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已是四月,一整天的雨下来,仍旧有几分寒意。
天色已晚,安顺府镇宁州的驿站中,灯火通明,里外三进院落,挤满了人和马,那愁眉苦脸的老驿丞,忙得脚不点地,眉头皱得更紧;后到的过路官员,只能挤在前厅中将就一夜。
一名驿卒往火塘中加了几大块木炭,火势立时更旺,烧得架在火塘边铁栏杆上的十几双湿透的牛皮靴滋滋作响,水雾蒙蒙,臭气熏人。
一名左颊上带着道长长刀疤的军官,操着山东口音,骂骂咧咧地抱怨着这蛮荒瘴雾之地的鬼天气。旁边有一名自云南前线过来的中年副将说道这儿还算好的,这个季节,云南丛林中,一场雨下来,腐叶败草浮土足以在转眼间埋没一名壮汉;还有大如拳头的雷蚊,一出动便是一大群,哪怕叮上一头牛,也不消片刻功夫便能吸干那头牛的血。
那副将说得口沫飞溅,听得从未去过云南的那群北方军官目瞪口呆。
窝在灶下煮茶的一名瘦小驿卒突然间失声笑了一笑。
这笑声虽不大,却刺耳得很。那副将自是知道他在笑什么,酒气上涌,面红耳赤,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瞪着那瘦小驿卒道:“笑什么笑!老子在前线出生拼死,你小子躲在这地方吃安稳饭,倒还有脸笑!”
那驿卒不紧不慢地道:“我不过是想起前些日子从这儿过的几位大人的话,觉得好笑而已,怎么敢取笑军爷你呢!不过听那几位大人提起云南的天气和水土来,可是赞个不停呢,说的是这样一块宝地,难怪得那蒙古梁王拼死不肯让出来。”
他声音清脆,却是个少年。
副将被他这番不冷不热的话一激,霍地拔出了腰刀,指向那驿卒喝道:“你这臭小子,敢取笑老子!”
一边喝骂,一边大步奔了过去,冷不防一柄短刀斜刺里伸出,那副将收不住脚步,膝盖撞在刀上,整个人立时向前栽倒下去,去被那柄短刀轻轻一扶一带,又稳稳当当地站了起来。
斜倚在墙角的孟剑卿收起短刀,淡淡说道:“将军,你喝多了。”
副将打了一个酒嗝,愣怔着眼瞪着这个陌生的年轻小校——居然敢出手管教穿着副将服色的自己?
他的腰刀指向了孟剑卿:“你这小子,是谁的属下?”
孟剑卿立直了答道:“卑职隶属沐元帅后军粮草督办齐将军麾下,奉命回京公干。”
那副将哈地一笑:“是齐天赐么?他见了我老罗,还得尊一声‘老叔’,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子,倒敢来管教我老罗了!”
他倚老卖老,又带着几分醉意,叱喝一声,腰刀已劈了下来,孟剑卿没料到他居然会在驿站中挥刀砍人,吃了一惊,本能地向侧旁一跳,腰刀砍了一个空,那罗副将气咻咻地又追了过来。
孟剑卿皱起了眉。
他是否应该拔刀?对方究竟是借酒装疯,还是另有用意?
一连避过三刀,前厅中挤满了人,他已是避无可避。
灶下烧火的那名驿卒突然挥起烧得通红的火钳敲向那罗参将的大腿。罗副将大叫一声向后退去,饶是他退得快,大腿上还是被烧焦了一块。他的几名亲兵一见主将吃亏,哪敢不奋力来救,纷纷拔刀围了过来。
眼下这情势,孟剑卿只能拔刀,向后一退,背靠墙壁,格开砍过来的乱刀。
那驿卒挥舞着通红的火钳,一时倒无人敢去惹他,他倒有闲心且笑且道:“哟,胆敢打砸驿站,当心洪武爷知道后剥了你们这群军爷的皮!”
那罗副将充耳不闻,高声喝道:“这臭小子以下犯上,我老罗是在整顿军纪,各位同仁都闪开一点!”
