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怀风微微笑了笑,低声说,「我只是说孔副官和四叔,并没有说到我们身上的意思,你何必这样大的反应,简直是要和我生气了。」
白雪岚心里极端的难受,又不知如何解释这难受的缘由,碍着眼前的人是宣怀风,不好发脾气,勉强挤出一点笑容说,「没有和你生气。只是你刚刚还说自己是理科男人的脑袋,装不下玄学,现在却把阎王地狱奈何桥都搬出来了,让人晕头转向。」
这时,一个护兵走到外头,立正了大声说了一句,「报告!」
白雪岚正恨不得结束这令人厌恶的话题,忙叫他进来。那护兵走到白雪岚面前,伏下身,在白雪岚耳旁说了两句话。
白雪岚点点头,对那护兵说,「很好。我和宣副官要亲自去瞧瞧,你去外头,叫他们备车。」
宣怀风心忖,应该是孙副官和蓝胡子已经布置得差不多了。他便不等白雪岚说话,自己去把身上的浴袍换了一身笔挺的西装,然后推着白雪岚出门。
两人坐了一辆林肯轿车,往廖家的方向驶去。
此系非常时刻,白雪岚把宣怀风带在身边,不敢有一点大意,特意添了一倍的护兵。护兵们坐着军车,在轿车前后护送。一行车队浩浩荡荡地在马路上开着,差不多快到廖家时,遇上一个岗哨。
那检查的士兵走到林肯轿车旁,往车窗户里一望,看见是白雪岚,赶紧肃然立正,敬了一个军礼说,「白十三少的车,是用不着检查的,您这就请过。」
说着,对前面一挥手。
前面岗哨的士兵们,便都麻利地让开了道路。
白雪岚倒不急着离开,打量那军人穿着韩家军服,挂着团长的肩章,笑道,「你们韩将军可真够气魄,把岗哨设到离廖家一个街口的地方来了,这不是明摆着往廖启方脸上抽耳光吗?」
那团长笑着回答说,「其实早一点的时候,还是设在三个街口外的,刚刚才挪到这。按我们将军的话,这叫收紧包围圈,又叫痛打落水狗。现在廖家被要钱的人们,包围了三四层,我带着兄弟们,在外头再包围一层。我听说白十三少的叔伯们,也带着士兵在城门那里做了一个大包围呢,大家都是怕姓廖的跑了。照我说,这哪是打落水狗,这是做包子,几层的包子皮,就裹了一点子臭肉。」
白雪岚被逗乐了,夸奖了他一句说,「你这个比喻倒有趣。话说回来,虽只是一点子臭肉,但也稀罕得很。」
车队过了岗哨,开过一百来米,转过一个弯。宣怀风坐在车上,远远就听见喧哗声,仿佛有人在大声吵架。他探头往车窗外一看,前面远处一栋极恢弘华丽的宅子,门外挤了许多人,正激愤地攥着拳头,和守卫的士兵们对峙。
有人在扯着嗓子哭喊,「我一辈子辛苦攥的棺材钱,都存在万金银行,不能让你们昧着良心吞了。廖家是万金银行的大老板,这必须要廖家负责!」
「叫廖议长出来!别躲着!」
「都说廖家有钱,原来是抢我们穷人的钱来的!」
「作孽呀!活土匪!」
「赔钱!」
「赔钱!」
白雪岚本来瞧热闹的意思,并不打算露面,吩咐司机在拐角就把车停下了。宣怀风摇下车窗,两人坐在车上,远远观察廖家门外的情况。
这时一个人走到车旁,伏下身,把脸在窗外露了露,原来是蓝胡子。他身上并没有穿着军装,已经换了一身便服,看起来就像个干扛活的苦力汉子。
蓝胡子知道,今天自己曾打扰了白雪岚和宣怀风的好事,现在见到白雪岚,不免皮要绷紧些,因此显出的态度很是谨慎。他见宣怀风和白雪岚都坐在轿车里,想起孙副官从军长那边报告情况后回来,提起因为瞅了宣副官两眼,差点挨军长一顿排头,所以只对宣怀风中规中矩地点一点头,就不敢再对宣怀风放出目光了,拿出一种目不斜视的姿态,向白雪岚请示,「军长,现在就动手吗?」
白雪岚扫他的穿着一眼,皱了皱眉问,「你难道还要亲自下场?」
蓝胡子说,「我不下场,只在旁指挥。不过小心起见,还是换一套便服。」
