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缓缓出发。
宣怀风和白雪岚各骑着一匹马,在队伍里头并肩走着。
这时候,他倒腾出一些空来,仔细打量身前身后这些骑兵,看他们都穿着很整齐的黄军装,脚上是长到膝盖的皮靴子,翻毛皮边的帽子,黑皮带在腰上扣得紧紧的,个个都透着满满的精神。
而且他们与宋壬这些护兵不同,并不背着长枪,而是腰侧两边,都挂着两个很大的手枪套,看起来极有分量。
白雪岚见他盯着那些骑兵,便问,「看什么?」
宣怀风说,「从前听见有一种手枪卫队,每人都配着手枪,近身战是很骁勇的。大约就是这种了?」
白雪岚笑容里带了一点自傲,轻描淡写地说,「可不就是个手枪营。只不过,他们是我当年很辛苦调教出来的,所以对他们的装备,我是绝不吝惜本钱。他们骑的马,比一般的连长营长的马还要好。他们用的手枪,和别的司令手底下的手枪卫队,也是不能比的。」
宣怀风问,「怎么不能比?」
白雪岚说,「等一下休息时,我叫大胡子拿他的枪给你看看,你自然知道。」
很快,队伍进到林子里,白雪岚吩咐下去,叫队伍停下休息。
宣怀风下了马,和白雪岚在一块被骑兵们铺了大块褥子的地上坐下,抬头透过干枯的枝桠,看一看天色,不解地问,「还是大白天,正好赶路,怎么忽然休息起来?」
白雪岚说,「你还是个体贴的人,怎么就没想到,我们是睡醒了吃过早饭,从姜家堡从从容容地出来,蓝大胡子那些人,可是赶路过来的。十二点钟已经过了,难道不该让他们停下,吃一顿午饭,再歇那么一下?」
宣怀风一听,果然是这么个道理,便很赞成白雪岚的主意。
这时众人都早下了马,这些军马是很经过一番训练的,和骑者自然地有着一种亲密,也不用拴着,看着各自主人的手势,三三两两地在附近,并不乱跑。
骑兵也很爱惜自己的坐骑,休息下来,先不管自己吃食,倒首先拿出草料,去喂自己的马匹。
宣怀风见了,也问人要了一份草料,去喂自己骑的那一匹马。可那马竟然不吃,掉头去吃另一个骑兵手里的草料。
白雪岚一边喂着他的白将军,一边笑着说,「这马一定是他平日照顾惯的,所以它只想着他那有好吃的。这喂养的关系倒很妙,谁喂惯的,就只想着谁。」
这调戏的意思,宣怀风是听懂了,只朝白雪岚瞪瞪眼,又回到刚才那地方坐下。
白雪岚把手上草料喂完了,也不顾白将军依恋地用马头磨蹭自己,要求再吃一些,就转身回到宣怀风身边坐了。
这时,蓝大胡子拿了一些食物来,放在褥子上,请他们用。
白雪岚翻一翻,有一个扁金属壶子,里面装着烈酒,其余是些肉干,花生米之类的,就说,「宣副官胃不好,这些硬东西,不敢让他吃。」
便叫人把张大胜找来,吩咐说,「上次你冷不防放枪打狍子,坏了我赏雪的兴致,还没罚你。我现在罚你,去给宣副官弄一点新鲜野味来。」
张大胜嘿嘿笑着说,「总长,您这哪里是罚,分明是个美差。给宣副官打野味,我很愿意的。您等着瞧,准弄些好东西来孝敬。」
敬一个礼,转身要走。
白雪岚在他背后追加一句,「不许开枪。枪一开,震得满林子轰隆,又要扰了我和你宣副官说话。」
张大胜应了一声「知道」,便寻野味去了。
宣怀风蹙眉道,「一顿两顿的小事,何必费这些功夫。」
白雪岚说,「反正要在这里休息,不过差遣他用一用力气,算得什么。你就老实坐着,等吃好东西罢。」
肉干和花生米,他怕宣怀风大冬天吃了,胃里不适应,不许他吃。但他自己是吃的,坐在褥子上,一边大口嚼肉干,吃花生米,一边和蓝大胡子问一下别后的情况。
说了几句,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对蓝大胡子说,「你把你的枪,拿来给宣副官看看。」
随身的枪对军人来说,是保性命的东西,一般不轻易给人碰的。
但说话的人,既然是白雪岚,蓝大胡子一点也不迟疑,就把手枪拿出来,递到宣怀风手上。
宣怀风掂量一下,实实在在的沉,分量比白雪岚送他的勃朗宁重多了,而且个头也大。
