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司令居高临下站在大门台阶上,满脸阴沉沉的杀气,左右两边站着全副武装的大兵。
三太太发髻在骑马时颠散了些,几缕发丝落下来,随空气里的冷风飞扬,倒多了两分气势,正红着脸和三司令争执什么。听见身后汽车的动静,她转过头,瞧见高大英俊的儿子从车里出来,很沉着地扫视了周围一圈,那目光甚至从他父亲身上滑过时,也没有一丝畏惧,然后手往车厢里一伸,绅士地引出一个人来——正是被她丈夫踢裂了肋骨的宣怀风!
宣怀风从车里出来,见白家祠堂门外,层层叠叠都是人,除了不认识的看客,就是拿着枪目光很凶悍的大兵,抬头望,三司令和三太太站于台阶上,目光直直地落在自己身上。
尤其是三司令的目光,甚至是燃着火的,落到人的皮肤上,是一阵隐约的烧痛。宣怀风被这样凶煞的目光刺激着,下意识别过脸,却正瞧见白雪岚也抬头往台阶上悠悠一瞅,表情透出一丝微妙。他不由顺着白雪岚的视线去看,只见三司令身后不远的地方,站着几个穿军装的。
一个是追随三司令的何副官,那是见过的,另外两个却是面生。
那两个面生的军人,摆着一副沉默的面孔,远远地和白雪岚目光一碰,无声无息地迅速移开视线。放在别人眼里,断然看不出这样不露痕迹的一点会意,但宣怀风已知道白雪岚在祠堂里埋了哪一手伏笔,而且又是格外留心观察,这时便大概猜到,这两个就是被白雪岚暗中买通的武装连的正副连长。
等会白雪岚发动起来,这两人站在三司令身后,又是猝不及防,三司令哪能不着道?只要把三司令控制住,别人都不在话下,这是个擒贼先擒王的意思了。
宣怀风本以为白雪岚说的那些,总有点小孩子赌气的成分,此刻看着周围局势,才觉得沉甸甸的心惊,这人竟是实实在在要闯一场泼天大祸。
如今怎么办?
要是眼睁睁看着白雪岚发动这任性的计划,和白家彻底决裂,甚至搅乱整个山东的局面,那于国、于民、于家……于白雪岚本人,都是一件大损伤的事。
要是趁着白雪岚尚未发动,把他的计划给叫破,且不说能不能阻止乱局,即使阻止了乱局,三司令一定要找白雪岚算帐,加之外头还有许多要对白雪岚落井下石的势力,岂不是要白雪岚的命?
顷刻之间,宣怀风脑里转了千百个念头,不作声不行,作声也是不行,心里仿佛让烧红的烙铁压着一样。
忽然听白雪岚在耳边笑道,「你脸色不好。场面是有些吓人,别怕,没人能碰你一根头发。」
握着宣怀风一只手,拾阶而上。
济南城中,最近对白十三少的传言很多。在有心人的散播下,他带回来的那个漂亮俊俏的副官,也成了茶余饭后的重要谈资之一。一百个人里头,有九十九个,都知道白十三少要改姓这件事,和副官有些干系。现在见白雪岚先把一个俊俏的年轻人从轿车里引出来,再见他不顾众目睽睽,两个男人堂而皇之地手握了手,一道踏上祠堂门前的阶梯,人群顿时嗡嗡地交头接耳,议论开了。
白雪岚自然知道自己的行为要惹来非议,但他向来是个不惧人言的,只管潇潇洒洒地往上走。
宣怀风正为局势焦虑,却是根本没注意到那些无关要紧的看客,一边尽量拖延着,慢慢挪步,一边低声问,「我最后问一次,你今天,是铁了心要改姓吗?」
白雪岚笑道,「都这时候了,你还不信我真心。」
宣怀风说,「事到如今,我不能不信。不过父母的养育之恩,你临别之前,应该磕头一谢。」
祠堂门前的台阶也就几级,尽管宣怀风拖慢了走,这句话刚说完,人也已经跨上了最后一级台阶,和三司令夫妇直面相对。
三司令这些天来,嘴上虽然死硬,心里实在盼着儿子不要真做出行动。即使接了医院打来的电话,调了武装连,但未亲眼见到人时,心里毕竟还存着一分侥幸。
等看见轿车开来,心就沉下去一分。
见儿子从车里出来,心又沉下去一分。
再见到儿子在千百双眼睛之下,携了他那个麻烦精副官,大摇大摆地登阶而上,站到了自己面前,三司令那一颗心,就仿佛沉到无底的深渊去了。
一霎间,视野中的儿子竟有些模糊。
忆起自己戎马半生,负伤而流的鲜血,都能装满整整一池,哪想到今日,要为自己这寄以厚望的独子伤心而流泪?
