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来并无多少食欲,是为了让白雪岚安心吃饭。可是咬一口后,只觉外皮酥脆,内瓤柔嫩,一股诱人的葱香弥漫在口腔里。毕竟是大半天没东西下肚的人,这就真被勾起了胃口,忍不住又大大地咬了一口,说「好吃」。
白雪岚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他的宝贝不肯吃饭,现在见他吃得香甜,不由松了一口气,笑道,「你喜欢就多吃点。这是我们山东的特色,不叫什么饼,叫油旋。这要是配着鸡丝馄饨一起吃,才叫有滋味。」
转头问野儿,「既然有这个,你怎么不叫厨房也做一碗鸡丝馄饨来?」
野儿噗哧一笑,「老天爷,你们一个爱荤,一个爱素,何尝告诉我要吃米面东西?这油旋我是看见厨房刚做好,顺便叫他们拿来,金黄色的摆在桌上好看,原不指望你们会吃。我是神仙,能猜到他一只吃素菜的小兔子,忽然爱上吃油旋了?我还有十个心眼,考虑到要去配鸡丝馄饨呢?」
宣怀风见自己被说成是「只吃素菜的小兔子」,有些难为情。然而听到她叽叽呱呱,对白雪岚一句顶上十句,又觉得好玩,不由扬唇微微一笑,「鸡丝馄饨我不要了,这么多菜,我都能吃些。」
人在伤感时,笑容是最好的疗伤药。既然能笑出一下,一天蒙在心头的乌云,也就驱散了些去。
白雪岚千万般事,都是以宣怀风为要,看他露出一点笑容,那自己的情绪就越发好了,对宣怀风说,「那就不要做鸡丝馄饨了,我知道猪肉你不大爱吃,不过这里面的粉条白菜炖得很入味,汤也好,你喝一口。」
宣怀风摇头,带着一点小小的任性,「我不喝汤,等着喝酒罢。」
白雪岚看他说完,把手里拿着剩了一小半的油旋往嘴边放,轻轻啃了一口。金黄色的饼皮,樱桃色的薄唇,雪白的细贝壳似的牙齿,看得他都有些心热了,笑吟吟地取过温过的酒壶,给宣怀风和自己倒了一杯,举了举杯说,「敬我们山东的好吃食罢。」
宣怀风浅浅地笑道,「这倒敬得有趣。想必你看我吃油旋,才想到这个。那么,我也敬你那还在锅里的九转大肠。」
两人举杯相敬,温温的喝了一杯。野儿见他们总算能开开心心地吃一顿饭,笑了笑,不作声地出去,帮他们把门掩上了。
于是他们面对面坐着,都慢慢夹着饭桌上的菜吃。
其实彼此都一肚子心事,只是白雪岚百般想让宣怀风快活些,如无必要,绝不主动去提。宣怀风又觉得,白雪岚在外头已经辛劳了一日,那些令人痛苦的事已经发生,这时候来提,除了让白雪岚不能吃一顿安生饭,又有什么作用?所以他也只努力做出舒淡的样子,含笑陪着白雪岚说些不要紧的闲话。
等那碟色泽红润的九转大肠被听差送过来时,那壶黄酒已被他们你一杯我一杯,喝得只剩一点底。
白雪岚吩咐听差,「你再去取一壶酒来。」
宣怀风被他哄了几杯下肚,颊上觉得微微的热烧上来,忙止道,「不能再喝了。我今天吃得太饱,肠胃里撑得难受。」
说着便站起来走到床边,往床上一坐,仿佛不胜酒力似的,身子往后一倒,顺手扯过一个枕头来,压在自己后脑下。白雪岚把听差打发走了,也到床边来坐下,手伸到宣怀风的肚子上轻轻揉搓,微笑道,「吃饱就这样躺下,对胃可不好。你坐起来,我给你说两个笑话,给你消消食。」
宣怀风醉意微醺,闭上眼睛,喃喃道,「我不要听笑话。你别坐着,和我一道躺着罢。」
白雪岚知道他这是天真随性之语,并没有别的意思,然而更显得这里头透着的亲密,他吃了几杯酒的人,心不禁怦怦地跳了两下,便也在床上躺下,正要伸手把宣怀风拉进怀里,动作又一顿,心想,这人今天是遇到伤心事才喝了几口酒,正是对自己毫无防备的时候。这时候做出色欲的举动,可有些趁人之危。
