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赐又紧接着说一句,「居副官,你听见没有,爷爷要你们开枪杀了他。」
居副官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正想这命令执行起来,可要出大问题,忽见白老爷子撑着歪了半边的身子,猛地一挣,坐直起来,扬手就往白天赐脸上盖了一巴掌,「你这兔崽子!」
他几乎把全身的力气使上,白天赐猝不及防,当即被扇得坐在地上。白老爷子打完人,只是沉沉地喘气,好一会,抬起昏黄的老眼,盯着白雪岚,有气无力地说,「孩子,你过来。你真不当我是你爷爷了吗?」
白雪岚早看出今天这个局,白老爷子是参与者,刚才听他斩钉截铁地要把宣怀风送给廖家发落,早恨得他牙痒痒。可现在看他年老气虚,大庭广众之下让自己折腾得老脸尽失,却软下声来对自己说话,分明是怕自己把性命栽在这场会议里,便又不禁有几丝血脉亲情缠上心扉。
白雪岚淡漠冷笑的脸,终于缓缓变成一个苦笑,说,「你当然是我爷爷,可你怎么一定要杀我喜欢的人呢?」
白老爷子说,「我们白家虽然不怕杀人,但毕竟要敬畏天地,做事毕竟还要讲个道理。杀人偿命,你讲不讲道理?」
白雪岚沉吟道,「讲道理,那是可以的。不如大家把枪收了,好好聊一聊?」
白老爷子见孙子被许多枪瞄着,早觉得很危险。白家和甄家也罢了,没收到命令,他们的护兵是绝不敢伤害白雪岚的。然而廖韩两家,谁说得准他们什么心思?便也点头说,「好,枪收起来,今天就应该是一个和平议论的章程。」
说罢,命令居副官等人回来。
甄修言见总督发了话,他本来就不爱动刀动枪,忙命令自己的人撤回。廖韩两家见此,总不好继续用抢指着总督的孙子,料着宣怀风也跑不了,便也喝令自己的护兵撤出去。
会议至此,才去了许多危险的气氛,人们算是松了一口气。
廖翰飞等白雪岚施施然把手枪插回枪袋,才从护兵身后杵着文明杖走出来,说,「有什么好聊的?今天的事,难道还不够清楚吗?你要讲道理,只怕这道理你讲不过去。」
白雪岚拉着宣怀风,往旁边椅子上一坐,闭上眼睛。
韩旗胜说,「白雪岚,你这样子,太不把大家看在眼里了。你不说话,那我们也不必耽搁,你身边这个人,必须交给我们。」
白雪岚坐下后,并不曾松开宣怀风的手,只当着众人的面,把宣怀风的手紧紧握在掌心里,闭着眼睛听韩旗胜和廖翰飞说了许多不耐烦的话,等他们忍不住要采取行动时,才把眼睛一睁,说,「我说了讲道理,那自然是要讲的。总要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把脑子里的话理一理。」
廖翰飞问,「你已经拖了不少时间了,还要多久?」
白雪岚往大门那头看,见蓝胡子的身影出现在那,不禁露出微笑,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很精神地回答,「现在来讲道理。首先,我把这个故事的大概,给诸位讲一讲。」
将从首都出发后遭到伏击,到姜家堡后遇上土匪的事讲了一遍。
他口才极好,侃侃道来,比评书还要生动精彩,众人听了将近一刻钟,竟是一点也没不耐烦。
廖翰飞等他说完,冷冷道,「编故事谁不会呢?宣怀风说有土匪,你也说有土匪,不过是你为你的情人打掩护罢了。难道这么多人证,都比不过你们这狼狈为奸的掩饰?」
白雪岚讥道,「人证吗?我这里恰好请了一些来。」
便对大门那头的蓝胡子招手。
蓝胡子早在等着,马上又走到门外去,不一会,领了几个也是穿着乡汉衣服的男人过来。姜老太太瞧见头一个是徐头儿,脸色一变,问他,「徐头儿,你来干什么?这有你什么事?」
白雪岚对她说,「你自己开口主动认了,这个人是你的熟人,这很好。徐头儿,老太太说姜家堡并没有来土匪,怀风那日在门楼上使美国的狙击枪,是在杀过路人取乐。如今,他们要判怀风一个杀人罪,你以为呢?」
