运送给他的一个绝大的机会。无疑,他应当好好抓住这个机会。
孟剑卿回到房中,却不见李克己的踪影。
他略一思忖,转身出来寻找。
李克己正坐在藏书楼的楼顶上,仰头望着星空出神。
无论哪里的星空,都仿佛是青城山顶峰之上所见的星空。唯有在这似乎伸手可以摘到星星的时刻,他才会感到内心的安宁。
孟剑卿纵身跃上楼顶,在他身边坐下。
李克己回过头来说道:“我想尽快赶去应天。”
不知为何,他的心中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仿佛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而他又无力阻止。
孟剑卿一笑:“你总不成想在今晚动身吧?”
李克己默然一会,说道:“有何不可?我现在就去向文儒海辞行。”
他翻身跃下藏书楼,孟剑卿紧随其后。
文儒海已然醉倒在椅中。
令李克己两人吃惊的是,大厅中还有三个女子站在那儿看画。听得有人进来,她们回过身来,却是柳白衣、去而复返的武玄衣与依旧蒙着面纱的龙颜。
柳白衣先含笑迎了上来,说道:“李公子,孟校尉,我家小姐正准备来找你们呢。”
龙颜静静地站在那儿,她的神情颇为奇怪,以至于连老于人情世故的孟剑卿都不能分辨出她此时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事情。
李克己定定神,问道:“有什么要紧事吗?”
龙颜看着他说道:“我刚刚接到京中来的消息,皇爷已经发下旨意,洞庭湖一案,李公子虽未与水贼勾结,却有贪生畏死、不能尽忠擒贼报国之嫌,着革去功名,终生不得入仕。其他那些四川举子,有知情不报之罪,一并革去功名,停考三年。”
龙颜继续说道:“朝中原本要按成例将李公子交由青城县令看管约束,道衍大师从中进言,免去了这一条。李公子不必一定要回青城居住,可以自由选择住处。”
李克己怔在那儿。
这是他早有预感的结局。铁笛秋既然失踪,洪武皇帝便再无让他臣服的机会,自然也不必再将洞庭湖一案拖延下去。
这已是李克己所能得到的最好的结局。无论如何,他算是全身而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