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当四月,天气潮湿,监牢中又密不透风,是以地板上及墙壁上都湿得可以滴下水来,蚁虫无数,出没毫不避人。木板**的铺盖,在这监牢中不过熬得几日,已是霉烂之味逼人。
李克己辗转无法入睡,索性坐了起来。
守在铁栅栏外的两名狱卒立刻站起身来,问道:“先生有何吩咐?”
因了沈光礼的交待,更因了李克己的身份,狱卒待李克己甚是客气。
李克己摇摇头,说道:“没事,你们自管歇着吧。”
他盘膝而坐,望着壁上摇曳的松明火光的阴影出神。
他入狱的消息,此刻想必已经传入母亲的耳中了吧?
母亲如何能够承受这样的打击?
她从来没有想到,李克己居然会背着她习练了十年武艺;更没有想到,会因为这个缘故而惹下这样的祸事。
但是他若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在洞庭湖上,又岂有生还之机?
母亲能否想到这一点、从而原谅他也原谅铁先生?
李克己心中怔忡不安,以至于他听到狱卒倒地的声音才蓦然惊醒。
一个黑衣蒙面人放倒了那两名狱卒,已经逼近铁栅栏边,手中握着柄寒光闪烁的短剑。
李克己一怔,正待出声喝问,那黑衣蒙面人低声说道:“李先生切不要声张,我是来救你的。”
是个陌生的男子的声音。
一边说着,那蒙面人已然挥剑斩断了两根铁栅栏。
这样削铁如泥的宝剑,李克己还是第一次见到,不觉又是一怔。
蒙面人钻入监牢中,闪亮的眼睛在李克己身上转了一圈,随即走了过来。
李克己心中忽然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
蒙面人低声说道:“我先为李先生断去铁链吧。”
李克己摇摇头:“多谢兄台好意,我不会走。”
蒙面人忽地一笑:“只怕走不走也由不得李先生吧。”
一边说着,左手已然扬起,一把青色药粉迎面撒向李克己。
李克己已在他扬手的同时掀起了**的被子,罩向那蒙面人,药粉也被反扑了回去。
那蒙面人“咦”了一声,显然是未料到李克己应变如此之快,竟似能看透他心意一般抢先一步出手挡回药粉。但他立刻横掠出数步,纵身出剑,去势如电,李克己心头不由得一凛,不敢硬接他这一剑,向后疾退,掀起木板床掷了过去,人已在这一掷之间退至墙壁处,反手在墙上一撑,借力滑至铁栅栏处,方才避开被短剑片片碎裂的木板的袭击。
李克己正待扬声叫喊,那蒙面人却道:“李先生请不要声张,否则我就杀了那两名狱卒。”
李克己略一迟疑之际,那蒙面人左手又是一扬。
李克己只有从那蒙面人方才钻进来的破洞处倒翻出去,避开迎面撒来的药粉。
蒙面人随即追出,飞起一脚踢起地上的一名狱卒,李克己下意识地伸手接住那狱卒将要撞到墙上的身子,刚刚将那狱卒放到地上,蒙面人的剑已自脑后刺来,李克己疾拧转身形,双足飞踢那蒙面人的小腹,却因铁链牵制而相差那么一点;蒙面人的剑已将及头顶。李克己蓦地挺身,伸手一托那蒙面人的右腕,顺着他飞冲之势往前一送,那人身不由己地身前飞冲出去,短剑直插入石壁之中。
李克己一个鱼跃,自地上挺身站起之际,右手已抓住了那人的左足足踝,手上加力,扣住了那人的足上筋脉。
蒙面人身上一阵酸软,已被李克己拖了过去,短剑也落入了李克己手中,倒转刀柄敲闭了那人的七处大穴,随即挑开他的面纱。
是一张陌生的面孔,不算年轻也不算太老,平平常常的一张脸,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李克己注视着这个人,低声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竟然要潜入诏狱中来行刺于我?”
