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葬岗上,某一个墓碑突然动了一动,然后慢慢向一旁移开,露出黑忽忽的洞口,两名卫士小心地将床子弩抬了出来。
他们在这里已经潜伏了一夜。虽然号称土行孙嫡系传人的莫怀衷挖的洞很有水平,通风通气状况良好,但是不见天日的地方到底还是气闷,是以一出来都不由得长长吁了一口气。
远望对阵的燕军与南军,旗帜飞扬,人声马嘶,一场大战,立刻便要开始。
两名卫士不免极其敬佩地望一望跟在他们身后钻出来的孟剑卿。莫怀衷能在燕军巡逻队的眼皮底下挖出这样的洞固然不简单;但是孟剑卿能够如此准确地选定挖洞的地点与潜伏的时间,那就更不简单了。
孟剑卿伏在一旁,举起千里镜搜寻自己的目标。
燕军先锋是韩笑天。这个天姿杰出、愤世嫉俗的年轻人,当年以第一名从讲武堂毕业,被燕王召至麾下,独领一军,号为“辟易”,每战必为先锋,所当无不辟易。若是能杀了他,燕王想必会心疼得很吧。
两名卫士蹲在地上调整好方位。本应五人踏开的强弩,因为卫欢改装时加上的扳机,现在仅由两名卫士一齐踏开。孟剑卿上满五十枝箭,刚刚涂上药汁的箭头乌蓝乌蓝,在秋阳中湛湛闪亮。
燕军击鼓,韩笑天和他的辟易军开始冲锋。
孟剑卿度量距离,低声下令。五十枝毒箭应弦而发,取的是韩笑天的正前方位置。燕军中已有人看见这破空而来的箭枝,大叫起来,韩笑天虽然也已看到,然而飞驰之际,一时间根本无法勒住奔马,更无法及时加快速度逃离那蓬弩箭的笼罩范围,紧跟在他身边的数名亲兵,同时从鞍上跳起,扑过去想要用自己的身躯为主将挡住来箭,但是已经来不及。
韩笑天舞动长枪,一连挡掉了十几枝弩箭,但仍有三枝射中了他。
他摇晃一下,终于绝望地跌下马来。
深秋的天空碧蓝如洗,这样澄清透明,仿佛正是他心中那洁净无尘的世界。
他觉得自己的整个身躯突然间变轻,向上飞升,一直飞升向那明净的天空,融入一片白光之中,心中充满宁静的喜悦。
韩笑天慢慢闭上了眼睛,脸上的不甘与绝望也慢慢消失,平静得就如熟睡。
远处的千里镜一直追踪着他,直至此时,确定他已死去,方才放下。
孟剑卿暗自吐了一口气,心中忽地生出无名的感慨,甚至于一丝惆怅。
同时中箭的二十余人,也先后落马,只留下无主战马仍是向前飞驰。
南军主将立刻抓住这个机会击鼓进军。
两军混战之中,即使有人想抽身来追寻杀人暗箭的来处,恐怕也无能为力了吧。这正是他们撤退的大好时机。
但是孟剑卿突然仰头望向天空。
蓝天之上,一只苍鹰正在他们头顶盘旋飞舞,身姿矫健而优美。随着鹰舞,一支燕军迅速插入乱葬岗与南军之间的空地,截断了他们退往南军最便捷的道路。另一支燕军则正从另一面包抄过来。
孟剑卿脸色微微一沉,下令撤退,同时一刀斩断了床子弩的扳机。两名卫士会意地将各个组件尽可能毁坏。他们带不走的武器,也不能留给他人可乘之机。
躲在一里开外的小树林中看守马匹的另一名卫士听到哨声,已带着四匹马飞驰而来,四人堪堪赶在燕军合围之前冲了出去。只是最便捷的归路已经被截断,他们只能向东面奔去,东面山丘起伏,时有树丛,正可以阻挡燕军时时射来的乱箭。
他们在狩猎燕军将领的同时,自己也成为了燕军狩猎的目标。
孟剑卿的目的地是三十里外的那一片群山。只要抢在追击的燕军之前进了山,便是他们的天地了。
追击的燕军穿过一片稀疏的榛树林时,两棵大树之间突然拉起一根细绳,冲在最前面的那名偏将猝不及防,从马背上飞了出去,跌倒在地上;隐在树后乱草丛的一名卫士斜刺里掠了出来,左手抱住那名偏将的头,右手一刀割断了他的咽喉。紧跟在后面的几名燕骑,被前面绊倒的马一挡,一时间也有些混乱,若非都是精选出来的铁骑,只怕会被绊倒一片。
