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今日很巧,原本年太太,在家里养胎,她并非娴静的人,天天困在一个小院子里,抬头只见四方形的天,实在腻烦了,很有到外头松散一番的欲望,就找出一副从前写的字来,要到白云飞店里去裱起来。
若是成行,她大概是要遇见她弟弟的。
可是张妈一听,就大惊小怪起来,赶过去拦住,和她说,「你瞧你这肚子,也就是几天的事,哪有出门的道理?」
宣代云说,「实在待不住,我就坐着汽车,又不在街上走,身边带着日本婆子,不碍事。」
张妈把两手张着,给她拦着道,说,「小姐,好小姐,你也不是七八岁的孩子,要当妈妈的人,怎么这样任性?再待不住,也要待。万一出了门,发动起来,把孩子生在汽车里,那怎么样?唉呦,你真要急死我。」
宣代云心想,这话不假。
处长的夫人,把孩子生在汽车里,可是一件惹人笑话的事,若是孩子长大,朋友们笑他是生在汽车里的,倒是自己的罪过。
于是宣代云就不走了,坐了下来,叹了一口气说,我胸口怪闷的。
张妈见她打消了出外的主意,叫听差送一杯温热莲子茶来,对宣代云说,「怀孩子,哪有不受罪的?为了小人儿,你就忍一忍。该多吃多笑才是。」
宣代云说,「不是怀这小东西的事,我今早一起来,眼皮子就乱跳,总觉得心神不宁。不然,我怎么忽然说要出去走一走呢?」
张妈说,「这是随时可能要发动了。可见,更不能出门。」
宣代云说,「不能出门,总要想个法子解闷,这样吃了睡,睡了吃,谁也受不了。」
张妈说,「你不是爱打牌吗?摆一台麻将,好不好?」
宣代云点头说,「这个使得。」
便吩咐听差摆麻将桌子,又吩咐去打电话,请几个素日交好的牌友过来。
不料听差奉命去打电话,不一会,回来说,「林太太上街去了,还未回来。孙太太宅里的管家说,孙太太回娘家去了,后日才回来。万家小姐倒是在家,可是说她母亲今天受了风寒,要在床前尽孝。」
宣代云说,「这倒奇怪,一个不能来也就算了,三个都不能来,倒像约好了似的。」
叫给另外两个熟人打电话,也是各有各的事做,不得来。
宣代云笑道,「别从外头叫人了,我们宅里这么些人,总能凑够四个角。」
便叫人把几个有点资历的,有资格陪主人打牌的听差,叫过来凑牌搭子。
有两个很快来了,只不见宣代云平日挺看重的年容,问来的那两个,都说不知道。
宣代云牌瘾上来,手痒得厉害,也懒得理会这许多,叫着张妈说,「还缺一个,你上阵吧。」
张妈笑道,「哎呀,我的牌,可很糟糕,要输钱的。」
宣代云说,「和你们打,我还能占便宜吗?放心,总不叫你们吃亏。」
一些有钱人家的规矩,仆从和主人搭牌,向来是有进无出的,赢的收进来,输了倒不用给钱。
这也是常理,当仆从的人,哪里有和主人比拼财力的能力,只是一个凑趣罢了。
所以张妈和两个听差听了宣代云的口气,知道这牌是没有风险的,都高高兴兴地坐下,捡着主人喜欢的牌出。
三人齐心合力,给宣代云凑牌,不到一个钟头的功夫,就让宣代云胡了十来把,小赢那也罢了,牌来得巧时,竟让宣代云胡了一盘清一色,一盘大三元,乐得宣代云直笑。
张妈笑道,「小姐高兴归高兴,可不要笑太厉害了,小心把肚子里的小人儿给吓一跳。」
宣代云正笑着,忽然唉呦一声。
张妈脸色一变,忙在牌桌上把头探过来问,「怎么样了?要发动了吗?」
手里拿着牌,也忘记砌了。
宣代云说,「这小东西,踢了我一脚,好大的力。他知道我赢了大三元,也为我高兴呢。」
大家又都笑起来,继续玩起来。
因为前头是宣代云赢了,这一盘,还是宣代云坐着庄家的位置,她摸了牌,一路砌起来,定睛一看,又是唉呦一声。
坐在她对面的听差徐金笑道,「不用问,我猜是太太拿了一手好牌,小主人在他母亲的肚子里,为太太叫好呢。」
宣代云说,「你们瞧瞧。」
说着,把牌一摊。
大家都伸脖子去看,竟是整整齐齐的一副十三幺。
徐金说,「哎呀!这是天胡了。太太今天的手气,可真是旺到极点。」
张妈也说,「这很好呀。我们输这一盘,筹码可就一个不剩了。」
