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壬在旁边听着两人打了半天哑谜,才知道是谋划这个,也显得很兴奋,插了一嘴道,「我就知道,谁欺负了宣副官,总长总要把帐找回来。」
三人一路走,又说些别的公务。宋壬把钟会的死,还有大宅里搜检拷问的结果,对白雪岚做了一番报告,问,「查出来的人究竟怎么处置,是不是还要请示一下司令的意思?」
白雪岚问,「房朋义还是武装连的连长吗?」
宋壬摸不着头脑,也不知道上司为什么忽然问起这个,回答说,「那自然是的。」
白雪岚笑道,「那不就成了。」
他昨晚把宣怀风带回家,洗过澡就呼呼睡去,不曾好好温存,今天又迫于要办正事,一早就出了门,现在眼看小院近在眼前,想着院里那人,不禁心热血沸,脚步加快往前走,把宋壬和孙副官都丢在了后头。
宋壬犹在懵懂,看白雪岚走了,拉着身边的孙副官问,「总长刚才问房连长,打的什么哑谜?」
孙副官早猜到他要问,对他解释说,「昨晚郊外一战,总长擅自调用武装连,房连长和总长私下的合作,算是在司令眼皮子底下暴露了。司令没革房连长的职,就是一个放权给总长的态度。这兵权都放了,大宅里这点小事,还不由着总长做主?所以,那些人怎么处置,不用问司令的意思,只看总长意思就得了。」
宋壬摸摸头叹道,「我的娘,也就孙副官你聪明,能猜到总长心思。」
孙副官笑道,「我们不在总长心上,自然只能猜他的意思。在他心上那位……」
说到这,倒是忽然想起一桩事来,忙对宋壬说,「你先回去,我有句话忘了和总长说。」
说着就赶了上去。
白雪岚进了小院,正要走进正房,忽见孙副官匆匆过来,知道他一定有事,停住脚问,「怎么?」
孙副官走到他跟前,先不开口,露出一个微笑,往他脸上瞅了瞅,才低声说,「有件事没什么大不了,不过,我想还该向总长报告一下。」
这话就颇奇怪了。
既没什么大不了,又还要报告,孙副官是聪明人,何尝有这样不知所谓的作为。
白雪岚瞧他目光往屋子里扫了扫,知道事情是和宣怀风有关,便留心起来,让孙副官跟着他往僻静处走了两步,问,「什么事?」
孙副官说,「今天我和宣副官说话,谈起廖翰飞逃走了,宣副官说,这不是个好人,可见祸害遗千年。」
白雪岚皱眉道,「怀风是个心善亦口善的人。他会这么说,一定是对廖翰飞厌恶至极了。」
孙副官说,「可宣副官为什么如此厌恶廖翰飞?若说因为他是总长的仇人,总长仇人多了去了,并不见宣副官都这样厌恶。」
白雪岚脸色微变,心忖,怀风昨天白日出门,晚上才出现在展露昭的营地里。他在那天究竟经历了什么,我还未有机会细细查问。难道我没到之前,怀风竟已吃了廖翰飞的亏?
心中只这样一想,便是又惊又急又怒,对孙副官说,「这事我知道了,你先回去。」
打发了孙副官,自己往睡房里走。到了门前,先定了定心,才沉着气推开门进去,见大灯已经熄了,只留着壁上一个如意形电灯,晕开微黄的光。
床上纱帐垂下,隐约见里面的被子里隆起一个人形。
他悄悄过去,掀开帐子。宣怀风闭目躺在床上,被子拉到胸前,睡衣领口下露着半截雪白脖子。白雪岚再有满肚子焦躁,也不忍打破这静谧的美,杵在床边欣赏片刻,觉得那乌黑的长睫毛轻轻覆在眼睑上,实在诱惑人,便伏身挨近来看。
