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怀风望着白雪岚被何副官带走,总觉心里不踏实,感到旁边有什么动静,转头一看,原来是一个听差路过。
他看那听差一眼,不防那听差也正张着眼睛朝他狐疑地打量,目光和宣怀风碰上,听差脖子一缩,不言声地走了。
宣怀风蓦然回过神来,自己大冷天站在台阶上发怔,怪不得要惹人怀疑呢。
便不好再站着,缓缓走下台阶。抬目看去,院中既有环廊,也有石径,只不知究竟通往何处。
白雪岚临走前,叮嘱他找个听差,领他去找孙副官。但这样寒风天里,听差也是不乐于在外头走动的,宣怀风左看左看,半个人影也不见,踌躇片刻,索性估摸着一个方向,沿着院里的石子路走,心想,这么大的府邸,总会遇到什么人能问路。
走了不一会,却见野儿从一个屋子里掀帘子出来,小跑到他跟前问,「宣副官,你要拜佛去吗?」
宣怀风奇怪的问,「我不信那些,拜什么佛?我本来是想找孙副官去的。」
野儿说,「这是往家里小佛堂去的路呢。我在窗户里瞧见你,就说奇怪,那些跟着少爷的人,一个个都杀星转世似的,怎么你倒信佛菩萨。原来你是不认得路。不过,你要找孙副官,那有些麻烦,他到大司令那去了,还没有回来。你要有急事,我叫一个听差给你跑腿,到大司令宅子里请孙副官回来。」
宣怀风说,「不用麻烦了,并没有什么急事。我想回屋子里休息一下,请你给我指个方向。」
野儿手一伸,「你朝这边走,石子路尽头有一个花圃,过了花圃看见一道白围墙,沿着白围墙走,就能看见少爷小院的门了。不然,我陪你一道去?」
宣怀风说,「不用,你忙你的罢。」
掉头正要走,忽又想起野儿说过的话,便把脚步停了一停,问野儿说,「你在大门外说三司令骂听差,好像他老人家今天心情不大舒畅?」
野儿点头说,「对呀,司令脾气可大呢,白家上下,除了老爷子,没有人不怕他。他的脸一沉,大伙儿都不敢大口喘气。」
宣怀风不知为何,就有点为白雪岚担起心来,脸上却笑道,「不管他在外头生多大的气,多时不见的独生儿子回来了,做父亲的心情总该好起来。」
野儿把两个手掌一合,做个拜佛的样子,嘴里念道,「阿弥陀佛,但愿如此。想当年,司令见少爷,十次有九次要痛打呢。不过呢,也怪不得司令,我要是他父亲,也要把他好好打上几顿才行。」
宣怀风啼笑皆非,「我看总长对你不错,你背着他说这样的话,让他知道了,他要怎么想?」
野儿哼道,「当着他的面,我也敢说。以后等得了空,我把他从前做的好事,一桩桩给你说说,倒让你评断评断。」
这个提议,宣怀风倒是很乐意的,不由笑道,「一言为定。以后非要你把他从前的事,多多说给我听不可。不过,我就不知道今天司令急着见他,是个什么缘故?总不会像你说的,要和他为难?」
野儿说,「这个说不定。」
仰头想了想,忽然问宣怀风,「少爷进司令院子后,院门是关着还是开着。」
宣怀风说,「关着的。」
野儿脸色一变,叫道,「哎呀,这个不好!」
宣怀风一惊,忙追问,「怎么不好?」
野儿说,「进去了就关门,这不是关门打狗吗?大概少爷今天要倒楣。」
宣怀风听她这话,很有些孩子气,既不敢信个十足,心里却又忍不住担心,强笑道,「未必吧?总长刚回来,能有什么事惹司令生气?」
野儿瞧见他的表情,便说,「你不信吗?去看看就知道了,跟我来。」
宣怀风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她已经转身往来处走去。这般不与人商量的雷厉风行,很有白雪岚的气味。宣怀风不好叫住她,心里又放心不下白雪岚,略一犹豫,也赶紧追了上去。
两人又回到刚才宣白二人分手的地方,远望三司令的院子,院门果然紧紧的关上了,两个背长枪的士兵,铁柱似的立在院门两侧。
宣怀风问野儿,「有人把守,进不去,怎么办?」
野儿对他把眼睛促狭地一挤,「放心。在宅子里二十几年,要连这点子事都料理不了,我不是野士,是野猪了。」
说完,就朝东边走,几次东折西转,不知如何就到了一道高大的灰色围墙下。宣怀风紧跟着她,一路在低垂枯萎的老枝间穿梭,早沾了一头一脸的湿意。
他往脸上抹了一把,抬头望着高高的墙头,估计这大概是三司令夫妇住的小院外墙,低声问野儿,「是要爬过这道墙吗?这样高,没有工具,只怕不行。」
野儿抿着嘴朝他一笑,猫下腰,把墙角摆着的几盆枯菊移开。花盆移开后,就露出一块灰扑扑的木板,那陈旧的颜色,和墙壁的颜色足有八九分相似,加之墙外许多垂垂老藤挡着,要不是有人指点,完全是引不起注意的。
那块木板仿佛是很轻的,野儿很容易地将它移开了,露出木板后面一个乌黑的洞来。
宣怀风一怔,心忖,这不就是小说书里提到的钻狗洞吗?
