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展露昭果然不曾再在三楼现过身影。
白雪岚虽然折损了一个报仇雪恨的机会,不知心里如何,明面上却不大在乎,只吩咐孙副官继续留意广东军的动向,自己则腻在宣怀风病房里,拿着服务病人的借口,做小伏低地伺候,倒把宣怀风弄得很不好意思。
不过,喝着姜御医方子上的药,宣怀风的身体,是一天天好起来了。
过了一个礼拜,宣怀风就说要出院。
白雪岚表示赞同,说,「我们拿着药方,也就是抓药熬药的事。还是回公馆去,房子比医院舒服,要起什么来都方便,而且安全上也可以保证。」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他没有说出来。
展露昭就在他们楼上,白雪岚想到那满肚子野心的家伙就在头顶上走来走去,和他的心肝宝贝只隔了一层地板,心里就十分不痛快。
出院的事就此敲定,隔了一日,白雪岚和德国医院打了招呼,给了一笔大大的费用,带着宣怀风回家。
林肯汽车到了公馆门口,依然是管家领着听差们,乌压压地站在大门左右,表示欢迎。公馆里的这些仆役们,被白雪岚恩威并施的调教过,都是很精明干练的,深知总长的脾气,知道宣副官出院,早早就把房间打扫得一尘不染,一色物件准备齐全,吃食也精心打点好。
宣怀风回到公馆,自然处处自在。
这次住院,其实从天数上看,并不很长,只是病情大起大落,几次在鬼门关前打转,让人很生感概。
宣怀风到了往常睡觉的屋子里,碰碰这个,摸摸那个,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仿佛住在这里,是上辈子的事似的。
到了屏风后,握着大木柜门把手一拉,露出里面林林总总的对象来,几件衣服下面覆着什么,露出一点金属的亮色。
宣怀风把衣服拂开,那发亮的原来是个铝箱子,正中画了一个红十字。
就是当日为白雪岚包扎伤口所用的急救箱了。
宣怀风摸着光滑的铝面,不觉有些欣慰,又有些感叹,心里想,白雪岚这人,果然是了不得,在一起才多久,不是我中枪,就是他中枪,倒比电影还跌宕。
还有这亲手包扎伤口的缘分。
可见彼此的关系,是有血那么浓了。
正在呆想,白雪岚从屏风后头探进头,问,「躲在里面干什么?新娘子害羞不敢见人吗?」
目光往宣怀风手里一扫,又笑着说,「这急救箱还放这里吗?现在用不着,搁到隔壁屋去吧,不然占住这柜子,放不下衣服。」
宣怀风说,「柜子很大,哪有这么多衣服。」
白雪岚说,「这两天有许多新衣服到呢。文月斋的师傅手艺好,就是手脚太慢,一个礼拜前我就吩咐去办了,结果今天也送不过来。说给你做的那几套西装很讲究,要多两天的做工。另外还有一些长衫和夹袄。」
宣怀风说,「我的衣服已经太多了,你怎么又花许多钱去买?」
白雪岚笑道,「嘿,你这个当副官的,倒管起总长花钱来了?你那些衣服,许多是热天的,再过一两个月就天凉了,还能穿薄衫?冻病了你,心疼的是我。我还是多花两个钱,买个安心罢。」
宣怀风知道白雪岚爱为他靡费的习惯,一时是劝不了的,便微笑了一下,领了白雪岚的好意。
宣怀风把急救箱放到一边,对着白雪岚举起一根手指头,勾了勾,说,「你过来。」
白雪岚就从屏风后走过来,问,「找我有什么好事?」
宣怀风问,「你的伤口怎么样了?」
一边问,一边就主动伸过手,把白雪岚的西装外套扣子解了,又解了衬衣下面两三颗纽扣,掀开布料看。
戒毒院开张那天,白雪岚打了展露昭的黑枪,却自己也挨了一枪,因为不能暴露,伤口是宣怀风私下给他清理包扎的。