不料他一挨近,宣怀风原本仰躺着的,忽然就翻了个身,换成了侧睡,拿脊背对着他。
白雪岚这就明白了,更从后面挨过来,用下巴蹭宣怀风的脖子,笑着问,「你也太调皮了。」
宣怀风不说话,用手把他乱蹭的下巴往外一拂。
白雪岚在他脸颊上亲一口,说,「别装了,我知道你醒着。」
宣怀风只觉一阵香气荡进鼻尖,睁开眼睛,转回头问,「你身上什么味?」
白雪岚往自己身上一嗅,也知道露了行迹,心叫糟糕,脸上笑道,「我说我到花柳胡同玩去了,你信不信?」
宣怀风说,「你家里都翻天了,宋壬蓝胡子带人抓的抓,搜的搜,拷问了一天,还死了一个奸细。你有空到那种地方去玩?」
白雪岚说,「你说对了。如今我就算有那个花花心思,也没那个空。在外头忙了一天,见了几拨人,谁知道从哪蹭来的怪味。我去洗个澡,再清清爽爽地和你说话。」
说着便叫野儿,要她准备洗澡东西。
白雪岚进了浴室,浇湿身上,用肥皂把浑身上下涂一层,半寸不落地揉搓一遍,赶紧跳进大浴桶里。
再把头发也洗一遍,自己嗅嗅身上,绝找不出一丝脂粉气味,才用干毛巾搓着湿头发走出来。往床上一看,竟已空了。
白雪岚一愣,问野儿,「人呢?」
野儿往隔壁一努嘴,「抱着枕头到那边睡去了。」
白雪岚问,「这怎么意思?」
野儿说,「谁叫你一回来就吵得人家不得安生,只好避开你。」
白雪岚皱眉道,「你不知道,他不是这样的性子。若只因为我吵他睡觉,他只会将就我,绝不会避到另处去。这里头大概有缘故。」
沉吟片刻,问野儿,「他今天是不是和谁生了气?」
野儿说,「他那柔和安静,能和谁生气?」
白雪岚问,「那有没有谁和他生气?」
野儿说,「你昨天为他把大管家都发落了,太太念着他有情有义,又送了参汤过来,如今这宅子里,谁敢和他生气?人家不过要睡个安稳觉,你就想三想四,也太多心了。」
白雪岚想了想,说,「也许我是有些多心,他过去常为这和我生气。」
嘴上虽如此说,心里到底过不去,他便又往隔壁的房间去。
那房里连壁灯也熄了,屋中幽幽的黑,白雪岚蹑手蹑脚摸到床边,把被子掀开一个角钻进去。宣怀风还是侧睡,脊背对着外头,白雪岚就从后头把手绕在他腰上,还未搂紧,宣怀风就往床里头挪了挪。
白雪岚挪近一点,宣怀风又不作声地往里一挪。
白雪岚心里诧异,这真像在斗气了。然而自己今天,除了染了一点脂粉香,并没有犯什么大错,究竟是何缘故?
若说只为了脂粉香,他显然是闻见之前就不大高兴了。
白雪岚暗里琢磨着,依然缓缓挨近过去。果然,宣怀风又是不作声地往里一挪。
这床才多大地方,一而再,再而三,宣怀风已到边了。这边抵着墙,那边紧贴着一个身体火炉般热的白雪岚,他被夹在中间,再也无处可挪。
白雪岚的手轻轻摸到身上,宣怀风抓了那手,从自己身上拿开。
白雪岚在他耳朵边吹了一口气,低声问,「我究竟哪得罪你了?」
问了两三次,宣怀风才闭着眼睛说,「没有。」
白雪岚问,「没有得罪你,为什么生我的气?」
这个问题,倒是不好解答。
白雪岚和那位秦小姐相识在前,和宣怀风相爱在后。若要说白雪岚花心多情,便连宣怀风自己,也觉得说不过去。
再又有,那笔记本上「吾爱」二字,并非白雪岚所写,而是秦小姐对白雪岚的心意。一位男子,因为身上诸般优秀,而受着一位女子的爱慕,这男子难道要为此被责怪吗?