白雪岚嗯了一声,点头说,「这还罢了。你派哪些人办事?」
蓝胡子便低声说了一串名字,里头有宣怀风听过的,也有宣怀风没听过的,大约都是蓝胡子掌管的那手枪近卫营里的好手。
白雪岚闭上眼睛,仿佛心里在计算着棋局似的,片刻后睁开了眼睛,从容地说,「这样也可以。开始罢。」
蓝胡子低低应了一声,便摩拳擦掌,兴冲冲离开了。
宣怀风不由问白雪岚,「我听你和他们说的话,猜想你的计划,大概是制造一些混乱,趁机把廖启方给杀了。现在廖家的军官已经大部分叛逃,廖启方身边又有老爷子布置的暗棋,虽然廖家还有一批守卫的士兵,我想若是白家和韩家的武力一起联合攻击,应该不足为虑。明显是稳操胜券的局面,为何还要故弄一番玄虚,叫他们乔装打扮?」
白雪岚笑道,「稳操胜券四字,大概是不假。不过胜利也有很多种,譬如辉煌的胜利,譬如不光彩的胜利。你别忘了,四大家签了和平协议。廖启方不仁不义,但他这次必死无疑,不用把他的作为算在帐里。剩下三大家,以后怎样分出高低?要是我们白家头一个撕毁和平协议,发动济南城里的暴力,明刀明枪地进去把廖家给铲了,城里那些名流豪绅们,就算不敢明着骂人,背后也一定嘀咕。俗话说,打下江山,还要坐江山呢。今天这一场,要是反而失去了济南城的人心,那只能算是很不光彩的胜利。因此,我们用一点手段,把这不光彩的胜利,变成微妙不可言的胜利。」
宣怀风大概明白了几分,思忖着问,「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白家的人装作平民来发动暴力,难道就能瞒过所有人?我不太信。」
白雪岚脸上露出的笑容,带着三分混江湖的狡黠不羁,慢悠悠地解释,「所谓微妙不可言的胜利,就是宁叫人知,莫叫人见。我也没打算瞒过所有人,不过必须做这样一个幌子,假装不是我干的。蓝胡子他们乔装一下,杀了廖启方,夺了他剩下的家私,好处能捞的,我已经捞到了,别人就算怀疑,也不过止于怀疑,谁还敢真把我的人抓了去审问?以后我再把城里的报纸买通,再花钱做几轮广播,城里那些什么都不懂的人,能有什么头脑,听得多了什么都会相信,自然也不会再来怀疑我。」
说到这里,忽听见廖家宅子那边砰的一声,不知谁打了一发子弹。那里本就群情激愤,这时是完全炸了锅,只听许多人在叫喊「杀人啦!杀人啦!」。
人们惊慌激烈地奔跑,有的往外跑,有的向里冲,如同一群乱蜂。
宣怀风远远坐在车上,看不清人群前面究竟发生着什么,只能猜想是极为激烈的,忽然砰砰几声枪响,夹杂着尖叫声,喊叫声,应该已经和廖家看守大门的士兵动起手来了。
片刻,忽然听见轰的一个巨响。
宣怀风大惊,心想,这是炸弹爆炸了,门前许多市民,这样炸开来,要死多少人!他忍不住打开车门,才走出几步,就被白家护兵赶来拦住,劝告他说,「宣副官,别靠太近,恐怕有危险。」
白雪岚在车里不能动弹,也对着他喊,「怀风,你回来。」
宣怀风着急地回到车门旁,不悦地说,「这些人都是寻常百姓,他们不得已来讨要自己的存款,也是可怜。血肉之躯,经得住炸弹吗?我不知道你是要拿他们当炮灰,我要早知道,一定要阻止你。你于心何忍!」
白雪岚当了护兵的面,挨了一顿骂,但他已把具体的布置,交由孙副官和蓝胡子他们去策划,刚才这炸弹声响所为何来,自己其实也不清楚,因此一时之间,竟是无可分辩。
恰好这时,蓝胡子又匆匆跑了过来。
白雪岚见了他,把脸沉下问,「刚才那炸弹是怎么回事?」
蓝胡子说,「不是在门外,是在廖家宅子里面炸开了。我看不会伤到市民,至于是不是伤了廖家里面的人,那就说不准。」
宣怀风听了一愣,回头望望,远处那些尖叫乱跑的人们,虽然脸上惊惶,但并不见伤者,心里略安,又懊恼起来,这次又冤枉了白雪岚,自己现在的脾气,怎么越来越急躁了?