宣代云却露出一丝疑虑来,说,「你们说,这是不是太邪门了?刚才的清一色,大三元,那也罢了。现在来个难逢的十三幺,还是天胡。古人说,月满则亏,水满则盈。这么旺的手气,我总觉得有些不妥。不会是应着什么意外吧?」
张妈立即说,「哎!哎!小姐,你怎么忽然说起了昏话,快吐一口唾沫,把话重说过。打牌赢了是喜事,应着小人儿发动的喜讯呢。也不怪得你,有身子的人都这样,心里头阴阴晴晴的,喜欢乱想。」
两个听差都附和着张妈说,「是呀是呀,这是喜讯,我们要先恭喜太太。等太太生下了小少爷,我们就等着讨赏钱了。」
几个人一说,又把宣代云说得快活起来。
宣代云笑道,「就你们嘴巴子巧,打牌罢。今儿我要是再赢一个大四喜,我赏你们一些好东西。」
大家都说谢赏,又兴兴头头打起牌来。
打牌的事,总没有从头到尾,一帆风顺的。
宣代云吃了一个天胡,手风翻了一个转,连丢几张牌,竟是下家都需要的,幸好她是主人,听差不敢吃她的牌,张妈更不愿吃她的牌,只是凑合着打,不料,如此的几方共同努力,竟也没能让宣代云胡上牌,倒一口气,打了三四盘流局。
大家都感到诧异,不禁心里琢磨,这真是蹊跷了。
难道刚才主人家说的话,有什么预兆不成?
正在纳闷,院子外头,忽然嚷嚷起来。
一人在说,「你凶什么?偷东西还有道理了?」
另一人说,「你才是贼,这是我捡的!」
头里那个人说,「我管你是贼还是偷儿,见着太太,看你怎么说。」
另一人尖着嗓子嚷道,「怎么着!怎么着!年容,你吃了豹子胆,敢对我动手!」
「就打你个狗日的!」
宣代云遇了几盘流局,心里早就不痛快,听见外面吵得不像话,顿时来了气,竖着眉毛说,「这家里到底还有没有规矩?」
叫张妈扶了她,走到院门朝外看。
这一看,更是生气。年容和年贵互相拽着对方的衣袖,打成了一团。
另有两三个听差在旁边站着,居然没有劝,只是袖着手看热闹,嘴里笑着说,「吵吵嘴就算了,打架没意思,让太太知道,要挨一顿好骂。」
猛一回头,看见张妈扶着宣代云,站在院门。旁观的人都吓了一跳,把脖子一缩,正想跑。
宣代云喝道,「都给我站住!你们瞎了眼吗?他们打架,你们手是断的?」
几个听差这才过去,把打架的两人分开。
年容和年贵的怨恨,并非一二日的事,平日吵嘴就不知道吵了多少次,今天撕破脸,动了手,那更无可商量了,厮打得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衣服都裂了口子。
两人被硬驾着分开,犹斗鸡一样瞪着,对骂不休。
年贵说,「年容!你等着!这事没完,等老爷回来,我看你怎么死!」
年容呸道,「你个没廉耻的贼!少拿老爷压我!你这王八岛,我早看不惯了,老爷在外头养女人,你也跟着学,在外头养个臭婊子!现在养婊子不够钱了,就在宅子里偷东西!」
年贵跳脚对骂,「年容!你血口喷人!他奶奶的,你又是什么好东西?你说!太太叫你中秋采买的东西,你往自己兜里揣了多少?你和兴和绸缎庄的账房眉来眼去,占年家的便宜,打量别人不知道吗?上个月,自家汽车被老爷使了,太太要出门,叫你到汽车行里租一辆汽车。你叫陈家的司机李四苗把陈家的汽车偷偷开出来,载了太太一趟,租车的钱,你和李四苗一人一半。你说!有没有这回事?」
两人越骂越响,把对头许多牛黄狗宝,通通掏出来,顿时臭不可闻。
宣代云气得浑身发抖,一手扶着张妈,一手撑着大肚子,颤巍巍地大骂,「闭嘴!你们两个东西,还算是这里的老人,连脸面都踩到鞋底了!来人,把他们两个绑起来,押到我院子里跪着,头上淋一桶水,在太阳底下晒晒。我看你们还昏不昏头?!」
旁边的人看太太发威,不敢违抗,赶紧都做了。
年容仗着宣代云素日看重他,还跑到宣代云面前喊冤,「太太,不是我的错,年贵他是个贼……」
话没说完,就啪地一声,挨了宣代云好大一耳光。
宣代云骂道,「他是个贼,你是什么?一窝子鸡鸣狗盗,叫人看着恶心!你们都是死人,还干站着,是想和他们一样?」