后来白面掺药事发,宣怀风在戒毒院忙了一个通宵,晕倒入院,白雪岚没日没夜地着急,又想着,如果宣怀风没了,自己索性也一了百了。
他这样想,自然不肯花心思照顾自己的伤口,虽依仗着体质过人,终究没出大事,但疏于照顾,伤口难免长得不好。
宣怀风把他衬衣掀开,瞧见腰上一个狰狞的伤疤,沉默下来。
白雪岚看他不说话,有些不安,故意笑着问,「怎么?你看我不漂亮了,嫌弃我吗?」
宣怀风还是沉默。
白雪岚越发有些担心起来,说了好几句逗他,不见他脸上一丝笑容。
后来,宣怀风才用很正经的神色说,「实话说,我对你这样霸道的行径,真是厌恶透了。」
白雪岚问,「我又怎么霸道了?」
宣怀风说,「你对我,是实行严格的监视,吃饭穿衣都不放松,我咳嗽一声,你都要发一通脾气,闹得天翻地覆。至于理由,像你常说的,是看不得我受一点的伤害。然若你本人呢?不管多危险的事,也不必和谁商量,只管凭着冲动,就不顾后果的去做了。展露昭这一枪,幸亏是打在不要紧的地方,如果打在了要紧的地方,那又怎么样?」
白雪岚便默默地垂头。
宣怀风只当他听了自己的劝谏,偷眼一看,他借着低头的掩饰,竟微掀着唇角笑呢,宣怀风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把白雪岚的衬衣衣摆一甩,说,「我知道,你是谁的话都听不见去的。」
白雪岚看他要转身出去,忙从后面抱了他的腰,拦着他说,「别生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个人,在老家时,连父亲都不太管教我呢。我自然听你的管教,只是,总要给我一点时日来适应。」
宣怀风还要说什么,却听见管家在屋外说,「总长,有客人来拜访宣副官。」
两人只能停了说话,走到外头去。
白雪岚问,「哪里的客人?」
对不起大家,我来晚了,一言难尽。
今天贴一万字,算三天的分量。就是补过去两天,再加上今天的。
让大家久等了,对不起……
白雪岚问,「哪里的客人?」
管家笑道,「说不完,一大堆呢,都是来贺宣副官病愈的,把小花厅都挤满了。」
他们便往小花厅去。
进门一看,满满的一屋子,首先中央的圆桌子周围就坐满了人,都是几个老朋友,黄万山也在其中,正歪过头和旁边的谢才复说话。
他妹妹黄玉珊却站在窗边,和承平拿着一本小册子,边看边嘀嘀咕咕。
新生小学的女校长戴芸也和她哥哥一道来了,他们比其它人拘谨些,捧着听差们奉上的热茶静静喝着,含笑听着大家说话。
这也就罢了,居然还有一个金发碧眼的大个儿,在一群中国人中,鹤立鸡群一般,格外显眼。正是戒毒院里主持医疗工作的英国医生奥德里奇.布朗。
原来这些人在宣怀风住院的时候,都曾经去探望,却被白雪岚通通打发走了,没一个能见上宣怀风的面。如今得到宣怀风出院的消息,也不知是有人发起的,还是不期而遇,竟同时过来了,热闹得不得了。
宣怀风又惊又喜,笑着说,「难得,来得这么齐全。」
众人见主人家到了,都站起来,拱手说,「恭喜,恭喜,脸色看着很好,病想必已经十分痊愈了。」
黄万山说,「你这一生病,急都把我们急死了。眼下你出了院,朋友们特意赶过来,要给你贺一贺。」
宣怀风说,「这可不敢当。住了几天医院,让大家担心,我心里过不去。」
承平哈地笑道,「怀风,你可上了万山的当了。他就是哄你说这句过不去呢,他好逮住话头,趁你一顿好酒席。」
宣怀风说,「这有什么,难得过来,一顿饭我是必须做东道的。」
黄万山朝承平笑道,「如何?你出卖了我,也捣毁不了我得一顿好吃的吧?倒要看看等一下酒菜端上桌,你能忍住不和我同流合污?」
