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廖家那边,却处于最紧绷的状态。各地负责廖家军队的高级军官们远途赶来,一大早给老议长拜年。说是拜年,其实最要紧的是商量来年的军队预算,这就像过年分大蛋糕一样,谁都想多吃一口,因此众人路上早打了一肚皮的腹稿。不承望一到廖家大宅外,只见十步一哨五步一岗,完全是战时般的戒备,再一看,门上高高挂着的,不是新年吉庆的红灯笼,而是白森森的灯笼。一打听,才知道廖翰飞竟然被杀了。
接下来的事,也不必细表,无非是廖议长如何悲痛,如何咒骂白家毒辣,如何发誓报仇。军官们跟着廖启方打了许多年仗,都知道廖白两家虽签了和平协议,底下却明争暗斗,翻脸是迟早的事,何况杀子之仇不共戴天,谁敢劝自己的大老板息事宁人?于是对白家动手这个决定,几乎是很短的会议上就敲定下来。
众人开完会,又宽慰廖启方一番,便散会去忙着做各种布置。
米英从廖启方的书房里出来,心里琢磨,白家杀廖翰飞,自然打定了主意和廖家生死相搏,怎么事前竟不给自己一个提醒?这局势变化,真是又古怪又突然。如果自己未入城前得到消息,尚可和白总督进行一下联系,如今人已身在这铜墙壁垒般的廖家大宅里,再要通气可就难了。
消息不通,如何策应?
正在踌躇,忽见一个听差端着一杯茶,缩头缩脑地过来放在桌上说,「米师长,您喝茶。」
然后打量一下四下无人,低声说了一个暗号。
米英听他说出这只有白老爷子知道的暗号,知道是白家派来接头的,心想来得正好,压低声问,「那边是怎么个意思?」
那听差自然就是曾被白雪岚抓住,现在又偷偷放出来的万光,他毕竟曾是廖翰飞信得过的人,不知觅了什么途径,竟在廖家戒备森严的时候也能偷溜了进来。更妙的是廖翰飞已死,廖家里知道万光曾失踪了一段日子的人并不多,何况现在这兵荒马乱的节骨眼上,个个都只顾着自己的事,因此这个混进来的小角色,竟是没有引起一点怀疑。
万光低着声音,把白雪岚的话转达出来。
米英听完说,「知道了,你告诉那边,我会看着情况来办。」
万光苦笑道,「我怎么告诉那边?这般光景,我能进来已经千难万难,再要出去也不可能。传完了话,我先找个地方躲起来。这大宅我很熟,也有几个老熟人,总不叫别人找到我。」
说着就走了。
米英沉吟了一会,便往电话间去。还未进去,撞见刘师长从电话间里出来,看见他就说,「不必进去,我刚刚要打一个长途电话到我那队伍上,叫他们做点准备,半日也打不了。不知电话局那边出了什么事故,要不就是电话线断了。大过年的,总有促狭鬼不管不顾地放大炮竹,迸到电话线上引起几场火。」
米英说,「往年倒是常有的事。不过现在和白家眼看又要开战,也许是白家暗中弄的鬼也说不定。依我看,今年只怕不好过。」
刘师长叹道,「何尝不是。这该死的世道,舒服日子没过几天,又要把脑袋栓在裤头上冲锋陷阵。你瞧我这大肚子,还能冲到前线去吗?真他娘的。要说不打吧,老东家死了儿子,没有退缩的道理。没奈何,只好硬着头皮上。要把白家给打垮了,总能分一笔大的。东家虽没了儿子,银子却还是有大把。」
米英把他拉到角落,看看左右无人,压低了声音说,「我听到一个消息,也不知真不真。东家的财政出现了一个大问题,银根恐怕有所动摇。」
刘师长笑道,「老弟,你怎么也信这些谣言?我其实也有所耳闻,说万金银行出现了挤兑,不过他们倒很硬朗地应付过去了,并没有出现拿不出银钱给存户的事。这足以反证东家银根坚固。」
米英说,「我当然愿意这只是谣言。说句心里话,兄弟们拿枪打仗,不就为挣几个钱吗?要是拼了命,赢不了富贵,那真是最亏本的买卖。只是我依稀听这里的听差漏了一两句话,像是为着什么事,东家把压舱银也动用了。」
刘师长断然道,「绝不可能。东家知道我们大过年的往这奔,就是冲着压舱银来的,拿不到钱,我们回去怎么给底下士兵发过年饷银,许多人一整春的白面都指望在这上头,就算不吃饭,白面也是必须天天吸的。这是动摇军心的事,东家再有什么大事,也不会动这项银子。」
两人正说着,孙师长因要和自己的队伍联络,也往电话间这头来,见了他们问,「老刘,老米,你们在这做什么?」
