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木修离去后,孙策找人迅速掩埋了细作的尸体,而后招来蒋钦、周泰,吩咐他二人专排一支小队负责自己寝帐及中军帐等核心要害部位的巡逻守卫。见出了这挡子事,蒋周二人皆不敢怠慢,俯首领命,疾步退下安排。
孙策亦不耽搁分毫,交待罢二人后,马上赶回帐里,安抚老将情绪。此番远征江东,四百匹战马本已捉襟见肘,现下更是只剩不足十匹,只够孙策与几名老将代步之用,如此穿小鞋之举,实乃兵史罕见。消息传开,士兵们免不了怨声载道,压力自然而然转到几位老将身上。
孙策方走到帐门口,便听黄盖大怒道:“袁术那老贼简直欺人太甚!现下我们连粮草都拉不动,又何谈渡江作战!”
程普此番倒未像先前那般冲动,沉声道:“公覆,你莫要心急,少将军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我们在这里怨天尤人也解决不了问题,眼下还是要想想如何才能获取马匹啊。”
黄盖哼道:“获取马匹?哪有那么简单?此一去途径刘繇、王朗的地盘,皆与我等为敌,百姓历经战祸,连田地都荒芜,又如何能养得起战马?”
见两位老将辩得凶,韩当即刻化身和平使节,劝道:“两位将军别吵了,吵也无用,还给少将军添堵。两位经验丰厚,现下应当多想想,如何帮少将军稳定军心啊!”
听韩当如是说,孙策猜到这样无意义的争论已持续了不止一个回合,他刻意一咳,掀帘而入。
“少将军!”见孙策到来,所有人立即停止了争论,齐齐抱拳一礼。
孙策摆手示意免礼,随便捡了个蒲团坐下:“今日张修来的突然,又是直接传袁大将军口令,我确实无法拒绝。只不过,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此去江东,没有袁术旧部束手束脚,我等反而可以放手一搏,大闹一场。朱将军,劳烦你起草一份文书,就说我孙伯符先平祖郎再克庐江,眼下要渡江打吴地去。凡是有志男儿,想要建功立业的,皆可投我麾下。今后凡属我治下郡县,只要家中有人参军,便免除赋役,如备齐武器、铠甲和马匹者,直接晋为队领,自带粮食逾一石者,直接晋为主簿……”
众将听闻孙策此计,皆不由拍案叫绝。孙策笑道:“多亏方才黄将军提醒,我才能想出此计。要知道百姓荒种,并非地不产粮,而是赋役过重。这份通告,劳烦朱将军令人抄写个百十张,于附近各县闹市张贴,好令其家喻户晓。”
计划已定,朱治便马不停蹄地开始操办。当日下午,附近诸乡的闹市中便有许多人围观起贴出的告示。只是围观归围观,百姓中却无人响应,时不时有人对着告示指指点点,交头接耳,一脸茫然。
贴出告示的吕蒙见此,脑中浮现出周瑜给他和哑儿讲学时,自己脸上的迷茫神色,他即刻了然,清清嗓子,大声地宣读。原来,百姓们大都是目不识丁的农民,故而光看告示不会有什么反应。只是吕蒙也比他们好不了多少,硬着头皮按照朱治所授读音生记下来,不免磕磕绊绊。即便如此,在听到“免除赋役”四个字之后,方才还雅雀无声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声,男丁们争先恐后开始排队登记入伍,甚至有人为了先后顺序打作一团。
听闻招兵之计奏效,孙策紧锁的眉头终于略略舒缓。只是,与曹操结盟兹事体大,还牵扯到前线征曹的乔蕤,孙策寻来吕蒙,吩咐道:“我嘱咐你几句话,你快马加鞭赶去宛陵,告诉公瑾……”
吕蒙翻了孙策一眼,踟蹰道:“少将军,我去不了,我……”
吕蒙话未说完,就遭孙策劈头盖脸一通臭骂:“混球臭小子,还没让你干点什么,就推三阻四!你是跑肚拉稀还是来了月事,怎的这么磨磨唧唧!”
吕蒙的嘴撇得像瓢一般,驳斥道:“哪里是我磨叽,我的马被张修收走了,宛陵那么远,少将军总不能让我走去罢?”
