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怀风坐在汽车上,一路都没说话。
回到公馆,自己在房里闷着,总觉得有什么梗在喉咙里,想吐又吐不出来的难受。
宋壬先是回到自己在公馆的房间去了,不知过了多久,过来敲门,和宣怀风说:「宣副官,看犯人的几个兄弟说,那给犯人送饭的小飞燕,怕是有问题。我先把她绑起来了,你要不要当面问问她?」
宣怀风没吭声。
手压住了桌面,头偏着。
目光直射到窗外。
好一会,对宋壬说:「先把她看守起来,也别为难她。等总长回来,让他发落吧。」
宋壬答应了一声,犹豫地瞅瞅他,似乎想说两句安慰的话,可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后来一咬牙,还是转身走了。
宋壬走了没多久,得到消息的白雪岚就赶回来了,一进屋子,把宣怀风从椅子上扯起来,上下看了一番,生怕他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掉了两块肉似的。
看完了,白雪岚一把将他抱了,摩挲着他,又急又恨地说:「我真要打你一顿。宣怀抿生病,要送医院,那没什么。只你不应该亲自去送。」
宣怀风说:「我在医院里,遇上展露昭了。」
白雪岚磨起牙来,说:「就是为这个。所以我说你不应该亲自送,不然,你怎么会遇上那猪狗不如的东西?」
宣怀风呆了呆,猛地从白雪岚怀里挣出来,扬起手,对着白雪岚就甩了一巴掌。
白雪岚竟被打懵了。
他惊讶地看着宣怀风,问:「你怎么打人?」
宣怀风昂着头,反问:「不该打吗?」
一张俊逸精致的脸,气恼得通红。
宣怀风说:「你把我,当傻子一样耍弄,你不承认吗?」
白雪岚看他气成这样,一时居然不敢回嘴,他脸上挨了一耳光,也没有拿手摸一摸,两只胳膊慢慢地往前伸。
宣怀风被他一碰,把背僵硬地转过去,怒声道:「别碰我!」
白雪岚索性强把他抱住了,大掌抚着他的背,柔声说:「别生气,血都冲脑门上了。我给你道歉,好不好?」
宣怀风反问:「这么说,你是承认一直都在利用我了?」
白雪岚反驳道:「怎么能说是利用?到了这地步,有哪里不合你的意了?宣怀抿如果不是你三弟,我早一枪崩了。就因为是你三弟,杀不能杀,审不能审,难道真要我送到警察厅去?那问个什么罪名?已经说了城外杀的那十几个是土匪,总不能把你三弟也说成是土匪,告他一个绑架你的罪。我索性就想个法子,不动声色地让展露昭把他领回去,大家省事。」
宣怀风待在屋子里,前后想了半日,连系着这段日子发生的事,早把疑点都想到了。
其实,也不是那么难看破。
一切都是白雪岚安排好的。
要不然,以白雪岚的精明,怎么会不管不顾地把小飞燕放在自己身边?
况且小飞燕提出要给宣怀抿送饭,白雪岚那么大方就答应了。
自己说起梨花请客,小飞燕和梨花出去逛街买鞋的事,白雪岚还一点反应都没有。
再说,只看宋壬的品性,就知道那群护兵不是好打发的,为什么宣怀抿忽然发了急病,自己说立即送医院,倒没有一个人出言反对?