继而,又发狠地想,假若这逆子当众说出要改姓的话,自己在众人面前,受这天大的侮辱,把一张老脸剐得半点不剩,还不如一狠心,先崩了这逆子,再往自己脑袋上打一个枪子,也比后半生做闲人笑柄要好。与YU夕XI。
这样想着,右手就往腰上一摸,把手枪拔了出来。
白雪岚才在台阶上站稳,就见他父亲的手往腰上摸,心里大惊,糟糕!还以为他至少要来一番教训,却是连话也不说一句就要动手!
正要把宣怀风保护起来,命令三司令身后的两个棋子动手。
不料宣怀风却破天荒地比白雪岚动作更快,一把甩开他的手,对着三司令夫妇,双膝一弯,郑重地跪下。
他这一跪,众人都是一愕。
白雪岚心想,刚才是说了要磕头感谢养育之恩,但那该是我跪,怎么倒是你替我跪了?
然而马上又想,你我同进同退,同生同死。既如此,你跪就是我跪,而且你当众这样一跪,就是大胆地对世界宣告,你和我,是真正的一体了。
所以对于宣怀风的举止,他不但不阻止,反而感到了很甜蜜的一种欣慰。便决定等宣怀风代自己把头磕了,再发令行动也不迟。
围观的人们,只以为白家父子一照面,免不了一番言辞上的激烈交锋。按三司令一贯的脾气,那要骂得不见天日,而白十三少是出了名的剽悍,恐怕不但要顶嘴,说不定还要打起来。万万料不到,剑拔弩张的气氛才刚冒一点苗头,原该是配角的俊俏副官却忽然反客为主,对着三司令来了个直挺挺的下跪。
人群里响起一阵惊疑之声。
三司令手握着枪,就想先把最碍眼的狐狸精副官给崩了,手枪一抬起来,却蓦然发现眼前那张俊俏的脸凭空没了,低头一瞧,人竟跪在了自己的铁头皮鞋下,不禁一愣。
但他立即醒过神来。
这是想借着改名,来求我成全吗?
好一个不要脸的贱货!白老三要是受你这样下作的要挟,被你们逼着在列祖列宗面前,答应你们的要求,下半辈子还有什么脸见人?
可怜我膝下就这么一个独子,生生被你给蛊惑没了!
非杀了你不可!山与三夕
这时宣怀风跪在地上,挺直的腰已伏了下去,额头在青砖板上重重一磕,完全是毫无防备的。三司令眼里冒火,手臂往下一摆,枪口对准宣怀风的后脑勺。
白雪岚脸色大变,想不到宣怀风已经跪了,他父亲还要这样招呼也不打地下杀手。自己实在太大意!这时候要冲向前阻拦,究竟是来不及,眼见父亲食指勾住扳机,白雪岚心胆俱裂,正要狂喝一声「不要!」
忽见一只雪白的手伸来,把瞄准宣怀风的枪管给轻轻握住了。
三太太一直站在三司令身边。她是离三司令最近的人,也是最了解三司令脾气的人,因此三司令手臂往下一动作,她也就下意识地动作了。
三司令枪口对准脚下的宣怀风,正要判他一个死刑,赫然发现太太的手伸了过来。
用手去握枪管,是十分危险的举动,如果子弹发射,掌心会被严重炙伤。而且,三太太又岂是握住枪管而已,她一只大拇指,还顺势堵在枪口上。要是三司令一枪打出来,非立即把三太太的大拇指打断不可。
三司令纵使再怒火焚心,也不至于有把自己太太打成残废的恶念,扣紧了扳机的手指,不由自主就松了一松。
白雪岚瞧着父亲食指一松,只觉得自己断掉的呼吸,又接续回来了,心脏怦怦狂跳,不动声色地靠前一步,正琢磨着如何忽然出手,夺下父亲的手枪,却骤然接上三太太的视线。三太太的眼神一向是坚定而慈祥的,此刻却充满了恳求,让人看着心头一颤,白雪岚的行动不由一滞。
各人心中的百转千回,在现实中,不过是白马过隙的一瞬,宣怀风磕一个头的时间。
宣怀风磕了一个头,直起上身,跪着抬起脸,望着三司令说,「宣怀风今日跟着总长到这,是来向三司令请罪的。」
祠堂的人虽多,但大家都屏着呼吸,等着看底下事情如何发展,宣怀风这一句话,在鸦雀无声之中,却是格外的清朗悦耳。
众人暗想,都说白十三少的祸,是这副官惹出来的。现在瞧着,他倒想息事宁人,只不知他要向三司令请的,是个什么罪?