宣怀风思来想去,实在找不到怪罪白雪岚的理由,好像所有的不舒服,都是自己心胸狭窄的产物。又正因如此,才更觉不舒服得憋闷。
宣怀风沉默半日,说,「你别多心,我并没有生谁的气。我是因为昨天的事,现在想起来有些后怕,所以不想说话。」
白雪岚听他肯开口多说几个字,放心了一点,试着又把手伸过去,不见他抗拒,便赶紧把他搂紧了,低声问,「你把昨天的事说说,对我说出来,也就不怕了。」
宣怀风说,「没什么好说的。」
白雪岚说,「反正醒着,只当我们闲聊。难道你还有什么不好告诉我的?」
宣怀风藏着自己的心事,并没有想到别处去,随口答说,「昨天你也在,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还要我说什么?」
白雪岚说,「这不一定。你昨天下午就出去了,我们晚上才见面。我找到你之前,总该有点什么事。」
这时,宣怀风才领悟过来,他这几个问题,恐怕是有的放矢,疑惑地问,「你究竟要问什么?」
白雪岚问,「廖翰飞昨天也在郑家窝,你见到他没有?」
宣怀风说,「没有。」
白雪岚问,「真没有?」
宣怀风说,「那样的人,见了就见了,没见就没见,我何必瞒着你?」
白雪岚听他的语气,一来并不像撒谎,二来,又果然很嫌恶廖翰飞的样子,便也不兜圈子了,直言问道,「你是难得对人不耐烦的,我看你对廖翰飞很不耐烦,是不是有什么缘故?」
宣怀风想起昨晚偷听到的话,虽叫他心里不舒服,但毕竟只是展露昭和三弟嘴里的三言两语,不算什么大事。可要是转述给白雪岚这个醋坛子,就难保要掀起什么狂风大浪来。
他默了默,敷衍说,「廖家的人,不是和毒品买卖有关系?我就不喜欢这些邪道。」
他一撒谎,当然就被白雪岚看出来了。
白雪岚把他的细腰紧紧一勒,笑道,「这话不真。你和廖翰飞到底有什么蹊跷,快交代出来。不然,我要拷问了。」
他虽是开着玩笑,其实心中很是在意,话里已经带了些许意思。
宣怀风和他有过从前那许多经历,当即就听出来了。若放在往常,只不过说他一句疑心重,偏偏是今日,偏偏是正憋着满腹不舒服,欲述而不可述,被白雪岚这一逼问,就仿佛点燃的火柴放到了引线上。
宣怀风顿时就气了,在床上坐起上身,沉着脸说,「你这就叫蓝胡子来,把我抓去拷问。这里受怀疑的,也不止我一个。」
白雪岚不料他反应这样大,也是一愣,愣过之后,心里就是一片冰冷,心忖,他恐怕是吃了廖翰飞什么大亏,才这样恼羞起来。
白雪岚大不自在,又很心疼,也坐起来,强笑着安慰,「并没有怀疑你。你我是一体的,谁要对不住你,我只会找对不住你的人算帐,给你出一口气。只是你要遇到什么事,不要怕我知道。」
宣怀风越听这话,越是在疑心他了,心想,你带着一身脂粉香气,两句话就打发了我。我在外面听人说一句话,回来不向你报告,就要遭你怀疑。
两人之间,何其不公平。
白雪岚耐着性子,柔声问,「廖翰飞到底怎么你了?你说罢,不要再瞒我。」
他不知道宣怀风心思所在,无意中用了一个「瞒」字,已让宣怀风不是滋味,何况「瞒」字之前,又来一个「再」,那是个有前科的意思,更把宣怀风刺激起来。
宣怀风越想越气,越气越想,坐在那里不吵不闹,先把自己憋得胸膛一个劲起伏,憋了半天,才说,「我遇到什么事,不怕你知道。但我不让你知道。」
他和人吵架,是很吃亏的,哪怕负气说话,也显不出犀利气势,仍是那样斯文。
白雪岚笑着问,「为什么不让我知道?」
宣怀风说,「我是自由的人。我的事,不想让你知道,就不让你知道。」
白雪岚说,「你这是承认,有事瞒着我了。」
宣怀风气道,「对,我就是瞒着你!反正,廖翰飞的事,你休想从我嘴里拷问出来。」
白雪岚对自己所爱之人,是天生的护食凶性,别说不容人染指,就连别人多窥看一眼,他也要发狠较劲。看宣怀风这态度,他更笃定廖翰飞对宣怀风做了什么,至少是对宣怀风动了歪心思,才让宣怀风这样反常。
他见宣怀风气得俊脸通红,自己也生起气来,不好对宣怀风发狠,索性跳下床,吼道,「我杀了他!」
说完,气冲冲回到自己的睡房找枪。