留下来断后的那名卫士纵身跃上旁边的一棵榛树,燕军弯弓放箭之际,他已扑上另一棵树,几个起伏,到了树林边缘,挥刀挡开迎面射来的箭枝,跃落在树下一名燕骑的身后,一刀劈倒对方,抢了马向东南方逃走。
燕军分出一个十人队去追击那名孤身逃走的卫士,大队混乱了一阵,仍是紧紧追赶另外三人。
早已与一名卫士互换了衣服的孟剑卿,伏在鞍上,回头望一望追来的那个十人队,估计着离大队已经够远了,于是将马速略略放慢了一点,距离一拉近,射来的箭枝一大半都插到了马身上,那匹马再也受不住,跑了几步,便长嘶一声倒了下去,孟剑卿顺势滚下鞍来。
那个十人队来势极快,眨眼间已将他围在当中。队长勒住马,打量着他说道:“张将军有令,你若投降,可以饶你不死!”
孟剑卿想了一想,慢慢松开右手,短刀落地,队长暗自松了一口气,打个手势,两名燕军奉命翻身下马,准备前来捆绑孟剑卿时,孟剑卿突然一脚踏在刀柄上,短刀弹起,被他又是一脚踢去,短刀呼啸翻滚着劈中了队长的前胸,队长大叫一声倒栽下马。孟剑卿双手一分,两柄小刀已割断前来捆绑他的两名燕军的咽喉。
燕王军令森严,队长一死,整个小队无人敢后退,呐喊着纵马杀来。孟剑卿就地一滚,滚到那队长身边,抽出嵌入对方胸口的百折刀,反手一刀削断了身后两只马蹄;正俯身挥刀砍下的那名燕军身不由己地飞冲了出去,孟剑卿左手一扬,一柄小刀插入他后心。
冲杀几次之后,这个十人队已无人存活。
孟剑卿取回自己的刀,撕下几片燕军士兵的衣襟,将自己身上的一处刀伤捆缚起来,以免血滴留下痕迹;之后靠在马腹上喝了几口水,吃点儿干粮,休息片刻,仰望天色,日已西斜,不知另外三人是否成功逃入山中。
环视原野,附近并无人迹,只有几匹幸存的无主战马在徘徊嘶鸣;那只猎鹰也已远远地飞向群山方向。
孟剑卿挥起马鞭一顿乱抽,将战马抽得四散乱逃,自己翻身骑上一匹马,低伏在鞍上,向方才藏身的榛树林急奔而去,入林之际,纵身下马,一鞭抽去,将这匹马也抽得乱跑开去了。
孟剑卿在背向群山的方向找了一个紧临一颗半枯老树的地方,小心翼翼地钻入自己挖出的小洞,将堆在旁边的枯枝乱叶拖了过来掩住洞口,调匀呼吸,闭上眼睛。
燕军追击的另三名卫士,其中两人仿效孟剑卿,弃马潜伏于一处灌木丛中,拦路阻杀,有意造成要保护那名身穿校尉衣服的卫士安全逃亡的假象。燕军果然中计,只分出两个十人队来厮杀,大队人马仍是紧追那名伪装的卫士。
日落时分,在群山之脚,燕军成功追上那名卫士,却只能带回他自杀的尸体。而另两名卫士,一名战死,另一名身负重伤,但是成功逃亡。
燕军大队回营之后,才发现他们带回的尸体有假,尸体外面虽然穿的是校尉的衣服,里面却还是一个普通士兵的装束。
张范恼怒地一鞭抽在几案上。
两天后从北平押运饷银到朱能大营的燕军,拐了一个弯,顺道送来了燕王的心腹谋士道衍大师。
道衍大师微笑着向对面怒气冲冲的张范说道:“张将军稍安勿躁,毕竟你的对手可不是一般人,刚交手时吃点儿亏也在所难免。贫僧给将军带来几个人,希望能对将军有所帮助。”
道衍身后几人,都穿着普通燕军士兵的盔甲,但在张范看来,很显然并非寻常士兵。
道衍首先指向那位面白微须的中年人:“这一位是原锦衣卫高平千户,锦衣卫衙门撤销后,任职于应天府左军都督府。不过现在已经投效燕王殿下。”
张范暗自点头。既然对方很可能是锦衣卫旧人,熟知锦衣卫内情的高千户无疑会是很好的帮手。不过若不是道衍大师亲自送来,他还真不敢放心任用这位高千户。
第二位是原宁王的部下李漠。李漠早在讲武堂时,便以擅于制作地形图而闻名。燕王破大宁后,宁王旧部及所属朵颜三卫尽归燕王。李漠熟知地形,有他布局设伏,定可确保包围圈滴水不漏。
第三位是燕王爱将孟剑臣。对此张范有些不解,孟剑臣向来在塞外作战,即使是靖难之役十分危急之际,也一直留着他在镇守关外,这一次怎么会调回来呢。
