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押的地方离此并不太远,宣怀风跟着那护兵出了小院,往东边僻静的角落走了三十四步,再一拐弯,就见最靠里面的角落里孤零零一间木屋子,门外站着一个看守的护兵。
说是看守,其实不太警戒的模样,大概有些偷懒倦怠,把长枪放在门边竖着,自己斜挨在短短的屋檐下,拿根干草梗子掏耳朵。
见宣怀风忽然和一个护兵过来,看守吃了一惊,忙把干草梗子丢了,给宣怀风立正敬礼,眼睛却往宣怀风身后瞟。
宣怀风说,「别瞎紧张,总长没来。孙副官是关在里面吗?把门开了。」
看守松了一口气,掏出钥匙,把门上的锁打开。
自从孙副官被带走后,宣怀风并不曾来看望过一次。倒不是对同僚无关切之意,而是他知道白雪岚的古怪脾气,许多事,自己不关切,大约还好些。
若是自己太关切,万一会惹出白雪岚的脾气,恐怕对孙副官处置会更严厉一些。
又有一想,孙副官泄露白雪岚的事,虽说是因为怜悯一位苦命的女子,情有可原,但作为白雪岚的副手,毕竟失了道义,也该受点惩戒。
所以宣怀风这几日,既没提出要探望,也不如何白雪岚面前为孙副官关说,想着过一阵子再说。
现在见了木屋顶上盖着厚厚的雪,那木屋子都旧,不禁为孙副官担起心来,大雪天关在这种地方,恐怕要受冷。
等进了门,他才知道自己多虑,这屋子大概是当地人家专用来熏腊肉腊鱼的,一走进来,满鼻子的熏腊味。如今被白雪岚征用来当临时监狱,腊味都收拾起来了,中间地上还是有一个泥砖垒的烧坑,里面烧着几根枯柴,倒也算暖和。
也没有床,临时放了两块大木板,铺了一床被褥,孙副官就躺在上面。
宣怀风快走两步,弯着腰轻声问,「孙副官,你怎么样?」
孙副官听见是他,从被褥上撑着手,慢慢坐起来,说,「是宣副官来了,多谢你来。我很好。」
宣怀风见他虽是微笑,眉目间隐有痛楚之色,知道果然是挨打了,忙把找到的小瓷瓶拿出来说,「听说这里缺外伤药,匆忙之间,也就只找到这个。你哪里伤了?不要嫌弃,先把这个用一用。」
孙副官瞧那精致得宛如皇家艺术品的瓷瓶,已知道那是何物了,摇头说,「又不是什么要紧伤,找些大兵用的外用药,敷一敷就好了。这个,还请你收回去。」
宣怀风说,「这么说,这个药是不对症了?」
孙副官说,「对症倒是很对,只这东西不是寻常人用得起的。这种用宫中方子制的上等药,用的都不是普通药材,人参珍珠都只当等闲。你知道弄这么一小瓶,值多少银钱?总长辛辛苦苦弄来给你,若知道我把它用了,只怕更生我的气。」
宣怀风皱眉说,「孙副官,我说一句实话,你不要生气。冲着你刚才这番话,就很该受这一番教训。总长百般不好,至少有一样好,对自己人是最大方的。从前你给他尽心尽力地办事,但凡要钱要物上头,总长对你何曾苛刻过?譬如这次,他对你生气,是为了什么贵重的事物吗?那是为着你对他不真诚。你想帮助姜少奶奶,来央求总长就是,总长答应就答应,不答应也是有他的难处。何苦做出泄口风的事,让你自己也不好见总长?」
一番话,把口齿伶俐的孙副官数落得无话可说。
孙副官垂头了半晌,幽叹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我也是一肚子懊悔。我家的事,从前曾和你说过,所以我是一心一意要跟着总长的。没想到冥冥天意,偏偏让我离开首都,重回故地。回济南也罢了,偏偏该死的土匪打劫火车,又折转到了姜家堡。她为她丈夫的生死受煎熬,在别处被煎熬也罢了,偏偏又让我眼睁睁看着她痛苦。总长说得没错,我算什么东西,哪有资格可怜别人?我的家被毒贩子毁了,我自己没有报仇的能力,要靠总长为我家人报仇。我深深祝福的,希望她能幸福的女子,活在痛苦中,我没有让她幸福的能力,竟只能靠泄露自己上司的秘密来让自己心里舒服一点。然而,又何曾舒服了一分?这些年过去,我也不过还是……那个不争气没出息的孙自安罢了。我……我谁都对不住……」
宣怀风本为着白雪岚不平,忍不住对孙副官一番正色批评,不料竟把孙副官积年的心事触动了。
开始只是叹气,幽幽地说着,到了后头,脸上露出一种压抑不住的愧疚悲伤神色,低沉的声音似有哽咽。宣怀风打量他眼角带着晶莹,眼珠子隐隐红着,眼眶撑得老大,知道他是用了十分的力气,才强忍住了眼泪。