黄玉珊看她哥哥和承平斗嘴,很觉有趣,抿着嘴笑个不停。
布朗医生也过来,先和白雪岚握了握手,对宣怀风用他富有外国特色的中文说,「抱歉,你生病,我没有,帮上忙。」
他知道宣怀风得了肺炎,也曾联系过几个有交情的英国医生来为宣怀风诊断,白雪岚对此倒没拒绝,让他们为宣怀风会诊了一次,不过面对严重的肺炎加上姜御医毒药的重症,洋大夫们也一筹莫展,最终铩羽而归。
布朗医生话里的没有帮上忙,就是指的这个。
宣怀风说,」哪里,布朗医生的诚挚友情,我铭记在心。其实我个人的健康,无足轻重,最要紧的是戒毒院,多亏有布朗医生在。」
提起这个,布朗医生脸上露出专业研究者那种兴奋的笑容,说,「是的,戒毒院的工作很重要。我们最近,有发展,研究很有成效。」
宣怀风大感兴趣,正要询问,费风不知从哪钻了过来,叫了一声,「宣副官。」
宣怀风说,「哎呀,为了我,今天大家都过来了。可戒毒院里怎么办?」
费风崇拜西方文化,最不耐烦这种道贺的俗事,直截了当地说,「我可不是过来贺你出院的。自从你病了,戒毒院几乎乱了大套,缺三少四,那些政府批文的手续就更不用说了。好了,不说闲话,这里有几张单子,请你签个字,院里等着用呢。」
说完,从大口袋里掏出一迭纸来,大概是他一直揣在身上,揉得皱巴巴的。
然后,又把他常插在上衣口袋的那支美国钢笔拿来,取下笔盖,递给宣怀风。
白雪岚知道今天宣怀风是主角,进了小花厅后很心甘情愿地当陪衬,只和人握握手,并不多说话。他瞧见宣怀风今天才出院,就有人用公务劳动他,心里挺不高兴。
正要开口,想到宣怀风遇上公务就什么都不顾的热忱,自己说话也是不管用的,反而到时候被宣怀风抗议。
刚才在房间里,宣怀风已经不高兴了,何苦这个时候给自己找不是?
因此白雪岚就忍住了没吭声,只暗中拿眼睛把不识趣的费风扫了两眼。
反而承平是在戒毒院里做事的,和医生们也熟,就说,「费医生,怀风的病刚刚才好,你也让他松泛两天。」
费风说,「宣副官松泛不要紧,院里的病人瘾头上来,哭着喊着用脑袋撞墙,你也让他们松泛吗?」
宣怀风说,「不要紧。我住了一阵医院,把戒毒院的工作都丢一边了,是要赶紧补回来。」
因嫌小花厅里太吵,便对白雪岚说,「劳驾,帮我招待一下,我片刻就回来。」
拿着那迭单子和钢笔,拉着费风出了花厅,穿过雕花隔扇门,到了院子里那株盘枝松树下,小花厅那边的谈笑声已经听不见了。
宣怀风对费风笑道,「这里够安静。」
便和费风在树下的石椅上坐了,翻着单子,一页一页的看。
偶尔问两句,单子上面每一项药品的名称和数量,费风都答得很有条理,有的宣怀风没问,费风大概怕宣怀风闹不明白,还主动指出来给他看。
宣怀风通通核对过,拿着钢笔,一张张都端正地签了名,交给费风说,「这些你再拿去办公室盖个章,就可以叫人送海关总署了。孙副官知道我们办事的章程,会尽快处置的。」
费风接了那些单子,脸上才有了一丝笑容,点头说,「好,我这就回戒毒院去盖章。」
宣怀风说,「这阵子我不在,戒毒院里有什么状况?」
费风说,「刚才不是说了,乱了大套,药材不够,公文不通。除了这些,其它能做的事,大家都在尽量做。布朗医生和我主要是研究新的戒毒法。是了,戒毒院有三个病人,我查了医院的资料,找不到他们家里人,家里住的地方也和医院文件里登记的不符。听说她们入院,是宣副官你亲自安排的。」
宣怀风蹙眉,似乎没印象,问,「哪三个病人?」
费风说,「一个叫莫华,一个叫赵芙,一个叫赵蓉。你想一想,是不是你经手的?」
宣怀风就想起来了,这不是姐夫求自己安排的吗?
