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之中,孟剑卿没有遇上一艘船。
这本不是船只出海的时候。
第四天,前方出现了广阔不见边界的黑水沟。
黑水赤流,自东南而来,浩浩汤汤,向西北而去。
晓日之中,前方远远的望见一艘船正在黑水沟中航行。
孟剑卿回到舱中,先将油缸打破,让清油流满底舱,之后回到舱顶。
如果这艘船是敌非友,他仍有足够的时间打破酒缸并点起这一船大火。
船只渐行渐近,孟剑卿突然醒悟到,这艘船并不是驶往日本,而只是顺流而下渡过黑水沟,驶往东北方向的海岸。
他一跃而下,奔到船头,用船舵的碎片,点起了一堆火,又在火中加入几片湿布,烟雾直冲上天空。
希望那艘船能懂得他的意思。
那艘海船果然明白这烟雾是在求援,加快了速度,终于赶在孟剑卿的船飘入黑水沟之前截住了他。
船头那名昂首挺立、相貌威武的年轻男子,望见身著锦衣卫服色的孟剑卿,大是诧异,却并无一般平民百姓此时常有的敬畏或是忌惮,只高声叫道:“这位官差,船上出什么事了?”
孟剑卿不答反问:“请问你们是什么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那年轻男子答道:“我们是海上岛民,从南洋来,往应天去!”
西北风盛,这并不是南洋船只应该北上的季节。
孟剑卿略一思忖,又道:“你们从南洋来,必定经过广州和泉州,可有这两地市舶司的关牒?”
那年轻男子一笑道:“这隆冬季节,近海岸处北风太盛,我们如何敢贸然近岸?一路上都是沿着外海航行,未曾入关,又何来文牒?再说了,我们若非在外海航行,也不会遇上兄台你了!”
他这话绵里藏针,隐隐然带着几分警告的意味。
说话之间,孟剑卿留神看对方的船只,风帆绕着桅杆旋转自如,竟是能迎八面来风;底舱的小窗内,伸出一枝枝长桨,一起一落之间,极其均匀,不似人力操纵,难怪得能够在这个季节逆风而行。
不论是船,还是人,很显然都不是寻常人家能有。
如果对方是敌非友——
孟剑卿在度量对方之时,对方也在度量他。西北风迎面吹送来孟剑卿船上的清油气味,如果这名锦衣卫别具用心,有意纵火,很有可能会烧掉他们的船——
他微微侧头向舱内说道:“阿娇,你先擒下这锦衣卫再说。”
舱内一名年轻女子轻轻嗯了一声。
孟剑卿见他侧头之际心中已生出警惕,饶是如此,对方舱内突然舞出一道巨蟒般的白练时,仍是吃了一惊。白练横空,随着白练凌空而来的是一名白衣女子。孟剑卿疾翻身跃下舱顶,白练呼啸着卷过舱顶,如影随形,又扫向甲板上的孟剑卿。
孟剑卿不想与对方缠斗,贴地一滚,滚入了船舱,飞腿踢碎了一个酒缸,旋身回腿,又是一个酒缸破裂。
整个舱顶已在这同时被白练卷飞,孟剑卿向前急扑出去,白练贴着他后背扫过,余势未尽,仍是令他后背阵阵刺痛;不过他已在扑出之际顺势一个肘底锤撞破了第三缸酒,随即破壁而出,落到船尾的甲板上。
白练紧跟而至,孟剑卿揉身挥刀,觉到练风扫得手臂也是阵阵刺痛,而刀锋所及之处,白练也险些被划破,那白衣女子“咦”了一声,白练蛇信倒卷回去,顿得一顿,蓦地一吐,孟剑卿左手中长绳挥出,与白练缠在一处;右手中短刀回鞘,迅速摸出身上带的火摺子,迎风一晃,火摺子突突燃烧起来,一扬手掷向那三个碎酒缸。
对面船上蓦地里射出一箭,堪堪将摺头射断、火星截灭。
孟剑卿一怔之下,脱口叫道:“孔教习!”
