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到了客厅,众人早就等着了,见了他们来,都笑道,「这可叫千呼万唤始出来了,幸亏没有犹抱琵琶半遮面。」
白雪岚脸俊嘴甜,先大伯父大伯母小姑姑地叫了一通,将宣怀风往大司令跟前一带,对大司令笑道,「大伯父,这是父母新收的干儿,叫怀风。你瞅瞅,好不好?」
大司令前头已听大伯母和三太太说过祠堂里的经过,知道这场化祸为喜的大戏里,宣怀风是颇重要的一个角色,这时往宣怀风一打量,鼻梁直挺,眸正目清,很看得顺眼,点头笑道,「一看就是个能做大事的,好!听说你枪打得很好?」
宣怀风被白雪岚的长辈们团团盯着,竟是无比紧张。
他这人一紧张,脸总是要红的。此刻从耳朵直红到脖子,手也是僵的,舌头也是硬的,心里更焦急起来,恨自己不够从容,恐怕要给白雪岚丢脸,但要像白雪岚那样泰然自若,无论如何也做不出。对大司令的问话,紧张地点了点头,后来猛地一想又慌了,这样点头,岂不是自认枪打得好?在长辈面前,这可是太自大了!
又赶紧摇了摇头。
大司令笑了,转头对众人说,「又是点头,又是摇头,就是不吭声,这是个很漂亮的闷葫芦。」
众人不禁笑起来。宣怀风的脸更红了,手足无措的,眼睛只往下垂着。
大伯母看出他的窘迫,横丈夫一眼说,「司令威严,人家一个小后生,见了哪还敢说话?」
大司令说,「我对他很和善呀。」
厅中等着的人,面前都摆着茶了,只有宣白二人未有茶。听差送上热茶来,白雪岚先端了一杯,却转送到宣怀风手上,对他说,「你给长辈敬一杯茶罢。」
对宣怀风使了个眼色。
宣怀风虽紧张得话也不会说,这时却和白雪岚是灵犀相通的,福至心灵地就跪了下去,朝着大司令,恭恭敬敬地两手捧着茶碗,往上一敬。
大司令没想到有这样大一个礼数,微愕了愕。
不过,既是他三弟的干儿,也算是他一个晚辈了。不像当下的年轻人飞扬跋扈,嚷嚷着什么破除旧礼教,这一位倒是很恭顺知礼。
但凡上点年纪的人,总是喜欢小辈恭顺的,大司令微愕之后,倒是颇为满意,嘴里嗯了一声,说了一个「好」字。
在太师椅上摆出个笔直的郑重的坐姿,这才接了宣怀风的茶,端起来喝一口,咂吧了一下嘴,又说了一声,「好。」
宣怀风手里的茶被大司令接走,两手刚空出来,白雪岚又端了一杯,送到他手上。宣怀风是聪明灵透的人,当然明白白雪岚的意思,头一杯敬了大司令,第二杯就敬坐在大司令隔壁的大太太。
大太太笑道,「这杯茶,我可是该喝的。」
接过来,饮了一口。
白雪岚在旁边笑着搭讪,「大伯母,没有见面礼吗?」
三太太道,「真不害臊,人家敬的茶,你倒来趁空讨好处。」
大太太自没了自己的儿子后,对白雪岚一向极溺爱,见三太太数落他,忙说,「他讨好处,也不是要自己得,想必是为他这干兄弟讨的。可是我大意,本该做些准备。这会子哪里找去?要是个媳妇,把我手上这镯子摘了送他倒好,偏又不是个媳妇。司令,你身上有什么好东西,拿一个出来罢。」
大司令往军装外套上的两个口袋一拍,「就有好东西,一时半会也不会搁在身上啊。不然,派个护兵到宅子去取一件来。」
宣怀风没有人招呼,不好意思自己站起来,仍是跪着。听头顶上人们讨论他的见面礼,便更觉得不好意思。
白雪岚笑着说,「不必定要什么贵重的。长辈所赐,就算一根草也是吉祥的,也就是个疼爱小辈的意思。实在没有,大伯父把身上的枪套解下来,那就很好。」
三司令心疼道,「臭小子,哄了你老子的枪,又去哄你伯父的枪套!」
大司令倒是不在意,摆手道,「老三,你那手枪是宝贝,我这枪套却不值什么。刚好,省了。」
说着,站起身,把手枪拔出来往桌上一放,真的把武装皮带解了,连着枪套一起递过去,对宣怀风道,「别怪本司令吝啬,这是你干兄弟为你开口讨的。拿这不值钱的东西当见面礼,不要嫌弃。」
宣怀风哪会嫌弃,赶紧双手接了,低声道谢。