其他的听差,唯恐自己吃了挂落,一拥而上,把年贵和年容都用麻绳捆住,押着他们,到院子的阶梯前按倒,又照宣代云的吩咐去打了井水。
两人浑身被淋个透湿,像两只湿了毛的鹌鹑,跪着晒太阳。
张妈把宣代云扶回房里。
宣代云仍是气个半死,咬牙说,「这些个听差,没一个是好东西。主人稍给点好脸色,就骑到主人头上,作威作福起来,气势比主人还大。」
张妈忙着给她揉心口,劝着说,「好小姐,你省点力气。不过是两个下人,实在生气,辞退了也罢。何苦生这么大的气?倒把自己身体气坏了。」
这时,外头忽然有人高声问,「太太在哪里?」
声音像很焦急似的,又似窝着火气。
大家一时都听清楚了,是年亮富的声音。
张妈走到门边,把帘子掀起来说,「姑爷,小姐在这里呢。」
这屋子,就是宣代云刚才打牌的屋子,现在虽然不打牌了,牌桌子没来得及收拾,还在正中央摆着。
年亮富进了屋,一眼就瞅到牌桌子,麻将子和各种颜色的筹码,乱七八糟地抛了满桌,顿时更不舒服,跺着脚说,「打牌?这个时候,还打的什么牌?」
宣代云心里也正不痛快,尖着声音说,「这是干什么?这日子别过了,下头的人吵,你回来,又和我吵!」
年亮富拿眼睛往旁边一瞥。
张妈估量姑爷是有要紧事对小姐说,忙支吾道,「我去做饭。」赶紧走到外头去了。
年亮富走到宣代云跟前,搓着手,很着急地说,「我处长的差事,做不成了。」
宣代云大吃一惊,连和丈夫生气都忘了,忙问,「你听准消息了?这怎么可能?」
年亮富唉声叹气地说,「我前几天就听见一点风声了,我也觉着,这是完全没影子的事,不想惊着你,就没和你说。不料今天沈次长,把我和其他两个处长叫到他办公室去,说白总长下了命令,海关里头,要做大的整顿,首先整顿的,就是我们这三个地方。沈次长还特意点了稽私处的名,这个意思,可就极严重了。」
宣代云听了,反而放下一点心,说,「你也太大惊小怪了,唬得我好一跳。既然是整顿,你就听上头的命令,好好整顿罢了。怎么处长的差事,就做不成呢?」
年亮富急道,「妇人之见!官场上的事,你是一点也不知道。这次白雪岚,是不肯手下留情了。我求了沈次长的秘书,已经得了准信,撤掉我处长职位的文件,已经放在沈次长办公桌的抽屉里了。早则明日,晚则一个礼拜,必定要发布出来。」
宣代云说,「你也别太着急,再等一等……」
年亮富说,「等不得!再等就完了!沈次长发了话,要追查稽私处这半年来,没收物品的去向,若真的查了仓库,真是要老命的事。」
越说,脸色越发苍白。这个平日很风光的老官僚,竟露出六神无主的模样来。
宣代云对丈夫的公务,一向不过问,难免弄不清轻重,不解地问,「不过是查仓库,你为什么慌张成这样?就算你们处里的仓库,东西不见了,也不能叫你一人背这黑锅。难道说,这里面的事,你牵涉着很大的责任?」
年亮富很沉重地叹息一声。
半晌没说话,把屁股随便挨着一个椅面坐了,把头摇了摇。
宣代云瞧他这模样,心不禁往下沉。
她丈夫自从当了稽私处的处长,不断有银钱拿回家,宣代云是看在眼里的。
如今做官,哪个规规矩矩只赚一份死板的薪金呢?年亮富这样的职位,有一些别的收入,也在情理之中。因此,宣代云对于年亮富的钱的来历,也没有深究。
今日如此这般,宣代云才发觉,自己恐怕是疏忽了。
以年亮富当了多年官僚的手段,如果只是小贪污了一点,何至于此?必定是捅了天大的篓子。
宣代云一颗心,不禁煎熬起来,招手叫年亮富到跟前,抓着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说,「亮富,你老实告诉我,这次的事,有多厉害。不然,我弄不清状况,也不好去关说。你可不要骗我。」
年亮富跑回家里找太太,自然是在太太身上,寄予了最后的希望,如今宣代云这一句话,自然是表示要为丈夫向弟弟求情的了。
年亮富顿时心里一松,脸上露出愧疚不堪的神色,低声说,「你我夫妻,我哪里会隐瞒你。实话说,严重到了极点。查出来那些窟窿,我是没有能力弥补的了。只看上头的意思,要把我怎么发落。留点情面,或者打发到别处,当个小科员,若是不留情面,你肚子里这小孩儿,有没有爸爸看着长大,也不知道了。」