这吕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专说孙策的烦心事,态度还这般吊儿郎当,不免惹得孙策起身冲他飞踹两脚:“你的马没了,不会找旁人借吗?”
“阿泰的马也被收走了,阿钦的马,是他岳父家筹钱买的,他宝贝得像什么似的,平日里摸都不肯让我们摸,哪里还会借我……”
孙策无奈轻叹,叉腰道:“罢了,你骑我的大宛驹去宛陵罢。现下我说的话,你可要一字不漏地给我记好了,若是出了什么岔子,我可唯你是问!”
江南春夜里,细雨潺潺如银丝,卧榻安枕,本十足舒适,小乔却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周瑜那一句不明所以的“我知道”,令小乔愣愣说不出一句,谁知他自说自话,接了一句“你们姑娘家,都喜欢这样的诗。”
小乔十足惶惑,不懂他那一句“我知道”,指的究竟是自己对他有意,还是自己喜欢那句诗呢?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口干舌燥间,爬起来倒水喝,几杯清水下肚,少女的心绪却愈发烦乱。
那日的轻吻,她仿佛用尽了毕生勇气,难道他仍是不懂,把那看作是妹妹吻兄长吗?小乔气鼓鼓地噘着嘴,心想这几日一定找机会再亲他一口,跟他说清自己的心思。
可光是这么想,已经让她坐立不安,小乔深吸两口气,怎么也平静不下来,直到东方泛白,才昏然睡去,再转醒时已是晌午。
小乔揉揉朦胧睡眼,见太阳已有偏西之势,吓得一个鲤鱼打挺坐起,屐着绣鞋向外跑去。拉开内室门,木案上摆着几件质地极佳的裙裳和些许吃食,她羞愧尤甚,赶忙洗漱停当换好衣衫,大步走出了客房。
房门外,两名婆妇正在闲聊,看到小乔,两人满脸慈爱笑意:“姑娘醒了?郎君等你半晌,见你仍睡着,就自己先出门去了。”
听说周瑜走了,小乔急得要哭:“他往哪去了?去了多久了?”
“姑娘莫急,郎君只是去东市买东西去了,姑娘若想去,这就安排人送你过去。”
小乔这才想起来,周瑜昨日说过,明天才出发去花山,不由大窘:“如此,便,便劳烦二位了。”
宛陵东市上,周瑜买了手杖与干粮后,恰巧遇到几个相熟的姑娘,被围着攀谈了起来。小乔坐马车赶来,远远看他被一群姑娘围在中间,相谈甚欢,不禁暗暗嘟囔道:“臭美,招蜂引蝶的……”
周瑜看到府上马车,便知小乔来了,他拨开人群上前,撩开车帘探手欲接她下车。
小乔只觉心跳漏了一拍,暗自不解:这木头疙瘩今日是怎么了,众目睽睽之下,竟然这么体贴吗?不过小乔亦未露怯,须臾调整好情绪,递上小手,缓缓走下车来。
春景甚好,这两人并肩而立,周围好似自然而然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圈子,旁人无法染指。周瑜将所买器具皆交予仆役,接过马缰道:“你先拿东西回去罢,我带小乔姑娘去尝尝宛陵的河蟹和银鱼。”
仆役自是乐见他二人独处,欢快地拱手一礼,接过周瑜买来的物件就疾步退下了。
那几个姑娘看到小乔,眉眼间满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不消说,这丫头虽形容尚小,模样却是从未见过的俊俏灵动,难怪周瑜望向她的眼神是那般温柔。
周瑜无心体察旁人心思,拱手与她们道别后,带小乔来到道旁一家酒肆。酒肆二楼风光甚好,可远眺江南风韵碧波**漾的清河。两人捡了一张靠窗的方桌坐下,小乔凭栏远眺,蓦然回首道:“方才与你闲谈的那个姑娘,是不是喜欢你啊?”
