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两人一道吃早饭。
听差把惯定的几份早上到的报纸送过来,宣怀风特意挑了一份《商会日报》,一边喝着稀粥,一边单手翻着看,看完以后,有些惊讶地问白雪岚,「怎么?鸡毛蒜皮的小事,你还带兵抓了人?」
白雪岚用卤肉汁拌着饭,头也不抬地说,「嗯,不多,也就抓了两三个。把这些妖魔鬼怪关一下,压压邪气。我海关衙门,就是个镇妖塔。」
宣怀风说,「你可要小心,胡乱抓人,会引火烧身。」
白雪岚道,「我是那种糊涂蛋吗?当然是揪到小辫子了,才抓起来。好了,快吃饭,昨晚还说胃不舒服,现在就一边吃一边看报纸。再这样,我下次做到半路,你可不要嚷嚷胃痛。」
宣怀风横他一眼,「大清早的,你就只想到邪门的地方。我看海关衙门首先应该把你关几个,压压你的邪气。」
白雪岚便笑起来,把碗里剩下两个饭都扒了,丢下碗,站到宣怀风身后,弯腰把头挨他肩上面,两手搂着他问,「你说,我怎么邪气了?不说明白,我可不饶你。」
宣怀风端着碗在半空,嘴里叫,「别闹,别闹,看,稀饭都洒了。」
白雪岚说,「这稀饭不错,你像昨晚那样喂我两口,我就放开你。」
宣怀风说,「我昨晚是喝醉了,要是清醒着,我绝不做那种事。」
白雪岚笑着问,「那种事?哪种?」
宣怀风脸上红了,手肘子往后一撞,撞在白雪岚腰上。白雪岚顿时痛呼一声,松了手。
宣怀风一扭头,打量他两眼,从容道,「你不用装了,这么撞一下,哪能疼成这样?我又没用力。」
白雪岚见他识破了,也不再装模作样,露出雪白的牙齿微笑,意味深长地说,「你没用力?怪不得,我说那一肘子,就和被人摸了一摸似的舒服。」
两人说说笑笑,打发了一顿早饭。
宣怀风又说,「昨天我和宋壬说要出门,他说没有你的同意,他不敢放我出大门一步。我问一下,现在,我是不是又被你关禁闭了?这禁闭又要关到什么时候呢?」
白雪岚问,「你昨天出门想去哪?看年太太?」
宣怀风说,「哪能天天去看,姐姐最近就要生了,也没精力这样接待。我昨天太闲了,打算回去海关总署做事。你那边总有一点事情,我可以帮帮忙。」
白雪岚说,「你还是养伤吧,不急着做事。」
宣怀风说,「伤口都好了,还养什么?」
白雪岚说,「还是应该休养一阵子。」
宣怀风停下来,打量了白雪岚一番,哑然失笑,「你真的打算关我禁闭了,是吗?」
白雪岚说,「哪有这么一回事,我为什么关你禁闭?」
宣怀风正色道,「和你明白地说,海关总署那边,你不让我复工,那是你当总长的权力,我就不说了。不过,既然是休假,我就有休假者的自由权力。要出门的时候,我是不受谁限制的。」
白雪岚皱眉,「你吵着要出门,到底是想去哪里?」
宣怀风说,「没有具体的哪里。只这是我的权力,被人剥夺了就很不舒服。你要是被关在一个地方,出门都要另一个人允许,我就不信你会自在。我能去哪里?我交际的那些人,你心里都有数,不过就是几个穷朋友,聊文学和科学的书生。或是一时闷了,去看一场电影,去公园看看湖,散散心,这难道都要你允……」
不等他说完,白雪岚抬起手,往腕表上一看,摆手道,「好了,先不讨论这些。我今天要到总理府去一趟,不能迟的。这个问题,等我有空再和你细聊。」
宣怀风说,「我看也不必聊了。一个人自由行动的权利,难道聊聊就可以剥夺吗?」
白雪岚不禁笑了,上来抱着宣怀风,在他唇上印了一吻,匆匆就走了。
白雪岚出门后,没过半个钟头,就有电话来了,听差请宣怀风去书房里接。
宣怀风一接,原来是黄万山。
黄万山在电话里问,「今天我拿了一笔稿酬,请各位朋友下馆子,你来不来?」
宣怀风奇道,「好大方,拿了稿酬都请朋友下馆子,那你别的地方怎么开销?」
黄万山哂道,「少打趣我了。总不能次次拿了稿酬,都请你们下馆子。我没有那么阔气。你们做朋友的,也未必忍心这么吃我。只是这一次是个大稿子,总编很喜欢,给的钱也比往常多一些,我拿出十块钱,做个东道,大家乐一乐,还是可以的。怎么样,到底来不来,给个准话。」
宣怀风问,「当然来,我正休假,很是气闷。正想出门走一趟。在哪吃呢?约的几点?」
黄万山把选好的馆子地址告诉了他,说,「那里生意很好,不少湖北人爱帮衬,晚上很难找座位。我们就吃中午的,你快些出门,我还要拜托你,帮我把谢才复也请上。」
宣怀风说,「你还是这样毛躁,哪有请客,请得这样急的?临时约个午饭,别人不说,他绝对来不了。中午那么一点工夫,他下午还要上课呢,难道为你一顿饭在太阳底下跑这么一趟,也吃不安生。」
黄万山问,「你不知道吗?他被辞退了,哪里还有课?每天在家里踌躇,我们正商量,怎么样给他找个差事才行。」
宣怀风一愣,「什么时候的事?我一点也不知道。」
黄万山说,「上次去你那大公馆里做客,就听他提起了。对了,当时你到外头接待客人去了,所以你不知道。现在先别说这个,我们说下馆子的事。到底怎么样?」
宣怀风说,「那我就出门,去谢才复那里,约了他一道去吃你的东道。」
挂了电话。
宣怀风换好外衣,有点迟疑,这样过去,很可能又被宋壬拦住,难道自己先打一个电话去海关总署,求了白雪岚的同意?