第四位是孟剑臣多年的搭档公孙义。张范忍不住笑了起来。在燕军中,公孙义最有名的是他的好运气,那种狠狠摔一跤然后捡个金元宝的好运气。
道衍大师笑眯眯地站起身:“好了,贫僧还有事在身,不能奉陪张将军了。”
送走道衍大师,高千户回头来就开始叹息:“真可惜,若不是大师急着赶回去辅助世子,倒真是个最好的诱饵;孟剑卿就算明知有陷阱,也会来咬这个饵的吧。”
张范心里“咯登”一下,看向孟剑臣。
他当然听说过孟剑臣这个哥哥,锦衣卫的红人嘛,想不听说都没办法。原来对手是这个人。能够在锦衣卫里呼风唤雨,的确不是等闲之辈,自己这一回吃个亏,倒也情有可原。
高千户当年必定也吃过不少亏吧,所以对于对付孟剑卿这件事情才这样热心。
难怪得燕王要将孟剑臣调过来。不是一家人,不知一家事。在燕王看来,也许孟剑臣才是对付孟剑卿的最好人选。
张范召集几名副将,一同来听高千户四人的计划与安排。
高千户很详细地向大家介绍了他所了解的孟剑卿。从孟剑卿在锦衣卫中的逐步升迁,到近年来的投闲散置,巨细靡遗。直到靖难之役兴起,南军节节败退,建文帝这才重新起用孟剑卿这样的锦衣卫旧人,希望能够出奇制胜。孟剑卿领命之后花了一年时间训练人手,其中既有原来锦衣卫的低级官员与卫士,也有他私自网罗的江湖人物;建文帝将这支部队命名为“鱼肠”。
听到这个名字,帐中诸人都觉得啼笑皆非。
用专诸刺杀公子僚的鱼肠短剑来命名这样一支专事刺杀的部队,本来也算是名符其实;但是孟剑卿和他手下的人只怕多半会觉得尴尬。建文帝本来就瞧不惯锦衣卫的作风,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他的私心作祟,竟然赐了这样一个名字。
这支鱼肠军,由孟剑卿一手创建与训练,控制严密;至于用的是什么控制手段,高千户没有细说,估计多半来自锦衣卫的不传之秘。这样做的好处是可以确保孟剑卿的命令得到最忠实的执行,譬如派出去的刺客与杀手,不论成败,无一人敢于抗命又或者是泄密;但是最大的弊端也在于此,只要除掉了孟剑卿,就没有第二个人可以控制鱼肠军了。
张范心中突然冒出另一个念头:燕王派孟剑臣来,不会是想要招降孟剑卿吧?想想那支鱼肠军的战绩,若能收为己用,这可比除掉孟剑卿合算多了……
张范的副将知道孟剑臣的身份之后,都不无疑虑地打量着他。虽然燕王的英明决策绝非他们所能理解,但是担忧还是免不了的。孟剑臣嘴角一挑,带着几分讥诮,微笑着说道:“沙场无父子,何况兄弟。再说了,王爷应充我尽量生擒,我也算是对得起我这位大哥了。”
门帘一挑,却是道衍大师去而复返。
道衍微笑着向众人合掌一揖,说道:“贫僧本已上路,不知为何心动不安,仔细寻思,才明白原来是佛祖示警,指示贫僧要待危机消除之后才可动身回北平。”
他随身的四名僧人与四名王府侍卫,脸上大有不以为然之意,都觉得道衍对孟剑卿太过看重。高千户却是一笑,说道:“大师留下正好。”
他提出的计划,居然是要用道衍大师为诱饵。
张范皱起了眉;这是万万不行的。
高千户随即说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张将军,大师不需亲身涉险。”
那么就是用替身了。而且还不止一个替身。
当下决定由四名僧人假扮道衍大师,分头往北平方向走;为求逼真,每一名僧人身边都要派得力人手护送。不论哪一队遇上刺杀,都要立刻报警,并拖延时间等待援兵。
计划既定,余下的就是如何安排路线与伏兵的具体问题。
众人的目光都投向李漠。
一直默然坐在沙盘旁调整盘中地形的李漠,抬起头来,淡淡说道:“如果是四条路线,那就需要五千人马,才能控制住从本营到朱帅大营之间的每一个节点并及时增援。”
营中一阵沉默。张范手下总共只得三千人马。加上专门护送道衍大师的一百人马……
张范干咳一下,说道:“四路人马没有必要吧?”