方才四五人围在周瑜身侧闲聊,小乔却还是一眼看出了端倪。其中那最出挑的那姑娘,是本地豪绅之女,周瑜的从父曾托人打探过这姑娘的生辰八字。这姑娘本也矜持,得见周瑜本人后,却忘了娇羞,芳心暗许,今日刻意在此制造邂逅机会,与他攀谈。周瑜本对她无意,明白她心意后,更是避之不及。见小乔坐车前来,周瑜便就坡下驴,借她做了挡箭牌。
没想到这丫头这样灵透,竟然察觉了,周瑜笑得十足尴尬:“她没有跟我明说过,我就当不知道罢。”
这话虽然是说旁人,却让小乔有万箭穿心之感,她疾步走回,扑通坐在周瑜面前,嗔道:“你好坏啊,怎么能揣着明白装糊涂?你知道姑娘家喜欢一个人,要下多大勇气吗?”
小乔这一嗔不打紧,回过神来却发现两人只相距咫尺间,一颦一笑皆映在对方眼中,小乔甚至能感受到周瑜的呼吸,她吓得往后仰倒,方才的气势全无,久久难以回神。
周瑜心中亦有波澜,可他未动声色,舀起青梅温酒,薄饮暖身:“今天这身衣裳,是我伯母给你的吧?很好看。”
不知周瑜是夸衣服还是夸人,小乔红着小脸,眼睛看鼻子鼻子看嘴,暗骂自己不成器:这才哪到哪呀?她就怂了,还怎么亲他,怎么跟他告白?
这一顿饭吃得食不甘味,小乔甚至不知自己是何时吃完的,都吃了什么,就晕晕乎乎上了马车,随周瑜回府去了。
路行一半,一身泥泞满脸擦伤的吕蒙忽然从道旁闪出,看到周瑜,他登时快哭出声来:“大人,我可找到你了……”
看到吕蒙这般,周瑜惊吓交加,全然忘了礼数,拽着他的衣襟急道:“你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伯符,伯符他……”
小乔亦是十足焦急,口不择言道:“你们打败仗了?孙伯符死了也罢,我姐姐……我姐姐没干什么殉情的傻事罢?”
吕蒙被他二人问得发懵,待缓过神来,他哭笑不得,呛咳道:“少将军无事,大乔姑娘也没事。只是昨日你们才走,那张修就奉命带人来,带走了我们的战马……少将军让我来报信,就把大宛驹给我骑。结果这马……脾气比少将军还差,一路把我甩下好几次!”
没想到自己前脚刚走,孙策营里就出了这样的事。看吕蒙这般惨样,周瑜拿出手帕,轻轻揩去他脸上的血污:“先别说了,跟我去府上处理一下伤势,再图其他。”
吕蒙一抱拳,一瘸一拐地给大宛驹套上车辕,又接过周瑜手上的马鞭,驾车向城南周家驶去。
小乔与周瑜同坐车厢内,见周瑜愁思满眼,小乔小声轻问道:“没了马匹,孙伯符怎么去江东呢?”
明明方才说孙策坏话,现下却为他悬心,周瑜无奈地揉揉小乔的脑袋,叮嘱道:“以后,不许说伯符死了也罢了。”
小乔顽皮地一吐小舌,却不知自己这般有多么可爱又撩人:“怎么说也是我姐夫,我怎会真心实意地咒他?”
闲聊间,三人已回到周府。周瑜吩咐下人带吕蒙去清洗伤处换件干净衣衫,自己则在偏房相候。小乔亦记挂着前线情势,本想随周瑜一道听听,谁知一回来就被周老夫人拉去聊女红。
小乔难却盛情,只得老老实实随周老夫人一道转过回廊,来到厢房中。暮春将至,各富裕人家的女眷皆开始裁制春裳,周家自是不例外。小乔看着各色绣样,只觉眼花缭乱应接不暇,她不愿意骗周老夫人,挠头道:“实不相瞒,平日里这些都是我姐姐做的,我都不大懂……”
周老夫人放下手中绣活,屏退左右,拉过小乔的手道:“傻孩子,你以为我叫你来,真的只为跟你探讨女红吗?”
“那……夫人的意思是?”
话还未说出口,周老夫人却先拭起了泪。小乔不知她怎么了,慌张道:“夫人怎的哭了啊?”
周老夫人举帕拭泪,自嘲笑道:“上了年纪,难免有些感怀,姑娘见笑了。今日老妇请姑娘前来,确实有些倚老卖老之嫌:敢问姑娘,是否对我们公瑾有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