正在尴尬,又听白雪岚松了一口气,对蓝胡子说,「原来你的计划是把炸弹放廖家里面,算你没把事情想岔,不然可真连累了我。我可是会被人骂死的。」
宣怀风大为困窘,正想解释一句,却见蓝胡子说,「军长,我正是赶过来报告呢,那炸弹不是我放的。」
白雪岚奇道,「不是你放的,那是谁放的?」
蓝胡子说,「我也不知道。我的人还藏在东边巷子里等待命令,尚未发动呢。」
两人说话的当口,廖家大宅那边的局势又发生了变化,猛然传来哐的一声巨响。他们停了谈话,都掉头往那边看去,只见廖家紧闭的大门已经被冲破,人们大喊着,像蚁群发起进攻一样涌进那道门去。
这些人,平常走在街上,不过是夹着公文包的文员,卖绸缎的店员,或者茶园里懒洋洋的常客,然而这个时候,因为失了存款的缘故,或者因为人类对于闯入别人家里劫掠,天然有一种血腥快感的缘故,他们的脸上都带了一种可怕的不顾一切的疯魔。宣怀风远远瞧着这样一大群眼睛睁得通红的人,不由一阵心颤。
人群冲进廖家后,很快,与希杜嘉。尖叫声从高墙里传出来。又出现了枪声,似乎还有士兵在奋力抵抗,不过那抵抗只是强弩之末,稀稀落落的几声枪响后,就再没有枪声了。
宣怀风抬起头,看见一些青烟,寥寥从高墙里往天空飘起。开始是隐隐约约的淡烟,渐渐变浓,后来竟成了大股的黑烟,鼻尖也嗅到焦味。
蓝胡子骂道,「他奶奶的,这手笔比老子还黑,竟然放火了。军长,咱们要参与一份可要赶紧了,不然迟一步,都让别人抢光了。」
白雪岚远远看着冒出黑烟的廖家大宅,心里不知在想什么,听蓝胡子说要赶紧,摇摇头说,「这分上还参与什么?不但不能参与,你赶紧带上你的人去救火。」
蓝胡子愕然地问,「什么?救火?」
这人原本就是个胡子的出身,杀人劫货最在行,知道要抢廖家,那是兴奋得摩拳擦掌。现在一转眼,却叫他去救火,实在有些转折不过来。
宣怀风却十分赞成,也说,「对,快救火。不然这天气干冷,风又大,周围这些房子也是木头做的,要真来个接二连三,牵五挂四,这济南城真恐怕要烧没了。」
蓝胡子这些日子以来,已经学会一个道理,宣副官虽是军长的下属,但他说的话,往往比军长亲口说的命令还管用,因此宣怀风开了口,蓝胡子就不再犹豫了,答了一声是,马上就去领着他那群本准备装平民杀人劫财的手下去救火。
这时廖宅里火势已成,空气中烧焦的气味越来越浓烈。高墙里尖锐的叫喊声,被大火燃烧的烈烈声响代替了。刚才许多人涌进大门,现在,许多人开始涌出大门。他们冲进去时,两手攥着愤怒的拳头,如今跑出来的样子却不同了,两手不再攥拳,而是抱着抢劫来的东西。
有人抱着像是装钱的匣子,有人抱着摆设的铜器,有人拿了没来得及卷起的乱折成一团的字画,一个似乎是干苦力的大个子,将一张雕刻得颇精致的太师椅顶在头上,吭哧吭哧地从大门里出来,一会就跑得没影了,还有一个街面上最寻常模样的妇人从大门里出来,两手竟抱了十来双花花绿绿的女人鞋子,也是一脸兴奋和张惶,急匆匆地离开了。
宣怀风不必进去,只看大门外这蜂拥而出,两手不落空的阵势,已猜到里面已经劫掠一空。
白雪岚在车上冷眼瞧着,对宣怀风说,「廖家恐怕连祖先的牌位都保不住了。」
话音刚落,有个穿长衫的獐头鼠目的男人从大门里跑出来,两手抱着几块木头牌子,依稀看去,似乎真是祭奠死人的灵牌。
宣怀风又是怅然,又是不解,问,「他们失了存款,抢别的抵帐也算了,灵牌抢来干什么?又不能卖钱。」
白雪岚笑道,「你是司令家的公子,哪知道这些下流勾当。有钱人家给先人做的灵牌,都选的好木头,有的甚至用金丝楠呢。把上面的字刮平,木头也就变薄一点,去棺材店倒一倒手,也能卖一笔钱。」