徐头儿等人是被蓝胡子紧急找来的,紧赶慢赶,赶了整整一个晚上的路,人到了这里,都有些憔悴。听见白雪岚的话,他们都露出惊讶的表情。
徐头儿像不认识姜老太太似的,瞪着她看了好一会,说,「老太太,我知道宣副官得罪了你,可做人不能不讲相信。人家豁出性命,给你打跑土匪,保住了姜家堡,你诬赖人家是杀人取乐,这说不过去。」
姜老太太逞强骂道,「你是我花钱雇来看家护院的,不帮着主家,倒帮着那没人性的畜生,你安的什么心?他们给你多少钱,你要给烧了我家的人说好话?你这断子绝孙的死货!」
乡下人骂人,最恶毒的就是断子绝孙。徐头儿被她这样一骂,更不乐意了,哪管她是自己从前的东家,撩起衣袖,叉着腰说,「我没收别人一个字,我凭良心说话。土匪打姜家堡,你自己也上了门楼,还哭丧着脸对我说,你老糊涂,不该舍不得那箱银元,让白十三少去和土匪打对台。如今杀虎不成,虎倒上门寻仇了。你说,这话你有没有说过?」
他身后几个男人,也是姜家堡里做堡丁的,姜家堡烧毁后,老太太叫他们四散,他们无处可去,想着和徐头儿有些交情,便都跟着徐头儿讨生活。这时便有人搭腔说,「徐头儿说的是真话,我那日也在门楼上,看着老太太吓得直哆嗦。厨子王七,可不就是那天被土匪打死的?」
又有人说,「那些土匪后来还用上洋炮了,洋炮在对面山上,子弹打不着。是宣副官厉害,用一把大枪,打死了开洋炮的人,不然,我们这些人都要死绝。」
徐头儿说,「宣副官不但救了姜家堡,也救了我,我不能像这老婆子这样,心肝被狗吃了去,害自己的恩人。」
姜老太太气怒交加,跳起来骂,「你们都是收了钱!收了昧心钱,说昧心话!你们不得好死!」
众人都是乡野莽汉,受到诅咒,自然不懂什么礼让妇人的风度,纷纷回以各种国骂,讥笑说,「人家救了你,你请大家喝酒,当着大家的面,把宣副官的长生牌位供起来。后来人家不许你做那小叔子娶嫂的丑事,你恨上人家,把人家的长生牌位拿出来劈烂了,这样的事有没有?忘恩负义的嘴脸,以为我们不知道?什么老太太,做了事不敢认,当了婊子就别立牌坊,还有脸说我们呢!」
姜老太太这边那几个挨过白雪岚打的亲戚,都过来帮姜老太太助阵,但这些人对白雪岚心有余悸,在白雪岚冷厉的目光下,战斗的能力都不如何强大。跟着徐头儿那几个男人,倒是靠力气吃饭的壮实汉子,人又粗野,火气上了来,嘴里不干不净,不重样的骂得姜老太太完全接不上话。济南城里最高级的四大家会议,被这么一群乡下人,闹得不堪形容。
廖议长本是一个稳重钓鱼台的打算,并不想多说话,现在一看,钓鱼台不但不稳,而且污言与秽语齐飞,就要变成一个笑话了,站起来拍了拍手,叫着,「停下!停下!」
淳于老这个主持人,也和他连着喊了几声,姜家堡众人才勉强停下,嘴里犹在骂骂咧咧。
白雪岚含笑看着这场及时的好戏,这时才说,「诸位都听见了,这些证人们是姜家堡参与过打土匪的,他们不是我们白家的人,犯不着为我们白家掩饰什么。可见那日怀风在门楼上打的就是土匪,而且是打算炮轰姜家堡的土匪。换了诸位是他,眼看土匪要用洋炮轰炸你了,你能不杀他吗?所以怀风并没有罪,反而是这老婆子,欠着他很大的恩。」
姜老太太仍不甘心地叫嚷,「他们收了钱!他们被白家收买了!」
白雪岚说,「他们是被钱收买了,你身边这些亲戚,难道就没有被收买?我以为,他们才是收了黑心钱,要来诬陷怀风。」
姜老太太说,「我这些亲戚,都是姜家堡几十年的老人。你这些人,只在那做零工,并不长住在姜家堡,和姜家堡不是一条心。他们说的,不能算数。」
白雪岚点头说,「好,那我就找一个在姜家堡几十年的老人,堵住你这张可恶的老嘴。」
蓝胡子得到他的示意,出去领了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妇人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