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正不知道如何是好,白雪岚第一个醒过神来,往前一步笑道,「堂兄,您可是顶尖的贵客,怎么过来也不先打个电话,我好预备接驾。」
这往前的一步迈得颇有讲究,既有潇洒之态,又恰好把拿着手枪的宣怀风和那箱放在地上的子弹给遮挡了大半。
白总理那一肚子的火,因为闷得久了,反而一时发不出来,听见白雪岚似笑非笑的假殷勤,脸色更黑了几分,沉声命令,「你给我滚进来。」
白雪岚见他堂兄的火气是朝着自己来的,没把宣怀风横扫进去,心里顿时松了几分,对宋壬使个眼色,便老老实实跟在白总理后头去了。
兄弟俩一前一后进了书房,白总理带来的何秘书亦步亦趋,也跟进来。
白总理一摆手,说,「你且去罢。这是家里人的话。」
何秘书受他这一句,恭恭敬敬地应一声,就退出去了。
书房里,白总理仍是脸沉如水。白雪岚是早就应付惯了他的,并不惊惶,先取了一只玻璃杯子,自行倒了半杯温水,送到白总理跟前,说了一个字,「请。」
白总理也不瞅他一眼,只是狠狠地生气。
白雪岚见他不喝,便自己拿着杯子,从容地喝起来。
这样作为,当然存心使的是激将法。果然,他是把白总理脾气都摸透了,才喝了一半,白总理就被他这自在的态度气得更甚,拍着桌子吼出来,「你别得意!明天你是死是活,我由得你就是!」
白雪岚把玻璃杯放下,摆出一张若无其事的脸,说,「堂兄这话,不能说不绝情了。」
白总理说,「对着你,我是恨不得万万分的绝情到极点才好!老死不相往来,才遂了我的心愿!」
因见他肩膀直打颤,那确实气得急了,白雪岚走上前,把他肩膀轻轻一拍,扶他往沙发上坐下,温和地说,「您是知道我的,因为近日烦闷,故而在自家公馆里打枪发泄一二。就算影响到别人,不过是小事,何必这样气恼?」
白总理说,「我是气你这个吗?我是气你不知死活。」
白雪岚笑道,「愿闻其详。」
白总理说,「你还要在我面前装吗?明天是洋人问罪的死限,我就不信你不放在心上。我倒是个蠢蛋,还为你担着心,放下满脑门公务没办,亲自上门。你倒好,搂着你那副官,乐呵得不错。」
白雪岚正色道,「堂兄,这话岔了。怀风是个正经人,就在这公馆里,也不兴轻易和谁搂抱。你这样的言语,是诋毁了他的人格。」
白总理气得一甩头,「人格?听说他高尚的人格,让他亲姐姐剪断一根手指,要和他划清界限,可有这事?」
见白雪岚眼神一沉,要开口说话,白总理又一摆手,哼道,「我知道,不干我的事。你是满肚子洋墨水的先进青年,也不容别人理会你这些事。」
白雪岚说,「堂兄有容我自由的思想,我感谢不尽。可我还是不明白,您这样走一趟,到底意欲何为?」
白总理沉吟片刻,才说,「今晚,我接到那边电话了。」
白雪岚问,「哪边?」
白总理狠狠盯他一眼,说,「还有哪边?当然是英国大使馆。为了你这不争气的东西,一脚踢死英国一个公民,我把外交手段都用尽了。打了多少电话过去,都被人家敷衍。总算人家看在总理府的面子上,如今打回一个电话来。」
他嘴上骂不争气,心里还是护着自己堂弟的。
说完,声音压低了些,对白雪岚道,「我看这件事,应该还有些转机。」
白雪岚听了,倒是沉默了片刻,问,「那边怎么说?」
白总理说,「那头的意思,当然很愤慨纳普的死,这也是题中应有之意。不过考虑到两个国家的关系,大使不能不慎重处理,说要把事情侦查清楚,还死者一个公道。要是海关总署愿意承担起责任来,主动配合,那日后讨论起来,就大有商量的余地了。」
白雪岚说,「说的都是虚话。他们的条件究竟是什么,堂兄你就直说罢。」
白总理摸摸下巴,说,「他们要的,也就是证人而已。」
白雪岚问,「怎样算证人?」
白总理说,「和纳普的死有关的,就算证人。例如你们海关的人,把纳普从诊所带走时,诊所里瞧见这场面的病人,女秘书,又例如你在医院把纳普一脚踢翻在地时,目击的医生。」
白雪岚淡淡地问,「除了这些,就没有别的了?」
