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总理不愧也是白家人,兴头一来,雷厉风行,把宣怀风和白雪岚带上总理专用的轿车,就说去京华楼。
车子一发动,已有白公馆的听差把电话打到京华楼,吩咐做准备。等车子在京华楼门前停下,老板亲自迎出来,把三人请到最华丽的包厢。
至于点菜要酒,更不在话下。
席上,白总理自然要敬宣怀风,幸亏身边还有一个白雪岚,一见白总理拿起酒杯,先挡了出来,说,「他量浅,前天喝个大醉,昨天在美国人那里又喝香槟。都说事不过三,今天再饮,那就真要伤身了。」
白总理今天出奇地好说话,并不相强,只说,「知道你疼他。也行,饮酒怕伤身,那就吃菜。」
三人便一边吃菜,一边说说笑笑。
宣怀风自从认识白总理,还是第一次和他相处得如此融洽,听着白总理说及新姨太太如何与他闹别扭,心忖,放在两个月前,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总理也会像普通人一般叨叨絮絮地说家常。如今这样看来,他是把自己当一家人看了。
又想,如姐姐也能这样开明,真是死也无憾。
心中不由半是欣悦,半是悲凉。
饭吃到一半,何秘书走进包厢,在白总理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白总理听了,脸上敛了笑,对白雪岚清清淡淡地说一句,「胡副总理到那头去了。」
白雪岚精神一振,朗声笑道,「这就是常人说的,择日不如撞日,该着今天双喜临门!」
霍然站起,对何秘书慨然发令,「给何必胜参谋长打电话,发紧急剿匪通告,全城戒严,关闭城门,火车站也不许发车。从现在开始,护京军暂时听我指挥。」
何秘书把眼睛往白总理脸上一瞅。
白总理把玩着手里的小玻璃酒杯,只说,「白总长怎么说,你怎么做。」
何秘书马上应了,离开去打电话。
白雪岚转身去拿搭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宣怀风先他而取了,提展着外套让他穿上,低声问,「连护京军都调动了,要在首都里做什么大行动?」
白雪岚眼里闪过杀机,轻松笑道,「算不得行动,关门打狗而已。等一下,外头恐怕会乱上一阵,你别走动,等我回来。」
宣怀风连忙上前一步,「你要撂下我吗?这可不行,我和你一道。」
白雪岚说,「动刀动枪的事,你去不适合。」
宣怀风急道,「怎么就不适合了?我又不是玻璃做的。」
白雪岚看着他微微一笑,眼神却很坚决。
宣怀风还要说,白总理在旁道,「怀风,听雪岚的话。他做了全盘准备,身边又有许多士兵护卫,不会有事。你贸然跟去,分了他的神,倒是给他增添危险了。」
这话甚有道理,宣怀风一听,才不再争辩。
白雪岚笑道,「原来我说的不顶用,还得要堂兄金口玉言。别担心,我一会就回。」
说完,脚步铿锵有力地走了。
白总理也放了酒杯,站起来,「我回总理府去,一会恐怕要接许多电话。怀风,欧玛集团那边……」
宣怀风忙道,「您放心,一定抓紧。」
白总理点了点头,也很快离开了。
宣怀风把白总理送到门外,目送他离开,才回到包厢。
独自坐下,对着剩下的大半桌八珍席。
白雪岚虽没说几句,但瞧那情景,今天是要对付广东军无疑。
广东军和洋人勾结,贩卖毒品,祸害国人,早该受到惩罚,可想起展露昭身边的三弟,又不禁叹一口气。
宣怀抿助纣为虐,自有取死之道。宣怀风之所以叹气,却是为父亲戎马一生,只有二子一女,如今姐姐流产后愤然断指,眼看和姐夫的关系很难缓和,自己又惊世骇俗,铁了心喜欢一个男人,如果怀抿也出事,不但死于非命,而且还是死于自己所爱的男人之手,那父亲在天之灵,该作何感想?