那人苦笑一声,说道:“李先生,我绝对没有行刺的意思,只不过想要救先生出去。家主有命,如果李公子不愿意出去,就想办法将先生带走。还请先生体谅我们的一片苦心。”
李克己沉吟一会,问道:“你家主人是什么人?”
那人答道:“这个恕在下不能说。”
李克己注视着面前这个人。他该怎么做才是?如果将这个人交出去,未免于心不忍,毕竟此人是为救他出狱而来;但如果不交出去,后果却又是他无法承担的。
那人似乎明白李克己的为难之处,说道:“李先生,在下不幸失手,有辱主公吩咐,但求一死,以免落入锦衣卫手中,连累了主公。不过还请先生体谅在下主公的一片苦心。”
李克己听他这话不祥,正待开口劝解,那人的头已是一歪,口角流出黑血来,身子也沉重下去。
李克己伸手试那人的鼻息,已然无救。
他虽然也读过不少史书中所载杀身成仁的死士的行迹,譬如专诸,但今日亲眼见到这样的死士,心中仍是大为震惊;能够豢养这样的死士,主人又是什么样的人?
他不由得低头去看手中的短剑。
剑柄上以梅花篆字刻着“断玉”二字。
他听铁笛秋说过,断玉与削金,两柄短剑原为一对;如今看来,削金剑在何人手中,何人便当是这自杀的蒙面人的主公了。但是——这很可能也只不过是移祸江东之计。
因了这人的断然自杀,不肯连累主人,同时也不肯陷李克己于两难处境之中,令得李克己心中多了一层无形的重压,仿佛在不知不觉中欠下了某人一笔说不清道不明的债务一般。
匆匆赶来的孟剑卿进来之后,见李克己安然无恙地站在那儿,松了一口气,拱一拱手道:“让先生受惊了。”
李克己一言不发地将手中短剑递了过去。
孟剑卿接过来道:“卑职即刻禀报沈大人,为先生换一间安全一些的房子,以免再有亡命之徒铤而走险。”
李克己注意到他接过短剑时目光下意识地掠过剑柄上的字,脸上不易觉察地颤动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镇定自如的神情。
孟剑卿知道这柄剑的来历?
这名年轻的校尉,恐怕比他表面上给人的印象还要深沉复杂得多吧。
李克己随即对自己苦笑了一下。这是什么时候?他居然还有心思去探察他人的隐秘。
沈光礼听了孟剑卿的禀报,沉吟不语。
过了片刻他才说道:“这样锋利的宝剑,兵器谱上必有记载,你可记得这剑的来历与流传?”
孟剑卿答道:“此剑出于宋末铸剑名家黄大家之手,一雄一雌,雄名‘削金’,雌名‘断玉’,铸成之后,贡入内廷;宋亡之后,双剑随宋室图书宝藏一起被送往大都。忽必烈后来将双剑赏赐给降将张弘范,张弘范死后,双剑本已随葬,但是宋世遗民恼恨他逼死幼帝,他生前奈何不了他,死后还是捣毁了他的坟墓,双剑此后辗转易主,最后的记载是被张士诚收藏,但是苏州城破时不知去向。”
用这样一柄可以轻易查出来历的宝剑来劫持李克己,暗中的那个人究竟是太聪明还是太笨?他是想让锦衣卫追究张士诚旧部,还是想让锦衣卫生出疑心而转换追查的方向?
沈光礼沉吟良久,微微笑了起来:“兵不厌诈,虚实相生——这个人多半曾是某人的大将吧。将这柄剑封好,送给石和尚,告诉他这件事。”
孟剑卿一怔,锦衣卫办案,什么时候要别人插手了?