他父亲从前在时,对他很是宠爱,并不想他多碰枪械一类的凶物,但如今接触着兵工厂的筹划,常常特意地学习这一方面的知识,所以拿在手里看一看,心里便有些数了,对蓝大胡子说,「我刚才留意了一下,你手下这些骑兵,是人人都配两把这样的?这很了不起。上百人,一人两把二十响的快慢机,足以展开一个近距离闪电冲锋了。这东西,威力比寻常手枪大,射程也比寻常手枪远,要是遇上一般的步枪,简直是可以和步枪做对射。步枪速度慢,而你这个是半自动发射,子弹容量也比步枪大,能占一个大便宜。」
蓝大胡子见他长相斯文俊美,整一个俏书生模样,虽然会骑马,未必是个会使枪的,现在听了这些话,顿时刮目相看,惊喜道,「原来真是个行家。可我们这二十响,也不是寻常的二十响。」
宣怀风说,「这个当然。瞧枪上的标记,这是德国毛瑟兵工厂制造,地道的舶来品,和国内常见的那些仿制品,不是一个档次。这样一把真货,现在恐怕要卖到七八百银元了。」
蓝大胡子拿手往大腿上用力一拍,肃然起敬,「宣副官,您真识货!只不过如今七八百银圆,也买不到这个了,至少要拿出一千银圆来。那也要看买不买得着。」
白雪岚悠闲地撕着肉干,往嘴里送,在一旁问,「大胡子,我这一位,你瞧如何?」
蓝大胡子竖起一个大拇指,说,「军长,您这一位,是稳当当的龙王爷搬家!」
宣怀风从未听过这话,不知搬家是怎么个说法,低声问白雪岚。
白雪岚笑着在他耳边吹一口热气,答说,「龙王爷搬家——离海。他说你很厉害呢。」
宣怀风受了夸赞,对蓝大胡子友善地笑一笑。
因为知道宣怀风对枪械是个行家,蓝大胡子更和他热络起来,便拿手在下巴上摸一摸,笑着说,「宣副官,我发现,你好几次往我下巴上看了。是不是在看我的胡子长哪里?」
宣怀风被他点破,颇不好意思,礼貌地问,「是从前蓄过胡子,后来剃了吗?」
蓝大胡子哈哈大笑,说,「你听别人叫我做蓝大胡子,岂不以为我胡子还是蓝色的?其实,我姓蓝,本名多年不用,也不去提了。至于这大胡子的绰号,倒不是因为我下巴长过大胡子,而是因为我从前当过胡子。」
宣怀风这才想起,一些地方上,对土匪的别称,也有称响马的,也有称胡子的。
原来这一位,从前竟是个打家劫舍的角色。
蓝大胡子说,「不是我自夸,当年绿林里,我还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后来被军长这毛娃娃活抓了,真是奇耻大辱,结果,倒是因祸得福,归了正途。不过我从前作孽太多,这辈子恐怕洗刷不干净,死了后,还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所以我倒是很下劲的跟着军长杀土匪,说不定多救几户人家,阎王爷的账本上,能少算我一笔账。」
白雪岚那夜谈及往事,给宣怀风打伏笔,宣怀风已猜到一路回去,要有很多意外了。
所以这时候,知道白雪岚这个素日最恨土匪的人,竟然把一个昔日的土匪降服了,收做亲信,居然也并不太过惊讶,只拿眼睛朝白雪岚瞅了瞅。
白雪岚早观察着他的举动了,看他不是很反感的样子,心里松了一口气,面上很坦荡地说,「水至清则无鱼,总要给人改过自新的机会。何况,蓝大胡子带起兵来,真是一把好手。」
他又叫一个从姜家堡跟出来的护兵来,吩咐他说,「姜家堡里带出来的吃食,取点软和些的糕点来,给宣副官垫肚子。」
宣怀风说,「怎么还从姜家堡带了吃食出来?」
白雪岚说,「临走前,我叫人到厨房里拿的。」
宣怀风笑道,「我真要说你一颗心上,有十个窍孔了。那个情景下,你还能抽出心思,想这些小事。」
白雪岚说,「是预备给你吃的。你的事,就没有小事。」
宣怀风赧然地朝蓝大胡子坐着的位置瞄了瞄,见蓝大胡子仿佛什么也没听见,只是很惬意地吃一口肉干,喝一口烧酒,心里明白,对方大概也是在装糊涂。
护兵快快地回来了,果然拿了很大一包糕点。
打开油纸,里面分开一块一块的包着,数量不少,却只有两个品种。一种是甜的面糕,另一种,是放了腊肉末的圆形的糯米糕。
白雪岚探过来看了看,说,「现在加热东西不方便,糯米糕你别冷着吃,先吃点面糕罢。」
宣怀风拿了一块面糕,放口里慢慢咬着,可能是饿了,吃着倒颇香甜。