不但众人如此想,连三司令也疑惑,这王八蛋要请什么罪?
要说是和白雪岚在首都淫乱的罪,如今在祠堂前说出来,那非但不是请罪,而是要在天下人的眼皮子底下,剥我这张老脸了!我还是非杀了他不可!
一边想着,一边把枪管从太太手里抽出,不料三太太早就料到了,力气都用在指头上,他一抽,竟是没能成功,枪管还是被三太太握得牢牢。
众目睽睽之下,三司令不好对太太动粗,只能对三太太气冲冲地瞪眼。所幸得到三太太这么一下拖延,宣怀风又得了机会,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只听宣怀风正正经经地说道,「那天晚上,总长忽然发病没了呼吸,我因为要用西医的法子救总长,又遭到三司令阻拦,一时心急,对三司令开了两枪。三司令两个肩章,是我打下来的。做人家的下属,却对上司的父亲开枪,这放到哪里说,都是一桩罪过。为着这件事,我要亲自向三司令求一个原谅。」
白十三少的副官恃宠生娇,拿枪打了三司令,这也是济南城里传递的谣言的一种。
只是相信的人不多。
一则是大多数济南人,都知道三司令的脾气,敢对三司令开枪,那哪是恃宠生娇的人能干的事?那是不怕死的人才敢干的。
二则,争斗之中,连续两枪,打飞肩章而不伤人,那枪法也太神了点。既说那副官是个靠好皮囊谋生的窝囊废,又哪练出这样一手枪法?可见是胡扯。
在许多人心里,还是更愿意相信白十三少被男色蛊惑,为了一个副官争风吃醋,和家里闹决裂。这种带着色香味的艳俗新闻,才是人们所津津乐道的。
然而传闻毕竟只是传闻,现在宣怀风当众说出来,又没有遭到当事人反驳,那就是证实了。愚民百姓们,也知道亲眼目睹,亲耳所闻,要比传闻实在,而且又生出我是见证人的自豪感,顿时就另有了一番兴奋。
呀!三司令的肩章确实被他儿子的副官打飞了!
我亲耳听见他说的!
这种兴奋蔓延在四周的人群中,便又是一阵低而密集的嗡嗡。
三司令原恐宣怀风要说出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来,正准备发飙杀人,没想到宣怀风把这么一件不轻不重的事情,独拈出来,当作一件很要紧的事来说。虽提起自己被打了肩章,但又说明白,是因为儿子发病情况紧急,是足以谅解的情况。
所以,对他最在乎的颜面,竟没造成多大损伤。
三司令一时不解宣怀风是何用意,只是沉着脸,含糊地骂道,「哼!你这样的作为,以为我会轻易原谅你吗?你是个什么东西,敢对老子开枪!」
白雪岚把宣怀风看得比自己的眼珠子还重,见宣怀风下跪磕头,已经很是心疼,而且父亲把宣怀风的肋骨踢断,竟是一句悔恨的话也没有。现在听父亲粗暴地骂宣怀风,顿时怒从心头起,手微微一抬,正要对自己的人下命令。
宣怀风猛地抱住他的小臂,大声说,「总长!求总长对三司令说句好话,请三司令原谅我吧!」
站在三司令身后的武装连两位连长,早在等着白雪岚的命令,见他似乎要发令,手臂肌肉不自觉地绷紧,准备下一秒就拔枪。但见宣怀风把白雪岚抱住,白雪岚的命令又没有正式下达,赶紧又把摸向手枪的动作,给硬生生停止了。
宣怀风哀求道,「总长,看在我的分上,你就对三司令说句好话吧!」
两只手用了全力,死死地抱住白雪岚要下命令的手。加上他跪着的动作,在外人眼里,是苦苦乞求的姿态。
白雪岚听他那句「看在我的分上」,已经明白他的打算。
被他这样当众苦求,若是顺着他的意思,和三司令握手言和,把筹划已久的计划给放弃,岂不是儿戏?
但如果断然拒绝,把宣怀风从地上硬扯起来,又会让宣怀风颜面尽失。然而,这筹划已久的计划,而且冒着偌大风险,所为何来?不就是为了让宣怀风不要被人看轻吗?