但他随即明白过来。
就让海上仙山去追查这柄剑的主人好了。
去石头寺之前,孟剑卿先去查看了李克己换的新监牢。
掌管狱室的刘千户将李克己安排在天字九号,这是天字号最深处的一间监牢。孟剑卿巡视过后,将岗哨重新安排了一遍,并加派了弓箭手把守高处。
刘千户有些不以为然地道:“孟校尉尽可放心,还没有一个犯人从刘某手里逃出去过。”
孟剑卿看他一眼,淡淡说道:“刘千户以为在下这番安排是为了防范李克己越狱?”
刘千户闭口不答。
孟剑卿心念转了数转,压低了声音说道:“刘千户,在下想这件事情还是应该与你说明,也好让千户有个准备。在下认为,我们要防范的不是李克己,他绝不会想越狱的;我们要防的,是外来的刺客。”
刘千户呆了一呆。他自然知道昨天夜里有人试图救走李克己的事情,具体过程他并不清楚,只知道那劫狱人失败自杀。现在看来,很显然孟剑卿认为,劫狱失败是因为李克己根本就不想走;那么下一次来的人,就很可能不是救他,而是杀他——不能为我所用,就必须毁掉,以免为敌所用。
如果李克己死在诏狱之中……
刘千户一想到铁笛秋当年的丰功伟绩、赫赫声名,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天地良心,他可半点也不想惹上那个魔王……
想到此处,再看孟剑卿的安排,心中观感大变,只是感激孟剑卿如实相告之余,心中难免生出一股酸溜溜的味道。
端午佳节,应天城中处处酒香四溢,玄武湖上龙舟竞渡,锣鼓喧天。
只有锦衣卫衙门外仍是静寂无声。
一辆马车在门外停下,车中出来一个小沙弥,将一张帖子递入门房。不多时,孟剑卿匆匆迎了出来。这令得门卫颇为惊异。孟剑卿职位虽然不高,却深得沈光礼看重;能让他亲自出来迎接的,不知是何方神圣。
马车中出来的是一个灰衣布帽的中年僧人,衣着虽普通,气宇却极轩昂,站在令文武百官心惊胆战的锦衣卫大门外,气定神闲地四面环顾一番,向孟剑卿笑道:“这是沈光礼整治的吧?听说他是从御史台那边将这块风水宝地抢到手中的,是不是?”
孟剑卿低头说道:“沈大人一向淡泊,怎么会与御史台争抢宅基地?这块地是皇爷钦赐给锦衣卫衙门的。大师请这边走。”
他们从侧门进了衙门。
门房中一个年轻的番子手低声问年长的同伴道:“这和尚好大的派头啊!不知他是什么来历?”
那同伴寻思了一会才道:“我想起来了,这是随侍燕王爷的道衍大师。”
也是洪武皇帝以礼相待的几位高僧中的一个。当年洪武帝派诸王就国,选取高僧随侍,燕王挑选了道衍。这一次道衍原本是随燕王回应天贺岁,不知为何燕王已返北平而他却留了下来。
孟剑卿陪着道衍进去,一边说道:“沈大人正在陪侍皇爷,不能亲自来接待大师。不知大师今日来此有何贵干?”
道衍没有回答他的话,却抬起头望了望院墙,说道:“院墙上有新鲜的血腥之气啊。”
孟剑卿心中虽然惊异,面上仍不动声色:“近些日子不断夜行人试图闯进来,昨天晚上才刚处置了两个。大师慧眼,一见便知。”
道衍微笑道:“居然有人敢在锦衣卫衙门中闹事?也当真稀罕。孟校尉知道那些人是为什么事而来吗?”
孟剑卿略一迟疑,说道:“请大师明示。”
道衍笑而不语,转而说道:“贫僧已请得皇爷旨意,来见一见李克己。”
孟剑卿本应在角门处引着道衍转向诏狱的方向,但他却止住了步子,询问地望着道衍。
道衍看着他说道:“皇爷给贫僧的是口谕而非明旨。”
孟剑卿拱手说道:“请大师见谅,没有明旨,不能见犯人;这是规矩。”
道衍一笑:“规矩是人立的嘛。这件案子是孟校尉你负责的,有些规矩,还不是孟校尉你说了算,是吧?”