吃完一块糕,他对白雪岚笑问,「既然准备了吃的,为什么又使唤张大胜去打野味?」
白雪岚说,「野味打回来,还要料理,还要烤,有功夫等了。先吃糕点,野味留着,给你晚上打牙祭。」
宣怀风一怔,「难不成你要休息到晚上?」
还不等白雪岚回答,刚才那个送糕点过来的护兵又走了回来,报告说,「孙副官问宣副官有没有空,想请宣副官过去说几句话。」
宣怀风转过脸来,看白雪岚的意思。
白雪岚笑道,「他当着你的面,说出那些有男儿血性的话,恐怕从今以后,是要引你为知己了。你去陪他聊聊罢。」
宣怀风说,「我给他带两块糕。」
在油纸里挑了两块甜面糕,跟着护兵去了。
到了孙副官的那辆篷车前。
原来孙副官并没有躺在篷车上,而是早从篷车下来了,拄着一根临时充当拐杖的木棍,很急切地迎着宣怀风问,「总长究竟有什么计划?」
宣怀风一愣,反问道,「总长哪里来的计划?」
孙副官说,「必然有计划的。若没有计划,怎么在这里停住不走了?」
宣怀风这才知道他的想法从何而来,对他露出一个宽慰的微笑,扶他到篷车边缘坐下,对他说,「你恐怕是误会了。我知道你牵挂姜家堡里头那人,很希望总长做出一个计划来。可是,总长下令停止赶路,只是体恤他那些赶路的兵而已,实在没有你所希望的目的。」
便将白雪岚的那些话,对孙副官说了。
又取出那两块甜米糕,请孙副官吃。
孙副官拿着那两块米糕,先是一阵失望,后来不知为何,神色微微一动,竟是发出一阵轻笑。
宣怀风担心道,「孙副官,我知道你心里急,但你不是说,先是要好好活着吗?万事先放一放,别再往牛角尖里想。」
孙副官仍是笑着,对宣怀风说,「宣副官,总长还是那性子,很喜欢哄着你玩呢。要不然,他是要给你做一番惊喜出来。」
宣怀风问,「怎么说?」
孙副官举起手,指着远处说,「你知道,那里是什么地方吗?」
宣怀风说,「当然知道,那是姜家堡。」
孙副官问,「那你又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宣怀风不知这问的什么意思,一时没有回答。
孙副官说,「宣副官,你在门楼上开过那许多枪,怎么就没想起来。土匪来时,我很没用的躲进了地窖,但我因为自己的职责,事后是特意上过门楼,了解整个过程的。我们现在站的这块地方……」
他没有说完,宣怀风已回忆起来了,接着他说,「是的,那一天土匪快要逃进林子,总长忽然天兵一样的冒出来,就是从这里出去的。」
孙副官说,「这地方,可以查看姜家堡的动静,但从姜家堡的门楼上,却很难观察到我们。从兵法上说,就是一个藏兵埋伏的好地方。总长在这里停下,我估计,他是在等待战机。」
宣怀风半信半疑,说,「单凭这一点,也不好断定。」
孙副官眼里焕发着神采,笃定地说,「必没有错。你想,在这么一个地方停下,已经很难是个巧合了。何况蓝大胡子那些人,牛一样壮的,几天几夜不睡,也只是寻常。总长会为了这些小事,就让宣副官你在雪地林子里呆等吗?又何况,他今天宁愿让你吃一块冷面糕,也不肯叫人生火,来把吃食热一热。那是为什么?」
他也不等宣怀风说话,就自己回答出来,「那是因为林中生火,烟飘出去,让姜家堡的人看见,会生了警醒。所以,这确实是有一个计划,在总长的谋算中。」
宣怀风听着,也有七八分信了,皱眉说,「果然有一个计划?他怎么就不和我直说?」
孙副官心中怀着希望,情绪变得好了许多,笑着道,「你是一个很可爱的人,所以他就有个习惯,但凡有一点机会,总要拿些心思出来,看一看你着急,逗一逗你玩。」
宣怀风说,「对我来说,这可不是一个好习惯。就算你猜对了,那现在如何?我该去揭穿了他?」
孙副官说,「他现在不和你说,自然有他的一些心思,何苦揭穿?既然知道总长是有计划的,那我这颗心,就定下来了。我知道,他必不叫我们失望的。我们只管等着,看他如何发动起来。该我们上时,我们就勇敢地上。」
说这话时,也许是想到他所想保护的那个女子,很坚定地把手里拿着木棍,用力往地上笃了两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