白家的听差极伶俐的,见宣怀风敬茶,恐怕两杯热茶不够,早又多准备了几杯上来。宣怀风再接一杯,心里默想着客厅里各人长幼秩序,也不用白雪岚暗示,便到三司令三太太面前跪了。
三司令白天已经受过他一跪,这时稀松许多,随手接过茶来,咕噜喝了一口,叮嘱道,「我那可是一把好枪,你别糟蹋了。」
宣怀风不敢轻忽,正正经经地答了一声,「是。」
三太太喝了茶,脸上矜持地笑一笑,唇微微一动,像是想叮嘱什么,后来却又只是一笑,究竟什么也没说。
倒是白六小姐,欢欢喜喜地接了茶来喝,便说,「我这些年清净惯了,不大爱热闹。今天却不知为什么,很喜欢这样一家子的味道。刚才大嫂说,没有把手镯给干儿当见面礼的,可我到哪找别的去?要是送佛经木鱼,更是不堪。索性俗气一回,就送个没人要的镯子。」
把手上戴的一个晶莹透亮的上等翡翠镯子褪下,递给宣怀风,慈爱地道,「好孩子,你以后总要找媳妇的,这个给你媳妇罢。」
冷宁芳站在她母亲身后,忍不住往白雪岚脸上瞅瞅。白雪岚却没有露出一点不舒服,脸上带着微笑,很自在的样子。
宣怀风道了谢,便把白六小姐的手镯也恭恭敬敬地收了。
大太太道,「可怜这孩子,白天跪了半日,回来又跪半日。快起来罢,别冻着膝盖。」
白雪岚正有些心疼,赶紧把宣怀风扶了起来。
大太太把宣怀风招到跟前,问他,「你和雪岚比,谁年纪长些?」
宣怀风回答说,「总长和我是同一年生,其实差不多的。」
众人一听,便明白他要比白雪岚月分大一点,只是自谦着不肯直说。
三司令想着自己儿子那撒泼恶性,连亲老子都不放在眼里,哪能容一个天外飞来的干哥哥,何况自己认这个干儿子,也只是个半推半就,称呼上满可以含糊过去,便说,「虽然认了干儿,他们毕竟有公务上的关系,哥哥弟弟的混叫,大没有意思。依我看,还是照从前那样叫职务就不错。」
不料白雪岚马上反对起来,笑道,「别说大月分,就是大一天,那也是比我大。他自然是哥哥,我就是弟弟了。以后在衙门里,当着别人,还是总长副官。到了家里人面前,还是按兄弟来叫,才合礼数。」
便不管众人都看着,对着宣怀风,就正儿八经地叫了一声,「哥哥。」
宣怀风应又不是,不应又不是,尴尬得头都抬不起来,嘴里呓了几个字,谁也听不清在说什么。
幸而大太太忽又发现他们两人一直站着不好,招呼他们坐下,又使唤听差给他们再沏热茶来,这样一来,才算解了围。
宣怀风总算有了一个座,他实在腼腆极了,又极害怕犯错,抱定了少说少错的打算,一个字也不肯多说,只捧着茶,恭顺地听着众人说话。
白雪岚挥洒自如,哄了各位长辈一轮,又说,「可惜今天人不齐,怎么不见二伯父和五叔?」
大司令说,「他们原在的。你没得到消息吗?天赐受伤了,在医院里呢。老二和老五放心不下,在那里守着。」
白雪岚说,「听是听说了,只不知道伤得严重不严重。」
大太太说,「幸亏那炸药不是专为着对付他的,只是他不凑巧撞上,又有护兵在前头挡着,只损伤了点皮肉。不然,我们岂能这时候就回来?」
三司令哼道,「早警告过他,不要和那些日本人走太近,就是不听!如今怎么样?那个什么松田,一定是邪事做太多,被仇家找上门了。天赐今天要不去文明公司找他,也不会遇上这档子破事。幸而炸药爆炸的时候,他还没走进门,要是走进去才爆炸,他就给那日本人当陪葬了。」
大司令皱起眉,沉声说,「济南城里放炸弹,这王八蛋胆子够大的,都不把白家放眼里了。此案一定要严查到底!」
三司令说,「当然要查。市巡捕房的暗探都动作起来了,几个大家族也会做布置。他娘的!连我们白家的人都敢动,等抓到那王八蛋,不要一枪了事,零碎切了,看哪个以后还敢吃豹子胆。」
白雪岚正将一把瓜子嗑完,把瓜子皮往空碟里一洒,随口笑道,「各位长辈知道韩旗胜到城里了吗?四大家里,独他是不常来到济南的,偏一来,就有人炸死了松田,还把堂兄也炸伤了。这是不是有点凑巧?」
宣怀风端着茶碗轻啜,闻言心里一跳,目光微斜到白雪岚脸上。
