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白三司令这边,白天的事,那是他不曾料到的,也饱受一番惊吓,只是不欲为人所知而已。
自己一辈子呼风喝雨,也算是乱世里的英豪,要是一个兜心窝脚把独儿踢得丧了命,那是何等的大悲痛。幸而老天不忍他绝后,独子终于又回过气来。
儿子醒来,宛如被众星拱月一般,白太太更是万般呵护。白三司令心里,自然关心儿子,但踢人的是自己,若也凑上去露出关切的模样,实在抹不下面子,何况今日之事,不能说儿子没有过错。
因此听医生说并无大碍,他就两手往后面一背,说,「祸害遗千年,这话是不骗人的。」
装做一副大不以为然的模样,踱到外头去了。
众人将白雪岚检查完毕,小心翼翼送回小院时,他只当不知道,自坐在小书房里抽烟斗。
在他心里,以为白太太把儿子安置好了,回来之后,必然要来见自己,和自己告知情况。谁料抽出了一书房的烟雾缭绕,还不见人来。
白三司令干等着不是事,叫了一个听差来问,「太太送少爷回院子很久了,到现在还不回来,怕是出了什么事?你过去看看,若有事,马上来向我报告。」
听差笑道,「太太早回来了。她打前头进门,大概没从小书房前面过,所以司令不知道。」
白三司令诧道,「早回来了?那怎么不来见我?」
听差两手垂着,只是僵笑,不敢作答。
白三司令眉头紧皱起来,把烟斗放下,出了小书房,到自己的卧房外头一看,窗户里可不点着电灯吗?要推门而去,却发现推不动,原来门从里面锁住了。
白太太在里面听见门被推动的声音,隔着窗户问,「是司令吗?」
白三司令说,「是我,你锁着门做什么?」
白太太说,「对不住,我今天乏透了,想图一个自在。这个卧房,请容我独自享用一晚,你同意不同意?」
不等白三司令说话,她又补上一句,「你要是不同意呢,我抱了铺盖,睡到小书房去。」
白三司令便明白了,自然是因为自己把儿子教训得太重,让太太很是心疼。这是太太在对自己表达不满意呢。
然而他并不生气,反而觉得这样偶尔的生气,很是不错。一则表明儿子身体是不用担心了,不然,太太绝不至于腾出功夫来,和自己算这笔后帐。二则,老夫老妻闹脾气,以分房作为惩戒,又言明只是一夜的分房,反而可以视为一种亲密,很有年轻夫妻的时髦感。
所以他乐于给太太这个面子,在门外大声说,「让你睡小书房,我是绝不允许的。今晚我就睡在小书房,明天早上再来和你说话。」
当夜,果然命听差另备铺盖,在小书房睡了。
第二日起来,到卧房那头一看,果然房门已经开了。白三司令走进去,见白太太正坐在梳妆柜前,拿着一块白手绢,把柜上摆着的外国香水瓶一瓶一瓶拿起来,仔细擦着玻璃瓶子。自从白雪岚去了法国留学,总爱给母亲捎带外国香水,白太太虽不爱那外国浓烈香味,但喜欢这些精致的玻璃瓶子,故而常摆在柜前赏玩。
白三司令初时还有些忐忑,以为见了太太,要被太太埋怨,说昨天下手不知轻重,险些葬送了儿子,现在见太太这样悠闲,不由大为放心,笑道,「你起来了怎么不喊我一声?早饭吃过没有?我饿了,你吩咐听差给我做一些吃的来。」
白太太不作声,只管擦香水瓶子。
白三司令说,「我和你说话,你怎么没听见?」
走到梳妆台前,把白太太刚擦好的一个香水瓶子拿在手上,东瞧西瞧,笑道,「那小畜生混是混蛋了点,但孝道上还是应该表扬的。我看他送你的东西,没一件不是他自己精心挑选的。」
白太太抬起头看他一眼,问,「司令,今天陪我出去一趟?」
白三司令一向只怕太太不作声,她一作声,那再大的事也要烟消云散了,忙道,「行。要去哪,我这就叫他们备车。」
白太太说,「民政部。」
白三司令奇道,「去民政部干什么?」
白太太说,「离婚。」
白三司令一愣,强笑道,「这个玩笑,开得太没有意思。」
白太太淡淡道,「是的,这种事若拿来开玩笑,很没有意思。所以我并不是开玩笑。我们的合作已经快三十年,如今合作不下去,只能解散。然而你知道我的性格,并不是喜欢吵闹的人,所以我想好合好散。今天我们就去民政部,把婚姻取消。」