孟剑臣似笑非笑地道:“其实有一路人马就行了。这大营中,可得留足人手才行,免得顾此失彼,被人抄了老窝。”
公孙义笑道:“高千户不是说了吗,那支鱼肠军顶多不过一二百人,搞搞刺杀还行,就敢来抄张将军的老窝?”
孟剑臣冷笑道:“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离这最近的那支南军主将是谁。”
公孙义“啊”了一声:“是谁?”
这个混吃混喝的家伙果然不知道。孟剑臣很鄙夷地哼了一声,不过到底没有当着外人的面说出自己的这点感想。
一名副将抢先答道:“胡进勇。”
南军中有名打不死拖不垮的勇将。
公孙义挠挠头皮:“原来是他啊。这就不好说了。除了谋反,这家伙恐怕老孟说太阳是黑的他都会帮腔说果然比墨还黑。”
孟剑卿若是要他帮忙偷袭燕军,那可真是没有二话;至于军令,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胆大包天的胡进勇有的是法子对付上司的质问——总不能见着战机摆在眼前也不动手,对不对?
张范等人都是一怔。即使是高千户,也只知道胡进勇与孟剑卿关系不错,但是怎么也没想到不错到这个程度。看来讲武堂出身的将领之间,不论天南塞北,都拥有一张无形的消息网,非外人能够涉足。
这可真是一个大麻烦……
张范思索片刻,说道:“既然如此,那就干脆不分兵。以本将看来,护送大师安全返回北平,比起诱杀孟剑卿更为重要。”
沉默已久的李漠忽然说道:“其实,这两件事并不矛盾。”
他取过一把小旗,一面一面插上沙盘。
插完之后,沙盘上出现一张红蓝相间、疏密有致的网。
李漠的手指在沙盘上轻轻划出一条线,慢慢说道:“这条路线,应该可以。”
弯弯曲曲穿越那张网的路线,有如一条慵懒的长蛇,安安静静地躺在沙盘上。
李漠继续说道:“插红旗处,可以伏三到五个十人队;插蓝旗处,只能伏一个十人队。任何两处伏兵之间,都可以在一刻以内互相驰援。有些地方太过险要狭窄,伏兵无法太多;若是太少,一旦遇上孟剑卿,不会有机会报警,反而会惊动对方,所以不设伏兵。这样的地方共有十三处。这一次孟剑卿一定会亲自出动,既然高千户说他向来不喜欢带很多人行动,这十三处,就应该是他埋伏的首选。床子弩的最远射程是一里,这十三处中,有五个地方,如果埋伏床子弩的话,是能够威胁到我选定的这条路线的,所以这五个地方应当重点监视。在他行动之前,我们很难找到他;不过只要他开始行动,我们总有一处伏兵能够发现他并及时报警。”
在这张网之中被发现被缠上,孟剑卿即使长了翅膀,恐怕也难以飞出云天。
公孙义左看右看,挑不出什么毛病,末了说道:“这张网倒是织得牢靠,问题是怎么瞒天过海地铺上去。”
孟剑臣使劲一敲他的头:“真是笨得可以!不会先清场吗?”