宣怀风说,」是了,这是一家子。一个母亲领着两个女儿,都抽了白面,我一个亲戚见她们可怜,央我帮一帮,我就把她们安排入院了。怎么,她们不配合吗?」
费风说,「配合倒是配合的,只是她们的毒瘾,和常人的不一样。」
宣怀风问,「怎么个不一样?」
费风说,「她们抽的白面,不是街上买到的货色,毒性比普通白面重很多。可以这样说,如果他们毒瘾发作,就算买了白面来给她们抽,也是不顶用的。我很怀疑,她们抽的是一种特殊的白面。」
宣怀风皱眉道,「这有点玄乎,我听得不是太明白。」
费风说,「既然你说玄乎,那我就用一个玄乎的比喻。现在报纸上不常有仙侠小说吗?譬如你中了一个坏人下的毒药,为了活命,每年都要吃这坏人给你配的专门的解药,其它人配的解药,是不管用的。」
宣怀风惊讶地问,「真有这种邪门的东西?」
费风说,「根据我和布朗医生对这三个戒毒病人的观察,确实如此。不过,也没有书上写的那么玄。我们想了许多办法,给她们用中医偏方压制毒性,这几天算是渐渐地显出一点效果了。我是想调查一下,她们原本抽的白面是怎么来的,为什么会有这样奇特的毒性。只是她们自己都说不出个究竟,院里留的数据也是假的,就算想找她们家里人问问,也找不出一个人来。」
宣怀风歉然道,「对不住,这是我的错。据我那位亲戚说,这一家的主人翁,大概在社会上有些地位,不想让人知道他家里的人抽白面,所以用这种秘密的方法,把她们送来戒毒。我是答应了帮她们保守秘密的,所以入院的数据也就没有把关,估计她们怕人知道丢脸,都用了假名字假地址了。以后让我去问一问,再来告诉你。」
费风说,「好,我等你的消息。要是能拿到这种特殊的白面,我们的研究就更有把握了。」
宣怀风点了点头。
费风虽然说话不太漂亮,做事倒很实在,见已经把要签的单子拿到,并不多坐,站起来向宣怀风告辞。
宣怀风也站起来,问,「既然过来了,还是到花厅里坐一坐,喝一口茶水也好。」
费风笑道,「茶有什么好喝的,花厅里那些人,我只和布朗先生聊得来,承平还算勉勉强强。至于那个使笔杆子的黄万山和他的妹妹,我知道,他们背后都叫我外国月亮圆医生呢。」
宣怀风想起费风的言谈,常常流露出外国好而中国差的明显态度,确实很容易惹人误会。
自己头一次和他遇上,何尝不讨厌他身上崇洋媚外的气味呢?
没想到如今,倒是志同道合的伙伴了。
宣怀风不禁一笑,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等相处熟了,他们也就明白你了。」
费风说,「一群无知的中国人,整日把时间花在作揖寒暄上,毫无时间概念,我要他们明白我干什么?别阻碍我做事就成。宣副官,我告辞了。」
宣怀风要送他到大门,费风皱眉说,「又来了,我真不懂这种客套有什么用。你送我几步,难道我就能少走几步吗?」
宣怀风无法,只能目送他走。
看着费风的背影在花墙消失,他才朝着小花厅那头去。
到了小花厅,看见大家仍都在说说笑笑,厅里嗡嗡地乱响,白雪岚正和新生小学的女校长谈着话。
戴芸平日在学校里很朴素,因为今天是要到白公馆,所以特意打扮过一番。
她模样本来就很周正,尖尖脸儿上薄敷胭脂,非常俊秀,穿着一件银红色的缎袍,腰身小得只有一把,和穿着西装,身材高大的白雪岚站在一处,很是娇小妩媚。
宣怀风走进小花厅,不自觉就向白雪岚走去,走了几步,瞧仔细了戴芸和白雪岚谈话时,那充满书香女子般温柔的眼神。
此时小花厅里,客人很多,宣怀风不想让别人看出自己心里的想法来,脚步稍稍一滞,又赶紧脸上带了微笑,继续往白雪岚处走。