这边的讨论中,那边蓝胡子已经领着手下行动起来了,不知从哪紧急弄来了一些木桶木盆,提了水往大门里冲,有他们带头,一些房宅在附近的居民,生怕火大起来殃及池鱼,也加入来帮忙,还有一些见义勇为的城里的居民,也纷纷端着水去救火。于是廖家门前,一些抱着东西的人纷纷往外冲,一些提着木桶,端着水盆的人纷纷往里冲,俨然是另一番热闹了。
白雪岚静静看了一会,问宣怀风,「你累不累?要是累了,我们就回去罢。」
宣怀风奇怪地问,「你亲自出来一趟,不是为了确认斩草除根吗?现在廖启方是死是活,尚未定论,你怎么就要回去了?」
白雪岚唇角微微扬了扬,说,「蓝胡子已经进去了,你想,如果不能确认廖启方的死讯,他会不赶紧来向我报告?既然没有紧急派人来报告,那廖启方一定已经死了。」
宣怀风对于白雪岚在谋算上的能力,一向是信服的,他既然这样说,那想来便是如此。
宣怀风便点点头,又好奇地问,「只是不知谁这样厉害,居然抢在你之前动手。你是善于快刀斩乱麻的,焉知强中更有强中手。」
白雪岚反问,「你以为会是哪方面?」
宣怀风思索着说,「不算廖家,还有白甄韩三家,这先动手的人,必在甄韩两家里。我看这凌厉的作风,颇有几分那位韩未央女将军的影子。她吃了一个大亏,不能对她亲哥哥做激烈的报复,也许这一口气,要撒在和她哥哥勾结的廖家身上。」
白雪岚便笑了笑。
宣怀风看他这微笑,似乎有不赞成的意味,惊讶地说,「难不成是甄家?可我看你那位堂姐夫的模样,不至于这样果断。」
白雪岚正要说话,恰好一辆汽车从街那头很快地驶过来,猛地踩了一个急刹车,在柏油马路上擦出刺耳的一道声音。车门打开,淳于山从车里跳下来。
他望了被火烧着的廖宅一眼,急得连连跺脚,对白雪岚说,「十三少!十三少!大家已经说好了,我也配合着你的意思,去游说了危开济,你不能这样蛮干呀!万金银行垮台,廖议长贪污了储户的钱,这些都可以上法庭,判了案子,不怕他不伏法,何必这般心急?如今这文明社会,你竟然……哎呀!哎呀!杀人放火!都乱了套啦!你实在不该!我说一句不好听的,日后若有人控告你,你是要去坐牢,还是推翻整个社会的法律?以后这济南城,还是大家伙辛辛苦苦,建设起来的文明社会吗?」
白雪岚泰然自若地说,「淳于老,你这些话,大概有什么误会罢。」
淳于山倚老卖老,总喜欢拿着文明杖慢慢地走路,以示自己腿脚不便,这是上了年纪,别人需要尊敬的意思。现在着急起来,腿脚却灵便了很多,不断地跺着脚,哀叹说,「十三少,你人都在这儿了,还和我开玩笑呢。如今快想想,怎么把事情遮掩过去。我和白总督一辈子交情,是一定要帮白家一把的。」
白雪岚见他不信自己的话,正色道,「淳于老,请你听清楚。第一,确实有人闯进廖宅抢劫,但那不是我。至于是谁干的,我完全不知道。第二,我不但和此事无关,而且我作为一个旁观者,还尽了自己十分的义务。你看那边救火的人,许多是我的手下。那个穿灰衣的提木桶的汉子,就是蓝胡子,你今天在白家大门外才见过他,就是他背了韩半山回来。我的人,只救火,不抢劫。」
淳于山见他罕有的严肃,打量了他一眼,有点疑惑地问,「真不是你?」
宣怀风自己早前冤枉了白雪岚一句,很过意不去,现在见白雪岚明明没有行动,却遭受了怀疑,更为白雪岚抱屈,便插嘴说,「总长确实没有参与。淳于老,若是讲法律的文明社会,入人以罪,是要拿出证据的。你看在场这么多市民,把事情经过看得清清楚楚,白家的人到底是犯了法,还是救了火,这瞒不了人。现在大家都忙着救火,不能仔细查问,但以后总可以查问清楚。」
淳于山上次在四大家族的会议上,曾和宣怀风打过一点交道,又在报纸上读过关于他和白雪岚的许多报导。不知为何,许多人对于白雪岚的话,有时会带着怀疑,反而对宣怀风的话,情不自禁就倾向于相信。这大概属于人的一种直觉。
