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壁大江折弯处,烟波浩渺,云霭朦胧,两岸苍山如獬豸,似要将江上万余舳舻吞尽。
暗夜下,众舰船桅杆旌旗上硕大的篆体“曹”字甚不明晰,烈烈随风如招魂幡,令见者魂悸魄动;江水涛涛,数万甲船绳索相连,相击碰撞,发出隆隆响动,如熊咆龙吟,使闻者胆寒心惊。
周瑜率部乘舟逆浪而归,虽然除了长木修,但众人都知道,真正的硬仗尚在后面,皆提起着十二万分的精神。周瑜登岸后,牵着小乔回到了起居帐,见小乔神情闷闷的,他暂时将战事放在一旁,关切道:“方才……不该带你看那些的,长木修到底与你相识多年……”
小乔轻叹一声,转过身来,清亮的双眼红红的,我见犹怜:“我不是因为长木修,而是想起了姐夫。一转眼,姐夫竟然走了这么多年了……姐夫虽然嘴碎,总爱编排我,但在姑苏时,我住在府上数年,竟没有一点拘束难受的感觉,无论尚香小妹有什么,我也都必有一份。姐夫爱重姐姐,拿我也当亲妹妹一般对待,在宛城时,又给我们办了那样好的一场婚仪……周郎,我很小的时候,父亲便在外征战,我与姐姐相依为命,姐姐当真是嫁给姐夫之后,才不那般劳累辛苦,每日脸上都漾着幸福的笑,那么美。我也像是有了亲兄长一般,虽然时常被挖苦调侃,但也被关怀着,为何……姐夫那样好的一个人,这么早就没了……现下贼人终于死了,不知姐姐是否能宽慰几分,这些年……这些年她过得太苦了……”
周瑜如何不知,大乔与孙策夫妇两人是何等的情深义重,他轻拍着小乔的瘦背,不住宽慰道:“杀了贼人并非伯符所愿,守好江东,才是他最想看到的。等打完这一仗,夫人可以回姑苏去,陪陪妻姐,劝她宽心几分。不过,我周公瑾要先谢谢夫人。”
小乔抬眸困惑问道:“夫君谢我什么?”
“谢你在人前说的那席话,”周瑜半调侃半认真说道,“若非长木修,也不知此生能否听到夫人说,跟我在一处,便想不起任何人……”
小乔忙抬手掩住飞红的面颊,嗔道:“还不知阿蒙他们私下会怎么笑我……”?周瑜环住小乔,在她耳畔轻道:“我们要好,旁人只会羡慕,哪里会笑话?琬儿,方才渡江时,你一直在看曹军的舰船,可是有些担心吗?”
“没想到,曹贼竟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得了这么多舰船,那么长长的一串,竟一眼望不到头。”
“船多人众,乍看着实慑人,但前几日交手已经能看得出,士兵水土不服,士气低迷,加之今冬疫病流行,已是强弩之末。夫人且放心,过不了几日,我军便会将其大破。你一夜未睡,定是累了,快点歇着,为夫守着你。”
说罢,周瑜将小乔抱回了榻上,轻轻拍着她瘦削的身子,未几,小乔便安然睡着了。
天亮后,周瑜召帐下众将议事,开门见山道:“前几日,曹贼派兵袭击我部,被我部反歼,不如趁我部士气高昂,一举灭之,各位将军以为如何?”
众将如何不想速战速决,只是战争形势复杂,稍有不慎,便可能落入曹军的圈套。程普忖了忖,说道:“这几日军中皆传,曹军之中疫病盛行,不辨真假。若是冒然与之交锋,一来怕损耗太大,二来也怕将病气过入我军之中。”
“末将不怕死,”吕蒙站起身,紧紧腰带道,“末将无妻无小,便让我率敢死队百人,漏夜潜入曹贼军营,一把火把他们全烧死算完!”
“横野中郎将的意思,是说我等贪生怕死吗?”
听到军中老将质疑,吕蒙方觉察自己说错了话,忙摆手道:“啊,那倒不是……”
一直没有言语的黄盖此时接口道:“周都督,听了阿蒙的话·,末将有一想法:这几日,曹军为了让晕船的士兵们好受些,将舰船用绳索固定,首尾相连,若能以火攻之,必能杀伤众多,且我军驻地不被牵累!”
听了黄盖的话,众将陷入激烈讨论中,似是觉得此计虽妙,却颇有纰漏,譬如如何冲破曹军的防线,譬如如何能保证火不被曹军扑灭等等。
周瑜久久没有言语,脑海中蓦地浮现出那银枪少年的身影,如旭日般光芒万丈。
犹记得那是十余年前的冬日,如此间一般寒冷,周瑜与孙策一道,御马欲渡江北上寻正率部作战的孙坚。行到此地附近,天寒地冻,百里渡口竟无人摆渡,唯有一条小船横在波涛江水间,却没有船桨。
两人不觉有些无措,及至天黑亦未得渡江之法,谁知夜间忽然刮起了极大的东风,江浪起伏,孙策大拊掌而笑:“嚯,今日是望日,可是这月亮在襄助你我了!”
那徜徉少年的笑容弥散在了昨日,周瑜回过神,眸底除了怀念,更透着坚毅决绝:“那便依黄公此计,三日后随周某在此大破曹军!”