白雪岚被宣怀风这样跪着相求,答应也不成,拒绝也不成,仿佛被铁兽夹夹住了后腿的兽,黑着俊脸说,「你快起来。」
宣怀风大声说,「我不起来!我发过誓,要跟总长一辈子的,您父亲一天不原谅我,我就一天不起来!」
他一向儒雅沉静,这时学了白雪岚撒泼任性的样子,足有几分神似,倒让白雪岚无可奈何。
这边,宣怀风抱着白雪岚大声央求,那边三司令也不甘示弱,扬着大嗓门说,「原谅?休想!打了老子两枪,还打的老子的肩章,老子偏不饶你!」
他虽然大声嚷嚷着,心里却没有面上那样恼怒。
他最大的心病,是儿子为了一个男人要改姓,现在一没听见改姓,二没听见儿子和副官之间那些丢人现眼的话,最削面子的两件事,似乎都能被掩住,那是再好不过。
至于肩章被打掉……不过是两块布料,算得了什么?
三司令心里想着算不了什么,脸上却格外凶恶,「你到外头问问,山东好汉几十万,谁敢打我白老三的肩章?你以为磕一个头,就能原谅你吗?」
恰好这个时候,大太太那边总算找着汽车和司机,一路风驰电掣地过来,下了车一瞧,不好!雪岚和他父亲已经对上了!
再一瞧。
不对呀?怎么宣副官跪在地上,倒像在认错的模样?
大太太虽没弄明白来龙去脉,但她是很聪明的人,只听见宣怀风和三司令的两三句话,就知道这是一个大好机会,忙走到台阶上,对三司令说,「老三,不就是两个肩章吗?若是战场上敌人打的,那自然要报仇。但这是你儿子的副官打的,人家还是为了救你儿子的命,不得已而为之,就算冲撞了你,你也该原谅一下。」
三司令得了大太太一个台阶,却还是硬挺着,鼻子里哼哼,「谁叫他这样不知礼。」
拿着的手枪,枪口却垂下去一点了。
冷宁芳也搀着她母亲上来,对三司令说,「三舅,宣副官不知礼,你也教训过他了呀。他的肋骨都被你踢断了,难道你就为了两个肩章,要他的性命吗?你也不是这样狠心的人。」
三司令又是一哼,斜着眼往儿子脸上一瞅,悻悻地说,「我当然不是这样狠心的人。其实,别说我不想要他的性命,就是那天我踢他两脚,也是着急儿子的身体,才使大了劲。这样一个小后生,我和他有什么大仇大怨,要踢断他的肋骨?说了不是故意,人家也不信。」
白雪岚把这话听得清楚。他当然知道自己的父亲,向来是把面子看得比性命还要紧,当面认错这种事,这辈子大概只对自己的爷爷做过。如今当着众人的面,肯说这么一句,也算是遮遮掩掩地认错了。
白雪岚火气下去了些,便开口向他父亲要保证,「您是一诺千金的人,既然说了话,谁会不信。既这么说,您以后是再也不会动我的副官了?」
三司令不料自己给了儿子这样一个大面子,这臭小子居然还敢咄咄逼人,不由勃然大怒,正要翻脸。
却见白六小姐比自己还生气,对白雪岚板起脸,教训白雪岚道,「侄儿,你这样对父亲说话,我这个做姑母的,要说一说你!你是白家的人,岂不知我们白家人,从来爱惜英才。打从你曾祖起,见着刀法好枪法好的人,没有不好好款待的。连你爷爷当年结拜的几个兄弟,谁不是打的一手好枪?如今你副官这么有能耐,对你又忠诚,你父亲看着只有欣慰,还会为难他吗?以他的脾气,不过借着被打掉的两个肩章,给后生一点磨砺罢了。偏你这样小眉小眼,要认真计较。说起来,你倒是连自己的副官都不如,人家还知道轻重,到祠堂来给你父亲郑重地赔礼道歉呢。」
三司令见妹妹代自己斥责儿子,心里舒爽极了,绷着脸对白雪岚说,「你姑母从不多说一句话的,如今连她也说你不是,可见你实在不像话。我磨砺你的副官,也是为着你着想,难道我在你心里,就是很喜欢为难人的?」
大太太等人,费尽唇舌地劝了三司令缓和局势,这时,眼睛都望在白雪岚身上,只盼他服一个软,把这个坎给过了。然而白雪岚只是沉默,脸上没有一点表情。这种沉默,简直把人的心要攥出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