宣怀风对白雪岚的犹豫一无所知,只觉得吃得饱饱的,躺在柔软温暖的床上,身边还有喜欢的人,自己这日子真是过得舒服极了,如果就这样醉生梦死地活着,不去想那些无辜惨死的弱小者,也许会快乐得多。可是,这样醉生梦死,良心又在何处安放呢?他见白雪岚躺在身旁,也是沉默着没有动静,便翻过身去,用一个手肘撑着上身来看白雪岚。
白雪岚见他看着自己,略尖的下巴微微抬起,犹显可爱,忍不住在他下巴上揩了一把,问,「盯着我看什么?你不认得我?」
宣怀风觉得身上酒劲上涌,四肢沉甸甸的,使不上力气,便索性不用手肘撑着身子了,松懈了力气软下来,把头往白雪岚胸膛上一靠,一边侧脸挨着白雪岚雪白的衬衣料子,轻声说,「你说,人想好好活着,怎么这么难?」
白雪岚知道,这是在说那些今天失去性命的人们了。他的口才向来极好,但面对着最关心的人,宽慰的话却不好出口了。因为宣怀风伤感,他便情不自禁要跟着宣怀风伤感的,人在伤感时,口才又怎能发挥得好?左思右想,只好挑务实的事来讲,也许可以把宣怀风的注意力引开,便缓缓地说,「大门前其中一个,叫何晚,他是我安排到廖家里为我打探情报的。他还没有娶老婆,家里父母双亡,只有一个弟弟。既然是为我办事丢了命,我一定不会亏待了他的兄弟。至于小豆子,不知道他家里还有什么人,要是还有亲人,孙副官也会找出来,给他们一些关照。他们的后事,你都可以放心。」
宣怀风听着小豆子的名字,沉默了一会,五根手指抓着白雪岚一只雪白的衬衣衣领,无意识地攥紧了松开,松开了又攥紧,后来才说,「你知道,那天我出门遇到许多讨钱的小乞丐,为什么就挑了他为我带路?因为那些小乞丐里面,他长得最瘦弱。我想,让这孩子给我指路,我也可以给他帮点忙,给他一些吃的,或者给他一点钱。当时我和他并不相识,就是一个念头,在人群中挑了他。如今想来,我挑他的那一刻,便等于把他这么一个小人儿,无声无息地送上死路了。可怜他两次见我,两次都这么欢天喜地,以为交了好运,其实我是他的索命使者。要是不认识我,他还是济南城里一个小乞丐,虽不能吃饱穿暖,毕竟还能活下去。」
白雪岚把手放在他头后,轻轻揉着他柔软的短发说,「一个小乞丐,可能会冻死、饿死,或者掏钱时得罪了恶人,被一脚踹死,或者生病,倒在臭水沟边无缘无故的死。一个济南城里,每年要死去多少小乞丐,你都能负责?小豆子死了,不是因为他遇见你,而是因为他很不幸地生在这样弱肉强食的年代。」
宣怀风问,「这么说,秦姑娘就算不认识你,不认识我,也会这样早逝?」
他因为秦思燕是死在廖家之手,那么廖家姨娘这个身分,对逝者就算是一种亵渎了。这个可怜女人的在天之灵,大概也不会愿意再挂着姨娘的身分。所以他提起秦思燕,只称为秦姑娘。
白雪岚一怔。他不料宣怀风连秦思燕的死讯也知道了,孙副官做事精细,断不会对宣怀风露了口风,但这宅子里应该没其他人知道这事,便问,「是谁告诉你的?」
宣怀风不愿生事,说,「没人告诉我,我在后花园里闲坐,隔着墙壁听见有人嘀咕,所以知道了。至于是谁在墙那边说,我没看见脸,并不知道是哪个。我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听错,所以还是问一问你,这事是真的?她人真的……不在了?」
白雪岚心知这是瞒不过的,点了点头。
宣怀风朝他打量一下,见他脸上虽淡淡的不如何露出悲容,眼里到底还是有着黯淡,心想,到底他心里是有这个人的。不免有些难受。不过又一想,他们毕竟相识一场,如果那一位死了,他一点也不在意,那自己喜欢的人,又是何等无情。如此说来,还是这样温柔有情的白雪岚,令人更喜欢一些。
白雪岚见他不作声,侧脸挨着自己胸膛,只管把自己衬衣领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揉捏,问,「想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