越往下想,便想起许多儿时往事。
不提母亲早逝,姐姐如何小大人一般,温柔地照顾抚慰自己。就连异母的三弟,也曾有可爱娇憨的时候。
每次父亲回家,总一把将自己抱起,高高举在半空里逗着玩,偶尔一低头,就见更年幼的怀抿把一根手指含在嘴里,抬头可怜巴巴地干望着。
种种往日,不去想尚好,如今回忆起来,忽地心里一阵酸涩。
宣怀风不由拿起酒瓶,自斟自饮了一杯,要再斟一杯,想起白雪岚担心他的身体,把白总理的酒都挡了,自己怎么反而不懂爱惜身体,乱饮起来?
因此又把酒瓶放了,叹一口气,走出包厢。
到了楼下,不见宋壬,知道是跟着白雪岚办事去了,就对一个守在楼梯下的护兵说,「叫司机把车开到门口,我回白公馆去。」
护兵说,「宣副官,我劝你还是先在上头坐一坐。外头已经戒严了,这时候汽车上街反而不好。」
宣怀风往外看,果然街上只有那么几个人捂着头匆匆乱跑,像是要赶着回家去,又有几个穿着护京军军服的士兵在大声吆喝路人,要他们立即离开街面。
宣怀风正要转身回楼上去,眼角瞥到街上一人,身影十分熟悉。
定睛一看,果然是个熟人。
宣怀风就站在京华楼门里朝外叫道,「谢先生,到这来!」
谢才复正被路面戒严的护京军赶得不知往哪去,生怕要挨上一枪柄,忽然听见宣怀风的声音,喜不自禁,立即朝京华楼跑过来。
门外一个护兵还想拦,宣怀风说,「那是我朋友。」
护兵才放了行。
谢才复到了宣怀风面前,擦着额头的汗说,「你说巧不巧?我走在路上,忽然听见戒严的警铃大响,本想借京华楼避一避。可跑到门口,见有护兵守着,知道不能进,所以又跑开了,偏生街那头就过来几个士兵,又把我往这边赶。幸亏遇着你。」
宣怀风说,「看这情形,我们一时半会是不能离开了。来,楼上坐。」
他把谢才复领到刚才的包厢。
谢才复一进门,就瞅见桌上的十几个大菜碟子,不由一笑,又向宣怀风瞅上一眼。
他虽没说一个字,宣怀风却很不好意思。
一桌上等八珍,他们三人能吃多少?不过每个菜略动了几筷子,十几个盛满山珍海味的大菜碟子,倒有大半齐整剩下,实在奢侈浪费得过头。
宣怀风问,「谢先生吃过了吗?」
谢才复说,「还没。」
「我们多时未见,很该请谢先生吃一顿便饭。」宣怀风话一出口,又有些踌躇。
要叫伙计撤下吃过的菜碟,另上新菜,那就更显浪费,像故意在朋友面前摆阔似的。
若是请朋友吃自己剩下的,又太不恭。
谢才复看出他的心思,笑道,「不怕你笑话,我在乡下时找不到生计,连邻居家隔夜的冷饭都吃过。何况这上等八珍?你要是不介意,我可坐下了。」
宣怀风忙道,「请坐,请坐。」
两人坐下,挑了几碟谢才复中意的菜,交伙计重新热了送来。谢才复果然吃得颇有滋味。
宣怀风看他坦然,自己也就坦然了,心里想,此时有友人相伴,不用为白雪岚去办的事胡思乱想,倒也不错。
便也在谢才复身旁坐了,偶尔挟一筷子,边吃边聊着问,「你是今天放假,进城来逛?」
年初谢才复带着女儿没有居所,宣怀风曾和白雪岚商量,拿了一处房子暂借与他和女儿住。后来新生小学请了他去教书,因为每日出入城路程太远,小学索性提供了校旁一处干净农舍,充当教工宿舍。
谢才复搬去城外后,把原先城里暂借的房子打扫干净,还了给宣怀风。如今没有别的事,他是常在城外的。
因此宣怀风这样问。