这番话,十分凄切。
宣代云听了,也十分地难过,不由又想,怪不得今日请几位女性朋友过来打牌,都不约而同地推了。
其中,或许有真的出门去了的,但想必也有一二是托词。
这些官太太官小姐的丈夫或父亲,都是年亮富在海关的同僚,焉知不是嗅到风向,提早叫家眷和年宅,划分出界线来,好避嫌疑。
这人情冷暖,也真是太令人叹息。
反而夫妻再吵再闹,大难临头,还是要绑在一块的。
宣代云心里生出无限感慨,看着年亮富的模样,也觉得可怜,于是反而忍住了自己的小性子,柔和地劝道,「事情不至于如此。那位白总长,似乎对怀风很是器重。俗话说,爱屋及乌。白总长,总不能把他得力的下属的姐夫,给断送了性命。我叫怀风过来,把这事和他谈一谈,听听他的口风。」
年亮富点头说,「极是,极是,现在也只能如此。太太,我就指望你了。」
宣代云小小地横他一眼,轻声说,「就只有这种时候,你才知道太太。平日里,一颗心都放在谁身上呢?」
语气之中,不无幽怨。
年亮富立即深深地鞠了一躬,直起身,两手把宣代云一只圆润雪白的手掌,小心翼翼地握着,摇头叹道,「板荡识忠臣,疾风知劲草。天底下的女人再好,也不如结发之妻,能同甘共苦。我现在,是悔不当初,悔不当初。」
宣代云看他眼眶微红,那是十分恳切的了,心中也感动起来,说,「现在什么时候,你来和我演这些动人的戏。不要说别的了,赶紧和怀风联系上,才是要紧。」
事情很重大,这电话是必须亲自打的。
便没有使唤听差,丈夫亲自搀着身怀六甲的妻子到电话间,往白公馆打电话,说要找宣怀风。
不料白公馆那边回复,说宣副官出门去了。
年氏夫妇自然不轻易放弃,又把电话打到戒毒院和海关衙门,两边又都说宣副官养病中,这阵子都没有回来办公。
宣代云只能又打电话到白公馆,留下话来,说自己是宣怀风的姐姐,有十万火急的事找宣怀风商量,要是宣怀风回来,务必赶紧到年家一趟。
白家的听差再三答应,宣代云才挂了电话。
话筒放下,电话间里的气氛,犹是凝重。
夫妻两人都默默地。
宣代云呆坐了片刻,说,「如果说挪了官中的银子,大不了我们倾家荡产,补上去就完了。我看你的着急,并不只是为银钱。到底你还惹了什么?说出来,我好有些预备。」
年亮富叹一口气,说,「我管着稽私处,海关最近稽查得最严厉的,不就是哪些东西。」
宣代云问,「哪些东西?」
年亮富说,「你大概也猜到的,何必要我说出来?」
宣代云虽隐隐约约猜到,但万万不愿相信,听了年亮富的话,原本的一丝侥幸之心,像残烛一般被风吹灭了似的,只觉得手脚寒冷。
宣代云倒抽了一口气,低声问,「是鸦片?还是白面?」
年亮富颓然道,「都有。鸦片少些,白面多些。反正,这麻烦不小。」
宣代云看着年亮富的目光,既是说不出的震惊,又是说不出的失望,这极度的震惊失望中,又忽然想起一件事,声音很轻地问,「这阵子你脸色发白,人也瘦了。你是不是……也抽了?」
年亮富看太太的模样,颇有随时要爆发的迹象,这种要命的时候,如何敢让太太爆发?他还指望着太太在小舅子面前关说呢,忙指天发誓说,「没有!我是要当爸爸的人了,能这样不自爱?我要是抽了,天打雷劈,天诛地灭!不过,我为着找钱,把没收的一些白面,偷偷卖了人,那是有的。一些事上,给这些人打个小掩护,收了一些钱,也是有的。说来说去,不过是银钱上的操守不好,怕就怕有人存心害我,牵扯到白面上面去。如今政府,对这方面十分严厉,为了新戒毒条例立威,已经杀了不少人。太太,你一定要帮帮我。」
他说了一大番话,宣代云只是怔怔坐着。
半晌,宣代云把眼抬起来,在他脸上一停,轻声问,「你不要瞒我。你果然是没抽吗?」
年亮富一点也不迟疑地回答,「绝对没有!一百个没有!太太,你不信我吗?」
宣代云叹气道,「都到这份上了,我不信你,又去信谁?只我要和你先做声明。若是过了这一关,你以后做事,都不能和那东西,沾上一点关系。还有,也不许你和卖那东西的人,再打交道。你答应不答应?」