宣怀风也是猝不及防,知道他这脾气上来,做事全不顾后果,说不定真会半夜点兵,杀上廖家,那可要造成满城血腥。他也顾不上生气,赶紧下床追到这边屋里拦着,「白雪岚,你不要发疯!」
白雪岚性子已经被激起来了,被宣怀风一拉,冷笑着反问,「你把我撂了半天,居然还为个姓廖的担心?」
这话太不讲道理,宣怀风听着又难过又恼怒,可又怕他真跑出去,拽着他不敢放手,劝说,「这不是城外,是在济南城里。廖家的势力也不小,你这样莽撞,非但杀不了人,还要被人杀了。」
白雪岚说,「我被人杀了,就被人杀了。死在哪里不成?只有你是自由的人?我也是自由的人!」
其实情侣吵架,都有这样的坏处。一个人要做傻事,对方不劝,他未必真要去做。但若对方往死里拦着,他就更要赌气地一意孤行了。
白雪岚不顾宣怀风阻拦,把枪套找出来,又找手枪。那勃朗宁手枪尚未上好子弹,他又把抽屉乒乒乓乓一通乱翻,找出两盒子弹,把盒子打开往桌上一洒。子弹哗啦啦滚了一桌,一些滚到桌子边缘,掉到地上,撞着坚硬冰冷的地砖,叮叮当当作响。
他便开始熟练地上弹匣。
宣怀风见白雪岚真的上弹匣,更加着急。他原本是拽白雪岚的胳膊,无奈体力上悬殊太大,根本拦不住白雪岚的动作,一发急,心想,索性先把枪夺了,好不让他出门闯祸。
便伸手夺白雪岚的枪。
他这夺枪的手法,是白雪岚怕他在外头吃亏,教他的贴身小技。宣怀风知道自己力气不如人,遇到危急,也只有这取巧的三招两式可做依仗,所以格外下了功夫,学得像模像样。
一个好徒弟,要用师傅教的招式,夺师傅手里的枪。他迅速的一出手,白雪岚拿着枪的右手猛地一缩,左手一拳反打回去,拳头快碰到肉,忽然想起这是自家宝贝,吓得赶紧撤力。
他这边瞬间的犹豫,宣怀风却瞅到机会,一下把枪柄抓住了。两人握着同一把勃朗宁,都没放手。
白雪岚倒不在意枪被宣怀风夺了,就怕宣怀风这样急切的动作,自己忽然一放手,宣怀风会被误伤,着急地喊,「别动别动!有子弹的!你松手!」
宣怀风心想,子弹都装好了,我一松手,你不知要干什么去,憋着劲说,「你松手!」
这样一较劲,也不知是谁的手指勾了扳机,砰的一声巨响,把对面的玻璃窗户打得粉碎。
宣白二人,俱都一愣。
野儿花容失色地跑进来,看着屋里两人平安无事,面对面呆站着,也是一愣,问,「这是怎么了?」
二人彼此望了一眼,都没说话。
很快,外面一阵脚步乱响,夹着「总长!」「军长!」的嚷嚷。宋壬和蓝胡子拿着枪,带了七八个兵潮水般冲进来,看见白雪岚和宣怀风都在,忙刹住脚步,面面相觑。
所幸在这满屋子尴尬的沉默里,孙副官也终于赶来了。
他目光一扫,已在心里把局势看明白了七、八分,笑着对众人打圆场道,「这是总长大晚上起了练枪的兴致,宣副官作陪呢。也就是手一歪,打碎了一块玻璃,倒是宋壬大惊小怪,咋呼得一宅子的人都醒了。」
宋壬也瞧出宣怀风的脸色不对,他虽然性情豪爽,但这点机灵还是有的,干脆把这个黑锅给自己戴了,嘿嘿一笑,「我的错,我的错。其实也知道总长喜欢晚上练枪,就是刚才没想起来。」
拉上蓝胡子,带着那群士兵,迅速退了出去。孙副官不敢蹚这种浑水,趁着众人离开,也一道走了。
只剩一个野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瞧瞧满地子弹,满地玻璃碎,叹了一口气。再瞧瞧房里的两人,木偶似的杵着,一个沉着脸,一个白着脸,又叹了一口气。
野儿叹着气说,「好好的暖和屋子,把窗户打个大洞,弄得寒窑似的。宣副官,你到隔壁屋去吧,那暖和些。」
宣怀风身上只穿着一件睡衣,刚刚和白雪岚争执,出了一身汗,现在冷水过窗,直吹到身上,便觉寒意森然。只他怕自己一走,就看不住白雪岚了,硬撑着摇头说,「我不冷,就待在这也好。」
话音刚落,白雪岚就沉着一张俊脸,把他扯到床边坐下,拿厚被子把他给裹了。
宣怀风还未说话,野儿把手一拍,笑道,「好好好!刚才还唱《单枪救主》,这不就《破镜重圆》了?」
白雪岚知道她是存心逗他们一笑,不好拂其美意,挤出一个笑容道,「你这没知识的,知道什么是破镜重圆?」
