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白雪岚这阵子对白宅的整顿,宣怀风的威望,在下人们心里是完全建立起来了。所以大家见他过来,都忙让出一条道路。宣怀风到了前头,果然见地上一个沾着露水的脏旧大麻袋,麻袋口原本被绳子扎紧了,现在已经被护兵解开,露出里面一张紫青的死人的脸。
宣怀风仔细看了看,是一张陌生面孔,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被人将尸首装进了麻袋,丢在这里,便问那些护兵,「这个人,你们认得吗?」
护兵们都摇头说,「不认得。」
其中一个年轻点的护兵多一句嘴说,「不过这个人是怎么死的,我大概知道。」
宣怀风问,「是怎么死的呢?」
一个年长些的护兵喝着那年轻的说,「少多事。人家斯文人,不是我们这样在血场里厮混的,你和他说这些干什么?」
宣怀风温和地说,「几天前,还有一颗炮弹在我身边爆炸过呢。我还怕知道人是怎么死的吗?说罢。」
那年轻的护兵就说,「这种我从前见过,是活着装进麻袋里,从高处往地上摔十来个回合,活活摔死的。您要是不信,看这麻袋上面痕迹,再看这死尸身上,软绵绵的,骨头都尽碎了。」
宣怀风眉头紧皱了起来,正在琢磨,宋壬也得了消息,匆匆赶来,对着死尸看了一眼,脸色马上变了。
宣怀风问他,「你认得这人?」
宋壬在他耳边低声说,「这是总长放在廖家的眼线。大概他做事不机密被发现了。杀他的一定是廖家,把尸首摆在这,是向白家示威呢。」
宣怀风知道是为白雪岚效力的人,心里一阵难受。想起白雪岚一番整顿,把白家藏着的眼线抓出来,毫不留情地拷打逼供,廖家想来也是如此。只是这样残忍的杀人方法,却又比白雪岚更为血腥残忍了。
如今虽猜想是廖家下手,毕竟只是猜想而已。现在徒有尸首,没有证据,要告到警察厅,恐怕也是无济于事。乱世里人命的不值钱,真是令人感叹。
这白宅的护卫安全,是宋壬的职责。他见宣怀风叹气,以为他是认为自己做事不力的意思,也觉得自己事情办得不好,便转头盯着那几个护兵,责问道,「你们都是负责守卫大门,怎么人家都把这么一个大死人放到家门口了,你们都没反应?」
那年长一点的,大概是这几个护兵里当头目的,回答道,「今天我们和往常一样,是按着规定的时辰做巡逻的。这个麻袋前头还没有,巡逻了一圈回来,就瞧见它在这了。大概那丢下它的人,早就摸清楚了我们巡逻的空档。再说,他并不是扔在正大门外,是扔在这边靠拐角的地方。这个地方,向来不大有人留意。」
宋壬板起脸训斥,「滚你娘的犊子!我平常是怎么叮嘱你们的,拐角的地方,为什么就不留意?你们办砸了差事,还敢狡辩。他们今天能在这里丢个死人,明天就能丢个炸弹,炸不死你这几个狗日的。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在四处搜查一下,看还有没有别的东西!」
护兵们听了命令,赶紧又散开,在附近做一番严厉的搜索。隔了一会,听得有人在街那头叫起来,「不好!果然还有,也是一个麻袋!」
宣怀风等人大步赶去,只见一条临近的窄巷子里,一只麻袋放在脏兮兮的角落地上,只是看它所包裹的东西,比刚才那装死人的小了足有一半。
宣怀风正要走近,宋壬一个箭步往前,拦在宣怀风身前说,「小心,别真是个炸弹。」
两只手抓着宣怀风,往后退了十来步,直退到一道拐墙下,对他说,「你留在这。」
然后自己走到那麻袋前,把系在麻袋口上的绳子解了,张开口袋往里看了看,便沉默下来。
宣怀风见那麻袋被解开后,一点动静也没有,想来不是个炸弹,便从墙后出来,试探着往前走了两步,问,「也是个死人吗?」
宋壬仿佛从沉默中惊醒过来,连忙把麻袋往上一拉,掩住那尸首的脸,强笑道,「是个死人,也认不得是谁,没什么好看的。宣副官,我们回去罢。等总长回来,再向他报告。」
宣怀风点头说,「也只能如此了。」
宋壬吩咐护兵们把那麻袋抬走,便要陪着宣怀风一起回宅里去。不料那抬麻袋的两个护兵,因为前头挨了宋壬的训斥,这时努力要表现出一点积极,很快地抬起麻袋往前走,这样一来,便从宣怀风身边经过了。先前那麻袋放在角落里,宣怀风未曾看真切,现在两个大汉抬到眼前,他便发觉有异,怎么这麻袋的大小,比刚才那麻袋小了一多半?叫住那两个护兵说,「等等。你们把它放下,我要看看。」
宋壬忙说,「死人有什么好看?我们还是回去罢。」
宣怀风见他好像很着急的样子,更是起疑,等麻袋放到地上,索性自己趋前两步,弯下腰,很快地把麻袋打开,只见一个小小的脑袋,从麻袋里露出来。半干的乌血,把那张巴掌大的小脸污遮了一大半。然而即使如此,他还是马上就认出来了!