淳于山也在此类之中,因此宣怀风一说,他的怀疑更减少了,心想,不错,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样一个公开场面,如果是白十三少指挥他的手下做的,以后总会露出马脚。
于是,他便对白雪岚拱拱手说,「抱歉,抱歉,我也是一时着急,让白十三少受了委屈。不过也好,白十三少既然在这,一定能稳住大局。也亏白十三少想得周到,出门逛街,不但带了许多护兵,还带了蓝胡子他们,遇上大火,刚好都派上了用场。」
白雪岚心想这只老狐狸,嘴上说抱歉,还是忍不住要试探两句,哈哈笑了两声说,「实话和你说,我出现在这里并不是偶然,我听说万金银行的储户把廖家包围了,这样一个大热闹,我非得过来瞧瞧,乐呵乐呵。至于蓝胡子他们,是我安排在这里的眼线,防着廖启方逃跑的,所以都换了便装。只是没想到,他们竟临时充当了救火队。所以说老天的意思,谁也猜不透。」
他的解释十分坦诚,而且入情入理,淳于山听了,也就点头,「是呀,老天爷的意思,看来是不让廖议长把这个年过完啦。」
他转头看着众人抢救的燃烧中的廖宅,想起自己和廖启方也算相识了一辈子,就在几天前,廖家何等风光,如今又是何等凄惨,值此迎春时节,怎不叫人嗟叹。
这时,尖锐的警铃由远而近,两辆油着红漆的救火车喧闹着开了过来,在廖家大门外停下。这两辆救火车是去年廖家为济南城做的一笔很慷慨的捐赠,特意从德国买来。据说这种新式救火车,还带有可以手动控制的云梯,想不到头一遭的使用,就落在身为捐赠者的廖家身上。
接下来,又有两三辆汽车很快地开过来。车子停下,走下来几个穿着西装或精致马褂的绅士。淳于山一看,知道是廖家这场事故,把城中一些有名望的人都惊动了,大家赶来,无非是和淳于山一样的心思,恐怕事故扩大,殃及池鱼。
白雪岚苦笑道,「不妙,这些人过来,我又要好一番解释。可见好人难当,早知道,我不看这场热闹,也不叫人救这场火,乐得没有干系。」
淳于山说,「这不妨,大家都是讲道理的。我这就过去,亲自和他们说一说。」
于是便匆匆往那群士绅们走过去了。
恰好蓝胡子见救火车开了来,参与救火的市民也越来越多,自己不必再充作前锋,便退了下来。他顶着一张被烟熏过的微黑的脸,快步走过来,对白雪岚低声报告说,「廖启方死了。」
白雪岚早料到此事,点了点头问,「你亲自确认了尸首吗?那是条老狐狸,可不要让他上演一桩狸猫换太子。」
蓝胡子笑道,「军长放心,我亲自确认的尸首,还在他脸上摸了一把,必定是姓廖的那张老脸皮。他胸口被人戳了几个血洞,死得不能再死。」
白雪岚沉吟着问,「胸口的血洞,是什么东西弄的?」
蓝胡子皱眉想了想说,「一定不是子弹,子弹打的伤口我认得。他那伤口,应该是匕首之类的锐物。反正该死的已经死了,军长怎么忽然要问凶器?」
白雪岚冷静地一笑,「如果用子弹,这个计划就不够周到。你想,这是故意策划成市民激愤之下闯入宅子,杀人抢劫的,几乎是法不责众的一桩案件。寻常民众,哪来的枪?所以廖启方若死在枪下,阴谋的气味就太重了。因此,要设计成是藏在民众中的恶徒,抢劫财物时红了眼,趁乱用匕首刺死他,这很说得过去。」
蓝胡子恍然大悟,忙说,「是的是的。如此看来,策划这个计划的神秘人物,真是十分高明。」
白雪岚说,「是个极高明的强盗。下手又快又狠,不必问,廖启方藏着的那一点值钱的东西,譬如马球场,赌场的契约,这廖宅的契约,对了,还有廖家在外地的那些商铺契约,想必早被捜刮一空了。我想你刚才进去,一张契约也没找着,是不是?」
蓝胡子对这样高明的同行,不由露出一丝佩服神色,点头说,「是的。」