野儿说,「知道呀,不吵架就是破镜重圆。算我求求两位大爷,大冷天的,你们要闹,也先睡一觉,明天精神足足的再闹,好不好?」
白雪岚趁机也对宣怀风问,「先睡觉,明天再说,好不好?」
宣怀风此时动极归静,只觉心里像飘着看不见的棉絮,说重不重,只是不踏实,又有些堵。
回想起来,为着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日记本,闹这么一场,也实在没多大意思。
宣怀风疲惫地点了点头,「睡吧。明天也不说了,没什么好说的。」
野儿便打算伺候两人睡下,外面忽然有个听差的声音,「太太来了。」
话音刚落,三太太领着两个丫鬟走进来。宣白二人刚缓了一口气,神经又扯紧了,赶紧站起来问好。
野儿在椅子上加了一个狐皮软垫,白太太坐了,先不问什么,眼睛往屋里缓缓扫一圈,落在打破的玻璃窗上,目光停了停,转到桌上搁的那把勃朗宁上,目光也停了停。
宣白二人见她如此,更不敢先开口,都垂着两手缄默。
野儿把嘴闭得蚌壳似的,手底下不敢轻忽,忙忙地沏上香茶。白太太慢慢地饮了两口,嗓子像是润开了,不紧不慢地开口道,「这屋子,不能住人了。」
这话淡淡说来,倒让宣白二人听了心中一紧。
白雪岚忙接话,「坏了一扇玻璃窗,明天叫人来重装就是,不至于不能住。」
白太太说,「怎么住?今天打玻璃,明天就能砸家什,到了后天,大概就要烧房子了。」
白雪岚笑道,「母亲想远了。」
白太太冷笑,「想远也有想远的道理,不然,古人那些一叶知秋,见微知着的话,都是白说的?你这人,从不知收敛二字该怎么写,事情只有越闹越大的。才回来几天,就闹了多少事?」
说着,向宣怀风一望,说,「我本想着你性情温和些,凡事能劝一劝他,现在看来,你们在一块,不但不能互益,反而要相害。既然如此,那还是各走各的道,尚能相安无事。」
宣怀风无言可答,羞愧难当,脸都几乎红破了。
白雪岚吃了一惊,忙说,「没那么严重,我们也就开个玩笑。」
白太太问,「开玩笑,要拿着枪开吗?」
白雪岚说,「从小就拿枪耍着玩,再寻常不过。今晚也就是玩一玩,不小心走了火。」
白太太岂有不知他是在撒谎,冷瞅了他一眼,把他晾在一边,反向宣怀风问,「你也是陪着他玩吗?」
宣怀风越想今夜之事,越觉得莫名其妙,实说起来,不过为了一个笔记本,几个娟秀小字,真真把这些说出口,自己也以为自己是小题大做,因此越发窘迫起来,不知如何对白太太作答,头垂得越发低了。
白雪岚强笑着对白太太说,「玻璃是我打破的,母亲不要为难他。」
白太太说,「我好好的睡着,三更半夜离了热被窝来为难他。我犯了失心疯吗?你过来。」
后面那三个字,却是对宣怀风说的。
宣怀风不敢违命,眼睛看着地上,慢慢走过去,到了白太太跟前,心脏怦怦地乱跳起来。脸上本是胀红的,这下子,又变得苍白了。
白太太对他,倒比对白雪岚要温和些,打量他两眼,叹了一口气说,「孩子,你别委屈。我自己生的,我比谁都知道他。你以为自己今天受了气,焉知我从前是怎样地被他气得死去活来。」
宣怀风本料着少不了一番责难,没想到白太太说出这样的话,心中大为诧异,不由抬头看了看白太太。对上那双眼睛,心就怦地一跳,心忖,果然是母子,总说白雪岚的眼睛能看到人的心里面去,原来承继于此。
他总感觉白太太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被莹润包裹的威严,若是一直直视,简直就带了点不敬,所以只看了一眼,便把目光又落到地上去了。
白太太因他这样安静,倒是微笑起来,「你这样一个闷葫芦,哪斗得过他。」
说完了,站起来,对宣怀风点了点头,「跟我走吧。」
宣怀风也不知为何,总觉着白太太的话是要听的,她说走,便果然跟着她往外走。
白雪岚变了脸色,冲前两步拦下,笑着对白太太说,「带他哪里去?」
白太太说,「这冷飕飕的屋子,还能睡吗?我那还有一间空屋子,他过去睡就好。」
白太太边说边走,白雪岚又往前一摆身形,挡着道路,笑道,「这院子里也有空屋子,不必让他打扰母亲。」