白总理顿了顿,又拿手摸摸下巴,慢吞吞地说,「前面说的那些,只是不打紧的。要紧的是,纳普究竟是给谁看的病?他因为哪个病人被牵扯进来而死,那就是最关键的的证人了。」
白雪岚容色骤然间,闪过一丝阎罗般的杀意,偏硬生生按捺住了,只是冷笑,「打得好算盘。」
白总理不高兴道,「你能弄死人家的公民,就不许人家打打算盘吗?你厉害,你是个书里才有的情种,但你应该还有理智。你用脑子想想,既是为了他的病而打死了英国人,英国大使馆把他请过去,询问一下案情,也在情理之中。要是连这种合理要求都不答应,岂不让英国大使更觉得你心虚?」
白雪岚如炮仗点了引线,蓦然炸开来,「放他娘的英国屁!这是英国大使的主意,还是他那位漂亮夫人的主意?那位漂亮夫人,恐怕又是应她那位色中饿鬼的弟弟查特斯,派人来打这电话,提这不要脸的条件。怀风被折腾得差点连命都没了,这才好了几天?要我把他交给英国人,交给查特斯那畜生,除非我死了!不!除非我死透了,骨灰都撒进江河,捞不起来了!不然,我也要从坟里爬出来阻拦!」
拿起桌上装了一半水的玻璃杯,砰得砸在地上。
白总理不料他反应如此大,也跳起脚,指着他骂,「你横!就只会窝里横!对着我砸杯子算什么?有本事,你明天对着英国大使砸!」
白雪岚一字一顿道,「把我逼急了,别说砸杯子,明天我还能干出更绝的来。谁不信,谁试试!」
白总理连着说了几个「你」,到最后竟是接不上话,只自己起伏着胸口喘气。
半晌,白总理气喘得平复一些,反镇定下来,把白雪岚拉了一把,叹道,「兄弟,哥哥当着这弱国的总理,实在有许多为难之处。要是咱们中国强大,那些洋人的老虎屁股,有什么摸不得?一根根拔毛也是小事。可如今敌强我弱,事情到了这份上,逞强能有什么用?」
他把话说出这份感情来,白雪岚就不好那样凶恶了,便不再骂,面无表情地沉默。
白总理又劝,「说来说去,你总不能说你没有一点的错,打死了人就是打错,何况打死了洋人?这事我们不占理,外交层面上,耍横更是不行的。明天就要见分晓。明日一早,英国大使在大使馆里恭候,你要是不去,就是外交大事,他们要上报到英国总理那里去。要是你去,到了英国大使馆,那可就是他们的地盘,你能不能迈出那里的大门,就看人家的意思了。不过,只要你表示出配合调查的诚意,把证人带上……」
白雪岚硬邦邦地截住,说,「你就直说罢!只要我把怀风带去,当我的替罪羊!」
白总理说,「你看你,这话怎么说?明明说的是当证人,怎么就成了替罪羊?大不了问他几句话,少不了他一块肉。」
白雪岚不说话,只是呲着牙冷笑。
白总理说,「你别这样瞅我,我可没有逼你出卖你那副官,用他换你性命的想法。只是你这样为他付出,难道他就冷心冷肺,不肯为你辛苦一下吗?那我瞧你们的感情,也就这般了罢。」
白雪岚说,「我们的感情,我们自己知道,没别人什么事。」
白总理说,「就算为了你们的感情,你想和他长长久久,岂不知首先要保住自身?大使馆那边说了,只要你明天把他带上,一道在大使面前露个面,再请他说一说事情的经过,证明纳普诊病时确实出了差错。英国那边保证,你当天怎样进去的,就一定怎样平平安安地出来。」
白雪岚说,「翻来覆去,总不过是要把怀风带给他们。」
白总理说,「带给他们又如何?人又不是回不来了。既然告诉我这总理,要他是过去当证人,又承诺了询问后立即让他回来,他们总不敢公然对我失信。这可是外交上的信用。」
说着,板起脸,作出一副严肃的面孔。
白雪岚却嗤之以鼻,「你刚才也亲口说了,到了英国大使馆,就是人家的地盘。到时候他们扣着怀风不放,你又如何?」
白总理说,「总不至于此。」
白雪岚说,「当年鸦片战争,英国船的炮火打过来时,清政府也想着不至于此。」
白总理以堂堂总理的尊贵身份,又带着堂兄弟的情分,认为自己是尽心尽力了。白雪岚是聪明剔透的人,总不能不明白形势,何况,自己又真的是在为他的处境着想呢?不料白雪岚这样昏聩,把死胡同钻到底,倒叫他越发气得心窝疼。