到了近处,听见戴芸说,「……加上欧阳小姐热心的募捐,现在经费是不用太作难了。不过我总是忘不了,新生小学最艰难的时候,是总长出手相助。要没有总长,这些孩子如今不知道要流落到哪里去,更不用说识字读书了。」
白雪岚心里明白,出手相助的人,其实是宣怀风,自己不过冒了一个好人的名头罢了,所以对戴芸的感激,只是很平淡地说,「不足挂齿的事,戴校长不要放在心上。」
戴芸嫣然一笑,说,「不知道有没有这个福气,请白总长到我们小学里走走?」
白雪岚说,「这个嘛……」
忽然一偏头,对宣怀风笑着说,「你回来了。还说片刻就回来,一去有小半个锺头。忙完了公务,累不累?」
宣怀风说,「只是签几个字罢了。你们在谈什么,很投契的样子。」
他也是客气的说法,并没有别的意思,白雪岚不在意,戴芸却蓦地脸颊一红,淡淡地把脸转过去,朝着宣怀风微笑着说,「大家都在等宣副官,我一时冒昧,过来和总长聊几句,主要是代我们新生小学,表示一下感谢。」
她不开口也就罢了,这一解释,更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
大概她自己也觉察了,更十分地腼腆起来,左右张望了一下,说,「我哥哥像是在找我,不好意思,先失陪了。」
宣怀风和白雪岚两人肩并肩站着,看她钻到人群里,去找戴民,不由彼此看了一眼。
白雪岚问,「如何?」
宣怀风也是一笑,答他说,「女将军是美丽而不失英气,这一位女校长,可以当得温柔而不失志气的评语了。」
白雪岚呵呵一笑,低声说,「还是没有你好。」
两人说了两句悄悄话,小花厅那边围满了人的地方,忽然发起一阵叫好声,又有人鼓掌,宣怀风走过去问,「什么事这么高兴?不会商量了什么主意,要捉弄我吧?有言在先,可不许欺压刚出院的病人。」
宣怀风对着外人,一向不太说笑。
今天在场的都是熟悉的朋友,他心情很放松,言语也活泼起来。
黄万山说,「怀风,你这就冤枉人了。我们刚才在说,庆祝你病愈出院,总不能只说两句空话,倒要拿出一点真正的经济庆祝来。所以商量了,索性我们也学学那些富人们,凑钱请一台戏,闹一闹,把缠着你的病魔赶远一点。」
宣怀风说,「何必花这钱,不要也罢。」
黄万山说,「不行不行!已经商量好了,我们也好沾点耳福。朋友们都愿意凑钱,又不花你一个子,」
谢才复说,「宣先生,我们是一片好意。这样高兴的事情,你何妨接受。」
他如今在新生小学当英文先生,薪水虽然不高,但吃住不用担忧,女儿又免费可以读书,日子比过去好上许多。这份工作是宣怀风帮忙的,在谢才复心里,就欠了他一个大人情。
所以宣怀风出院,谢才复是真心实意地高兴。
宣怀风看大家很诚心,也不好拒绝,只好由他们兴高采烈地商量,承平说既然要热闹,不如请唱大鼓的。
黄万山表示反对,说,「太俗,我是知道怀风的喜好的,最好莫不过一台《秘议》,又雅致,又缠绵。」
黄玉珊说,「呀,哥哥你真是。我们是祝愿宣副官身体健康呢,你什么不挑,偏要挑《牡丹亭》的一段,这是请人听戏的意思?」
黄万山一想,果然,《牡丹亭》里的杜丽娘,正是病逝的。
黄万山轻轻打了自己嘴巴一下,笑道,「该死该死,我想得太不周到,大家原谅。」
宣怀风笑吟吟地看着朋友们闹,很觉得开心,忽然看见一个婀娜人影在门口一闪。
一把悦耳的女子声音说道,「对不住,我来晚了。本来听到消息就要赶过来,偏偏家父有几句嘱咐,耽搁到这时辰。」
众人朝门口望去,都觉眼前一亮。