这种野孩子的玩意,他小时候从不曾沾过,没想到,长得这么大了,倒要来尝试。
野儿看看那洞,又对着宣怀风打量一眼,笑着小声说,「你个子虽然高,幸亏不太壮实,要是肩膀像少爷那样宽,铁定钻不过了。」
她自己做了先行军,低着头,手足并用,很灵巧地就钻过了那个墙洞里。到了那一头,又把脸在洞口一张,伸出一只手,勾着指头,低声催促,「来罢。」
那勾指头的手势,和白雪岚如出一辙。
宣怀风到了这当口,不禁生出满腔的滑稽感,白雪岚在里头和三司令碰面是怎么样情形,自己一点也不知道,也许父子只是坐着喝热茶叙家常。自己无端的担心,听信野儿的话,直落到要钻狗洞的狼狈地步,日后让白雪岚知道,一定让他得意地笑上几天。
可是,野儿已经到了另一头,自己又不能临阵变卦。
宣怀风苦笑着摇摇头,只好学着野儿,手脚并用地钻过狗洞。到了墙另一头,原来是一道极为狭窄的通道,夹在高墙和一栋大屋子的后墙间。
野儿将一根手指竖在嘴边,向他做一个噤声的示意,蹑手蹑脚地带着他走,到了夹道尽头,有一个略大的凹处,两人在那里站定,野儿才松了一口气,指指身边的这堵墙,低声说,「这就是三司令住的屋子,少爷现在一定在这。」
宣怀风说,「隔着墙也没有用。上头的窗户太高,我们又够不着。」
野儿胸有成竹地说,「跟我来。」
再往前走了一阵,拐过墙角,就见到了墙边齐齐整整地摆着十来个大酒坛子。野儿爬上一个大酒坛子,凑到一扇窗户前,眯着眼睛往里看了看,回过头来,对宣怀风打手势。
宣怀风轻手轻脚地爬上去,凑到窗户边往里一看,果然,白雪岚就在里面!
却说白雪岚跟着何副官进了屋子,就见他父亲白三司令和他母亲都已在等他了。
按白家后辈远归的老规矩,仍是要给他父亲磕头的。丫鬟送上软垫,白雪岚跪下,向他父亲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喊了一声「父亲」。
等了半日,三司令坐在太师椅里,两手交叉抱在胸前,一声也不吭,脸也是阴沉的。
白太太在一旁,眼瞅着丈夫是绝不肯先发话了,便对白雪岚说,「地上怪冷的,有什么话,起来再说罢。」
白雪岚正要站起来,三司令蓦地一巴掌拍在茶几上,把茶几上摆的茶碗震得往上一跳,吼道,「混帐东西!你还敢起来?」
父亲发话,白雪岚无奈,只好又跪了回去。
何副官跟随三司令多年,向来知道上司的家事,立即给屋里的丫鬟听差使眼色,让他们都到门外去,自己也不说什么,默默就退了出去。
白太太也猜到三司令这次生的气不同寻常,只是不知道究竟为什么缘故,见不相干的人都出去了,才对丈夫笑道,「孩子刚回来,爷俩连一顿饭都不曾坐在一起吃,就要对他生气吗?我觉得可以慢慢……」
「慈母多败儿!」三司令不等她说完,霍地转过头,瞪着她道,「他这样无法无天,全是你娇惯出来的,你还为他说好话?」
古往今来,慈母多败儿这句话,对做母亲的人最有攻击性。
儿子要是有出息,自然是做父亲的教子有方。
儿子若是顽劣不堪,败坏家声,不用问,十之八九,是因为有一位不称职,而且蛮不讲理,只知百般宠溺儿子的母亲。
白太太受着这样罪名的指控,脸上勉强挤出来的笑也不好维持了,站起身来说,「司令教儿子,我自问一向是配合的。今天是见他刚到家,才白说一句,不知罪过这般大,竟就成败儿的慈母了?要是这样,我不敢妨碍司令教儿子,我离了这里,让你尽管教训他,好不好?」
三司令正在气头上,太太这两句话,外头虽是软的,里头却显然有强硬的意思,不由更是一股火往脑子上烧,梗着脖子说,「这是你自己的意思,很好,请你这就出去,别妨碍我教训这小畜生。」
白太太在这家中,是颇受丈夫敬重的,不料今天这样没脸,三司令话已经说出来,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留下了,充满愤怒地盯了丈夫一眼,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三司令看着太太气愤离开,心里也有些懊恼,回头一看儿子,跪当然还是跪着,脸上的神情却很寻常,简直是瞧不出一点紧张害怕。
三司令一腔怒火,顿时都转到白雪岚身上,三步作两步到了白雪岚面前,骂道,「畜生!你在外头放肆,到了你老子跟前,还以为能这样自在吗?」
抬起大头军靴,一脚蹬在白雪岚右肩上。
白雪岚跪着吃力不住,当即被蹬翻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