孟剑卿心头一凛,想到文儒海。虽然他自作主张放文儒海去见李克己,可以托辞说是为了查案,但真要追究起来,仍是一件麻烦事。
寄居灵谷寺的道衍,耳目竟似无孔不入。
孟剑卿只一闪念,已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当下笑道:“若是别人,自然没有不奉明旨便见犯人的道理;大师是何等样人,又岂能一概而论。请。”
道衍又是一笑,示意那小沙弥在角门外等候,孟剑卿也令跟随的番子手在门外等候,他们两人走进了那条长长的、寂静狭窄的甬道。
孟剑卿低声说道:“大师现在是否可以告知卑职大师的来意了吧?”
道衍慢慢地说道:“孟校尉当然知道那些试图闯入锦衣卫的夜行人目的何在。”
孟剑卿答道:“是。他们为的是刺杀李克己。”
在最初劫走李克己的尝试失败之后,各方来人已经改变了主意。
李克己若死在诏狱之中,铁笛秋势必会迁怒于当今朝廷;以铁笛秋的性情与手段,什么样的事情做不出来?
孟剑卿继续说道:“正因为顾虑到此,我才试图暗示李克己给铁先生写信,早日了结此事。皇爷要的不过是铁先生亲自来求情,让天下人都知道他已臣服,并不想真的杀了李克己。早日了结此事,对大家都好。”
道衍转过头来看看他:“哦?”
孟剑卿坦然迎着他的审视:“我这样做,也为了我自己。能够为皇爷、为海上仙山了结这一桩公案,我在锦衣卫中就算真正站稳了脚跟,那些因为沈大人对我的破格提拔而心怀不满的人才会心服口服。更何况,海上仙山于我曾有救命之恩,于公于私,我都应该这样做。”
道衍笑了起来:“你倒老实。”沉吟一会,他又说道:“你和李克己倒有些相像,都知道如何说出对自己最有利的实话。所不同的是,李克己凭的是直觉,你凭的是头脑。”
孟剑卿的脸上掠过一丝奇怪的神情,似乎想说什么,但又忍住了没有说出来。
道衍却已替他说了出来:“孟校尉当然想说,你与李克己是不能相提并论的两个人,是吧?”
孟剑卿开始感到有些招架不住这位大和尚仿佛能透视人心的说话方式,他定一定神,说道:“的确如此。李克己是铁先生的弟子,又已考中进士,不日将入翰林院。此番如果无事,当真是前途无量。至于卑职,不过一无名小卒,怎能与他相提并论。”
道衍审视着他,继续问道:“你是否心中不平?我听说石和尚十分夸赞你。只可惜你从武职出身而非文职,方今承平之世,除了边塞,别无战事,是以你将来的前途再好也很有限;而若论武职呢,你又不在军中任职,讲武堂的种种便利之处,只怕你也难以借重。授业之师是天台寺吧?声名与铁笛秋也相去甚远。以至于你的资质与能力虽然并不逊于李克己,却只能屈居于一名小小校尉,这还全赖沈光礼破格提拔。”
孟剑卿不由得默然。他的每一步都十分艰难,都要付出比别人多得多的努力。即使沈光礼委他以重任,他也只能走到某一步。
道衍微笑着等着他的反应。
每次击中人心的最软弱处,道衍都有一种俯视众生的快意。
这个看上去极其坚强老练的校尉,同样未能抵挡住他正中要害的一击。
他知道自己已经可以居高临下地掌握往孟剑卿了。
至少此刻可以。
孟剑卿过了一会才道:“这是命运。”
道衍微微叹息一声:“不过孟校尉是绝不会屈从于命运的人,你正在努力改变自己的命运,是吧?以你这样的能力与进取之心,只要有人扶持一把,迟早有一天会功成名就的。有空时你可以多来灵谷寺坐一坐,贫僧觉得与孟校尉十分投缘,想多与孟校尉聊一聊。”