孟剑卿骤然惊悟——罗副将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必须速战速决,不能留给对方再召集人手的机会。
孟剑卿挥刀格开一柄单刀的同时,左脚勾起,踢向那挥刀士兵的**,那士兵惨叫一声栽倒在地,痛得蜷缩着身子抱成一团;孟剑卿落足之际已向左侧斜斜跨出一步,刀随身转,撞开两柄腰刀,旋身的同时,右足飞起,腾空踢中了一名士兵的左颈脖处,那士兵连叫都没能叫出来,便软倒在地;孟剑卿顺势伏低了身子,两柄腰刀自他头顶掠过,他右手短刀抽回,划过两只握刀的右腕,人已就地滚出数尺。
腰刀当啷落地,两名士兵捧着鲜血淋淳的手腕惨叫,罗副将怒嗥着挥刀扑了过来。
孟剑卿向侧旁一闪,让过刀锋,注视着罗副将,轻轻转动着手中短刀。
但是门外有人喝道:“罗老吉还不住手!”
罗副将听出了来人是谁,迟疑一下,终究还是不情不愿地停住了手。
厅中众人勉强挤到一边,让来人挤过来。
挤进来的是孟剑卿曾在沐元帅账下见过的参将毛贵。毛贵身边跟着两名亲兵,还有一名年轻的军官。
罗副将收刀回鞘,指着孟剑卿道:“毛参将,你可看清楚,这回可不是我罗老吉发酒疯,齐天赐属下的这名小校,打伤我手下这么多人,你看着办吧!”
毛参将尚未开口,他身边那名年轻军官冷说道:“罗副将,你搅挠驿站在先,纵容属下群殴在后,人家以一敌五,再不还手,岂不是任人宰割?讲武堂教出来的天子门生,若是这么脓包,岂不是将圣上的颜面全都丢光了!”
罗副将这才知道自己惹上的是什么人,呆了一呆,仍是满心不服气:“讲武堂又怎么着?打伤我手下这么多人——”
那年轻军官打断了他的话:“讲武堂只教杀敌制胜的招数。人家这已经是手下留情了!”
毛参将咳了一声,说道:“罗老吉,别吵了,带着你的人退出去吧。”
前厅中安静下来,孟剑卿收起刀,先向毛参将行礼,再转向那年轻军官,拱手说道:“在下孟剑卿,多谢郭学长仗义执言。”
那年轻军官拍拍他的肩,笑道:“原来你还认得我。我也认得你。两年前的那次演习,不就是你和关西冲在我前面拦住凌峰的吗?早听说你也分到云南来了,只是一直没有机会见面。这一次也凑巧了。”
出身名门的郭瑛,文武双全,少有英名,自入讲武堂之际,便被寄予了厚望。其父郭桓两年前升任户部侍郎,尚书年老不理事,国家财政,实际上全由郭桓操持,深受洪武帝倚重,却还是将爱子送往战事紧急的云南前线,虽说是历练,到底还是真刀真枪的历练,是以讲武堂的教习们更是常用郭瑛为标样来激励他的学弟们。据说郭瑛对人对事,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当年演习时分给他指挥的一百四十余人,他只需检阅一遍,便能记住每个人的名字和面孔。这项本事带到云南军中,也是大受士卒欢迎,令得在他军中的威望,远在脾气暴躁的凌峰之上。
孟剑卿没有想到会在这个蛮荒之地的驿站在遇上讲武堂的传奇人物,心中不由得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触。
他转而问道:“郭学长如何会在此地?”
郭瑛道:“我随毛将军回京公干。你一个人?就到我的房里挤一挤吧。”见孟剑卿略有迟疑,郭瑛笑道:“来吧,我又不是没有和别人挤过。讲武堂三年,哪天夜里不是这样过?”
再推辞就不好了,孟剑卿也是一笑,收拾行李与郭瑛一同离开前厅。
郭瑛问起他与罗副将冲突的缘由,不免有些惊讶:“你有公务在身,为何要多管闲事?”
这不是讲武堂允许学生做的事情。
孟剑卿踌躇一会才答道:“我有一个总爱扮成小子去跟人打架的妹妹。”
郭瑛即刻明白,哈地笑了起来:“原来你已看出那烧火的驿卒是个姑娘!那是麻驿丞的孙女儿,名叫艾艾。别以为你不出手她就会吃亏,我上回住在镇宁驿时,手下两名亲兵不该招惹了她,好险没被她的吹火筒打折了腿。听说她父母双亡,只留下这个女儿,所以一直跟在麻驿丞身边,南来北往的大兵见得多了,养就这么个泼辣性子。你可小心了,别以为自己刚才帮过她的忙就敢招惹她。”
孟剑卿好笑地道:“我招惹她做什么?”
