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岚道,「好,好,你这副官,做得实在不差。我只不知该怎么赏你。」
这种时刻,但凡脸上带笑,嘴上说好,那便越发显出危险来了。
孙副官默了片刻,在桌前把两只手垂了,站得直直的,低着头说,「我既泄了总长的密,自然知道罪过不小,只等着领罚罢。只是那盘尼西林,对别人来说,或许比天还大,然而对总长来说,并不是什么不可再得之物。就算先让姜家那位姑爷先使了,将来回到首都,请总理批个条子,再要几支,也不是不行。求总长抬抬手。」
说着,竟是深深地一鞠躬。
白雪岚稳稳当当坐着,看着他鞠躬,依然是不为所动的模样,正要开口,宣怀风忽然打了个喷嚏。
他就不理会孙副官了,掉头对宣怀风说,「你这不是胡闹?天这么冷,也不穿厚实些。」
宣怀风往自己身上看了看,「穿得不少了。」
话刚出口,就见白雪岚的眼神有些犀利,便退让道,「我去加一条围巾好了。」
便到屏风后头去了。
白雪岚这才回头对孙副官望了望,续着前面的话说,「要我抬手,原不是什么难事,可我为什么要抬手?就为你这吃里扒外的行径?你做了这样的事,还有脸来求,那我原本能救的,也要袖手旁观。」
孙副官急切地喊了一声,「总长!」
白雪岚断喝道,「来人!」
直把屋顶上的雪都震得簌簌直往下落。
外面大概以为出了紧急事故,冲进来三四个护兵,宋壬更是冲在最前面。到了屋里,并不见外人,只有总长和孙副官一坐一站,都不禁愣了愣。
白雪岚朝孙副官一指,冷然道,「绑起来。」
护兵们自然知道孙副官的身份,见白雪岚忽然要绑他,一时发怔。宋壬片刻醒过神来,瞧着白雪岚脸色,似乎真的动了怒,不敢耽搁,手一挥,「绑!」
两个护兵过去,把孙副官给控制住了。
进门时不知道要绑人,大家也没有准备绳子,只是反扭了孙副官双臂,权当是个意思。
孙副官并不反抗,任由他们反扭了手,声音却提高了些,「总长,您带了两剂过来,就算要为谁预备着一剂,总能拿出一剂救人。这关系着小姐的一辈子,她是个可怜的女人,您不能这样狠心!」
白雪岚冷笑道,「我们白家的小姐,倒叫你一个外人来可怜?你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有资格过问我的家务?莫不成你和她盼着成双成对?」
这一句倒把孙副官问得下不来。
脸上忽青忽红,万分地尴尬难堪,后来又气愤着抬起头来,「您侮辱我也就罢了,却为什么把她也捎带上?她这样一个规矩人,还禁得住这样的谣言?对我要杀要剐,都不要紧,但你要把刚才的话收回去!」
白雪岚问,「这么说,你对我那位姐姐,没有藏着什么心思?」
孙副官说,「没有!」
白雪岚说,「那我们没有可说的话了。押下去。」
孙副官蓦地挣扎起来,不肯被带走,大声道,「药!那盘尼西林,你不能不给!非给不可!她是个苦命人,你非要眼睁睁看她做寡妇吗?这样狠心,你就不怕天打雷劈!」
宋壬自从山东到了首都的白公馆,就只见孙副官低眉顺眼,在白雪岚面前知情识趣的模样,不料今天却疯了一样,连天打雷劈都说出来了。
吓了一跳,赶紧顺着白雪岚的话呵斥那两个护兵,「押下去!快押下去!」
护兵原本不好意思下重手,此刻不是闹着玩的,狠狠把孙副官手臂扭着,往下重重一压,抓着他的肩膀往外搡。
眼看要把孙副官押出门外,宣怀风却从屏风出来,说,「等一下。」
只要在白公馆里伺候过的人,都知道宣副官的话,是不能不听的,立刻就止了步。
白雪岚见他手里提着一个小小的皮箱,皱眉道,「我说你到后面找围巾,怎么找了半天,原来干这勾当去了。」
宣怀风不和白雪岚理会,把小皮箱提起来,问孙副官,「你上火车时,看见的盘尼西林,就是这个?」
孙副官眼睛大亮,连连点头,「是的!就装在这里头!」
宣怀风说,「你自己看罢。」
说着,把小皮箱打开来,放在桌上。
又对那两个护兵点了点头。
护兵略一犹豫,便将手松了。
孙副官走过来一看,那打开的箱子似乎受过重压重撞,满是凹痕划痕,有几处还凹了下去,箱里却只有一些玻璃碎片。箱底脏脏的,像什么浆液黏在上面又晾干了,半灰半白的沾在上头。
宣怀风说,「你瞧见了,并不是总长舍不得,实在是拿不出了。」
孙副官意外之余,很是失望,脸也如箱底那般灰灰白白,颓然地问,「怎么就打碎了呢?」
宣怀风说,「路上翻了火车,你是知道的,被砸烂的箱子也不止这一个,我的书箱也砸个半烂。所幸书是不怕压的,捡出来就是了。但盘尼西林用玻璃瓶子装着,还能不碎?何况那天在雪地,雪水混在一起,早把粉剂都糟蹋尽了。」