孔教习闲暇时卖弄射术,就曾经让他们开过这个眼界。
不过如果对面船上是孔教习,这麻烦就更大了。孔教习一出手,向来是箭无虚发。
接踵而止的两箭,已射向他的双臂。
孟剑卿当即弃绳,双手握刀,斜身挡箭,左侧一箭擦着他臂膀飞过,衣裳尽裂,擦伤处烈火灼伤一般;右侧一箭被短刀挡得一挡,铮铮声中,那柄从讲武堂带出来的百练宝刀,颤动不已,如欲碎裂,孟剑卿向后急退,才消去箭上的力量,那枝箭贴着刀身滑了出去。
那白衣女子裙裾飞旋,白练卷回,横空击中了第四箭和第五箭,两枝长箭方向略偏,呼哨着擦着孟剑卿左右两侧飞了过去。
也亏得孟剑卿这一叫,才没有第六箭第七箭。
对面船上,舱顶望楼上倚栏而立打量着他的,可不正是孔玄孔教习?
数年不见,孔教习仍是那般眼带桃花、满身香风的招摇样子,孟剑卿只觉得份外亲切,定一定神,高声叫道:“讲武堂三期生孟剑卿,见过孔教习!”
孔教习至此也已认出他来,大笑着道:“你这小子,还真出息了,居然躲过我五箭!”
那白衣女子先一步纵身掠起,回到自己船上,站在那年轻男子身边。孟剑卿看清她面貌,不觉暗自怔了一下。晓日之中,那女子的容貌,真如日色一般光彩眩目。
那年轻男子一直在审视他,见他微微的错愕之后,即刻又将注意力转向了孔教习,暗自点一点头,心想若无这乍见之下的惊艳,这人就太不近情理、其心难测了;只是目光转开得如此干脆利落、毫不留恋,倒也少见。
孔教飞跃下望楼,孟剑卿却只走到自己这方的船头便停了下来,躬身施礼,说道:“请孔教习见谅,学生有公务在身,不便过船拜见。”
孔教习笑骂道:“混小子,你防我,我还得防着你呢!就是你要过来也不能让你过来!我派几个人到你那边去,给你修好船舵和风帆,你就走你的吧!”
孟剑卿情知他在有意挤兑自己,拱手而立,也不接话,心中迅速回想着有关孔教习的一切。但是他忽然发现,讲武堂各位教习的出身来历等等,竟仿佛是锦衣卫也无权查问或是无权保管的,秦有名的资料库中,这一项都是些人人熟知的东西,乏善可陈,所以自己才会描绘不出孔教习的真实面目。
孔教习虽然笑骂,该做的事可一项也没有耽搁,派了四名水手过来,截掉一大片甲板,重新做了一个船舵,又给他换了一张风帆,这四名水手,就留在他船上操船,随在孔教习的船后——孔教习也不是不防着他再次放火的——驶向北方。四名水手只在甲板上食宿,绝不接近船舱,以免双方误会。
那年轻男子自称云燕然,白衣女子是他妹子云燕娇,此外再不多谈家世来历等等。双方各有顾忌,一路上倒真是相敬如宾。
在杭州湾外孔教习暂且停船,等着那四名水手将孟剑卿的船送至杭州,又驾了小船返回,方才扬帆而去。
杭州都指挥使司得到消息,即刻点了兵马前来迎接,胡大勇和晏福平率先跳上船来,一左一右揽着孟剑卿笑道:“好家伙,一去这么些日子,再不回来,你那两个手下就要抹脖子去向你们沈大人谢罪了!”