郭瑛笑而不答。
孟剑卿很快知道了其中原因。
郭瑛房中只有一张床。孟剑卿才刚放下小小的行李卷,房门“啪”地一声被人踢开,仍旧穿着驿卒衣服的麻艾艾抱着一床草垫和一张草席进来,往地上一扔,说道:“姓郭的,你要的东西来了!”
她已洗净了脸上的烟灰,肤色虽然略黑,但是俏生生的眉眼仿佛雨水洗过的山花一般清新而又娇艳,带着扑面而来的淡淡暗香。
孟剑卿不由得怔了一怔。难怪得那些南来北往的大兵要去招惹艾艾;也难怪得艾艾要扮成那么一个灰头土脸的男孩模样。
郭瑛笑着说道;“艾艾,你还没有谢过我这位学弟呢。”
艾艾斜了孟剑卿一眼:“噢?又不是我叫他多管闲事。他还得先谢过你才是呢。”
说完一扭腰肢径自走掉了。
孟剑卿心中突然一怔。
艾艾的语气,与郭瑛好像极是熟络。即使郭瑛是个比较热情随和的人,艾艾却怎么看都好像满身是刺……
那晚孟剑卿睡在草席上。郭瑛没有勉强他来睡床。他们之间,并非主宾,无须这般客套。
郭瑛颇为健谈,问起自他走后讲武堂的各位教习与各项事体,两人直谈到半夜方才睡下。
奔波了一天,孟剑卿已颇为劳累。
迷蒙之中,孟剑卿霍地惊醒,睁开眼的同时,藏在草枕下的短刀已握在手中,一跃而起。
郭瑛刚刚穿鞋下床,诧异地道:“你还没睡着?怎么这么紧张,如临大敌似地?”
孟剑卿自嘲般笑一笑,重新躺了下去。
郭瑛出恭回来,也安然躺下,房中又是一片静寂。
次日起来,雨仍旧下个不住。郭瑛皱着眉头说道:“这个鬼地方,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
远远地突然传来一阵闷闷的轰隆声,郭瑛和孟剑卿互相看看,都觉得大事不妙,这个声音,好像是——
果然,传来的消息说,前面一段山崖被雨水泡得松软滑坡,崖下的整个驿道全被埋了进去,人马都无法通行,估计没有一两天时间,是清不出那条驿道的。
毛参将大是恼怒,沐元帅还在等着他到贵阳办完军务后即刻回营复命——他要是在这儿拖上个一两天,误了日程,沐元帅不砍了他的头也会打他八十军棍、再撤职查办。
但是山崖陡峭,四面无路可通。
郭瑛和孟剑卿都要赶时间,孟剑卿打量着左前方尚未崩塌的石崖,寻思着道:“这片石崖想必比较坚牢,应该可以攀爬上去吧?”
郭瑛摇摇头:“别去冒这个险。此地石质,不同别处,大多比较松脆——何况就算我们能够爬过去,毛将军过不去,也还是不行。”
艾艾绕着手站在后面,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苦苦寻思。
郭瑛笑道:“艾艾,你笑成这个样子,想必是有好办法等着我们来求你吧?”
艾艾一扬头道:“我一个烧火的小丫头,能有什么好办法值得你来求呢!”
郭瑛走过去低声和她商量。艾艾一会儿绷着脸一问摇头三不知,一会儿又与他讨价还价纠缠不休,孟剑卿站在一旁看着他们,嘴角不觉浮上一丝笑意。
他已明白一身是刺的艾艾为何会与郭瑛如此熟络。
良久,郭瑛走回来,说道:“艾艾知道一条小道,可以绕过这个地方,这样天气,大约得走上两个时辰,就可以重新回到驿道上。她答应带路。你走不走?”
孟剑卿看看雨雾蒙蒙的山岭:“好,艾艾姑娘给郭学长你指的路肯定不会有错,我走!”