白雪岚心知宣怀风在看自己,也把眼睛往宣怀风处一转,露出洁白的牙齿笑了笑。他一脸问心无愧的模样,倒是宣怀风怕被人看出行迹,忙不迭低下头,假装喝茶。
三司令想起上次和儿子吵嘴的起因,冷笑着对白雪岚说,「少在你老子面前耍小聪明,韩旗胜和日本人并没有大仇,他干嘛要去炸日本人?你母亲看中韩家小姐,想要她当媳妇,你心里不愿意,就想扣个屎盆子在韩家头上,是不是?」
大司令说,「老三,你怎么知道韩家和日本人没有仇?他们底下那些勾搭,谁说得清?依我看,雪岚的话不无道理,韩旗胜大冬天的不在家享福,为什么跑到济南城来?这就是一个问题。他一来,城里就出了爆炸案,天底下哪有那么凑巧的事?还有,老五在电话里和我提过,韩家对我们那兵工厂,可是虎视眈眈呀。」
大司令都开了口,三司令不由得沉吟着想了想,脸上也露出一丝狐疑来,好一会,沉声说,「好,韩家那头,也去查查看。要是真金,总不怕红炉火烧的。」
男人们一说起公务上的事,白家的女人们俱都安静,只在一旁静静品茶,连咳嗽都不发一声。三太太站起走到门边,正想叫听差再送些茶点来,让爷们边吃边聊,却见管家快步到了跟前,小声地报告,「太太,祠堂那边桌子摆好了,菜肴也备好了,只等着端上桌。那些想不花钱吃席的人多,都在那等着,要是等得太久,恐怕要起哄的。您看,是不是请司令他们早一些过去?」
三太太笑道,「都是大嫂,嘴皮子上下一动,闹的动静更大了。也罢,了结这件事,这一天就算熬过去了。」
便回身到客厅里,邀众人一起动身往祠堂去。
一行车马,又是浩浩荡荡地出发,到了祠堂,果然见外头街上已经摆上许多圆桌子,早有人伸长了脖子,只等开席了。白家的人自然是不同那些外人一道吃,另在内院摆了几桌上等八珍席。
那内院里的八珍席,头一桌自然是大司令、大太太等有身分的坐了,剩下一些不要紧的白姓宗亲,都安排了别桌。白雪岚是三房嫡子,又是独一个,跟着他父母自然坐在头桌,便理所当然把宣怀风一扯,让他坐在自己身边,说,「今天不许你自谦,摆这么一场酒,不就为你进了我白家吗?」
且不说外面那哄哄嚷嚷的热闹,就这院子里,三太太一声吩咐,菜肴流水一般地送上来。国人聚在一起吃喝,甚少不和杜康君打交道的,拿枪的烈性军人,尤喜烈酒。一开席,先向祠堂里的祖宗共敬三杯,这是应有的规矩。略吃了两口菜,白雪岚很自觉地端起杯子,把各位长辈轮流敬了一圈。
大司令喝完了杯里的,命人再斟上,拿着酒杯笑道,「雪岚很痛快,是我们白家的意思。不过今晚的主角,也该表现一下。」
宣怀风知道今晚是无论如何避不过的,便也端了酒杯站起来。
白雪岚忙央告道,「他酒量不好,长辈们怜惜着他,允他只敬一杯罢。」
宣怀风规规矩矩地敬了众人一杯,喝得一滴不剩。白雪岚唯恐旁人又给他斟上新酒来,赶紧把他的酒杯翻过来盖在桌上,以示宣怀风不会再喝,豪气地宣布,「今晚但凡给他的酒,我都替他挡了。」
大司令笑道,「你这就喝糊涂了,忘了他比你大些?原该他护着你,怎么反要你护着他?老三,你儿子像你,一样的护短呢。」
三司令对白雪岚维护宣怀风的行径,却大不以为然,哼了一声,正要开口,恰好三太太一筷子火腿肉,温柔殷勤地夹到他嘴里,声音没发出来,倒吃了一个肉香四溢。
白六小姐由着身边的女儿为自己布菜,也拿了一杯酒,很小一口地缓缓啜着,对大司令说,「大哥,这孩子刚从医院出来,身上伤还没好呢。」
三太太也不紧不慢地笑道,「就是。就算雪岚不说,我这做干娘的,也不许他多喝。」
便吩咐一个听差,「把怀风的酒杯收了去,换一杯热茶上来。」
有了白雪岚一番宣布,再加三太太这个表态,果然再没有人用喝酒撩拨宣怀风。只是白雪岚既然说出替酒的壮语,众人都知道他是能喝的,就都不肯放过了。
大司令千里迢迢赶回来,生恐目睹一场家变,如今不曾家变,心里颇为欢喜。然而看着老三的亲儿子年轻英武,又收了一个不错的干儿,未免又想起自己死去的那几个嫡子来。心中悲喜交加,不免逼着白雪岚狠狠喝了几杯。