这样不好。
自己是要争取属于自己的权利,此例一开,倒变成先拱手让出自由了,从此以后,这公馆就理所当然地变了监狱,有什么意思?
于是,他就不吭声往大门走。
才走到门房那,宋壬就大步跟过来了,用他的大嗓门问,「宣副官,出门吗?去哪?」
宣怀风说,「朋友请客,去吃个馆子。」
宋壬问,「白总长知道吗?」
宣怀风说,「这是我叫朋友的事,用不着谁知道。」
宋壬把两道山东大汉特有的浓眉给皱起来了,一板一眼地说,「刚才总长出门的时候,才特意叮嘱了,宣副官恐怕在家里闷了,想着要出门,要我们看严实点。宣副官,您别生气,兄弟们也是奉命行事。」
宣怀风一怔,万万没想到出门前一番谈话,白雪岚不但不反省,还给宋壬留了这么一些话。
宋壬说完,把手一招。
几个护兵拿着长枪跑过来,站成一排,把大门守得一丝缝也没有。
宣怀风瞅着宋壬,「怎么,你还打算叫他们开枪打我不成?」
宋壬职责所在,又是被白雪岚嘱托过的,一提到这出门的问题,就像士兵守着阵地似的,寸步不让,说,「您要是真的硬闯,我们只好派人立即去把总长请回来。反正总长和您,总能谈得妥的。我现在就去打电话,您看怎么样?」
周围人见了这阵势,都知道宣副官要出门被堵住了。
门房把脑袋从房里探出来,路过的听差也停了脚,远远站在柱子后面很新鲜地窥看。
宣怀风极气。
他想骂人,却又知道面前这宋壬,并不是他应该骂的对象。况且,他也不是会破口大骂的人,越气急了,越张不了嘴。
要是为了出门吃饭这种事,把白雪岚临时叫回来,当面吵一架,又显得很没有气量。
宣怀风怔了半天,勉强冷静下来,冷冷道,「不劳你,电话我可以自己打,这个道理,迟早是要说一说的。」
转身去了书房,心里这股不满无论如何压不下来,拿起电话,拨到海关总署,说要找白总长。
电话那头却说,「白总长今天没回衙门。」
宣怀风这才想起,白雪岚说了今天是要去总理府的。
总不能把电话拨到总理府去。
他把电话放下,想了想,不如今天就不去了,带着一肚子气,就算真的能出门,见了熟人,难免脸色被他们瞧出来,这不是什么光彩事,说了也只会被人笑话。
停了这么一会,他便没刚才那样激动了,只是心里沉沉的,把记电话的小笔记本翻出来,找了黄万山的号码,拨了过去。
幸亏黄万山还在报社,接了电话,听了就说,「你也真是的,果然大忙人。才约好了多久,一个时辰不到,就反悔了。」
宣怀风连声抱歉。
黄万山说,「算了,总不能耽搁你的正经事。谢才复那里你不用担心,我叫承平和他说一声罢。你真的不来吗?刚才我电话到欧阳公馆,欧阳小姐也说来呢。她问你来不来,我说你一定来的。这下可好,倒变成我是骗子了。」
宣怀风对这个倒不在意,只说,「等她到了馆子,你和她解释一下。欧阳小姐度量很大,不会说你是骗子的。等我忙完了这事,以后再做一顿东道,给大家赔罪。」
黄万山说,「你可要言而有信。」
两人就挂了电话。
宣怀风现在是知道了,自己被困在公馆里,名义上是副官,或者爱人,实际上却还是一个囚徒。
白雪岚优点无数,但如果说到缺点,这跋扈霸道就是极让人受不了的一个。
他坐在沙发里,越想越不是滋味,想要发泄,又无从发泄。
猛地站起来,拽着铃绳摇。
一个听差跑进来问有什么吩咐,宣怀风说,「和宋壬说,我要练枪,送些子弹过来。」
自己去房里,把白雪岚送他的那把勃朗甯找了出来。
宋壬听说他要练枪,这个白雪岚倒是不禁止的。宋壬赶着叫人去院子里装靶子,亲自把两大盒子弹送了过来。
宣怀风把出门穿的西装脱了,换了一件薄长衫,袖口用布绳扎起来,显得很干练。
子弹拆了盒子,散在白色露天桌上,他就一颗颗捡了,吭哧吭哧地上弹夹。
把枪摆弄好了,两脚稍分,肩膀平举,微微看了远处的靶子一眼,砰!砰!甩了两枪。
宋壬在旁边喝了一声彩,「宣副官,你这枪法好!」
宣怀风正在恼他,没和他搭腔,默默地又打了几枪,竟除了一个九环外,其余都是十环。
又打空了一个弹夹,这一次,没有九环了。
全都是十环!