郭瑛怔了一下,摇头笑笑:“这儿不是讲武堂,别拿姑娘家的名节乱开玩笑。”
艾艾将驿站中仅有的三套油布雨衣全搜了出来,麻驿丞老大不情愿,却也无法可想。毛参将一套,艾艾自己一套,余下一套,孟剑卿知趣地请郭瑛披上,自己只在肩上裹了一张油布,与毛参将的几名亲兵一起,跟在后面爬上了驿站对面的山岭。
艾艾似一头小鹿般在山林中钻来钻去,不多时,走在后面的孟剑卿已经看不见她的身影。雨水不断地流到脸上,孟剑卿挥手抹去,同时跨过又一道沟坎。
密林之中,突然传来艾艾的一声惊叫,紧接着郭瑛大叫起来:“艾艾!艾艾!”
孟剑卿一惊,提气纵身,飞奔向前方。
郭瑛趴在一道山崖边沿向下张望,脸色苍白。
孟剑卿的目光落在山崖上方的小道上,小道的草丛中有艾艾失足滑过的痕迹。崖下则云雾弥漫,不知深浅。
毛参将懊恼地搔着头皮:“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郭瑛即刻答道:“我下去找她。”
好在山间多的是藤蔓,郭瑛与孟剑卿很快已砍下一堆长藤,连接起来,紧紧绑在两株大树上。郭瑛攀着长藤慢慢滑下了山崖,不过片刻,云雾已淹没他的身影。
毛参将的四名亲兵也赶了上来,围在毛参将身边,静候消息。阴雨绵绵,孟剑卿和那四名亲兵的身上,简直已经拧得出水来。山林中寂静无声。这样的天气,连鸟儿都不肯出来。
良久,山崖深处,隐约传来一声惊呼,立刻又被湮没。
孟剑卿心中觉得不妙。郭瑛是不是也出事了?他是应该掉头回镇宁驿,还是应该沿着这条依稀可辨的小路赶往前方驿道,或者——
但是他蓦地一咬牙,甩掉裹在肩头的油布,走到了崖边。
在崖下的是郭瑛。他绝不能袖手旁观。
他攀着长藤慢慢地滑下山崖。自崖底透上来的,除了重重湿气,还是重重湿气。
脚下突然一空。他踏中的是一个洞口。
孟剑卿小心翼翼地下滑,想看清楚这个洞口究竟有多大。
洞中蓦地里撞出一根木棍,拦腰击向孟剑卿的腹部。他双手握着长藤,无从防范;洞中又阴黑不见人影,听到风声时,已是躲闪不及,整个人被撞得飞了出去。幸得他手中仍是紧抓着长藤,在半空中**了一个大圈,又**了回来。
洞中那根木棍正蓄势待发,瞄准了他**回来的路线,再次拦腰击出。
孟剑卿一缩身子,双脚提上勾住长藤,倒翻下来,左手仍旧攀着藤蔓,右手已拔出了短刀。
短刀自下而上斜斜挥出,格开了木棍,孟剑卿随之又**了开去。
郭瑛的失踪,是不是因为来自洞中的袭击?
无论如何,他不能就此逃上山崖,一定要探个究竟。
几个来回,孟剑卿已看清,那洞口足够他钻进去。
再次**回洞口、面对一心要将他打下崖底的木棍时,孟剑卿突然甩掉了长藤,身随刀转,绕着木棍来势,旋转着钻入了阴黑的山洞。
洞中那人一感受到迫面而来的刀气,立刻弃了木棍退入了更深更黑处。
孟剑卿紧追不舍。他不能留给那人从容反击的时间。
山洞出乎意料,并不狭窄,也不算长,转过两个弯,已见光线透入。
一个黑影飞快地闪出了前方的洞口。
孟剑卿急冲向洞口。
但是他冲出洞口之际,一张绳网当头罩下,孟剑卿猝不及防,滚倒在草地上。
绳网收紧,一柄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白雾之中,孟剑卿过了一会才看清,握刀的人,竟是艾艾!
郭瑛站在一旁,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初时的震惊过后,孟剑卿很快定住了心神,说道:“郭学长,有什么事情,我们就不能好好谈一谈?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
郭瑛脸上带着淡淡的苦笑:“你若站在我的位置,也会觉得别无选择。”
他慢慢走过来,凝视孟剑卿许久,说道:“我很抱歉。你要怪,就去怪杨参将吧,为什么一定要将那个任务交给你。”
孟剑卿恍然明了。
督办粮草的杨参将,交给他的,是一本事关倒卖军粮的要案的账册。给他的命令是,直接交到锦衣卫指挥使沈光礼的手中。
郭瑛为什么会卷进来?郭瑛家中豪富,前途无量,根本用不着犯这样的贪赃之罪、甚至于冒这样的风险设局谋杀他呀!