孟剑卿重踏陆地,心中真是感慨万千。
回望那艘残破的海船,心中更是生出无限苍茫与惆怅。
孟剑卿轻轻踏入书房,随手掩上门,在长案前沈光礼的对面坐下。
案上琉璃灯甚是明亮,沈光礼的面容却仍是那般飘忽模糊。
他合上手中案卷,审视着孟剑卿,良久方道:“锦衣卫中,人才济济,比你聪明的,比你能干的,不是没有,不过,看来他们似乎都没有你的好运气。”
孟剑卿微微一怔,才想申辩自己为这件案子所做的种种准备工作,这一番无心插柳,并非凭的运气,沈光礼已接着说道:“时来天地皆同色,运去英雄不自由,这句话你现在想必领悟得更深了吧?”
孟剑卿悚然一惊,转念想到,无论他做过什么样的准备,如果在黑水沟畔他遇上的不是孔教习而是别的什么人甚或是敌方的船——
沈光礼轻轻喟叹:“不过你看起来是非常懂得审时度势的,对吧?”
孟剑卿随即镇定下来,俯首答道:“大人必定也曾听说过公孙义和孟剑臣出塞五百里、迷路粮尽,却劫回兀良哈部王妃一事。卑职在想,若是没有公孙义,孟剑臣很可能会困死在大漠中;但是没有孟剑臣,公孙义就算有那个运气遇上兀良哈部王妃,也没有那个本事劫走她,终究还是一条死路。”
沈光礼的打量着他,转而微微笑了起来:“哦?算你说得有理吧。你知不知道云家兄妹是什么人?”
孟剑卿答道:“这些日子卑职一直在办那一船财物的交接事宜,尚未去打探。”
沈光礼淡然一笑:“哦?你还没有时间去找秦有名问个清楚?”
孟剑卿抬起头道:“提到秦百户,卑职以为,此次能够收回方国珍的藏宝,并找回小西天想要的黄金锁子观音,秦百户的资料齐备,功不可没,大人是否应该对他有所嘉奖?”
沈光礼淡淡答道:“我已报请将秦有名晋为千户,这是刚下的批文。你去向秦有名贺喜吧。他那儿还有一件案子,你既然回来了,就交给你去办吧。哦,那面金牌,以后你就留着,待我下令时再行缴回。”
孟剑卿躬身答应,等了一等,见沈光礼别无指示,便告退出来,又在身后轻轻掩上门。
沈光礼注视着他离去,陷入了沉思。
那老奴自暗处悄然而出,撤去已凉的茶水,沈光礼惊醒,自言自语般地说道:“孟剑卿已经有了变化,是吧?”
以前那个锐意进取的孟剑卿,虽然有过于深沉老练之嫌,其实倒不难猜度掌握。
但是这一次回来,孟剑卿的神情态度之间,隐隐然已透着一种苍凉的淡定。
他已真正尝过鲜血与烈酒的滋味,觉得不过如此而生出这种苍茫心境,有如那红到尽处便成灰?
沈光礼轻轻弹指,望着虚空之中,又喃喃说道:“无所求之人,是最不好办的吧?”
老奴默然一会才道:“年轻人嘛,再怎么老练世故,也易于冲动一些,也许遇上件把不如意之事,便万念俱灰;再遇上件把如意之事,又雄心万丈了。老话说得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是什么人,终究还是什么人。”
沈光礼出了一会神,忽而又微微笑了起来:“老严,说到底你还是有心护着他吧?严家门风,可是有名的护犊。果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
那老奴低头一笑:“大人说笑了。”
却并没有否认沈光礼的话。
孟剑卿带往浙江的两名卫士,正在院外等候,见他出来,忐忑不安地上前问道:“孟校尉,沈大人对那件事怎么说?”
孟剑卿怔了一下才想起来:“你们是说射猪婆龙那件事?”
两名卫士连连点头。
他们虽不是为首者,但是孟剑卿干的事,他们这些做手下的,哪里逃得掉干系?这些日子来,一直提心吊胆,一心想从沈光礼那儿探得一个准信,这件事到底怎么样了?