道衍大师何等身份?何况最近刺客又如此嚣张,所到之处,先行清场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张范此时已经想通,笑道:“无妨,孟剑卿即使发现我们有伏兵,也绝对想不到会有这么多伏兵。”
他若不来,倒是最好。张范心中,的的确确是不想让道衍在自己地盘上出岔子。
同时不免想到,李漠这个人,看上去沉默寡言,懒懒散散,没想到办起事来如此周到老练。
大家各去准备时,孟剑臣和公孙义一左一右倚着李漠,孟剑臣笑得冷森森的,几乎咬到李漠的耳朵上了,低声说道:“你这个人,我早就听说过,向来对什么事都懒懒的,这一回怎么这么积极来着?是不是我老哥以前整过你?”
李漠呆了一呆,慢慢说道:“燕王既然调我来,我当然要尽力而为。否则……”
孟剑臣一拍他的肩,哈哈笑道:“去你的,你是怕这一回整不倒我老哥,让他知道这事儿有你一份,回头就要整死你吧。”
李漠牵牵嘴角,算是笑了一下。
他有点弄不懂孟剑臣的想法。既然看不惯他如此积极,为什么自己又从塞北跑了来,他若不想来,燕王也不会勉强,毕竟这也是人之常情;可是他不但来了,还表现得很是热心。不过燕王既然如此安排,必定有燕王的道理。
孟剑卿坐在那株不过半人高的小松树下,审视着两名卫士正在装配的床子弩。这张笨重的床子弩,平地发射,一里之外尚可穿透重甲;现在搬到这高达十丈的峭崖之上,射程应该可达一里半。
谁也不会想到有人能够带着如此笨重的武器爬上如此陡峭的山崖,然后在崖上等待着很可能永远也不会出现的战机。孟剑卿选择这个地方埋伏,仅仅是因为,这是从张范驻地通往朱能大营的必经之路,他认为很有守株待兔的价值。
经过卫欢改装之后的床子弩,可以拆卸拼装;孟剑卿带着手下两名卫士,趁着夜色往返三次,终于将所有组件包括五十枝箭搬上了这仅有两张桌面大小的崖顶。崖顶两棵孤松,遮住了燕军巡逻队的视线;不过即使没有这两株孤松,孟剑卿也打算插上几枝掩人耳目的。
只是他没有想到,守候了一夜之后,竟然远远望见道衍这位大和尚由押运饷银的燕军护送进了张范的军营。大军随即转向了朱能的大营,没有留下来等候大和尚。
孟剑卿立刻觉得有机可乘,下令准备。
虽然早已从各种高度试验过这张床子弩的射程,两名卫士仍是反复校正方位、调整望山,务求一击而中。孟剑卿则缓慢而仔细地在每枝箭的箭头上轻轻抹上药汁。
半个时辰后,道衍出营来了,身边只跟着四名僧人四名王府侍卫以及一个百人队的护军,前进方向正是朱能大营。
天赐良机。
但是道衍居然在快要走到射程范围之前,毫无预兆地转身回去了。
孟剑卿脸色一沉。两名卫士已经忍不住贼和尚贼秃驴地低声骂了起来。
这也太过分了吧。
更过分的还在后面。
一直等到午后,才见到张范的部下一队队地策马出营。只是这一次出动明显有些不同寻常,每队人马各有目标,在高据崖顶的孟剑卿看来,有如水银泄地,无孔不入,片刻之间,从张范驻地到朱能大营,沿途几乎所有要害之地,都被陆续控制起来。
号角声自远而近地传来,各队人马都已到位,准备就绪。
营门打开,道衍在大队人马的护送之下终于出来了。
孟剑卿握着千里镜的手忽然微微一晃。
虽然孟剑臣等人还是穿着普通士兵的盔甲,不过这一回同行的人数少了许多,孟剑卿很容易就在一大堆盔甲之中认出了那个虽然数年不见仍然十分熟悉的人影。
熟悉的人影还不止一个。
他放下千里镜,感到少有的犹豫。
在这样一张大网之中,一旦被对方发现,几乎是无法逃脱的。
他早应该将那个该死的李漠解决掉的。
如果他不动手……但是,张范送走道衍之后,仍然有可能回过头来收网。
日光下,早先涂上的药汁已干涸。孟剑卿再一次将箭头涂上药汁。幸亏他带的药份量足够,要不然只怕会功亏一篑。
道衍一行越来越近,已经接近床子弩的射程范围了。
道衍突然抬头向峭崖方向望来。
孟剑卿在他抬头的瞬间闭上眼睛伏了下去,同时伸手将两名卫士的头也拍得低了下去。他宁可相信道衍这位名声在外的高僧有某种奇妙的直觉,能够看到旁人所看不到的很多东西。
道衍之所以要抬头望向那远在床子弩一里射程之外的峭崖,是因为心中又生出了那种被人窥伺的不安。
崖上的孟剑卿,心中念头飞转。面对道衍这种触感如此灵敏的人,要暗杀他似乎难度太高。而自己只有一次机会,绝不能浪费。
他的目光掠过孟剑臣以及与孟剑臣形影不离的公孙义,转向高千户,停了一停,又转向李漠,最后转向张范。选谁才不至于浪费这难得的机会呢?
