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岚把要回老家的打算一说,宣怀风就点头了。第二日起来,想起前几日白总理在酒席上说的一番话,一琢磨,山东是白雪岚出生之地,这一趟里,自然有见长辈的意思,不免又忐忑起来,懊悔昨晚答应得太轻率。
吃早饭时,就在白雪岚面前试探了一句。
白雪岚就明白了,一语截断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可别指望能反悔。」
宣怀风说,「这是要绑票还是怎么着?我们不要太轻率,还是问一问总理的意思?」
白雪岚手里往馒头塞着满满的大片卤肉,笑道,「问他干什么?如今他管天管地,还管得着我带谁回家去?总之我到哪,你就得到哪,这没有商量的余地。」
宣怀风仔细瞅他神色,虽是笑着,可有些冷冷的,心忖他大概又和总理闹矛盾了。自己既然已经答应下来,也犯不着必要反悔,说到底,只是怕脸上尴尬罢了。
所以也不再说什么。
出发前几天,便是忙得人仰马翻。
白雪岚天天往衙门去上大半日,将各色公务安排妥当,担心有人趁自己不在时闹鬼,着实把下属从次长到科长级的都好好敲打了一顿,又不辞辛苦,叫了若干人亲自面谈。
那个管仓库的科员孙无为,忽然听见说总长要见他,不知是何征兆。
等到了总长办公室,白雪岚正拿着一支笔,在文件上飞快地写着什么,听见有人进来,把眼睛往上一抬,扫他一眼,仍旧垂目写自己的,只是嘴上问,「在缉私处仓库干了三年?」
孙无为垂手站立,应了一声,「是。」
「之前,在缉私处后勤科做了四年科员?」
「是。」
「再之前,是缉私处侦查科的科长?」
总长对自己的履历竟很清楚,孙无为暗暗吃惊,脸上还是那副没多少表情的嘴脸,说着是。
白雪岚将一份文件写完,才放了笔,抬起头来说,「你也真本事。别人都是熬资历,一步一步往上爬,只有你,科长降科员,科员变成一个管仓库的。这算什么毛病?」
孙无为闷了半晌,竟吐出一句,「大概也就是没堂兄当总理的毛病。」
白雪岚一愣,哈哈地笑得十分畅快,笑了一阵,又把脸一沉,冷冷地说,「我知道你这病根子了,大概是看多了评书,以为说刺耳的话才是忠臣?不错,我能当这总长,自然是因为有一个当总理的堂兄,你既然没有,就该把尾巴夹起来。」
上司表示了不满,做下属的便应该诚惶诚恐。
可这孙无为在海关熬了这些年,能把自己的前程熬得黯淡无光,也不是一般的不识趣,居然不冷不热地顶了一句,「没有尾巴,夹不起来。」
话音刚落,忽地一样东西破风而来,擦着耳朵刷地飞过去。
孙无为耳朵被打得生疼,举起手揉着耳朵,转头去看那掉在地上的东西,原来是白雪岚刚刚写字的钢笔。
白雪岚把手砰地一拍桌子,「滚出去!」
孙无为把揉耳朵的手垂下来,还是应了一声,「是。」
便走出去了。
出门时,还顺手把房门好好地关上。
白雪岚啼笑皆非,打了内线电话,将孙副官叫了到办公室,「你说的果然不错,那孙无为就是一块茅坑里的石头,不但硬,而且臭不可闻。」
孙副官笑道,「我调查过了,他在侦查科做科长时,破获过好几起走私大案。有一个案子牵涉到政府里的人。那些来找他关说的官员们,都被他那张臭脸给熏坏了。因为结怨多,不知多少人想把他赶出海关,只是找不着他的错处,不然,恐怕他如今连管仓库的科员都当不成。」
白雪岚哼道,「这臭脾气也活该。不过,这么好一块茅坑石头,可不能浪费了。」
不知琢磨到什么,脸上便露出一丝邪恶的微笑。
孙副官大概猜到他的心思,便问,「总长是要把他调回侦查科,重新当科长的意思?」
白雪岚摇头道,「一个科长,场面不够看,既是要熏,就狠狠熏他娘的一大群。年亮富不是空出位置了吗?就让他当缉私处处长。」