计策既定,这几日全军上下将帅一心,皆在费力准备,无一刻得闲,眼见终于到了此月十五,东风强力遒劲,江涛汹涌,周瑜知道,决胜之期便在此时,即刻准备行动。
此夜虽为望日,但流云遮月,异常晦暗,联军将士悄无声息地在为战事做准备,周瑜则负手穿梭在众人之间,激发士气,一刻不歇。
距离约定之期,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了,今夜雾气极大,对岸的万千艨艟在缭绕雾气中不慎明晰。周瑜嘴角泛起一丝志得意满的笑,一转身,竟看到小乔拿着他的貂裘披风施施然走来。
“夫人莫担心,”周瑜望着美如画中仙的妻子,轻轻笑道,“明日一早,这些碍眼的来犯之敌便会消失了。”
小乔眼波盈盈,踮脚为周瑜披上了裘裳:“先前你说,在这世上,你不会输给任何人,唯独会输给我……可你知道吗?我是这世上最不肯让你输的人。”
周瑜心下一震,揩摸着小乔白嫩的小脸儿,无限怜惜:“有你这话,为夫更会殚精竭虑……夜里风大,回帐等我,明晚还要用夫人熬的温粥。”
小乔莞尔一笑,轻轻点点头,转身离开,没有半分犹疑,只因为不想周瑜看见她陡然垂落的泪。
周瑜如何不知道,便是再相信自己,小乔亦会担心,但想守住她,守住江东千万个家,他责任重大,不能有半分懈怠,眼见时辰已到,周瑜召令官上前,朗声吩咐道:“开始罢。”
黄盖与甘宁、凌统等人各乘艨艟,篷中塞满柴草,淋满膏油,整装待发。周瑜立在岸上,对其一礼,几人亦一回礼,而后一头扎入了浓雾夜色中。
程普率部登上斗舰,作为敢死队的策应,紧随而发。此时刘备亦穿甲执戈而来,与周瑜见礼后,两人率陆战部队,打算抢登乌林,水陆共进,一举歼灭曹军。
浓雾中,东风遒劲,黄盖所率艨艟先于众人,冲破浓雾,出现在曹军视野内,曹军弓弩手即刻手执弓箭上前,万箭齐发。黄盖瞪大双目,目眦尽裂,立于船头高声唤道:“我黄公覆受孙氏恩惠多年,今日即便战死尤未有分毫懊悔,点火!”
轰得一声,艨艟点起了数丈蹿天的火光,乘着东风,如利箭般扎向曹操的舰船。凌统等小将亦毫不示弱,点燃舰船冲向曹军,火势顷刻点燃木质船板,曹军上下乱作一团,马上汲水灭火,却分毫赶不上火苗随风流窜的速度,一时间,数万艨艟樯倾楫摧,灰飞烟灭。
与此同时,周瑜与刘备率部登陆乌林,吕蒙早已按捺不住,驰马劈刀阔斧杀向弃船逃窜的曹军,一时间惨叫声、马鸣声、告饶声不绝于耳。
赤壁岸边,小乔迎风而立,看着对岸冲天的火光,泪珠滚落如雨。经此一战,她的周公瑾必当功垂千古,但她知道,那并非是他心之所向,唯有江东富庶,百姓安居,方是他一生所望。
作为他的妻,他守住江东百姓,她便守住他的安康,小乔轻轻喃道:“今日大胜,除了温粥,再做两个好菜罢……”
曹军连连败退,行至华容道处,泥泞难行,曹操无法,只能令老弱残兵身背茅草卧在泥道上,供骑兵踏马而过,被踩死溺死之人不计其数,这位南征北战的一代枭雄做梦也想不到,竟会输给一个与自己儿子年岁相若的年轻人,还输得这般狼狈,带出邺城二十余万之兵,回还时竟只剩寥寥万人,他回身望着烧成酡红色的天幕,无限伤怀道:“郭奉孝在,不使孤至此……”
傍晚时分,周瑜留余部继续追逐曹军,自己则先率受伤的前锋部队回到赤壁修整。老将黄盖多处烫伤,令人既心疼又钦佩,周瑜前往慰问,表彰众将之功后,返身回到了起居帐。
小乔小炉上煨着清粥,整个人却昏然欲睡,周瑜见此,忙灭了炉火,才要抱她回榻,小乔却醒了过来,欢喜道:“你回来了!”
“夫人可是一夜未眠?若是累了,便不要做饭了,倘若烫着你可怎么得了?”
小乔轻轻摇摇头,抿唇笑道:“不是昨夜没睡才困的……周郎,虽然没有找郎中把脉,但根据以往的经验,我应当是又有身子了。而且……此一次跟从前怀那两个小子不一样,一点也不想吃酸杏,反倒爱吃辣的,估摸着,是你的女儿要来了……”
这些时日殚精竭虑,终于有了昨夜的大胜,周瑜欢喜之余,略感疲倦,此时听了小乔的话,却一点倦意也没了,一把将她抱在怀中,重重吻上了她的樱唇。
东风有意,轻掀帘拢,两相依偎间,缱绻无限。谁说君臣必然相忌,纨绔多出高粱,倾国佳人与盖世功业难两全。滚滚江水,流不尽英雄血,纵隔千秋万代,亦知公瑾伯符天挺秀,二乔国色绝代,连桥至亲,共守江东铸佳话,千古凭吊,一樽还酹江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