谢才复说,「新生小学今天是放假,不过我入城并非逛街,而是来干活的。不瞒你说,新生小学是一个极好的地方,校长和其他先生们都是热心肠。只是一件,靠募捐来的钱,要供应这许多不交钱的穷学生,教员薪资未免就少些。怀风,你别误会,我并不是对新生小学有埋怨,我是很喜欢在那里教书的。只是我总要为女儿打算,所以除了那份教职,我如今凡有假期,都进城来给人家补课。」
「原来如此。最近政府有外交上的大事,首都来了许多洋人,我想许多富户家里都有学几句洋腔的意思。你是教英文的,正该赶得上。」
「可不是。我如今为一位陆先生所聘,放假就进城一趟,单给他女儿补习。那女孩子对英文一点根基也没有,不过有一点好处,十分好学。她还有一个姐姐……」谢才复说到这,仿佛是觉得不该说,忽然停了话,拿筷子往嘴里慢慢地扒一口饭。
宣怀风瞧他的意思,竟似有些难为情,想起他夫人已病逝,便有些明白,微笑着问,「大概那位陆小姐,是位温婉佳人?」
谢才复更不好意思了,干笑了笑,声音也放低了些,「宣先生,你知道我的底细,就是个穷教书的,还带着一个女儿,我若有那想头,岂不是亵渎了人家?不过那陆小姐对我很和善,有时我正教她妹妹认单词,她偶尔来了瞧见,都要和我很有礼地说上两句,又常常叮嘱她妹妹要尊敬先生。我瞧她妹妹,对她很是敬重。」
虽如此说,脸上难免透出一丝怅然。
宣怀风安慰道,「你妄自菲薄了。你是读过书的人,品行端正,靠自己本事吃饭,如何就亵渎了别人?说到底,也就是薪资不高四个字。可你愿意领新生小学那一点薪水,是因你有一片善心,顾念那个读不起书的孩子们。可见你不但不该自卑,反而应该自豪。不然,只凭如今英文吃香,若你不做教职,一心一意到有钱人家里教那些公子小姐们英文,难道就赚不到钱?」
谢才复原怕宣怀风笑他肚子才刚刚能吃饱,就开始想女人,不料宣怀风倒很真心地宽慰,顿生感激之心。
他自见了那位娴淑温柔的陆小姐,仰慕之心就难以按捺,只是不敢和任何人吐露,只有夜深人静时,独自在月下徘徊罢了。
难得向一个朋友提起,还得到支持,那欣慰就别提了。
吃了两筷子菜,话题总忍不住转到他心里那朵白玫瑰上去。
「其实我和她见面,也就两三次。听她妹妹说,她姐姐在洋行上班,很是忙碌,因此另赁了一个小公馆住,寻常并不回家。只因为关心她妹妹功课,所以总挑着她妹妹补习的时候,才抽空过来瞧一瞧。你说,对妹妹这样温柔的女子,以后若嫁了人,做了母亲,那对自己亲生儿女不必说。大概,对不是她所生的孩子,也未必舍得打骂。」
宣怀风点了点头,正要说话。
忽然一声尖利的警鸣,从四面八方涌进窗户,响得人头皮一紧。
宣怀风霍得起身,到窗前往外看。
谢才复也走过来望,皱眉道,「这是全城警报,一定出了大事。唉,这才太平了几天?」
话音刚落,一阵枪声乒乒乓乓地响起,虽在远处,也听得人心神一颤。
紧接着,又是轰地一声巨响。
西北边一个地方上空先是出现一团火球,接着又是轰轰几声爆炸,半边天都被黑烟弥漫。
宣怀风看那方向,大致就是广东军头目们所住的行馆,知道白雪岚此刻必定就在那里,一颗心不禁悬起
谢才复也惊道,「哎呀!这不像几个毛贼进城,倒像真刀真枪地对战了?刚才那爆炸的力度,难道是炸了军火库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