宣怀风不知如何安慰,只能陪着他叹气,说,「别的且莫说。这药我特意找了来。究竟伤在哪里?总要让我帮你敷一敷,不白走这一趟。」
因他说了白雪岚为心不为外物的那些话,孙副官也不好再提这药的昂贵。
方才一时忘情,差点在同僚面前落泪,他很不好意思,听宣怀风这一说,就默默地坐着的身子侧过去一点,右手往后,把衣服下摆往上撩,露出一块腰背。
左手却不动声色地往脸上一过,用指尖拭了眼角残存的湿意。
宣怀风正注意他那露出来的腰背,看见上面肿起一大块,紫红紫红的,皮肤也有破损,渗出的血淤在上头,形成乌黑色的一条长沟。
宣怀风惊道,「这是总长打的?这拿什么东西打的?」
孙副官不怎么在意地说,「管他拿什么打的,反正也是我活该罢。挨这一顿,那是好事。」
宣怀风打开瓶子,指尖沾了一点粘稠的药液,正往伤口上敷抹,不由问,「怎么挨一顿反而说好?」
孙副官说,「这不是我的发明,倒是宋壬和那些护兵的很精彩的总结。总长那人,你犯了错,被他痛打一顿,那是好事。如果犯了错,总长对你不打不骂,那事情就很不妙了,后头一定要罚得很厉害的。要是总长还对你和颜悦色,那更不妙,因为你多半是活不成了。」
宣怀风一琢磨,颇中白雪岚的性情,不禁一笑,「让总长知道别人在背后这样编排他,宋壬他们恐怕也要挨一顿。」
孙副官说,「不管他们挨不挨,你给一句公道话,他们说的,有没有一点道理?总长若要杀一个人,何曾还愿意费劲打他一顿,也就撇嘴笑一笑,就干脆利落地喂他吃子弹了。」
这个话,忽然让宣怀风心里一动,想起白雪岚在山坡上说的那个话来。
他在心里默默思忖,低头一边帮孙副官擦药,一边装作不经意地问,「未必有你说得那样干脆罢?若总长想杀人,却不干脆利落,一直憋在心里,那又是什么意思?」
孙副官也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什么,顿时沉默了一下。
好一会,才说,「那是可能要掀一场大风浪的意思了。」
宣怀风心里微微一震。
这时候,他已经把那块伤上将药细细地上了一层,便把瓷瓶盖子塞回去,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孙副官也是明白人,见他不说,自然也不多问,把撩起的衣裳放回去,遮住伤口,转过身来向宣怀风道谢。
宣怀风说,「我不能在这多留。你还缺什么没有?被褥衣服,或者吃食不够,都告诉我,我自然要给你帮一点忙。」
孙副官只把眼睛看着宣怀风,像是欲言又止。
宣怀风说,「这里只你我,有什么话,你也不要不好意思了。」
孙副官这才开口,「我虽关在这里,还是能和看守送饭的护兵聊上两句的。姜家大少爷去世的消息,我也得知了。只不知总长对小姐,是怎样一个安排?」
宣怀风问,「依你之见呢?」
孙副官低头说,「我一个外人,哪有发表意见的资格?」
宣怀风又是好笑,又是叹气。
孙副官素日多灵活爽利的一个人,一遇上白雪岚那位表姐,就成了一个黏黏糊糊的人物了,没有一点大气爽快。
这要说不说,要问不问,心里急且还要闭着嘴的迟疑畏缩,难怪让白雪岚瞧不上。
宣怀风便故意说,「我瞧她婆婆对她很好。而且,还当面听她婆婆说,要把她当自己女儿一样来疼。大概留在姜家堡,对她是不错的。」
孙副官顿时急了,「万万使不得!姜家堡这种落后的地方,守寡的年轻女人,日子是最难过的。何况那位老太太是个古板而严厉的人,何况小姐又没有生个儿女,连个指望也没……」
话说到一半,见宣怀风看着他微笑,蓦地回过神来,又停下话来。
宣怀风走近一步,低声说,「这话原不该我多嘴来问,只是我看你们这模糊情形,真能让人急死。究竟你对那位姜家少奶奶,是怎么一个意思呢?」
孙副官把头垂下。
说来也巧,他这垂头的动作,竟和冷宁芳有几分相似。
宣怀风看他这般形状,恐怕是不肯说明白的了,叹了一口气,转过了身,正要往门口走。
忽听身后的孙副官也叹了一声,用很坚定的咬字,低低地说,「只要她能过得好,我舍了这条性命都无所谓。我就这么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