孙副官愣了一会,叹道,「早知如此,只要总长说一句没有药,不就行了?我又哪里还敢多事?」
白雪岚脸上只管露着冷笑,正要说话。
宣怀风抢在他前头说,「你做他副官也不是一两天,不晓得他是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脾气吗?姜家向他要药,他已经说过没有药。又轮到你来逼着他,难道他还要再向你解释一次?何况他当你是自己人,你反泄露他的家私,换了我,只怕也和你没好话说。」
语气并不如何严厉,却也将孙副官说得满脸愧色,垂了眼说,「是我一时急切,昏了头脑。千错万错,总是我的错。」
白雪岚说,「现在知错,那也晚了。」
对护兵下令,「押下去,别再碍我的眼。」
宋壬和护兵便将孙副官押出房间去了。
白雪岚料理了这桩事,等众人出去,腾出空闲来和宣怀风聊天,脸色才和蔼了些,问宣怀风,「早饭吃过了吗?」
宣怀风且不答,把那箱子并拢起来,放在角落里,到桌边坐下,打量了白雪岚两眼,才问,「你心里有什么事吗?」
白雪岚问,「这话怎么说?」
宣怀风说,「我总觉得你今天很大一股气憋在心里似的。」
白雪岚笑道,「那是你多心。」
宣怀风说,「要不然,何至于明明东西打碎了,偏要做出一个有东西却不愿给的样子,逼他闹出来?今天的事,虽然孙副官错在前头,后面不能不说你有一半的错。何苦让他错疑你?或是说,他另办了你不乐意的事,你存心寻他个不是,要打发了去?」
白雪岚见他离自己坐得近,伸过手来,撩着他垂在耳边的一缕短发来玩,漫不经心道,「哪有这若干文章?我不过是恼他有些不争气。」
宣怀风正想问是哪里不争气?
忽听房门轻轻地扣了两下,外头一个女子的声音唤了一声,「十三弟。」
宣怀风要起身开门,白雪岚已经先过去把门打开了。
冷宁芳穿着一件乌黑袄子,披着一袭半新不旧的披风,瘦瘦弱弱地站在门外头。白雪岚边请她进门,边温言问她,怎么下着雪也到这头来了。
冷宁芳默默想了一想说,「十三弟是从首都来的,也不知口味有没有变。我过来问问,你爱吃什么,回头吩咐厨房照做。再有,宣副官是广东人,口味也和我们不同,昨晚摆席,我瞧他就吃得很少,大概是吃不惯的缘故。婆婆说了,宣副官对姜家堡有大恩,不能怠慢了人家。」
宣怀风是远不如白雪岚精明识人的,也看出她这是临时想出来的话,应该并不为饮食而来。但主人家有这样殷勤的意思,便也赶紧客气了两句,又请冷宁芳坐。
白雪岚倒很直爽,笑说,「果然是姐姐猜着了。这里做菜盐放得重,怀风吃得难受。厨房里给他做点清淡点的,那就很好。」
冷宁芳忙吩咐跟她来的小丫头,去和厨房说,专为宣副官做几样清淡小菜。
宣怀风连说不必费心,那小丫头终究去了,冷宁芳却仍是坐着,没有要走的意思,微垂着头,带着些忧愁气味。
房间一时寂静。
宣怀风忍不住看白雪岚一眼。
白雪岚问,「姐姐还有什么话吩咐?」
冷宁芳犹豫一阵,轻声说,「我刚才远远的见两个护兵押了一个人从楼里出去。依稀看那人身形,怎么像是孙副官?大概我是看错了。」
白雪岚笑道,「就是孙副官。他犯了事,我叫人把他关起来。等我有空了再处置。」
冷宁芳肩膀微微一颤,半晌没有语言。
后来,她叹息了一声,说,「我该回去伺候婆婆和我那生病的丈夫了。」
便站起来。
白雪岚和宣怀风送到房门,冷宁芳回过身来,对白雪岚道,「我知道,这次是我把孙副官给连累了。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十三弟,请你不要怪他。」
白雪岚笑道,「他公务办得不好,我才教训他,和姐姐不相干的。姐姐回去吧,路上慢点,小心雪地里脚滑。代我向姐夫问个好。」
冷宁芳还想说什么,白雪岚已经将目光转到身边的宣怀风身上,往他肩膀上一拍,甚有兴致地说,「下雪也是意趣。等厨房送过东西来,你吃了,我带你去看附近的雪景,如何?」
冷宁芳见此,想说的话又默默咽了回去,向两人告辞而去。
宣怀风和白雪岚并肩站着,目送她瘦弱孤单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处。
宣怀风这才开口问道,「怎么我瞧她和孙副官之间,像是有点故事?」
白雪岚道,「一个不争气,两个也不争气,一来二往,可不就是个悲剧故事?我们和他们不同。」
宣怀风问,「怎么个不同法?」
白雪岚笑道,「我们是个相亲相爱的喜剧故事。」
趁着宣怀风不提防,转头就往他唇上亲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