他们对视一眼,孟剑卿拱手说道:“多蒙大师夸奖。卑职一定多来向大师请教。”
沉默了片刻,道衍说道:“贫僧和孟校尉一样,也想早一点了结这桩公案,以免夜长梦多,惹出更多事端。等一会贫僧要单独与李克己说几句话。”
孟剑卿会意:“是。”
他们走入李克己的监牢。狱吏打开门之后,孟剑卿便与他一起退了出来,反手掩上了门。
道衍走近铁栅栏。
诏狱中没有窗户,只在外间壁上插了一枝松明,火光闪烁,照着里面悄然而立的李克己。他背向着火光,凝视着墙上跳动的阴影,开门关门的声音并没有让他回过身来。
道衍在背后注视着他。
洞庭湖一案,早已闹得沸沸扬扬。道衍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桩公案的主角。
令道衍多少有些意外的是,李克己似乎已安于这监牢之中的生活,他的身上,有着一种明如秋水的安静气象,同时又有着一种天马行空一般的任性不羁。四面高墙,并不能动摇他内心的这种安宁,羁縻他精神的飞扬。他的人虽在监牢之中,一颗心却似乎一直飘舞在遥远的别处。
道衍暗自皱一皱眉。这样看来,他的话只怕有些难以让李克己入耳。
但他还是向前走了两步。
李克己的身形微微震动了一下,仿佛感受到来人不同寻常的用意,停了一下,转过身来。
见到道衍,令李克己颇为意外。不过他什么也没有问,只是静静地看着道衍,等着道衍说明来意。这份定力让道衍不由得在心中叹息了一声。
道衍在栅栏边就地坐了下来,李克己隔了栅栏也盘腿坐了下来。
道衍竖掌打了个问讯,说道:“贫僧法号道衍。”
李克己又震动了一下:“原来是道衍大师,久仰了。”
只要在应天府中呆上一段日子,就不会不听说这位神通广大的道衍大师的声名。
道衍留心注意着李克己的神情,说道:“贫僧今日来看李施主,是因为听说令堂大人病重,铁先生已传召了海上仙山的药师悬壶道人前去诊治。不过历来心病还需心药医,只怕悬壶道人对令堂的病也无法可想。”
道衍满意地看到,李克己心中的镇定因他的这一段话而片片崩落。
他等了一会才接着说道:“铁先生很可能会因为令堂大人的病重而向皇爷求情。”
李克己怔怔地看着他。道衍的口气里似乎有些什么内情是他所不知道的。
道衍看着李克己说道:“十多年前,贫僧有一段时间与铁先生交往颇密,约略知道一些事情。令堂年少时遭遇不幸,却有如污泥莲花,令人敬重。铁先生一生狂放,偏偏遇上这么一个人,也是他命中的劫难;更无可奈何的是,令堂其时已与令尊大人有嫁娶之约。朋友妻,不可欺。再狂放的人,也有他一些不可动摇的原则啊。”
道衍说得含蓄,李克己却已明白,约略猜到了母亲前半生的坎坷经历,以及铁笛秋为什么会隐姓埋名留在李家教养他的原因。虽然他心中早已隐约有所察觉,但仍然不知道自己是该感谢道衍告诉他真相还是该痛恨道衍不该告诉他这个真相。在他的心中,母亲应当永远是那样淡雅如清风,先生却应当永远是那样孤高狂放如野鹤闲云。
道衍不动声色地一步步紧逼过去:“铁先生一生不肯低头,到了这个时候,到了令堂大人的生死关头,只怕也不能不低下头来,好让你早日回去安慰令堂大人。只是,他为了这个原因而低头,皇爷必然会更加震怒。”
李克己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埋下头去。
道衍继续说道:“洞庭湖一案,已经到了进退两难的境地。李施主当何以自处?”