米英说,「我们说又要打仗了,今年恐怕不好过。」
孙师长叹了口气,脸上带着一丝悲容说,「老话说得好,人有旦夕祸福。旦夕都说不准,何况一年?大家伙也就照东家的意思,该如何就如何罢。我只剩这一条老命,侥幸没拼掉,继续大鱼大肉地过,若是倒楣拼掉了,也不过到地下和我那兄弟聚头。」
两人和孙师长多年同僚,都知道他和被杀的那位孙旅长,兄弟之情甚为深厚。
刘师长便劝他说,「老孙,人死不能复生,你也不要太伤怀。孙旅长是条好汉,真是可惜,日后我们在战场上多杀几个白家人,给你弟弟报仇。」
米英也着实宽慰了孙师长几句,又说,「不过也怪,孙旅长与廖翰飞并不和睦,怎么那天偏跟着他到城外去?要是没有去,孙师长也不会痛失手足。」
孙师长说,「这倒奇了。我弟弟如何与廖翰飞不和睦,我一点不知晓。」
米英摆手说,「罢,罢。死者为大,还是别提了。」
说着便要走。
孙师长一把拉着他说,「老米,你很不够意思。我弟弟的事情,难道我当哥哥的还没有资格问吗?」
米英见他脸上有些愤愤的样子,知道他失了手足,很受了一点刺激,现在想事是不能如往常般沉着的,便拍着他的肩膀说,「老孙,你误会我了。我不肯说,是因为这些话空穴来风,里头有我一些不成熟的猜测。要是贸然说出来,不但与你无益,反而增加你心里一些不必要的负担,那是很不负责任的作为。」
他越这样故意的推搪,孙师长就越是想知道。
孙师长语气更加强烈地说,「得了,既然你让我知道你有猜测,这猜测又和我弟弟有干系,你就别想把葫芦掩回去。你老实说罢,别让我骂你。快说!」
刘师长也说,「老米,大家自己人,有话就说,不要藏着掖着。你再这样,我看老孙真要揍人了。」
米英故意装作踌躇了好一会,才压低了声音说,「廖翰飞去年下半年新讨的一个姨太太,好像是姓鲍,你们知不知道?」
刘师长笑起来说,「怎么不知道?我刚好来济南城向老东家报告一下事务,还顺便喝了他们一杯喜酒。那位新姨太太当真水灵,也就不过十五六岁,眼神倒把人勾得销魂。」
孙师长不耐烦地说,「忽然提人家的姨太太干什么?我问的是我那弟弟。」
话才说完,忽然想起自己这位兄弟别的尚好,却独在女色上头是个节制不住的,脸色变了变,问,「难道老二居然把廖翰飞的新姨太太给……」
刘师长嘿了一声,摇头说,「这可够糊涂。东家这位大少爷,不去抢别人的就不错了,岂能容别人到他窝里抢食。这要是让他知道孙旅长的作为,一准会狠狠报复。哎,他那日秘密地去城外,特意把孙旅长也带过去,不会和这事有什么关系吧?你说呢,老米。」
米英观察孙师长阴沉沉的脸,知道他已经动疑,也就恰到好处地收住,反而说,「不至于吧,就算廖翰飞吃醋报复,也不至于要孙旅长的命。他知道东家是最看重孙师长的,就算看在孙师长的面上,也不该这样下狠手。何况都说郊外那一场是白家设的埋伏,连廖翰飞本人也死了,和孙旅长的尸首一道送回来的,帐只能算在白家身上。」
孙师长不知心里在想什么,沉默了一会,说,「你们先忙,我去办点事。」
说完就快步走了。
刘师长摇摇头说,「老孙死了弟弟,恐怕做事要有些冲动。我倒有点懊悔,大开战之前,不该说刚才那番话。就是管不住这嘴。」
举手往自己脸上轻轻打了一嘴巴。
米英笑道,「你这是拿话骂我了。其实我也正懊悔,不该提起这话头,其实不过是风月小事,何必认真。只是刚才压舱银的事,你怎么不问问孙师长的看法?」
刘师长叫道,「哎呀!我怎么忘了这茬。都是被那位孙旅长的风流事闹的。」
这时廖家一个听差走过来,向他们二人说,「电话局那边派人来,说电话线路已经修好了,两位师长如果要打电话,只管请便。」
刘师长等那听差走了,却不急着去打电话传递命令给队伍了,只说,「还是先把事情打听清楚。不然这头叫底下准备开战,那头我空着两手回去,那些兵痞子不见银钱,急红了眼,倒要把老子当成开战的对象了。」
说着就往外头匆匆去了,估计是找人去打听情况。
米英倒是走进电话间,打了一个长途电话给自己留在队伍上的心腹,至于具体吩咐了些什么,那就不足以对外人道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