白雪岚一边伺候大伯,一边也瞅见父亲脸上露着不痛快,心忖,为了宣怀风在白家将来的日子,很该奉承奉承这一家之主。幸而以他的身分,在三司令面前,永远是得天独厚的。一个总是无法无天,撒泼任性的儿子,忽然变得乖巧恭顺,再三地端着酒杯奉请父亲,做父亲的人,纵使绷着脸,心里也是欢喜的。再加上三太太在旁说些好话,渐渐地连那张绷着的脸,也逸出了一丝笑容。
酒席上,白雪岚一改往日放肆散漫的态度,口绽莲花,只捡着长辈们爱听的话说,又喝得极豪迈,把两位司令的兴致都喝出来了,直嚷嚷着划拳斗酒。其他桌上的白姓宗亲,平日不得和这些掌握了白家命脉的大人物亲近,这样一个难得的机会,谁也不愿错过,一个个都蹩到这桌上,闹着要敬酒。两位司令和司令太太,那是不好闹的,便都找上了潇洒爽快的十三少。
宣怀风见白雪岚来者不拒,喝酒仿佛倒水似的,有些担心,暗暗扯了白雪岚的衣袖几次,意思让他不要多喝。白雪岚却没多大反应。
他今晚的兴致,高得令人惊讶,不管认识的,不认识的,只要来向他敬酒,竟是仰头就喝,大有不醉不休的意思。
酒席吃了大半,五司令匆匆赶来了。
大太太见他忽然过来,吃了一惊,以为医院有什么变故,忙问,「老五,你怎么来了?天赐怎么样了?」
五司令鼻子哼哼着说,「擦伤两块皮,叫得震天响,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被炸断两条腿呢。刚才上药,他忍不住疼,迁怒到护士小姑娘身上,把人家踹了一个心窝脚。我才教训一句,他那娘就跳出来护犊子了,哭着喊着心肝肉的。连二哥也派我的不是,说受了伤的人,要教训也不能这时候教训。那两块皮,算他娘的哪门子伤啊?我越想越不自在,索性不待在医院了。这不是三哥收了宣副官做干儿吗?我还不如来喝一杯贺酒。」
大太太放了心,笑道,「你做父亲的人,倒是想得开。这两位正嫌划拳的人少呢,快坐过来,陪你大哥、三哥乐一乐。」
三太太忙叫人备好一套干净碗筷,为五司令倒酒。五司令端了酒,先不找大司令他们,却径直走到宣怀风面前,哈哈笑道,「宣副官,这可是山不转水转,转到龙王庙里做亲戚了。你如今认了我三哥做干爹,兵工厂的事,你还给我推脱吗?」
宣怀风尚未开口,白雪岚抢在前头,笑着问,「五叔,下回还到我院子去大抄检吗?」
五司令老脸一红,笑骂道,「兔崽子,还和你五叔秋后算帐?我几十岁的老东西的,弄一个兵工厂,是为了抱着进棺材暖和吗?还不是想为白家存点家底,让你们这些小兔崽子以后可着劲挥霍。说起来,这都是你的错。你不和你父亲混闹,也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白雪岚爽朗地笑起来,「不错,都是我的错。我今天已经向大伯和父亲赔了许多不是,现在再向五叔也赔一个罢。」
朝五司令一举杯。
五司令哂道,「滚一边去,我特意来找宣副官喝呢。」
白雪岚说,「他伤还没好,母亲说不许他喝。这一杯我替他喝。不然,他喝了酒,生起病来,又要耽搁兵工厂的进度。」
五司令本想驳回白雪岚的话,听了后头一句,倒深以为然。前头为着那无关紧要的房里私事,宣副官挨了两脚,已经把事情耽搁了许久,急得他白头发都冒了两茬,这次可不能再因小失大。
五司令说,「好,你替他喝。不过,要喝就喝三杯。三杯喝完,从前那些狗皮倒灶,咱们叔侄也就别再计较了。」
白雪岚依他的话,痛痛快快地干了三杯,腹肠里一阵烧热,想是烈酒喝得太多,要吃点东西压一压胃,便拿起筷子,要夹一块烧肉来吃。
不料身子一转,只觉得天上的星星仿佛一下子到了眼前打转,脚下失力,几乎栽在宣怀风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