年亮富点头说,「答应,我答应的。」
又举起手来,庄严地发了一个誓。
宣代云说,「你既然答应了,就要做到。就算不看我,只看我肚子里这个可怜的小孩子罢。」
年亮富说,「那是自然。太太,坐累了吧?我扶你回房里休息。」
宣代云缓缓地摇头,望着那架子上的电话机说,「我再坐一坐,说不定怀风回到公馆,就打电话来呢。没和他联系上,我心里头总是不安定。你要是累了,先回房里吃点东西,歇一歇罢。」
年亮富温柔地说,「我一点也不累,就陪着你。这样干等着,很伤神,我上次拿回来的一支老山参,切几片来,给你泡水喝,好不好?」
宣代云点了点头。
年亮富此刻,是天底下最体贴周到的丈夫,立即说,「那些下人手脚笨,未必妥当。我亲自去给你泡来。太太,你坐着等我一等。」
果然很殷勤地去泡参茶了。
宣代云在电话间里一个人坐着,忽然一阵铃声,倒把她吓了一跳。
她想着大概是宣怀风把电话打过来了,拿起话筒,很着急地问,怀风,是不是你?
话筒里那人说,「姐姐,是我,怀抿。」
宣代云心里像别人泼了一盆冷水,顿时熄了下去,淡淡地说,「哦,是你。有什么事?我正等一个很要紧的电话,你要是没有等不得的事,就明天再打过来吧。」
宣怀抿说,「事情倒没有什么等得等不得的,反正也不是今日的事。我是早就知道了,怕姐姐伤心,不敢告诉姐姐,只是后来想想,二哥做了这样的事,我还帮他瞒着姐姐。以后让姐姐知道了,姐姐岂不连我一起骂吗?」
宣代云原本听着很耐烦,想着快些把电话挂了,不要耽误了怀风打回电话来。
后来一听宣怀抿的话里,牵涉到怀风,又言辞闪烁,不由生出怀疑来。
宣代云声音一沉,对着话筒说,「三弟,你有话就说。我现在,没功夫听你绕弯子。」
宣怀抿说,「那好,直说了罢。二哥和海关的白雪岚,是分桃断袖的感情。」
宣代云顿时一阵沉默,后来说,「你胡说。」
宣怀抿冷笑道,「我吃饱了撑着,捏造一个故事来哄人吗?二哥和白雪岚在公馆,就睡在一张床上,只是白雪岚花钱堵了下人们的嘴,不许外传罢了。如果没那龌蹉事,公馆又不是没地方,两个大男人,干嘛睡一块?我就说白雪岚对二哥太看重了些,原来不是为着他做了副官,倒是为了二哥的人,长得着实漂亮。」
宣代云拿着话筒的手,都已经颤抖了,气道,「三弟,你给我闭嘴!你再这样污蔑你哥哥,从今以后,你就不要叫我做姐姐!我也没有你这个弟弟!」
宣怀抿笑道,「大姐,你不公道。二哥做了丢人现眼的事,你不骂他。我和你说实话,你反而骂我。」
宣代云说,「怀风的为人,我比谁都清楚,他必不会如此。你说的那些话,也只有你自己相信罢了。」
宣怀抿说,「这些话不但我说,别人也在说,都传到舒燕阁那些婊子的嘴里去了,那些婊子对着恩客,把二哥的事,当笑话来助兴呢。若不是真的,哪里来这些言语?」
宣代云虽没有说话,但是,宣怀抿听着话筒里,一阵阵喘气声,知道她已经气地不轻。
便又抓着机会说,「二哥每次病了住院,白雪岚都把他看得紧紧的,这是一个上司,对待下属的态度吗?就算是看重下属,天底下也没有不许下属的家人去探病的道理。那是白雪岚在病房里对二哥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怕被人发现。姐姐,你想一想,自从二哥进了白公馆……」
话未说完,话筒里一声怒喝,「别说了!」
电话便被挂断了。
宣代云挂了电话,重重坐回椅里,三五分钟,竟不知身在何处。
渐渐回过神来,觉得牙关生疼,原来刚才一直紧紧咬着牙,不曾松过劲。
又觉得脸上痒痒的,伸手一摸,竟是流了满脸的眼泪,连衣襟也打湿了。
宣代云便对自己很生气,心想,宣怀抿的为人,是最不可信的,何况怀风那样乖的孩子,万万做不出这种背叛祖宗的事来。既然是绝不可能的事,怎么自己就哭了。
这实在很不对。
只是她在心里,虽再三地说着不可能,然而脑海中,又浮出白雪岚护卫他弟弟的一幕来,一个上司,把下属看顾得那么严密,又是什么道理?