这样看来,白雪岚是早就打算好,让宣怀抿寻个机会逃回展露昭那一边的。
这人做事,厉害也就罢了,居然叫他这样蒙在鼓里,担惊受怕。
在医院里被迫把宣怀抿送还给了展露昭,宣怀风心里是极压抑的,那时候,还深深觉得自己中了人家的圈套,对不起白雪岚。
岂不知设圈套的,其实是白雪岚。
白雪岚抱着他,只一个劲地陪笑讨饶。
宣怀风拿他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已经甩了他一个耳光,当然不能再甩第二个,绷起脸,很严肃地说:「现在,我问你一件,你实说一件。」
白雪岚说:「是,我彻底坦白。」
宣怀风第一个,就问:「小飞燕,和怀抿得急病的事,有没有关系?」
白雪岚说:「这当然是有的。」
宣怀风便问:「那把小飞燕派过来伺候时,你是早就料着的了?」
白雪岚的态度,很有些赖皮,说:「我也是看你的面子,想给她一个机会,无奈她不肯改邪归正,我有什么办法。这个小姑娘和宣怀抿是认识的,我叫人留意她的动静,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宣怀风回过脸来,对白雪岚打量了一番,缓缓地说:「我看,你心里是有很多计画的。就算没有小飞燕,你自然也有别的办法,会把怀抿放走。只是,你也不会是单单为着我的家人的关系,全然好心地把他放回去,这里面必然有其他的目的,对吗?」
他这个猜测,白雪岚倒没有任何反对。
白雪岚脸上露出一丝笑容,高深莫测,在他耳朵边说:「我说过,动宣怀风者,偿命。这话是一定作数的,你等着瞧吧。」
宣怀风被他吹了一口热气,耳朵上的细绒毛簌簌发颤。
刚才那分恼怒,不知不觉消了大半。
宣怀风侧了侧头,斜着瞅一眼,白雪岚轮廓分明、英俊帅气的脸上,五指山微凸起来,心里忽然难过起来,便要往床边走。
白雪岚怕他又甩开自己,连忙抱得更紧,故意露出委屈的样子,低声问:「你还要生气吗?我可没有对你三弟做什么。总不过是放他一条生路罢了。若你这样和我闹生分,可说不过去。」
宣怀风说:「你放开吧。我去把药拿来,给你脸上擦一擦。不然明天脸上顶着一个巴掌印,你怎么剪彩?」
白雪岚这才肯把手放开。
宣怀风说:「你坐下吧。」
他去床边柜子的抽屉里,把装药的小瓷瓶拿出来,看见小瓷瓶上贴了一张黄绸布,上面用毛笔写着几个小楷——「万应万灵」,不由扬着唇浅浅一笑,说:「这几个字倒有趣。」
他是记得的。
这药前几天也用过。
白雪岚说他肩后、小腿上有瘀青,就拿了这瓶药出来帮他擦。
果然自打住进这里,就少不了磕磕碰碰,总有用得着这「万应万灵」的时候。
宣怀风借着这药,想起从前许多事来,剩下那一点被隐瞒的火气,算是烟消云散。
心忖,不知受了多少伤,两人才凑到一起,得到今日,自己反而动手打了他。
这可真说不过去。
他拿着药回头走过来,白雪岚已经坐下,半仰起脸等着,那动作姿势,像个等医生来治疗的病人似的。
模样看着很老实,只是一双眼睛倏忽一闪,却极是清透厉害。
等宣怀风走过来,他便把眼睛闭上,不一会,感觉一个软和的东西在脸颊上轻轻一碰,那必然是宣怀风柔软细腻的指头了。
挨过耳光的半边脸,本来是火辣辣的,唯其如此,皮肤格外敏感,再被爱人这样温柔地抚擦,就是一股又酸又痒的酥麻了。
那不是停留在皮肤上的,而是直酥到骨子里面。
白雪岚享受这懒洋洋的酥麻,嘴边不禁逸出一点笑来。
宣怀风说:「挨了耳光,你还笑?」
白雪岚因为要和他说话,就把眼睛睁开了,说:「你这话说得我真不能做人了。难道还不许笑,非要哭吗?我又不是挨了打就哇哇大哭的小孩子。」
宣怀风说:「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意思。我是说你的反应,也太不正常了。没见过挨了打还笑嘻嘻的。」
白雪岚问:「那你说,我应该怎样的反应,才算正常?」
宣怀风已帮他把药擦好了,将木塞塞回瓶口,捏着那小瓷瓶在掌心里,沉吟着说:「要是下次……你打回来吧。」
白雪岚问:「你这是怂恿我还手吗?」
宣怀风点点头,忽然尴尬得满脸通红,转身要把药瓶放回抽屉里。
