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壬急昏了头,到了医院,才记得往白公馆打电话报告。
孙副官一接了电话,更是急得厉害,上天入地的找总长。
岂料白雪岚今天知道孙副官是要和怀风一起出门吃大菜的,也就没告诉他今天的行程,他和韩未央在华夏饭店见面这种私底下的事,又哪里有不相干的人知道,所以孙副官跑了好几个衙门,竟是空跑。
等孙副官还在外面乱找,白雪岚这边,已经和韩未央见过面,回到白公馆了。
一听听差说的消息,白雪岚吃了一惊,催着司机直赶医院。
火急火燎地赶过去,才发现电话里所留的楼层,是妇女生孩子的那一层。
门外站了一群人,神色都茫茫的,声音鸦雀不闻。
年亮富脖子上一个神气的红领结,歪到一边,耷拉着脑袋。
宣怀风也在门外等着。
走廊放着两条长椅,是预备病人家属坐的。他却并不曾坐,在一个墙角里,背挨着墙坐到了地上,怕冷一般,拿两只手抱着膝盖,眼睛仿佛看着脚尖的方向,却没有焦点。
宋壬和几个护兵在一旁守着,既不敢劝,也不敢问,就直挺挺站着。见白雪岚风风火火地赶到,宋壬猛地一直腰,要想向前,又怕向前,都露着办事不力的心虚。
白雪岚只朝宋壬狠厉了一眼,就没空理会他了,直奔着宣怀风去。
到了宣怀风面前,看见那早上还光洁可爱的额头上,缠了一圈白花花的纱布,白雪岚心里就是一下抽痛。
这多灾多难的宝贝,前阵子才中了毒,从医院出来,才养了几天?就又挂了彩。
白雪岚半跪下来,试探着轻轻叫,「怀风?」
宣怀风没应。
他脸上雪一般的白,眼神也不灵活了,魂魄不见了似的,看的白雪岚也不安起来,只是更不敢胡乱惊动,按捺着担心小声唤着,「怀风。」
试着把手伸过去,握住宣怀风的手。
这一握,更是心痛。
宣怀风的两只手,竟像冰似的冷,还在微微颤抖。仿佛感觉到白雪岚手掌的温度,他慢慢把眼皮抬起来,浓密的睫毛颤颤巍巍。
白雪岚柔声问,「你怎么在地上坐着?起来罢。到椅上去坐,好不好?」
宣怀风摇了摇头,又把眼睛垂下了。
白雪岚微笑道,「那好,我陪着你一起坐吧。」
也不顾身上西装是多高级的料子,在宣怀风身边席地坐了,片刻,又问,「你头上,疼不疼?」
他把这句话,很柔和耐心地问了三四遍,宣怀风才开口,说的却是很轻很轻,「我这是自作孽,不可活。」
白雪岚问,「你这话说的什么?」
宣怀风怔怔说,「不是你的错,是我心甘情愿的。是我自作孽,不可活。」
白雪岚便也是一怔。
今天既然牵涉年家,他大概是猜到发生了什么,自问心里也做好了准备,不外是水来土掩,兵来将挡。
只没想到眼前宣怀风的情景,这失魂落魄的话,白雪岚竟是心酸得承受不住似的。
白雪岚眼眶一热,也不顾这是医院走廊上,抓着宣怀风的手,说,「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我们都没错。我们自有我们的活法。谁的闲话,你也不要听。管他如何,总有我陪着你走到底的。」
宣怀风的手任他握着,也不动作,也不说话,连目光也没有移动。
他像是一缕烟,只要呵一呵气,就要吹散了。
白雪岚挠心得不知如何形容,越发地不敢擅自动一动,不敢擅自说一个字。
两人就在墙角里坐着,两相执手,那一方天地,就如透明地凝固了一般。
不知多久,手术室的门推来了,出来一个筋疲力尽的女医生和两个护士,对着年亮富低声说了两句什么。
年亮富呆着脸,忽然嘎地一声,嚎哭起来,「儿子!我的儿子没了!」
宣怀风泥雕似的坐着,年亮富这一哭喊,把他惊过来,猛地从地上站起来,冲过去问,「姐姐呢?我姐姐呢?」
一个护士说,「孕妇醒过来了,她很虚弱呢。你要探望,可以进去,只不要让她劳神。」
宣怀风转头,看着手术室上熄灭的灯,眼里涌出一股要冲进去的冲动。然而两脚,却似有千斤重,那心头的愧疚,仿佛都坠到了小腿上,压得骨头要断了……
宣代云躺在房里的床上,披头散发地,身上盖了一床白被子,但她的脸,比被子还要白,两只眼睛虽然睁着,但好像什么也看不见。
耳边仿佛有许多声音,仿佛一时又安静下来。
脑子里有许多念头,又一个念头都抓不住。