欧阳倩穿着一席鹅黄绿海绒面的旗袍,短短的袖子,露出两只红粉的胳膊,手里提着一个小巧玲珑的手袋。
电得卷卷的波浪头发,扎束起来,左边鬓上夹了一个珊瑚玫瑰发夹。
脸上只淡淡施了一点脂粉,嘴角噙笑地缓缓走将来,只觉华丽之中,还带有一分庄重态度,欧阳倩到了宣怀风跟前,伸出手来,和宣怀风矜持地握了一握,笑道,「我来迟了,宣副官不会生我的气吧?」
宣怀风说,「这是哪里话,欧阳小姐说笑了。」
白雪岚本来捧着茶坐在一旁,笑着看宣怀风和黄万山他们聊天的,这时见欧阳倩来了,立即把茶碗放了,站起来,过去和欧阳倩握手,摆出主人家的姿态,礼貌地说,「欧阳小姐,欢迎欢迎。」
两脚不丁不八,恰好站在欧阳倩和宣怀风之间。
欧阳倩说,「白总长,你来得好,我刚好有事要问你。」
白雪岚说,「哦,什么事?」
欧阳倩说,「你还欠我一样东西,什么时候给我呢?」
白雪岚说,「这个奇怪,我倒不记得有这么一回事。我欠了欧阳小姐什么东西?」
欧阳倩很有趣味地笑了笑,像存心让人猜谜似的,先不说谜底,反而把目光转到宣怀风脸上,「宣副官,你也在场的,不会连你也忘了?」
宣怀风想着自己和欧阳倩,其实并不常见面的,既然东西是白雪岚欠的,她有说自己也在场,那么三人一块碰面的机会,就更加的少。
他想了一会,似乎有点印象了,便问欧阳倩,「是不是戒毒院开张时的事?」
欧阳倩笑道,「你果然记得。」
宣怀风还未接口,白雪岚带着询问,又有一点警告的目光,已经定在了他的脸上。
宣怀风便先不和欧阳倩说什么,反而转头对白雪岚说,「你也有记性不好的时候?初九那天,我们几个照了一些照片,你答应了欧阳小姐,洗好后要送她一份的。」
欧阳倩说,「正是呢,我可等了许多天。」
说那个「等」字时,对宣怀风深深望了一眼。
白雪岚笑道,「原来是这个。吓我一跳,以为什么时候欠了商会会长大小姐的巨款呢。这个很好办,照片我明天就叫人送到欧阳府上,还附送一个玻璃照片匣子,作为拖延了时间的赔礼。你看如何?」
欧阳倩一笑,说,「那就多谢了。」
白雪岚是不喜欢宣怀风和欧阳倩多接触的,寒暄两句,随意找个借口,就把宣怀风带开了。倒是黄万山早等着这机会,看欧阳倩没了聊天的伙伴,立即迎上去,和她天南地北地畅谈起来。
白公馆的人受过很好的调教,见到这许多客人在,不须主人吩咐,厨房早早预备下来,看着时间差不多了,管家过来请示,午饭摆在哪里。
白雪岚看宣怀风。
宣怀风说,「人太多,都坐屋子里太气闷了。我看院子那老松树不错,不如就在树荫底下摆一桌?」
管家就命听差去松树下摆桌子,碗碟预备好了,请众人入席。
白公馆的酒席,不用说,用料是一等一的华贵,味道也十分好。其中一道四川师傅做的香辣虾蟹,香味简直无可形容,众人又是怕辣,又是嘴馋,吃得红油淋漓,十分酣畅。
宣怀风在医院喝了许多天的清粥,馋虫也被勾得在肠子里乱爬,只是手按在筷子上不动。
承平一边龇牙咧嘴地剥着蟹壳,一边问,「怀风,这味道真鲜,你怎么不吃?」
宣怀风苦笑道,「医生叮嘱了,说刚刚出院,不许吃辛辣东西。」
黄万山舌头辣得发麻,呼呼吹着气,还忍不住伸筷子去锅里再夹一块,咕哝着说,「那真可惜。不过医生的话是要听的,你先忍一忍,以后等可以吃了,我让报社发我一笔稿酬,请你一顿。」
欧阳倩亲自把一只香辣虾的壳子剥得漂漂亮亮,正琢磨着怎么送到宣怀风碗里,听见宣怀风说不能吃,只好不动声色地把虾放到自己勺上,斯文地浅浅一笑,打趣说,「我看那个医生,大概就是白总长吧。白总长很能干,是包治百病的。」