道衍心中有如搬开了一块石头,忽然一轻。
他微微吐了一口气。也许自己是过于多疑了吧。
但是他马上就明白自己绝不是毫无原因地心生警觉。午后的秋阳中,一蓬乱箭遮天蔽地呼啸而来,箭枝尖利的破空声令得所有人都本能地有了反应。四名僧人飞快地将道衍扑下鞍来围在当中,与此同时四名王府侍卫张开盾牌护住了头顶。
孟剑臣一带马头,迎向乱箭,手中长枪抡起,使一个八方风云式,舞起的枪花将自己护得牢牢实实;公孙义一勒缰绳,很好命地停在他的正后方;紧跟在后的高千户则飞速滚下鞍来藏在了马背后。
不过他们很快发现,乱箭的目标是他们身后的队伍。
经过卫欢改良之后的床子弩,射出的箭无论是力量还是速度,都非同寻常。即使是对于张范这样久经沙场的老将来说,应付起来也极是勉强;身边四位副将,两人躲了过去,一人右臂中箭,一人被箭枝擦破了面颊;不过首当其冲的十几名士兵都应箭而倒。
最倒霉的是李漠。他的反应本来就有点慢,又是弩箭取中的标心;虽然身边两名亲兵拼死格挡,仍是中了三箭。
张范在躲过弩箭的同时,吹响了号角。
离孟剑卿最近的那个燕军十人队,也在此时放出了信号火箭。
孟剑卿一刀斩断扳机,来不及拆毁床子弩,三人便沿着长绳迅速缒下,绕过峭崖时,堪堪迎上就近赶来截杀的那个十人队。一打照面,那个十人队见到对方穿的也是燕军服装,略略怔了一下,孟剑卿却扬手便是三柄小刀,十人队还来不及张弓搭箭,便有三人中刀落马。孟剑卿身后的两名卫士紧跟着他纵身冲上前去,手弩射程虽短,这样近距离内,却是箭无虚发。结果是一个照面之下,十人队只余下了两人,不过仍是被孟剑卿的第二次攻击劈落下马。
一刻之后赶来增援的三个十人队,目瞪口呆地看着十匹马上各驮着一个燕军士兵四散奔逃,峭崖下躺着三具尸体。呆了一呆,赶紧分头去追。
包围网按计划在慢慢收紧,只是一时间无法收缩到预期的紧密程度。而用缰绳草草绑在十匹马上的燕军士兵尸体,在穿越原野与树林的奔驰中一具具掉落。
原野上只能够看到六具尸体。燕军只能在马儿经过的树林中仔细搜索,一边派人将这边的情形飞报张范。
张范的原计划是,先用这张网困住孟剑卿,抓紧这个时间护送道衍大师到朱能的大营,回过头来再集中兵力解决此事。
但是很显然这个计划现在出了点问题。若非高千户及时拿出了四枚回春丹,让两名副将各服下一枚,李漠中毒最重,服了两枚,暂时吊住他们的命,他这一回可真是亏大了。
只能按兵不动,看看情况再说。
未曾负伤的两名副将,已指挥队伍围成一个圆阵,将道衍等人护在当中。
道衍席地而坐,侧耳静听那边的动静,过了一会,向孟剑臣和公孙义两人招招手,说道:“你们去崖下看看。”
两人只一怔,便领着一队亲兵策马而去。
片刻之后,崖后升起信号火箭。
孟剑卿和他的人不是已经伪装成驮在马背上的燕军士兵的尸体四散逃走、很可能藏进哪个树林了吗?孟剑臣两人这又是报的什么警?