白雪岚趁着他一转身,抓着他的衣服一扯,让他跌坐在自己膝上,抱了个满怀,朗声笑着说:「别逃。你刚刚说我可以还手,我可是行动派的。咱们现在就把帐算一算。」
宣怀风看他把手在自己身上乱摸,慌乱中将瓷瓶塞进白雪岚手里,无奈又窘迫,对他说:「还顶着一脸膏药,你收敛个一时三刻,难道就不行吗?」
白雪岚说:「那好,我们安安静静,说一会话。」
果然收敛起来,只把宣怀风在膝盖上抱着。
白雪岚问:「你还生我的气不?」
宣怀风反问:「生你的气,有用吗?」
白雪岚说:「没用,我总归缠着你,你自然就没主意了。我倒爱看你束手无策的模样。」
宣怀风呵了一声,笑着问:「这可是露出狐狸尾巴了?很多事情,你是故意的拿来气我。我倒不明白,这是什么缘故。」
白雪岚不说,把脸压在宣怀风颈窝里,沉沉地偷笑。
宣怀风问:「你脸上,还疼不疼?」
雪岚本来想说疼,后来一想,宣怀风是很正经的人,心肠又柔软,骗他说疼,不定他就当真的难过起来,便忍住恶作剧的冲动,轻松地说:「本来就不疼,我皮厚肉粗,别说打耳光,拿棒子敲都不算一回事。」
两人耳语了几句,都觉得心里很舒服。
唇齿之间,淡淡地甜。
像喝了甘美的山泉水,那甜意不浓烈,只若隐若现的,真要认真去寻,又回答不出来到底哪一句,叫自己这样浮在云端似的快活。
仿佛宣怀抿发急病,展露昭在医院里把人抢了去,不过是看了一出电影,惊心动魄的开头,到了结尾,却只剩一对眷侣相视而笑的罗曼蒂克了。
宣怀风现在对于坐白雪岚的膝盖,越来越习惯,横竖没有外人,也没想着下来,半边肩膀往后斜了,挨着白雪岚结实的肌肉,出了一会神,低声说:「怀抿的事,算是暂时解决了。可我看广东军的气焰,现在越来越嚣张。这样跋扈,看来他们是有所依仗的,只怕不好对付。你到底有什么打算?说出来,我也好帮忙。」
白雪岚沉吟着。
宣怀风问:「你是不信任我吗?」
白雪岚笑道:「你不该这么说,我如果对你都不信任,那我还信任谁去?」
宣怀风问:「那你担心什么呢?」
白雪岚便又淡淡一笑,只把唇抵在宣怀风肩窝上,犯了困的野豹似的蹭着。
宣怀风心忖,他大概是有难言之隐,我何必逼迫他。
便把手抬起来,往后慢慢伸手腕,摸在白雪岚略略有些扎手的短发上,柔和地抚了两抚,温言道:「只要你明白,我总是站你这一边,那就是了。」
正说着,忽然那边传过敲门的声音来。
宣怀风从白雪岚身上站起来,把衣领整理着,一边问:「谁?」
门外声音传进来,也不认得是哪一个听差,恭敬地说:「宣副官,有您的电话,是年宅打过来的。请您听一听。」
宣怀风说:「这就来。」
转头对白雪岚说:「应该是姐姐,这一阵都没去看她,恐怕她心里怪我了。我去接这个电话。你办你的事去吧,别忘了明天戒毒院开张的事,我们明天早上一道吃早饭,一道出门。」
待要走,白雪岚伸出手来,握住他的小手臂,拿眼睛深深地瞅着他。
宣怀风问:「还有什么事吗?」
白雪岚问:「你今天在医院里,那姓展的有没有对你动手动脚?」
宣怀风被这一句问得心里很不是滋味,拧起眉头说:「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他敢把我怎么样?」
白雪岚便没说话。
表情平静,但眉目间煞气微生,让人生出寒意。
宣怀风心急着要去接姐姐电话,但白雪岚这副模样,他又丢不下,向白雪岚问:「你到底怎么样呢?我和那展露昭,一丁点事也没有,绝没有骗你。」
白雪岚说:「你想错了,我是心里堵得慌。我早猜到小飞燕会帮宣怀抿逃走,暗中吩咐下头的人遇事都装糊涂,随宣怀抿做他逃跑的计画。只是没想到,他今天就闹一出急病,你就亲自送到医院去了。这简直是送羊入虎口。幸亏展露昭还算有点头脑,知道克制。他要是没有头脑,当场动起武来,把你绑了回去,对你做出什么事,我真要先毙了他,再把我自己给毙了。现在想想,我惊出一身冷汗,很后怕。」
宣怀风倒觉得有些好笑,问:「你也有后怕的时候?」
白雪岚严肃地说:「你以为我是随便说说吗?你看我,指头都在为了这个打颤。」
宣怀风摸摸他的手,果然指头凉冰冰的。
宣怀风便握着他的手,在那凉凉的指头上,用唇亲了亲,笑道:「好啦,我不过和他打了个照面,宋壬一个劲地护犊子呢。姐姐要等急了,我去接电话,等我回来,再和你压压惊。」