白雪岚就坐在宣怀风身边,闻言笑着应道,「包治百病不敢说,作为总长,我是至少要治得住自己的副官才行呀。」
这话说得很有趣味,桌上众人不由都笑了。
一顿饭吃过,大家酒足饭饱,又喝了听差端上来的好茶,便都觉得叨扰得差不多了。黄万山和宣怀风说好了请听戏的事,便带着妹妹告辞。
黄玉珊一走,承平自然也不久留。
于是连三带五,大家都说该辞了。欧阳倩和戴芸是最不想辞的,可女孩子脸皮薄,主人家不发话,总不能无缘无故地留下,所以只好也站起来告辞。
宣怀风把客人们都送走后,回到厅里,松了一口气,对白雪岚说,「这一天,可把住医院欠人家的债一次过给偿还了。」
白雪岚假装听不懂,问他,「这里面还能牵涉什么债?」
宣怀风说,「你还瞒?别的不敢说,政府里所有的总长处长,统共加起来,守门的本事,也比不上你一个。」
白雪岚说,「那是,不然怎么我就能当海关总长呢?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这个关,自然是海关的关。」
一句话,把宣怀风给说笑了。
白雪岚坐在太师椅上,伸手把宣怀风拉到怀里,让他在自己腿上坐了,揉着他的太阳穴问,「应付了一上午,累坏了?早知道这样,我就把你出院的消息也封锁住,不让他们来烦你。」
宣怀风眯着眼睛享受他的按摩,嘴上却又说,「我头不疼,不用揉太阳穴了。不过真有点累,我们别在这里坐了,回房里睡一个午觉罢。」
白雪岚说,「正合吾意。」
拉了宣怀风站起来。
正要出厅门,正撞到管家进来,报告说,「总长,有客人来探望宣副官。」
白雪岚皱眉道,「又来客人?宣副官身体刚好些,不能太劳累,你就说,请过几天再来吧。」
管家应了一声,正要去,宣怀风插了一句嘴问,「是哪个客人?」
管家说,「是白云飞白老板。」
宣怀风说,「那是老朋友了,快点请他进来。」
白雪岚听说是白云飞,这倒是个无害的妙人儿,所以也不再反对了,和宣怀风迎了白云飞,三人在小花厅坐下。
听差奉上茶来,又在桌子上摆了四碟子咸甜点心。
白云飞穿着一袭皂色长衫,仍是那风流雅致的模样,脸色倒比从前多了一些红润。
宣怀风问起店面的事,白云飞说有几个朋友从中帮忙,一切很顺利,十来天前已经开张了。
宣怀风便不好意思,说,「本来说了,开张那日是要亲去祝贺的。偏偏事情一件连着一件,连喘气的工夫都没有,我竟失约了。实在很对不住。」
白云飞笑道,「你和我说这个话,就太见外了。你是生病,我没能去探望,已经心里很过不去,难道还怪你没来给我贺开张?况且,我这小小的装裱店,受了年太太不少帮助呢。她照顾我的生意,还叫她的朋友也照顾我的生意,我是无以为报了。」
宣怀风笑道,「我姐姐确实是个热心肠的人。」
白云飞问,「你出院了,见过年太太没有?前阵子她和我通电话,还……」
说着忽然一停,便不往下说了。
只淡淡地微笑。
宣怀风便知道,大概是宣代云和白云飞抱怨自己弟弟生病了,却被白雪岚拦着,不得去探望。
因为白雪岚也在座,白云飞不好明说。
白雪岚也猜到是怎么回事,缓缓啜着茶,没有一丝局促懊悔的样子,仿佛在他看来,把宣怀风圈在自己的范围里,不许他人接触,是很天经地义的事。
宣怀风扫了白雪岚一眼,对白云飞解释说,「本来出院就应该去看姐姐的,只是后来一想,我的病还没有全好,难保没有传染的危险,姐姐现在,又是不能有一点疏忽的时候。所以打算过几天身体大好了,再去探望。」
白云飞也知道,宣怀风住进德国医院,检查的结果是肺部发炎,那确实是可以传染的,不由点了点头,说,「那是,小心一点好,也不急这一两天。」