她像尸首一样躺在病床上,年亮富从外头抹着泪走进来,站在床头哭丧着脸说,「太太,我们的儿子,没了。」说完,又呜呜地哭起来。
哭了一会,年亮富哽咽着说,「太太,这也不怨你。总之,是我没这个福气罢。如今我们岁数也不算顶大,该有的,以后总会有的。医生说了,你流了许多血,要好好将养。太太,你怎么不说话?太太,你我是这小人儿的父母,我心里的难过,和你心里的难过,是一样的。太太,你说一说话,你这模样,我看着心里不安。」
年亮富还在哭着,门边一个身影,如一缕魂似的进来了,到了病床前,好半日,才颤着两片苍白的嘴唇,叫了一声,「姐姐。」
宣代云无知无觉一般,眼皮不曾动一动。
年亮富说,「太太,你心里难过,不和我说话,那也罢了。你弟弟也看你来了,你醒一醒吧。」
也不知他这句话,哪里触动了宣代云,宣代云缓缓转着眼珠子,把视线落在了年亮富脸上,张着干裂的无色的唇,嘶哑地问,「你说谁?」
年亮富说,「你弟弟,宣怀风呀。太太,你这是怎么了?你不是有话,要和他说吗?」
他心里不禁焦急。
这个悲伤的时候,太太只要开口,求小舅子什么都会得到应承的。
也并非他冷血无情。失去自己的骨血,他这个做父亲的,自然悲痛万分。
但如果失去了骨血,还要失去职位,甚至性命,那就更是悲痛之中的悲痛了。
宣代云惨笑着说,「弟弟?我哪来的弟弟?我是个没有弟弟的人。」
宣怀风像被刀戳了心窝一样,惨哭了一声姐姐,扑通地跪在宣代云床前。
年亮富说,「太太,你是悲伤得昏沉了。你看看,这可是怀风,你最疼他的。」
宣代云便真的往床前跪着的人的脸上,仔细地打量了一番,淡淡地说,「这个人,我不识得。」
宣怀风哭道,「姐姐!姐姐!你别不认我!你生气,只管打我骂我!你打我罢!」
在地上挪着膝盖往前几步,抓住宣代云的手,往自己脸上猛扇。
宣代云这极虚弱的病人,也不知哪里生出的力气,忽然坐起来,把手狠狠抽回来,冷冷地说,「你好狠。你是容不得我活吗?好,我父母也不在了,孩子也没了,弟弟也死了,没有可贪生的地方。你要逼死我,那也容易。刀呢?拿刀来。我一把抹了脖子,也干净!」
一边说着,一边就手撑着床要下去,拿刀来自杀。
年亮富慌忙拦着,又叫又喊。
外头的人听见喊叫,也一拥而入,慌慌张张的拦,无奈宣代云疯了似的,拿不到刀,就要撞墙,嘶声说,「真狠心!你们真狠心!我的儿子没了!我弟弟也没了!我不识得的外头的野人,到我房里来,我赶不走!我要死,讨一个眼睛清净,你们又拦着!叫我这么做?拿绳子来,把我勒死罢!我死了,妨碍不着谁的自由,妨碍不着谁的心甘情愿,大家清净!我只要死了干净!」
闹得天昏地暗。
宣怀风跪在地上,如万箭穿心,早哭得肝肠寸断,激动之下,头上包扎的伤口,竟崩裂开来,鲜血染到纱布外面来。
白雪岚因为宣怀风坚持要求自己去见姐姐,只好留在外面等候。
冲进来看见自己心爱的人儿这样吃苦,也顾不得宣怀风答应不答应,把他打横抱起来,就往外走。
到了病房外,宣怀风还是悲痛失措,身子如打摆子般颤个不停。
白雪岚知道他是痛苦得伤了神志了,立即叫医生来,给他打了一个针剂。
针剂下去,宣怀风才慢慢安静下来,两手把白雪岚一个胳膊像救命稻草般抓得紧紧的,两片薄唇抖动着,却没有声音出来。
宣代云还在病房里力竭声嘶地闹,声音传到走廊上来。
白雪岚唯恐宣怀风又激动起来,赶紧把他带到下面一层楼去,两人在一张长椅子里坐下,白雪岚抱着他,哄他说,「睡吧。你只是做了一个不舒服的梦,等睡醒了,坏事也就没了。」
把手轻轻覆在宣怀风眼睑上,一抚。
宣怀风被打了针,格外温顺地把眼睛闭上,在白雪岚怀里挨着,睡了过去。
白雪岚又等了一会,估量他已经睡得沉了,才又把他打横抱了,送到汽车上,低声叮嘱司机说,「宣副官睡着了。你开平稳些,别惊醒了他。」
司机把那林肯汽车,挑着最平坦的道路,开得如乌龟一样的速度,慢慢悠悠到了白公馆,果然没有一点颠簸。
白雪岚把宣怀风从汽车里抱出来,西装的前襟已经湿了一片,都是宣怀风的泪水。
他虽然打了针睡去了,在梦里,犹在不安地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