孟剑卿心念飞转,眼见得郭瑛倒转刀柄向他头顶敲来,料想是打算打昏他之后再解开绳网将他扔下山崖去,好制造一个失足落崖的假象;孟剑卿人在网中,无法挥刀抵挡,颈中更架着艾艾随时会勒下来的刀锋。
郭瑛挥刀之际,不觉暗自叹息一声。他并不想这么做,可是他别无选择。
叹息未落,郭瑛突然觉得小腹一寒,随之而来的,是剧烈的绞痛。
艾艾尖叫起来。
郭瑛不敢置信地低下头,看着插在自己小腹之上的那柄小刀,小刀入腹极深,只留下刀柄在外,旋转之势未止,兀自轻轻颤抖着。
艾艾的眼睛离开了自己架在孟剑卿颈中的刀。
只这一刻,孟剑卿已滚了开去,困在网中的右手再度转动,袖中小刀贴地射出,自下而上,透入艾艾心口。
艾艾身子一颤,仍是支撑着向郭瑛伸出手去。
郭瑛抓住了她的手。
老藤结成的网结实得很,但是孟剑卿从讲武堂中带出来的那柄百折刀锋利无比,容得他片刻从容,已割断藤网脱困而出。
他将藤网掷下了深谷,背靠着山崖,横刀而立,望着郭瑛两人,心中说不出是何滋味。
他们两人,中了他的刀,腑脏皆碎,已无生还的机会。
孟剑卿不由得说道:“郭学长,很抱歉,我别无选择。”
他不下杀手,死的便是他自己。
郭瑛脸上的笑容,又似惨痛,又似解脱,喃喃说道:“没什么好抱歉的。”
孟剑卿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郭瑛不答,只看向艾艾:“艾艾,倒是我害了你了。”
艾艾眼圈一红,将他的手抓得更紧。
她其实想说,自己从未后悔,从不认为郭瑛在害她,但是她已无力气开口。
她原是生长在这深山老驿中的野荆棘,娇艳的花朵带着满身的尖刺,每日里所见的,也都是如那蛮荒山野一般粗砺的兵士,又或者是趾高气扬的将官。
但是郭瑛与他们所有人都不一样。他走进驿站时,就像那穿透重重瘴雾的阳光一般耀眼夺目,高高在上;然而他的两名属下被她打伤,他却很过意不去地向她道歉。艾艾本能地感到了郭瑛并不是在做戏,也没有必要向她这么一个小小驿丞的孙女儿做戏。
也许就在那一刻,她便已毫无保留地交出了自己的心,从此将更多的刺留给了所有其他人,将俏丽的脸抹上一层烟灰——直到郭瑛返程时再次来到驿站。
她也知道郭瑛那样的出身,那样的家庭,是绝不会容许她走进去的;可是这些她都不管了。她只要帮郭瑛做一切事情,看着他永远那样高贵耀眼。
艾艾的眼神开始迷蒙,但是一直没有离开郭瑛的面孔。
郭瑛感慨万千看着她,似乎还有很多话想说,终究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便突然拼起最后一点力气,握着艾艾的手跃下了深谷。
孟剑卿眼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深谷的迷雾之中。这不是他想看到的结局,可是他只能这样做。他猜得到郭瑛和艾艾之间有着什么样的故事。闭锁深山的少女,突然间遇上郭瑛这样一个极其出色的年轻人,对她又别具深心,如何不飞蛾扑火般地投入整个生命?他只希望郭瑛对那个满身是刺的少女,并不只是利用而已,否则他会觉得,即使他们都已死去,也有一根刺横梗在自己的心头,难以平舒。
默然许久,孟剑卿才打点精神,沿着来路,回到刚才那个洞口。
他只能向毛参将回报说,找不到郭瑛和艾艾的踪影。
那条长藤,静静地垂在洞口。
孟剑卿握住长藤时,心中忽地一寒。
他从来没有想到,郭瑛会设局杀他;昨天夜里,郭瑛是不是就想下手了,只不过因为他太过警觉才不曾动手呢?