李克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打算上本请求假释,以便回乡照顾母病。待家母病愈之后,再行回狱中领罪。”
道衍有些意外,他没想到李克己还有这么一个回缓的法子。略一沉吟,说道:“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尽孝之子,必是尽忠之臣。皇爷很可能会法外开恩。只是假释历来需要保人,李施主可有得力的保人?本来你的座师詹大慈可以作这个保人,不过他新近调任江西学政,已离开应天。听说李施主与文方的侄儿文儒海交往密切,文方是皇爷所信任之人,由他做保人本也妥当,不过他这个人向来谨慎小心,只怕是绝不会做这个保人的。至于石大师,因那个讽劝谒子之事,与皇爷的心结尚未解开,恐怕也不宜在这个时候来为李施主作保人吧?”
李克己沉默片刻,说道:“道衍大师既然如此说,是否已有更合适的人选?”
道衍微笑着道:“如蒙不弃,贫僧愿意作这个保人。”
满朝文武,能够在洪武皇帝跟前说得上话的,只有寥寥数人,其中就有这位大和尚。
李克己心中本是乱成一片,至此忽地镇静下来。
道衍绝不是无缘无故地前来向他说这样一番话。虽然道衍能够在洪武皇帝跟前进言,这样做仍是要冒风险的。
李克己转过目光看着栅栏外的道衍。这位大和尚,一直含笑以对,毫不避让他的注视。在道衍身上,没有世外高僧与人无争的清静淡泊,却有着时时迫人而来的智慧与热情。
李克己的心神一阵恍惚,不由得说道:“大师倘若生在乱世,定当成为刘秉正一流的人物吧。”
刘秉正是襄助元世祖忽必烈夺取天下的谋士,也是当时有名的高僧。
换一个人听到这番话,不是大惊就是大惧;道衍却笑了起来:“李施主对贫僧的评价,与铁先生如出一辄啊。当年贫僧决意出山入世,就因为铁先生也如此评价贫僧。只可惜其时天下已有主人,贫僧所学屠龙之术已无用武之地,只好辜负山中所学了。”他话锋一转又说道:“李施主请安心,贫僧既然向施主说明这一境况,就一定会为施主解开这一困境。施主一定在疑惑贫僧对此事为何如此热心,是吧?倘若不知道原因,施主是不能相信贫僧的诚意的吧。”
李克己默认了。
道衍又是一笑:“原因嘛,只有一个。贫僧当年曾欠了铁先生一个人情,佛家讲因果,这个人情若不早早还情,日积月累,只怕会让贫僧带到下一世去加倍偿还,因此贫僧决意要在今世了却这笔人情债。”
停了一忽儿,他又道:“李施主看人之时,往往能够直指本心。因此贫僧有一事想请教一下。李施主如何看孟剑卿这个人?李施主尽可直说无妨,贫僧与他并无关系,只是对这个人很是好奇而已。”
李克己怔了一下才说道:“那位孟校尉自然不是池中之物。”
道衍满意地站起身来:“有了李施主的肯定,贫僧对自己的眼光就更有信心了。李施主现在就请写奏折吧,贫僧在外面稍候片刻,待到今天下午朝贺时便递交与皇爷。”
他走了出去,带上门,孟剑卿迎上来低声问道:“如何?”
道衍带着微笑说道:“解铃还需系铃人。洞庭湖一案,由李克己而起,当然也应该由他自己来了结了。”
孟剑卿送走道衍,回来时正遇上前来接替高千户巡视的裘千户。孟剑卿见他喝得满脸通红,脚步踉跄,不由得暗自皱了皱眉。虽然是端午佳节,也不该喝成这个样子来接班吧?