好言好语劝了两句,白总理没了耐性,又发起火来,训斥道,「你是魔怔了!别的事上任性犹自可,这事上你竟连一点点的牺牲也不愿,就真是猪油蒙了心!你当这海关总长,得罪多少人。明天你不和他们表露出合作的诚意,让你过了这个坎,他们定要吃下你的肉来!我只等着看!」
白雪岚简直油盐不进,冷笑着说,「让他们吃。我骨头硬,别崩坏这些畜生的牙。」
白总理瞪眼睛道,「好啊!你这不听人劝,我也护不住你了。你真的不做这瞬间的低头,以图将来的喘息?」
白雪岚大声说,「瞬间的低头,就是一辈子的低头。有人说过,与虎谋皮,绝不会有好下场!」
白总理又气又急,扬起手来,要给他一耳光。白雪岚仰起脸,一脸坚毅。白总理瞪他一会,又把扬起的手放下,嘴里叹骂,「自作孽,不可活。我有言在先,这次外交事件,我是保定不偏不倚的宗旨,要为了本届政府谋求利益的。如果说为了你牺牲政府的外交,绝不可能。」
白雪岚说,「我本就没有这样的请求。」
白总理看他一句顶着一句,是不打算留下和缓余地了,自也心灰意冷,说,「既如此,不用再说。不用再说了!」
说完,就用手把书房的房门用力一拉,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白总理一走,白雪岚也把铺着一地碎玻璃的书房丢下,转身出了门。依他的意思,是要立即回睡房去见宣怀风的,但转念一想,刚和堂兄争吵一番,情绪不免有波动,尤其想到查特斯借着英国大使馆的名义,要胁迫自己把宣怀风送过去,心中更是怀着戾气。怀风如今是备受创伤的人,自己又怎能带着坏情绪和戾气去见他?
于是,他就不先回去了,先往后花园里,在月下把凉凉的夜风吹了一刻钟,自觉心境恢复,才施施然回到睡房。
跨进门时,还思索着如果怀风问白总理的来意,该如何回答。不料到了屋里,发现宣怀风和衣倚在床边的长椅上,半边脸斜斜挨着一个大软枕,已睡着了。
白雪岚走过去,想把他抱到床上,指头才在他手臂上一沾,宣怀风睡得浅,竟把眼睁开了,道歉说,「本想等着的,没想到一不留神,睡着了。总理找你干什么?不会又挨骂了吧?」
白雪岚敷衍道,「挨总理的骂,不是寻常事吗?也就左耳进右耳出。你今天不听话,又忙了许多衙门的公务吧?怪不得累成这样。」
两手一托,便把宣怀风从长椅上打横抱了起来。
宣怀风在他怀里打着哈欠提醒,「还没洗澡。」
白雪岚笑道,「明天再洗不迟,我也不嫌你脏。」
两人竟真的只脱了外衣,换上长睡袍,手脚纠缠的拥在一处沉沉睡了。
到了第二日,一大早,白雪岚觉得身边人动弹,似乎要下床。
他随手一抓,把对方睡袍的一角衣摆抓在手里,闭着眼睛,懒洋洋地问,「鸡还没叫,起这般早干什么?」
宣怀风说,「当然是洗澡。昨天偷个懒,睡着了还不觉得如何,现在一醒,浑身黏黏的,实在难受极了。我非好好洗个澡不可。」
白雪岚笑道,「你这冰肌玉肤,也能有黏黏的时候?我不信,让我好好摸一摸,验证一下。」
宣怀风把他伸到身上的手打开,说,「大清早就动歪脑筋。别闹了,让我洗干净去。」
白雪岚这才松开手,让宣怀风去了。
他这段日子,一要关注怀风和他姐姐的矛盾,二要应付海关上越发复杂的局势,三又和韩家有些不能与人言的合作,那一天二十四个小时,恨不得掰碎了,揉成四十八个小时来使。
这样左右分神,人自然是极累的。想着今日往英国大使馆去,还有一场短兵交锋,那可必须精神抖擞。因此趁着早上这点光阴,极力地要再积蓄几分,便没有立即起来,仰躺在床上,静静听浴室里传来的水声。
那水声隔着门,格外于一股柔弱轻缓,淅淅沥沥,如摇篮曲一样。白雪岚听着,不管心里还是身上,都有一种温柔的放松的感觉。
等他再睁开眼睛,才发现水声已经停了。
白雪岚一怔,知道自己是迷迷糊糊地又睡过去了一阵,倒不要误了今天的正事才好。
他在床头挨着上身,随口叫了一声「怀风」,却听不见人应。
白雪岚便摇铃,叫了一个听差进来,要打发他去小花厅,看看怀风是不是在那里吃早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