张范霍然明白,原来崖下的三具尸体才是孟剑卿三人假扮的;想必合围的燕军根本没有仔细检查就急忙去追那些马了。
道衍微笑道:“这边的动静这么大,只怕会惊动胡进勇吧。”
朱能的大军这些日子以来一直被南军主力牵制着,不能指望。他们一定得抢在胡进勇出现之前集中兵力,收网回营。
日落时分,张范营中远远传来号角声,南军的鼓声同时响起,胡进勇果然开始趁火打劫了。
不过他们这边也看见了成功围住孟剑卿的信号火箭。
张范命令吹响号角。四散在原野中的队伍迅速向他集拢。
孟剑卿的两名卫士都已战死,自己也负伤数处,不过虽然他独自立马于重围之中,燕军士兵仍然不敢靠近。孟剑卿环视着四面的弓箭,再看看对面的孟剑臣和公孙义,想了一想,说道:“走吧,带我去见张范和道衍。”
在路上孟剑卿撕下衣襟将伤口缚了起来,以免失血过多。孟剑臣不远不近地策马走在一边,挑着嘴角似笑非笑地道:“大哥倒真是沉得住气。”
孟剑卿不以为意地道:“燕王既然派你来,自然是别有用意,我又何必心急?”
孟剑臣上下打量着他:“你不让我们搜身,又要去见张将军和道衍大师。我很怀疑你是想趁这个机会再搞一次刺杀呢。”
孟剑卿笑一笑:“我还不想死。”
道衍示意众人不必太过紧张,含笑看着面前盘腿而坐的孟剑卿,说道:“好久不见了,孟大人。”
孟剑卿也微笑答道:“不敢当大师如此称呼。”
道衍轻叹道:“贫僧有些奇怪的是,方才的暗箭,为什么对准的不是贫僧而是李漠?”
他这话一出口,众人都诧异地看着孟剑卿。
孟剑卿不答反问:“在下也想请教大师,为什么第一次出营之后又要返回?”
道衍注视他良久,呵呵笑了起来:“原来如此。孟千户还是老习惯,绝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啊。孟千户如此良材,燕王渴慕已久,不知孟千户意下如何呢?”
孟剑卿一笑:“皇上让我训练并统率鱼肠军,总得留点儿后手吧,万一我弄错刺杀对象可怎么办?”
扣押人质,这可是最便捷最有效的后手。
靖难之役一起,南北交通不便,孟剑臣又镇守边塞,竟是一直不知家中消息。听得孟剑卿这话,孟剑臣一怔,张口欲问,孟剑卿看他一眼,说道:“我还未接手组建鱼肠军,父亲就调到水师去了,现在还不知在哪个地方漂着,一年才只一封信回来。”
孟剑臣的母亲四年前便已去世,孟剑卿的母亲则早在孟剑卿与云燕娇成婚之后便已远赴普陀山,落发为尼,奉伺观音大士。普陀乃观音道场,建文帝无论如何也不能公然将侍奉观音大士的女尼扣起来作人质。
这样说起来,孟知远竟是早有预谋似地脱身在海上了。
这只老狐狸。
孟剑臣暗自感慨,目光随即转了一转:“嫂子和侄儿如今是在宫里么?”
孟剑卿淡淡答道:“我不知道。”
一阵沉默。沉默之中,远处的厮杀声分外刺耳。
道衍叹了口气:“这样说起来,孟千户岂不是只能效忠于控制你的人了?”
不能收为己用,就只有除掉,以免后患。
真可惜啊,燕王也好,他自己也好,都会觉得可惜。
但是孟剑卿这种人又怎么会束手就擒?难道他还有什么出奇制胜的后着不成?道衍从他身上并未感受到杀机,未免更是觉得奇怪。
孟剑卿抬起眼来看着他:“大师还有何训示?”