高千户急于回家过节,匆匆交待完毕,正待拔腿就走,瞥见孟剑卿的身影,又缩了回来,小声向裘千户道:“当心点,醒醒酒,别让那小子揪住了。沈大人不在,他要抓住点什么,可要抖足了威风。”
裘千户懒懒地倒在椅上,挥手道:“去去去,别老是长他人志气!”
高千户才刚跨出大门,变故已然发生。
爆竹声中,蓦地里一声锣响,隔了一道街的几家店铺的楼窗,应声全都打开,火箭夹杂着硫磺包急雨般射了过来,天字号十八间监房立时变成了一片火海。高千户跳了起来,踉踉跄跄地带着手下人冲过去。看守监牢的刘千户急急忙忙地指挥手下救火,里面关的犯人已然**起来。刘千户觉得自己的头都胀大了。这些都是正在审理的要犯,不管是死了还是跑了一个,都够他受的。
而火箭还是持续不断地射来。隔了高墙,蓦地里又抛入十几个木桶,一落地便砸破了,桐油流了满地,火借油势,烧得更旺。
今日洪武帝在玄武湖观看龙舟竞赛,这可是头等大事,是以锦衣卫中大部分好手都被沈光礼带到了玄武湖。只是留守的人手一弱,这场混乱一时之间竟无法控制。
孟剑卿奔过来,低声向刘千户道:“对方的目标是李克己,钥匙给我,我带他走,引开对方!”
刘千户错愕地道:“放走犯人可是大罪——”
孟剑卿皱起了眉,正盘算着要不要干脆抢了钥匙,大火中突然间冲出一个人影,正是李克己,转眼之间已飞掠过数间牢房的房顶,火箭即刻转移了方向,追着他而去。
孟剑卿也即刻追了上去。
巡街的应天府衙役敲响了铜锣,召集人手前来捕拿偷袭锦衣卫的贼人。
李克己仍戴着脚镣手铐,但是速度极快,箭网堪堪自他身后擦过。但他却在接近围墙时明显地慢了下来。追过来的火箭,虽然被他舞起的镣铐挡落,却仍有两枝令得他的衣角和发梢几乎燃烧起来。
孟剑卿清楚地感觉到他心中的犹豫,立刻叫道:“跟我来!”
孟剑卿越过高墙,折向城南,李克己不再迟疑,自侧面跟了过来,转瞬间两人已是并肩飞驰在街巷之中,脱出了箭网的威胁。对方只有改变策略,四名蒙面人自狭窄的街道的前后两方迫近过来,房顶上另有四人分守住四个犄角,看他们的来势,很显然务必要将李克己两人截住。
孟剑卿心念一动。
明明知道李克己的师承来历,也知道海上仙山正有好几个人在应天府中,对方为什么还要这样明目张胆地在大街上截杀已经离开诏狱的李克己?在这种情形下,李克己若有不测,铁笛秋无论如何也不能怪到锦衣卫头上,只会拿这伙人大开杀戒。
也许这根本就是他们的目标?
锦衣卫衙门中正在救火,巡街衙役正在捕拿放箭的贼党,大街小巷悄寂无人,居民都在玄武湖畔看龙舟竞渡——这一刻他们竟然只有自己。
孟剑卿向后一退,与李克己背靠背停了下来,随手递给他一柄短刀,低声说道:“先收拾掉这些人再说!”
有了李克己的配合,也许他可以抓一两个活口回去。
街道两头的四名蒙面人慢慢迫近过来,一望见他们的眼神,李克己心念一动,突然叫道:“别让他们靠近!”