把白雪岚漂亮有力的指节,放在雪白的牙齿间,亲密地小咬了一口,作为这个谈话的结束,便到前头的电话间接电话去了。
年宅的电话,当然是宣代云打过来的,等宣怀风接了,她早已等得不耐烦,在那一头说:「好哇,你们这些大老爷们,越来越不把别人当一回事了。不过一个电话,爱接不接,白叫人等这么半日,算什么意思?我差点就挂了。」
宣怀风解释说:「姐姐,我实在忙……」
不等他说完,宣代云说:「别说了,左右不过一个忙字,能当几百几千遍的借口。你只管向你那姐夫学习吧。」
宣怀风听出些怨气来,便问:「姐夫最近又不沾家了吗?」
宣代云说:「别转话头,我现在说的是你。」
宣怀风拿着话筒,哭笑不得,很软和地说:「是,姐姐,我错了。」
宣代云在另一头,便传过一个笑声来,对他说:「算啦,你不知道我这身子,现在脾性大吗?说你两句,别往心里去。我知道你最近忙着弄个什么戒毒的医院,那是好事,不妨碍你。我打电话来,是要提醒你,别忘了八月十五过来吃饭。」
宣怀风一愣,说:「是呀,快八月十五了。」
宣代云说:「我说吧,果然就忙得忘了。别的时候你不出现也罢了,中秋总过来,让我瞧瞧你胖了瘦了。你说我这要求,过分不过分?」
宣怀风说:「当然不过分。」
满口都应承中秋去年宅吃晚饭。
宣代云又说:「还有一件小事,我看你这样忙,是没工夫理会的。不过我还是通知你一声吧,白老板找到铺位了,把前头准备的功夫做好,下个月选个吉日,就打算开张。」
宣怀风诧异地问:「是白云飞吗?他找什么铺位?又说开张,那是打算做生意了?」
宣代云说:「就是要转行做生意。实话和你说,这里头,还是我给他做了工作呢,他唱戏,我固然是爱听的。但作为朋友,我总觉得他这样的人,粉墨登场,长久下去,不是个了局。倒不如做个小老板,就算辛苦些,好歹心里自在,也得人敬重。」
宣怀风口里说那很好。
心里却想,白云飞打算转行,看来他的嗓子是不容易挽回的了。
一个清逸风流的人才,偏偏命运不济到这种地步,着实叫人嗟叹。
宣怀风一边想着,一边对话筒里说:「做生意也是有学问的,我倒有些怕他不熟门道,亏了本钱。他究竟打算做哪门生意呢?」
宣代云轻啐了一口,骂他说:「人家还没开张呢,你先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我看你全部心力,都放到那戒毒戒烟的国家大事上去了,哪还有工夫关照朋友?他要做哪一行,我不告诉你,等你日后见了他,自己问吧。记住八月十五过来吃饭,我可要挂了。」
便把电话挂断了。
宣怀风放了电话,从电话间里出来,回到房里一看,白雪岚正襟危坐地在等着。
宣怀风说:「在等我?」
一顿,又说:「我知道了,我和外头来往,你一准要侦查的。不用审问了,我直接坦白吧。是姐姐打电话来,要我八月十五过去年宅吃饭,另外说了一下白云飞的事,他似乎找了一个铺面,要做起生意来了。至于做什么生意,那就不知道。」
白雪岚说:「我一个字都没有问,你就说了这么几句,还把一个侦查的罪名戴在我头上。你说我冤枉不冤枉?」
宣怀风说:「那你坐在这里,直着眼睛看我做什么?」
白雪岚说:「你不长记性,自己说过什么,转头就忘了。」
宣怀风问:「我忘什么了?」
白雪岚站起来,走到他跟前,把一根指头点了点他的鼻子,有些神秘地笑笑,「再想想。」
宣怀风努力回忆了一下,实在不知道他指的是哪样,说:「你就痛快点吧。」
白雪岚问:「刚才谁走的时候,说回来给我压惊的?我一心一意等着呢。」
宣怀风这才醒悟,啼笑皆非。
果然是最厉害的强盗本领。
只是随口一句安慰的话,到了白雪岚眼里,便是一篇大大的文章,非要做得花团锦簇,占上一个大大的便宜不可。
于是宣怀风自食其果,不得不努力为白雪岚「压惊」。
不必赘言,这个「惊」,自是压得两人气喘吁吁,汗流浃背。
欲生欲死之间,情爱氤氲,恋意怯怯,两人心满而意足,抱成一团,沉沉睡去。一夜无梦。
醒来,窗外鸟叫喧嚣。
已到初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