白三司令听她的语气很沉着,不像气话,不禁心惊,嗓门便大了起来,「用得着吗?这用得着吗?我教训儿子,你就要闹离婚,天底下有这样的事?」
白太太等他嚷完了,心平气和地往下说,「至于雪岚,你放心,我不会再让他祸害你。我离开这个家,自然不会把他留下。」
白三司令跳起来道,「你听听自己说的什么话?和我闹离婚,还要带走我儿子!蛮不讲理!」
白太太说,「他留着做什么?在白家,他是小畜生,是个祸害。我带他走,算给白家除了一害。这个孽障是我肚子里出来的,我不能不负这个责任。崔家虽不能和白家比,但养活我和雪岚两张嘴,那是不存在问题的。何况,我并不是回娘家白吃白喝,你和雪岚往年给我的一些钱,我存在银行里,这些年也成了一笔不小的款子。这些钱并不是家里官用的钱,恕我要带走,作为我下半辈子的依靠。至于你从前登记在我名下的干股、房子、田地,你不用担心,我不会带走。那些都留给你。」
说完,把抽屉打开,从里面拿出一个厚厚的本子来,摆在桌上说,「都在这里。这是我私人记的帐目,你信得过,自然好。要是信不过,请出家里帐房先生来,我是可以一一对上的。」
白三司令一看,连帐本都拿出来了,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并不是玩笑的样子,越发急了。待要发怒,恐怕更要逼得太太坚决离婚,所以连火也不敢发了,刚才还在半空中用力挥舞的手收了回来,两只手摆在肚子前面,互相搓着叹气,「太太,你是怨恨我把儿子打重了。其实这里面有些误会,要是我知道那一脚险些伤他性命,你说,我会提得起脚吗?他是你儿子,难道不是我儿子?我能不心疼他?」
白太太静静听他把话说完,苦笑道,「司令,我知道我是对不住你的。几十年夫妻,只给你生了一个,又特别不成器,成日叫你气得烟薰火燎。也是我当年心眼窄,你身边几个年轻丫鬟,硬生生都让我赶出去了。你想娶妾,又受了我的妨碍。不然,你何至于今天膝下只有他一个孽障?千般万般,都是我的错。要放在古代,我这样的,早该被休了。如今你念着旧情,还要留我,但我没有脸留。今日办了离婚,你过你的快活日子,要娶十房妻妾,生一百个儿子,也是你的自由。我生的,不敢拖累你,我带走。」
白三司令说了软话,只得到这样一番更绝情的话,委屈羞恼至极,声音又大起来,吼道,「你生的,那也是我白承宗的种!你想带走,除非我死了!」
白太太霍地站起来,「不带走,留在这里让你当活靶子?这孩子从小到大,几次被你打得几乎丧命。只要他不离开白家,总有一天,他要死在你手底下。虎毒尚且不食子,你比老虎还毒呀!」
白三司令被太太逼得倒退一步,脸上摆出一种凶悍的军人的表情来,威胁说,「你再无理取闹,我要教训你了!」
白太太咬牙笑道,「好哇,我是无理取闹的女人,我是败儿的慈母,我生的是个天地不容的祸害。这样的不好,你还强留着我们母子做什么?难道非要取了我们母子的性命,你才能出得了这口气?」
白三司令说,「你这妇人,简直是得寸进尺。我不和你开玩笑,你再不收敛,我真要打了!」
一边说着,一边高高地扬起一只手。
白太太说,「我嫁进白家这些年,什么事都遇过了,只没挨过丈夫的耳光。这一次是要凑齐了。很好,你打罢!」
把脸往前一送。
白三司令愤怒地「嘿」了一声,手臂扬得更高,像一副就要打的样子。当然,他是绝不敢真打。
然而人的身体是符合科学的,既然脚站在地上,那连着身体的手,就不可能无限制地扬高。既不能继续升到更高的地方,又无法落下,就变成了一个奇怪的高扬着手臂的僵硬姿势,仿佛被人使了定身符。
白三司令陷入了非常尴尬的境地,若是打,恐怕要将太太直接打去民政部了;若是不打,夫纲何以维持?
正焦头烂额之际,一个人走到打开的房门前,往房里探看。一看就叫起来,「老三,快给我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