孟剑卿几乎在同时感到了对方身上的硫磺味。
但已迟了一步。四人同时拉燃了藏在身上的火药引线,呐喊着挥刀狂砍过来。
只要他们能将李克己两人困住片刻,便能拖住他们同归于尽。
孟剑卿一刀削掉了其中一名蒙面人的半个右肩,反手又是一刀划断了另一名蒙面人的左手五指;但已阻不住他们的攻势。
李克己挥动铁链,连挡数刀,一把扯住孟剑卿,纵身跃起,房顶上的四名蒙面人立刻扬手抛出八条长索,当头罩了下来。
孟剑卿挥刀削去,长索却绵软全不着力,反而缠住了李克己的镣铐。那四名蒙面人呐喊着同时拔刀飞扑而下,逼得他们两人坠回到地上。
孟剑卿落地之际刀锋旋转,逼近他的一名蒙面人双脚血肉横绽,怪叫着踉跄欲倒,但是他们腰间的引线已将燃尽,火药立刻便要爆炸。
长街尽头,蓦地里箭枝破空呼哨而来。
孟剑卿脱口叫道:“孔教习!”
一道白练在这同时呼啸着飞卷向李克己。李克己一把抓住白练,腾空而起之际,反手扣住孟剑卿的左臂,带得他也同时飞起。
身怀火药的四名蒙面人大叫着向四面飞撞开去,倒地之际,插在心口与头颅要害处的长箭兀自颤动不止。
火药轰然炸响,炸裂的街石撞在孟剑卿背上,李克己也挨了两块。
但是他们总算是死里逃生了。
另四名蒙面人,两人被炸倒在地,另两人带伤而逃,但被孔教习射倒一个。另一个甚是滑溜,闪在街边的一根廊柱后,踢开一家店门钻了进去。
孔教习没有追击,收起弓,向孟剑卿他们招手一笑,翩然而去。
孟剑卿看不到追踪那名蒙面人的人,但他明白暗中一定已经有人跟了上去。
他暗自吁了一口气。
回望锦衣卫衙门,火势已经变小。
着浅碧衣裙的云燕娇,肩笼白练,翩然落在他们面前。
孟剑卿拱手道:“云姑娘,多谢了。”
他向李克己做了介绍。
云燕娇轻轻说道:“李师兄好。”
李克己怔了一怔。
他该像孟剑卿一样叫对方“云姑娘”,还是应该叫“云师妹”?
也许他这一叫,自此就将踏入一个他从来没有想到将会踏入的世界。
云燕娇又道:“我们来迟一步,叫李师兄受累了,真是对不住。今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李师兄请安心回去休息吧。孟校尉,也多谢你了。”
云燕娇温婉有礼,但是话锋却如此凌厉。
孟剑卿明白她将要做什么。或者说,海上仙山将要做什么。
暗中的主使者想将目标引向谁,已经不重要。
最重要的是,多年来一直沉寂不肯再问世事的海上仙山,已经被卷了进来。有他们来追杀暗中的主使者,无论那主使者是什么人,都将无可遁形。
真不知暗中那人是太聪明,还是太笨——聪明到将海上仙山引向自己的对手,笨到以为可以将海上仙山引向自己的对手。
回锦衣卫衙门的路上,孟剑卿忽地想起一件事:天字九号四方上下都装了精钢铁栅,李克己是怎么出来的?
他的疑问很快有了答案。
三道铁栅的大铜锁都松松地挂在那儿。
跟着孟剑卿进来的刘千户,脸也挂了下来。
看来一直有人悄无声息地潜藏在诏狱中照应李克己。开几道锁,对那个人那说,只不过举手之劳罢了。他没有顺道将李克己的镣铐也打开,算是很给他们面子了。
沈光礼傍晚时分才回来,听了孟剑卿的汇报,只淡淡地“嗯”了一声,转而说道:“皇爷已经准了道衍大师的保释,暂时让李克己回青城去侍奉他病重的母亲,并要我们派人护送。你走一趟吧。”
孟剑卿注意到沈光礼说的是“护送”而不是押送。这一定是洪武帝的原话。沈光礼绝不会在这样的地方记错的。
沈光礼出了一会神,忽地眯眯笑了起来:“你替皇爷留心看看,这么大一个人情,那颗铁豌豆如何吃下去。”
孟剑卿恍然明了。
对铁笛秋这种人,只怕怀柔才是上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