这时,孙副官从门外走了进来,到白雪岚耳边,低声说了一句。
白雪岚便站起来说,「有点公务,我去办一办。」
宣怀风问,「什么公务,要我也去吗?」
白雪岚说,「虽然是公务,但不是你那一摊子的事。你们继续聊吧,但是不要聊太久了,你还在休养中,应该多去床上躺一躺。」
宣怀风说,「我心里有数。你忙你的。」
白雪岚便带着孙副官出去了。
这边宣怀风和白云飞闲聊了几句,略停了停,低头静静喝茶。
宣怀风见白云飞端着茶杯要饮不饮,仿佛偷眼瞧了自己几下,像有什么心事似的,不由问,「有话要和我说?」
白云飞笑了笑,说,「也不是什么要紧的话。」
宣怀风说,「那就说吧。」
白云飞又是一笑,沉默片刻,说,「传递这些消息,对你没有益处,对他也没有益处。再则,似乎又有些对不住总长。」
宣怀风说,「这样打哑谜,可真是把我的胃口吊起来了。你不要卖我的关子,快点直说了。」
他的好奇心是被勾起来了,一连追问几次。
白云飞心里也很懊恼,苦笑着说,「我就知道不该多事,早知道,何妨过两天再来看你。」
顿了一顿,他问宣怀风道,「我知道你那些朋友们,约了今天一早来探望你的。我来得比他们都晚,你知道,我早上到哪里去了?」
宣怀风说,「我怎么能猜到?」
白云飞说,「我是去林奇骏家里了。他母亲去世了,明天他就要扶灵回广东。我原是打算去瞧一瞧,尽个礼,后来过去一看,他实在伤心得不行,就多留了一个多锺头。」
宣怀风惊道,「他母亲去世了?不会吧?林伯母我是认识的,身体一向健实。是生了什么病?」
白云飞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说,「听说是老人家走路不小心,摔了一跤,头撞到石墙上了。奇骏说,本来一撞到头,就抱着她赶去德国医院,那医院是很擅长治这种头颅伤的,可是德国医院没位置,只能转送到另一家医院。后来就耽搁了。」
宣怀风一怔。
德国医院的位置,最近怎么被占住了,他自然清楚。
整个医院就五层楼,海关要了两层,广东军要了两层,如何还能有位置?
宣怀风便默默地,半晌,遗憾地一叹,「林奇骏不管和海关,还是和广东军,都是有交情的。为何那种要紧关头,不把情面拿出来使一使,要一个位置?既然是他的母亲出事,给个位置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总该有人出手相助才是。」
白云飞还是摇了摇头,低声说,「这我就不知道了。那个凄凉的场面,我也只能宽慰他,总不能去问他这些。不过,照我想,他总有不得已的缘故。不然,谁能眼睁睁看自己没了母亲呢?」
宣怀风沉默了半晌,说,「无论如何,这件事,我有对不住他的地方。回想海关在德国医院的所为,确实过于跋扈了。为着我一个人,霸占了两层楼,也不知耽搁了多少病人的性命。」
白云飞说,「这也不能怪你。你在病中,并不知道外面的事。」
宣怀风说,「他的母亲,我从前在广东时,也是经常见的,那算是一位长辈了。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然知道了,我必须去吊唁一下。」
说着站起来。
白云飞也站起来,焦急道,「这就是我的错了,不该和你提起这个。你生病刚好的人,去有死人的地方干什么?总长知道是我挑唆的,绝对不给我好脸色。」
宣怀风说,「没事,他是讲道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