白太太冷笑,「我活了几十年,眼力还是有的。留他在你跟前,保不定又出事。带了他去,我兴许还能睡个安稳觉。他也喊过我一声母亲,难道我带不得他?」
说着,把白雪岚的肩膀一推。
白雪岚再力壮,也不敢和他母亲比力量,只好顺势退后一步。他想着母亲这边不好应付,便要做宣怀风的工作,伸手去拉宣怀风的臂膀。白太太啪地一下,把他的手拍开,柳眉微微竖起,「当着我的面,你还敢动手吗?」
话到这个分上,白雪岚是无法再阻拦了,只好又退一步,低眉笑说,「儿子不敢。」
白太太冷哼一声,「别再跟着。」
便带着宣怀风走出房门。此时廊下电灯通明,一路亮到院门,因为快过年了,老树上做了许多装饰,高高低低地挂着红灯笼,里面已不点蜡烛,而是放了电灯泡,把路照得十分清楚。
白太太也不用叫丫鬟在前面打灯领路,领着宣怀风往自己院子去。才走了七、八步,白雪岚又从后面追过来。
白太太皱起眉问,「你是怕我拐卖了他还是怎么的?这样不放心。」
白雪岚手里拿着一件大衣,笑道,「有母亲照顾他,当然最妥当。路上风大,我给他拿一件衣服,总可以吧?」
宣怀风自从白太太进门,就将身上裹的被子放回了床上,他穿得薄,出到屋外,已觉寒冷,可又不好叫白太太停步。白雪岚赶来送衣服,倒真是帮了一个大忙。
白太太朝宣怀风身上一瞧,也知道自己疏忽了,对宣怀风说,「你这样太老实,不是个好处。有人疼着你时尚可,没人疼着你时,你难道也这样?」
白雪岚趁着她说话,已把大衣披在宣怀风身上。借着这事,不作声地跟在白太太后头,一路就直跟到白太太的院子来了。
刚进正屋,就有一个老妈子来报告说,「太太,西屋的床褥都换好了。」
白雪岚听这话,知道母亲过来之前已经想定了,要把宣怀风带到这边,现在不管做什么,都不能让她改主意,因此把肚里准备的一番话打消了,规规矩矩地站在一边。待白太太让老妈子把宣怀风领到西屋,他也就默默地跟着去。
不料白太太正暗里盯着他,在他后头叫道,「雪岚,你过来。」
白雪岚无可奈何,只好转头到了白太太跟前。
白太太说,「你如今也是个大人,我不愿多教训你。你自己想想,现在家里是怎样一个情况,城里是怎样一个情况,眼看你爷爷就要回来,你父亲都让你把武装连的兵放到宅子里来了,那是何等的信任。许多事情,你是要使心使力的,知道不知道?」
白雪岚垂着两手,正容道,「儿子知道。」
白太太说,「你那个人,先在我这放几天。你放心,我不会让他受一点委屈。你们两个年轻气盛,与其吵吵闹闹,不如分开几天,对彼此都好。他能歇一歇,你也腾出工夫,把手上的事料理了。这是个两全其美的主意。你以为如何?」
白雪岚想了想,说,「母亲想得周到。只是这放几天,究竟是几天呢?」
白太太说,「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也行,我给你一个保证,过了大年三十,我再不管这事。到时候他愿意回去,我就让他回去。」
白雪岚问,「要是他不愿意回,怎么办?」
白太太骂道,「他不愿意,那是你没用。你自家的事,还要推卸到我一个老妇人头上?快滚回去,别叫我看着心烦。」
白雪岚无可奈何,只好走出屋子。到了屋外,白太太又叫住他,郑重地警告,「你不要使出夜匪盗门那一套,我今天是好言好语和你说道理。你要连道理也不听,硬闹起来,我就难帮你了。」
白雪岚应了一声,往外走到天井,站住脚,吹了七、八分钟冷风,然后往西边去。
到了西边屋外,里头就走出来一个老妈子,对他笑道,「夜深了,少爷也回去睡吧。这边交给我。」
白雪岚知道这程妈是白太太身边常使的人,她被派在这里,肯定是用来防着他的,只好转身回自己的小院去了。
一边走,一边嗟叹,两人在首都日夜厮守,十分快乐,不料这一趟回来,不顺心的事却是一件接一件。
从半路的火车杀到姜家堡,再从姜家堡杀到济南城,医院也住了,祠堂也闹了,埋伏也中了,到如今,竟落得个隔门相望,半张空床,何其郁郁。
必须想个什么办法,把山东的事速速料理了,带着自己的宝贝速速回首都去才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