毛参将虽然没有在他下来时砍断长藤,但是又真的值得信任吗?
如果毛参将在他攀住藤蔓向上爬时砍断这长藤……
但如果不依靠这条长藤,他也许永远也上不去……
孟剑卿握着长藤,一时间无法决断。
山崖上久等不见动静,伏在崖边向下大喊。
孟剑卿的目光触到了洞口下方一排斜斜生长的石缝中的矮松,松枝已被踩断几根细枝——他猜想这一定是艾艾滑下来时踩断的。
冒这样的风险,为的不过是帮郭瑛来除掉他。
郭瑛伏在山崖边大叫“艾艾”时,那苍白的脸色和焦急的神情,原来并不是假装。这样的风险,的确是九死一生。那一刻郭瑛心中有没有后悔?
孟剑卿心中感慨未已,一个念头忽地生出。
他将长藤的下端牢牢缚在两株矮松上。
即使毛参将砍断长藤的上端,这根有所附着的长藤,也能保证他不至于摔到谷底去。
毛参将并没有砍断长藤。
孟剑卿一踏上实地,禁不住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因为失去艾艾这个向导,毛参将与孟剑卿只能原路返回镇宁驿。毛参将固然是痛失爱将而沮丧不快,麻驿丞更是急痛攻心,昏倒在自己房中不省人事。昨天里寻事生非的罗副将见孟剑卿平安回来,而郭瑛与艾艾却不见踪影,脸上青黄不定,大是不安,只是昨日里已经试探过孟剑卿,自知不是对手,隐忍不敢再多事。
孟剑卿在镇宁驿等了一天一夜,才等到驿道疏通。这一天一夜,他便是睡梦中,也是睁着一只眼、刀不离手。
在他的前路,也许还有另一个郭瑛,或者另一个罗副将。
一个月后,孟剑卿将那本至关重要的账册交到了沈光礼手中。沈光礼批了他三个月的假,让他回宁海卫去探亲。孟剑卿回来销假时,正遇上郭桓案发。
户部侍郎郭桓,会同各省官吏与地方巨室,勾通军中将佐,私卖官粮乃至军粮,追赃粮七百万石,洪武帝震怒,下诏彻查,供词牵连,死者数万;中产以上富室,破产者十之三四。
一将功成万骨枯。孟剑卿终于明白这句话并不只适用于战场。
他也终于明白郭瑛临死前那又似惨痛又似解脱的苦笑。
无论郭瑛曾经有过什么样的雄心壮志,面对这样一个父亲,他都别无选择,唯有尽一切力量来阻止事情的败露。
否则,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孟剑卿不由得想到自己,想到宁海卫驿道上那场无人知晓的恶战以及自己这几年的噩梦——啊不,那场恶战,并不是无人知晓。
因为他的父亲的缘故,也因为他的师承的缘故,他将永远不能摆脱沈光礼居高临下的控制。
孟剑卿握紧了刀柄。
沈光礼只淡淡地看着他,说道:“这件案子办下来,你在军中呆不下了。”
孟剑卿默然不语。
虽然郭桓案首发之地在北平,但是知道孟剑卿所作所为的人,并不算少。
在北平首发盗卖军粮案的,是孟剑臣、公孙义那一批讲武堂分发过去的年轻军官;他们不受贿赂,揭破黑幕,掀倒了一大批贪渎无能的旧将,令得讲武堂精忠报国的名声大震,不论是洪武帝、太子、燕王还是一般士卒,对此都是乐见其成、大加赞赏。
然而孟剑卿在云南掀出来的黑幕,将新旧两个系统的人马全都卷了进来;讲武堂树为楷模的郭瑛,更是死在他手中,外加身败名裂,以至于太子和蔡总教习知道这消息时,脸都绿了。
他得罪的人太多。
沉吟一会,沈光礼又道:“你正式到锦衣卫任职吧。”
孟剑卿拱手领命。
沈光礼的目光已转向了窗纸上那只徒劳挣扎的飞蛾,自言自语般地说道:“大明的敌人,在明处,更在暗处。”
孟剑卿心中微微一怔。沈光礼这句话,倒好似在告诉他,无论他是在军中还是在锦衣卫中,都不曾违背讲武堂的训词:精忠报国。
然而,一将功成万骨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