孟剑卿不由得微微一笑:“这件事嘛——陛下身边,都是些聪明人,知道怎么做最好,所以你们以后也不必想着了,更不必提。”
这一群聪明人中,没有哪一个会自作聪明地去对洪武帝提起“射杀猪婆龙”这几个要命的忌讳字眼的。
因为头一个死的便是他自己。
沈光礼便提不都提这件事,只当作什么也不知道。
秦有名听得孟剑卿回来,早已备好一桌酒菜,热了又热,等到他进来,喜笑颜开,拉他坐下,搓着手道:“好,好,回来就好!”对于自己晋升为千户的消息,反倒不是那么在意了。自己回想,许是因为年纪渐老,功名之心也渐渐淡去,只觉人生在世,可喜可贺之事甚多,这“功名”二字,有时也不过如此。
秦有名自然已将那云家兄妹的行径查探清楚,当下一一说来,原来那兄妹两人,竟来自海上仙山!
孟剑卿心中虽有所怀疑,仍是难免要暗自吃惊,约略猜到只怕孔教习也是这般来历。自己与他们这一路上彼此猜忌,暗生嫌隙,又得他们援手才得以回来,这其中纠葛,正不知是福是祸。
秦有名又道,孔教习一年前奉洪武帝之命出海,求购军中必备但只产于南洋婆罗洲一带、号为“龙血圣药”的血竭;因为南洋一带,有一名为陈祖义的大盗横行,南洋各国也畏之如虎,孔教习才请海上仙山派人护送,据说路上与陈祖义遭遇,孔教习带去的三艘船全被击沉,士兵死难,只有海上仙山的千里船,速度太快,陈祖义拦截不住,才得以脱身北上。
孟剑卿暗自忖度,孔教习所购置的血竭,全都由海上仙山的千里船载了回来。如此看来,那一场遭遇战中,海上仙山想必根本就是让孔教习带去的那三艘船做了保车的卒子,缠住陈祖义,自己扬帆远去。指挥者不知是孔教习还是那隐隐然有大将之风的云燕然。
说到此处,秦有名笑道:“听说那云燕然这一次回来,也是公私两便,他自幼便与后军都督同知章大盛的妹子订了婚,这一次是回来迎娶的。据说他带着自己妹子同行,还有一个用意是替他妹子选婿。这消息一传来,京中可真是热闹啊!不知谁乱传消息说要比武招亲,这不,正主儿还没说话,各地来的求婚人先就自己打开了,巡检司忙不过来,昨天还到咱们这儿来调人手呢!你这次同他们一路走了好些日子,想必看得清楚,他妹子是不是真像人们说的那么美若天仙啊?”
孟剑卿一笑:“若真有天仙,想来也不过就是那样吧。”
秦有名上下打量他一回,又笑起来:“我说孟兄弟你何不也去试试?要不要咱们去请沈大人出面提亲?真要说起来,也难得遇上这样一门好亲事吧?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再说了,海上仙山这门第儿放到他们读书人家是两回事,要在武职人家,那可就大不一样了!不是我说你,我看你也该娶亲了。免得一到年节时分就孤鬼一个到处晃**,沈大人乐得专派你出任务。”
孟剑卿怔了一怔,转念想到,秦有名说的话,的确句句在理。
他在心中冷静地分析此事,甚至可以清清楚楚地回想起云燕娇那光彩眩目的模样。
孟剑卿心中蓦然一惊,他竟然已经想不起媚红的模样了。
留在他记忆中的,只有那一个个恍若梦境、迷离恍惚的景象,还有陡然间窒息一般的痛苦和苍凉。
他定住心神,转过话题问道:“沈大人最近交待给你的,是什么案子?”
秦有名自身后小柜中找出一个案卷。
孟剑卿翻检一番,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许久,他抬起头道:“难道沈大人认为这案子可能与海上仙山有关?”
所以才要交给他?因为他与海上仙山已经有了一种微妙的联系?
秦有名道:“也可能是与小西天有关。”
孟剑卿沉吟不语。
窗外突然间一枝烟花冲上夜空。
已经是元宵佳节了。又是一年残冬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