他主意一定,是绝不犹豫的。
当即就亲自写了一张任命书,交给孙副官。
孙副官把任命书拿了去,当着缉私处众人的面当众宣布,不但旁人,就连孙无为自己也惊诧莫名,把任命书拿在手里,使劲揉了揉眼睛,再一看,上面还写着自己的名字。
他回过神来,追到门外走廊上,拉住孙副官问,「孙副官,请你给我解释解释。」
孙副官笑道,「要是不解释,你就不接受委任吗?」
孙无为想了想说,「升官我是一千个愿意的,就是想知道总长有没有私底下的吩咐。」
他的意思,孙副官没有听不出来的,把脸一沉,「你这话是侮辱你呢,还是侮辱总长呢?总长管着海关,他有事吩咐你,自然明着来办,哪来的私底下?你别以为当上处长,就是得了圣眷了,不见上一任年处长,那还是宣副官的亲戚呢,差事办砸了,总长一样处置。你办得不好,乌纱帽也保不住。」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孙无为听了,反而高兴,这才拿着任命书回到办公室。
其他同僚,纷纷过来恭喜,比往日恭敬多了。
孙无为拱手道,「在这里办事,多谢各位照应。当了处长,我先放第一把火,缉私处仓库的盘点账,是我亲自做的。年处长所以下台,大概也是因为此事。可只是年处长一人动了手脚?究竟如何,不但我,各位心中也有数。一个月后,我还要来亲自查一查仓库,希望不会有账目不符,或账面上写着是白面,仓库的袋子里存的却是面粉之类的情况。」
众人脸上的笑容都僵了一下。
只是若不回应,那无疑是要主动撞枪口了。
究竟还是保住职位为要。
一人便道,「孙处长请放心,一月之内,我们一定把仓库整顿好,再有一点差错,甘领处罚。」
有人开了头,其他人也就纷纷说,「那是,那是,若一个月也整顿不好,难道我们都是吃干饭的?处长不骂我们,我们也要自扇耳光。都是那年亮富,好好一个缉私处,风气都被他破坏了,终要有孙处长这样的人来正一正风气才是。」
孙副官回了去,把情况对白雪岚说了。
白雪岚哈哈大笑,拍着孙副官的肩道,「骂得好。对这种倔骡子,不能哄,只能打骂踢踹,越修理他,他越佩服你。」
孙副官说,「有一件事,我还是想问总长的意思。这次回山东,是不是让我留下,好为总长处理衙门里的事?」
白雪岚思索片刻,才说,「本来是留下你更妥。只是我总希望身边多带几个能办事的人,这一趟回去,我心里……」
话说了半截,就没往下说了。
孙副官思忖,这没说出来的,大概是没底二字。
总长这杀神,向来遇魔杀魔,遇佛杀佛,偏偏只要沾上那一位,就变得这样患得患失,倒也有趣。
这样想着,嘴角不禁带了点笑意。
白雪岚扫他一眼,「你越来越不像话了,连我也敢笑?」
孙副官微笑道,「不敢。我是记起总长上次说的那个外国神话来着,一个什么神,只要脚站在大地上,就力量无穷。可一旦离开大地,到了天上,就没有了力量。我想吧,虽然会显得虚弱些,但他能到天上去,大概滋味也不错,不然,他为什么不站在地上,要到天上去呢?外国人常常说天堂,可能他也是爱天堂的。」
原来他说的,是海神波塞冬与大地女神盖娅生的儿子,那个只要脚踏大地就能汲取无穷力量的安泰。
白雪岚哑然失笑,拿手指着他的鼻子说,「好,好,你这打趣打得好。上天堂的滋味,当然是极好的,只要尝过一次,就再也不想回到地上,管他虚弱不虚弱呢?就算是虚弱,那也是美好的虚弱。这快乐,等你尝过一次,你就明白了。」
孙副官不知想到什么,却是微微一叹,「但愿我能有总长的福气吧。」
两人笑谈几句,因公务实在多,便又分头去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