道衍注视着他的眼睛,片刻之后才道:“鱼肠军能够训练出来,十分不易,你们那边绝不会就此放弃。接替你的人是谁?”
孟剑卿眯着眼微笑。
公孙义看着他那样子,心中忽地蹦出一个自己都觉得荒谬的念头:“不会是嫂子吧?”
他向来跟着孟剑臣嫂子嫂子的叫,此时自是脱口而出。
道衍等人神情都是一变。
孟剑卿哑然失笑:“这你也猜得出来?看来你的好运气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他转向道衍:“我知道大师心中有所疑惑,皇上身边那些理学大家们,怎么会同意将鱼肠军交给一个女子是吧?”
道衍此时已镇定如初,说道:“那些个理学大家,未必知道这支军队的存在。况且,除了孟夫人,也找不出第二个合适人选了吧。”
的确是很难找出第二个人,既能够让孟剑卿信任,也能够让建文帝接受。或者换过来说,既能够让建文帝信任,也能够让孟剑卿接受。
他继续问道:“只不知孟夫人的态度,是代表海上仙山,还是仅仅代表她自己?”
孟剑卿道:“内子私下里曾经说过,海上仙山也好,她也好,对于皇上的家务事,都不想插手。但是夫妻一体,对于我的事,她总不能袖手旁观。”
又是一阵沉默。
云燕娇虽然表示她的态度并不代表海上仙山的态度,但是谁都有自己一心要保护的家人亲友,海上仙山那些看似不食人间烟火的高人也不例外。今天是云燕娇卷进来,明天就可能是她那位一心训练水师随时准备驶向南洋的哥哥,想想那支水师训练成功之后,不往南驶却往北行的后果与麻烦,道衍觉得真是头疼;那么后天又会是谁呢……
道衍脸上的神情有如暮天中的云彩一般变幻不定。
此时高千户在一旁不冷不热地说道:“纵虎容易缚虎难呐,大师还需三思。”
道衍有些不悦地皱了一下眉。
孟剑卿笑一笑:“高千户的顾虑的确有道理,就算大师高抬贵手放我回去,我也不能撤回鱼肠军,那得有皇上的命令才行。”
道衍的眼里亮了一下:“只是不能撤军?”
孟剑卿直视着他:“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况且军情瞬息万变,远在京城的皇上,自然不会直接命令鱼肠军怎么作战。”
长在深宫之中的建文,只怕也没有能力指挥这些前线的将领如何作战吧,道衍暗自想。
他毫不迟疑地开始与孟剑卿讨价还价,谈判鱼肠军暂时不刺杀燕军将领的时间。
第一次见到这位高僧真面目的张范的副将,难免有眼花错乱之感。
最后谈定的时间是三个月。因为离道衍最初的要求有点远,所以孟剑卿附送了一瓶箭头毒汁的解药,张范那两名副将的脸色立刻好看多了。
三个月,足以做很多事情了,道衍想。
除了刺杀之外,还可以做很多别的事情,孟剑卿想。
高千户有些悻悻地看着孟剑卿道:“恭喜孟老弟又一次化险为夷。”
孟剑卿略一颌首:“也恭喜高兄到底还是明白人,没有坚持纵虎容易缚虎难的意见,否则道衍大师难免要怀疑,高兄是有意借此机会将海上仙山拖进来为皇上效力了。”
他们对视一眼。
孟剑卿笑着策马而去。
道衍也在笑。
沉默了许久的孟剑臣此时懒洋洋地道:“我记得归教习曾经叫我们背过唐太宗以一百骑退突厥十八万人马的一个战例。”
公孙义很配合地接了上来:“我也记得。太宗皇帝只是单独与突利说了一会话,颉利就因为怀疑他们有密约而退兵了。”
孟剑臣的眼珠转来转去,嘴角的笑意忍也忍不住:“现在我们和我老哥单独谈了这么久,放他回去后又要休战三个月,你们说南边会怎么看怎么想?”
要是再放点儿别的话出去,孟剑卿只怕是怎么也洗不清自己了。事出有因,查无实据,杀既不便下手,用又不敢放心,建文帝和他的谋臣们恐怕要头疼万分了吧?
大家互相看看,都觉得很高兴,道衍也忍不住微笑。
燕王殿下识人用人的方式果然英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