这是小豆子!
宣怀风浑身一僵,瞅着那张小脸,似很熟悉,又似很陌生,浑浑噩噩地伸手摸了一摸,摸得那张小脸上一片冰凉,指尖上沾着的一点血,也是冰凉的。
从前他见这张小脸上,洋溢着机灵的笑容和生命力,如今这张脸上,除了临死前万般的惊恐不解外,就只剩刺目的鲜血而已。宣怀风望望小豆子的脸,又望望自己指尖的血,身体猛地晃了两晃。
宋壬忙把他扶住,着急地问,「宣副官,你怎么样?可不要惊着了!」
宣怀风煞白着脸,低声道,「这是……小豆子……」
宋壬难过地说,「唉,不错,是昨晚那个小孩子。」
宣怀风呆了一会,「我把他给害了。昨晚我在赌场里和他说话,还让他帮我找白纸,这些当然会落在赌场那些人眼里。廖家以为他和我们是一伙的。」
宋壬咬着牙,咒骂道,「这些畜生!刚才就是怕你着急,我才不敢和你说。你冷静些,等总长回来知道了,会给这孩子报仇的。」
便对护兵使眼色,要他们赶紧把小豆子的尸体好生收拾起来,边哄边拖,把宣怀风往大门的方向带。
宣怀风一边被他硬拉着往前去,一边不断回头,望那装着小小尸身的麻袋,想起昨晚这孩子为自己找来了两张白纸,是那样的得意自豪,收到了二十块赏钱,又是那样的快乐,脚步跳跃着,像活泼的小鸟一般,才不过一晚,怎么就变成了一片死寂的冰冷。
越去想,心里越是发痛。
野儿在宅内,也已听得大门外出现了死人的消息,正和那个叫石花的丫鬟站在小院门口讨论着,看见宋壬陪着宣怀风回来,便朝他们招招手。
等人到了面前,她才看清楚宣怀风的神色,惊道,「怎么出去逛一会,脸色就苍白成这样?」
宋壬说,「像是有些不舒服,快扶进去,让他躺一下。」
野儿一边过来搀宣怀风,边顺嘴问,「是到外面看那个死人了?你们也是,看那种晦气东西干什么?看把自己都吓着了。」
一转脸,才瞧见宋壬对着自己拼命眨着他的铜铃大眼。野儿心里微讶,猜想事情不大简单,便不敢多说,把宣怀风送到屋里,静静倒了一杯热茶。她见宣怀风坐在椅上一味地沉默,想了想,柔和地劝宣怀风道,「到床上睡一睡,好不好?」
宣怀风这才开口,慢慢地说,「你们总要我睡,其实我是睡得太多了,应该醒过来。」
野儿不懂他的话,也不好应,只是脸上含糊地带着微笑。
宣怀风说,「我刚才是猝不及防,有些失神,现在好多了。你们都去罢,让我安静一下。」
野儿只好和宋壬退出房间。
宣怀风在房中独坐,过了一会,茫然四顾,忽然瞥见桌上摆着几张纸,正是出门前写的。他走过去,拿起来看了看,想起那张沾着血污的小脸,眼中闪耀出一种愤怒和坚毅,找出钢笔,又就着前面写到一半的继续写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