然而宣代云还是坚决不肯相信,她的亲弟弟,那样丰神俊朗的优秀男子,要何等的女子不可得,怎么会走这条千人指,万人骂的歪路?
怎么会这样作践自己?她正怔坐着,外间有了动静。
年亮富在外头就讨好地奉承起来了,「太太!参茶来了,要趁热喝,药效才不会失。」
一边捧着热腾腾的参茶,一边进到电话间,看见宣代云的脸,倒是一怔,奇怪地问,「太太,你这是哭了?眼睛这样肿。」
忽然脸色一变,惊骇起来,试探着问,「是不是怀风打了电话过来?他怎么说?总不能见死不救。」
宣代云把腋下的手绢抽出来,抹了满脸的泪水,掩饰着说,「怀风没打电话过来。我只是坐着想事情,越想越伤心,不知不觉就哭了。」
年亮富说,「你现在这身子,怎么可以悲伤痛哭?对孩子也不好。快喝一口罢,补一补气。」
宣代云别过头说,「我什么也喝不下。」
年亮富叹气道,「唉,孕妇的脾气,亏我这样赶过去,亲自切的参片,亲自拿山泉水烧的好开水……好,好,不喝就不喝。我坐这里陪你。」
宣代云说,「这电话间里闷,叫人喘不过气来。我不要坐这里。」
年亮富屁股才挨坐垫,就听见这一句,赶紧又站了起来,体贴地说,「既这样,我扶你回屋里,好不好?如今你的话,就是圣旨了。」
便把宣代云小心翼翼地扶了,往两人住的小院那头走。
到了院门,年贵和年容还直挺挺跪着,这两人被淋了一身,已在太阳下晒了个半干,遭了一点罪,斗鸡性子也没那么激烈了,都后悔不迭,不该一时火烧了脑子,在太太面前失分寸,落到被别的听差看笑话的下场。
这一跪,也不知道要跪到什么时候。
两人现在老实多了,见到年亮富扶着宣代云晃晃悠悠地从身边走过,不敢起来,也不敢擅自做声,只是眼巴巴地看着。
年亮富刚才回来时,就看见他们跪着了,只是当时心里焦急,不曾去管。
现在太太表示了要找小舅子求情,照年亮富来看,事情大有指望,毕竟白总长对他小舅子的意思,他早就看出了七八分。
当姐姐的声泪俱下,求得小舅子心软,小舅子再对总长撒了娇,还有什么不可解决的?