忽然想起白雪岚刚才只吩咐自己去救火,并没有要自己去参与捞廖家的好处,这样一说,无疑是承认自己那点子贼心不死,仍然私底下做了小动作,不由嘿嘿地尴尬一笑。
白雪岚自然清楚自己的手下,对蓝胡子这一点小动作并不在意,稍微再问两句,便打发蓝胡子带着他那些救火的手下先回去了。
他转头一看,宣怀风站在车门旁,大概从刚才开始,就很认真地把他和蓝胡子的话听了去,两只乌黑的眼睛扑棱扑棱的,仿佛很想把事情的真相研究出来。
白雪岚不由笑了,怜爱地问,「傻瓜,在风里站了半日,快进车里来坐。」
宣怀风回头望望,两辆救火车已在工作,一些救火队员在压水泵,另一些拿着长长的水管,对着廖宅浇水,另外还有许多市民仍在接力传递木桶淋水。因为蓝胡子他们抢救得早,火势并没有壮大到不可救药,现在已有变小的苗头,要将至扑灭,只是时间上的问题。
宣怀风便听从白雪岚的话,坐回到车上。关上车门后,他仍别着脖子,透过车窗望着廖家的方向,仿佛那些寥寥往天空升去的青烟,让他生出了很深的感触。
白雪岚坐在他身旁,细细瞅着他的侧脸,半晌说,「一个有权势的大家族覆灭,原来也只不过是一个晚上的事,很让人有些感慨,是吗?」
宣怀风叹道,「我倒不为这个感慨,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看着是一个晚上的事,其实早就埋下了多少因。只是我……」
说到这,他又忽然停住了,转过头来,对白雪岚微微地笑了笑,才往下说,「自我随你到了山东地界,不知见识了廖家多少恶行。只是说来奇怪,我今天看着他楼塌了,没想着他那些买卖毒品祸国殃民的大罪名,却只念起一个人。你知道是谁吗?」
白雪岚说,「一个人吗?我猜是小豆子。」
宣怀风不禁露出一丝诧异,心忖,他怎么竟真的猜到了?
白雪岚似乎从他的目光中看出了这个问句,缓缓说,「被廖家杀害的人很多,小豆子是其中最容易被遗忘的一个,所以你不敢忘。没人在乎一个街头小乞丐的死,所以你在乎。因为你就是这样的人,你总觉得一个无父无母,无依无靠的孩子,你若不为他报仇,那就再没有人会为他报仇。一个孤单的灵魂,若到这世上艰辛地走过一趟,最后消失了,却无一人铭记,那是何等的悲哀。你不忍心,便要铭记。」
宣怀风默然了很久,低声说,「你这番话,真是说到我心里去了。我原以为自己这些胡涂想法,既有些妇人之仁,又有些多管闲事,纯粹的自寻烦恼,哪怕说给你听,你也不能懂。没想到,我一字不曾说,你却完全地剖析出来。我以为那些被无视的被侮辱践踏的生命,只有我在乎,原来你这表面上看着铁石心肠的人,心里也一样在乎。」
白雪岚得了爱人这番衷心的褒赞,却摇了摇头说,「不,我不在乎。」
宣怀风有些惊讶,打量他脸上淡然的表情,并不像是说笑,倒很认真似的。宣怀风思忖片刻,便已经明白了。
这混世魔王,哪有那些为世人喑呜的柔软心肠。
他记住小豆子,只因为宣怀风记住。
那许多被无视的被侮辱践踏的生命,他见惯弱肉强食的生死,早已不在乎。然而若宣怀风在乎,那他便必须在乎。
说到底,白雪岚的在乎,或是不在乎,都只在宣怀风而已。
宣怀风的脸上,有一丝感动的温暖微微漾开,待要说什么,又无从说起。于是他索性不说了,只伸过一只手握住白雪岚,微笑着问,「回家好吗?」
白雪岚听他说出一个「家」字来,心中便生无限欢喜,温柔应道,「好。」
便吩咐司机开车。
汽车引擎发动起来,缓缓往外开,宣白两人沉静着,十指紧扣,目光都转向前进的方向。
窗外,廖家大宅前奔走的人影渐渐拉远,而焚烧着廖家的青烟仍渺渺地上着青天,越靠近天穹,颜色便越淡,宛如向天堂祭拜的一缕香。
不知天上的那个孩子,可曾收到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