想到这,年亮富的心情也轻松了两分,便关注起那两个跪着的听差来。
他把宣代云扶回屋里,让她坐了,又拿软垫给她垫着背,就问,「年贵年容两个,哪里得罪了太太,让太太罚他们跪在外头?」
宣代云正为弟弟的事心烦意乱,不知如何排解,有丈夫陪着说说话,倒是可以避免自己胡思乱想,便回答说,「他们两个,仗着自己在这里做事,有一些年头了,越来越不像话。我知道他们平日总吵嘴的,今天更不堪,居然当着我的面,打起来了。你说,气不气人?」
年亮富于此最需要太太为自己解决难题的时刻,当然是百分之一百的,支持太太,顿时气愤地说,「这些不要脸的东西,实在太过分了!我非教训他们一顿不可!」
便走到门外,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骂,「狼心狗肺的东西,太太这个身子,还要受你们的气,她若是有个好歹,你们吃饭家伙就都别要了!给我滚进来!」
年容和年贵不敢迟疑,赶紧连滚带爬的进了屋,向坐在椅上的宣代云小心赔罪,仍不敢起来。
年亮富在宣代云身边,大马金刀地坐了,瞪着眼问,「你们今天,为什么打架?」
年荣说,「年贵偷了东西,被我抓到了。他不认,反骂我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年贵立即嚷起来,「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偷的?你冤枉人!」
年亮富拍着桌子说,「别吵!都安静!一个说完了,另一个再说。」
年贵是他的心腹,年亮富在外头包养女人,许多不方便年亮富出面的事,都是年贵帮忙做的。所以年亮富本来,是想让年贵先说的。
不料宣代云恰好此时开口,轻轻说了一句,「年容,你先说。」
年亮富便转了态度,坚定地说,「年容,你别怕,有什么就说什么。老爷太太一定公道处置。」
年贵望向年亮富的眼神,越发的可怜委屈了。
年容仿佛受到鼓励似的,不屑地瞥了年贵一眼,说,「我今天从年贵房外经过,刚好窗户开着,瞧见他在里面把玩什么东西。本来我也没理他,偏偏那么巧,屋子里太阳照进去,他手上玩的东西,映出一道光来,在我眼睛里一刺。所以,我就留意了……」
年亮富皱眉道,「问你们为什么打架,你前面唠叨这些干什么?又不是说故事,简单些说。」
年容回答一声是,接着说,「我一看,看见他手里玩的是一个金表。我就想,有一回舅少爷打电话来,还是我接的,他就说他掉了一个金表,还要我留意呢。年贵哪里买得起金表,一定是偷了舅少爷的……」
年贵在一旁,又不甘心地叫起来,「我没有偷!那是捡的!因为不知道是谁的,也不知道还给谁去。老爷,你是最知道我的,你要为我做主啊老爷!」
年亮富沉着脸说,「还没有说完,你嚷嚷什么?再这样,我也懒得问了,直接把你们两个,都送到警察厅去。」
送到警察厅,不管有罪无罪,都要脱一层皮的。
这话一出,年贵顿时就不说话了,只是恨恨地盯着年容。
宣代云问,「那个金表在哪里?」
年容指着年贵说,「就在他身上,我亲眼看见他揣到口袋里去的。我们刚刚跪在院门口,我就一直盯着他,要不盯着,说不定他就偷偷把贼赃给丢哪个角落了,好消灭罪证。因为我盯着他,他不敢丢。」
年亮富看着年贵,干巴巴地说,「拿出来。」
年贵哆嗦了一下,把手伸进口袋里,果然掏了一个金光灿烂的手表出来。
年亮富刚接过来,宣代云说,「给我看看。」
他就赶紧双手捧着,把金表送到了太太面前。
宣代云对于一个金表,平日是不放在心上的,可听说这可能是宣怀风丢的那个金表,不由就留意起来。
把金表拿在手上,仔细地看,那嵌的碎钻,精致的做工,一看可知,是极昂贵高级的洋货。
她也没有打算,要从一只金表上,找到让自己心烦意乱的真相,只是无所寄托般的,下意识地把那金表,翻来覆去地看。
看了一会,就把金表搁在桌子上,饮了一口半温的参茶。
她忽然觉得哪里恍惚不对,把杯子放了,又拿起了金表,对年亮富说,「你过来,帮我瞧一瞧,这表的背面,是不是刻得什么?」
年亮富赶紧过来,弯着腰,眯起眼睛,使劲看了半日,笑道,「太太,我这眼睛,和你半斤八两呢。我看呢,是几个字,就是太小了,瞧不清楚。」
宣代云的视力,天生就不大好的,就说,「劳驾你,到里头梳妆柜右边的匣子里,把我的眼镜拿过来。」
年亮富取了来,宣代云戴上眼镜,对着表上的字再看,总算是看得清了。
这一看清,便是脊背上,刷地一层冷汗。
顿时做不得声。
年亮富还在眯着眼睛,把脖子伸着问,「太太,看清楚了吗?我瞧来瞧去,只瞧见一个,像是个白字。太太,你怎么不说话?」
半晌,宣代云抬起头,竟有些失魂落魄似的,视线也有些直了,嘶哑着声音说,「你们都出去。我累了,要静一静。」
年亮富就对年贵和年容一挥手,「太太发了慈悲,今天就饶了你们,出去罢。」
今天的局势,其实是对年贵不利的,年亮富这样顺手推舟,当然便宜了年贵。
年容就有点不甘心,小声说,「偷了东西,就这样算数,以后还有人偷,那怎么办?」
年亮富眼睛向他一厉,说,「你一个听差,要插手主人的事吗?」
年容便不敢说什么了,只能和年贵一起向太太鞠躬,退出房外。
年亮富搓着手,到宣代云跟前笑着问,「太太,我这件事,办得不差吧?」
宣代云却问,「你怎么还在这里?」
年亮富一愕,笑着问,「我也要出去吗?」
宣代云说,「出去。」这两个字,隐隐有斩钉截铁的意思。
年亮富完全摸不着头脑,正琢磨着自己到底哪里行事不对,得罪了太太。
宣代云已忍无可忍地发作起来,拿手拍着桌子,一下比一下重,疯了似的吼起来,「出去!出去!出去!谁都不许在我跟前!出去!」
年亮富被吓得不轻,摆着两手说,好好好,我出去,我这就出去。
逃命似的走了。
宣怀风从白云飞的店里回到白公馆,才一下车,听差就从大门里出来,向他报告说,「宣副官,年宅打了电话过来,着急得很,说如果您回来,请务必立即到年宅一趟。催得很急呢。」
大家都很愕然。
宋壬问那听差,「有说什么事吗?」
听差说,「没有,就是说很急,再三叮嘱了,要宣副官尽快过去,不要耽搁。」
孙副官忽然一笑,说,「我有八九分猜到,年太太的喜事,恐怕是发动了。」
这样一说,宣怀风也觉得很有道理,兴奋地说,「和我想的一样呢。我就想,不知是小外甥,还是小外甥女。不行,我这就快点赶过去才是。」
宋壬说,宣副官,你赶过去做什么?女人下崽子,是忌讳男人在的。你就算过去了,也只能在外头,陪着你姐夫盲头苍蝇似的乱转,那感觉,才叫挠心。
孙副官笑道,「老宋当过爹的人,这话说得实诚。当初嫂子大喜的时候,想必你也在外头乱转,挠心挠个十足,是不是?」
宋壬也不否认,痛快点头说,「那是,真难受死我了。还不如让人割一刀痛快。」
大家听得有趣,都哈哈大笑起来。
宣怀风着实牵挂他姐姐,笑着说,「哪怕过去挠心也好,就算隔着墙,我这也算尽一份心了。孙副官,你忙你的,我带着宋壬到年宅去。」
说完,便又坐回汽车上,叫司机开去年宅。
宋壬虽是个大老粗,但也有他细腻之处,他想着,年家太太生孩子,自己这样的外人,总不好意思挤在她丈夫和弟弟中间,所以到了年宅,他就领着几个护兵,在门房那里坐了,只等着宣怀风出来。
宣怀风急冲冲地进去,远远看见年亮富在小院门口来来回回地踱步,便叫着问,「姐夫,姐姐怎样了?孩子出生了吗?」
年亮富见到宣怀风,只如得了珍宝一般,赶紧地迎上来,却又奇怪地问,「什么生了?你姐姐还未发动。你是哪里得的消息?」
宣怀风说,「听差说这边打电话找我,很紧急的样子,我自然以为是发动了。既没有发动,找我有什么事?」
年亮富张嘴欲说,又猛地止住了。
心想,这个小舅子,向来有些不合常理的。自己要是贸然开口,被这二愣子直接拒绝了,到时候再让太太斡旋,恐怕又增加了一番变数。如此,倒是让太太先开口的好。
年亮富想定了主意,就叹了一口气,摇头说,「你姐姐这两天,脾气很不寻常呢,我想大概是快要生了,孕妇总有些状况。我今天也尽力地哄着她高兴,也不知为什么,她忽然流了一脸眼泪,我问她,她又忽然生了大气,把我赶了出来。所以,我是想求一求你,去宽慰她一下。不管什么事,总是先顾着身体才好。」
宣怀风点头说,「好,我这就去看看她。」
年亮富看着他走进小院,还是不大放心,小跑着追过去,拉住他再三叮嘱,「怀风,她这个时候,是受不得委屈,生不得气的,更不能伤心。如今不同往常,你凡事都顺着她一点。要顺着她,别让她生气,切记,切记。」
宣怀风说,「姐夫,你放心。」
便独自走过院子,上了台阶,掀开帘子,进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