宣怀风心里也暗暗惊讶,他其实是太憋闷了,才练枪玩玩,怎么反而比平日更准了。
不由记起白雪岚说的那句话,用心不用眼。
不强求,反而更心领神会。
想到这里,便不知不觉忘了生气的事,越发用心专研起来,不但练上弹速度,还特意把枪套找出来系在腰上,看自己拔枪怎么样才能又快又准。
白公馆后院里,枪声不断,砰砰乓乓,响了很久。
两大盒子弹打完,靶子已经换了好几个。
宋壬看着那些靶子,正中破开,都能过拳头大的洞了,由衷赞道,「宣副官,你这一手,就算在我们山东军里,也能排上位置。」
宣怀风反问,「你们山东军里能排上位置的人,也是出门吃个饭都要先问问你们白司令的吗?」
宋壬讷讷傻笑,挠了挠头,说,「我不和您在这事上争。」
宣怀风说,「你想争,也争不来。」
宋壬说,「对!对!就是这理,总长才做得主的事,我一个大老粗,算什么芝麻粒子狗尾巴?宣副官,刚才得罪了,您别生我的气。其实我心里,知道你是个好人,还很有本事。你看,你枪打得多好。」
强拳不打笑面人。
宣怀风看他这么个彪壮大汉,小心翼翼捧了自己半天,再和人家过不去,竟是自己太小心眼了,无奈地笑道,「别的不说了,还是练枪吧。你再拿一点子弹给我。」
宋壬咋舌道,「还要练吗?不歇一下?」
宣怀风说,「当然练,我正在兴头上呢。」
宋壬笑着劝,「宣副官,这枪都有后坐力的。你已经打了不少枪,要是再练,现在不觉得怎样,明天胳膊怕是要酸得抬不起来。我不是稀罕子弹,我是真的为着你想。」
宣怀风一听,说得也有道理,不应该不听人家一片善意。
可是关在公馆里,既无工作可做,看书又没心绪,不练枪,做什么打法时间呢?
况且,正练得过瘾。
今天是打得最畅意的一次,这就要他放枪,反而有点舍不下了。
宣怀风把沉甸甸的手枪握着手里,旋了两旋,露齿一笑,「我知道了。你还是再拿点子弹来,我不用右手,试试左手什么准头。这样右手就可以休息了,明天起来,也不会酸得太厉害。」
宋壬眼睛一亮,「左手?这个好!您要是练成了,可以使双枪了!您准行!」
宣怀风说,「试试而已。去拿子弹吧。」
宋壬大声应了一下,「好!」
风风火火地跑去取子弹了。
不一会,就捧着子弹回来,一边帮着拆盒子,一边乐呵呵地说,「宣副官,我们山东军里,也有不少人使双枪,但使得好的不多。这双枪呢,我从前也练过,那时候打算练一手,在司令面前挣点面子。唉,真不好练。」
宋壬把大脑袋一甩。
「我就是左手不好使,明明对准了靶子,一扣扳机,打出去是偏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这玩意儿也不是人人能练的,司令说,要讲究什么,什么天分!有的人左手准头好,右手就不行。要是右手准头好呢,左手就不大准。司令说,他手底下那么些人,真正使双枪使得好的,不超过这个数。」伸出一个巴掌,对着宣怀风晃了晃。
「不到五个?」
宋壬笑道,「我们司令最爱重有本事的人。您要是双枪使得好,您就入他的眼了。到时候,要是您去山东见我们见司令,只要露一手,保管司令对你笑眯了眼。」
宣怀风愕然地问,「我去山东见白司令?见他做什么?」
宋壬说,「您跟了总长了,总有一天要见长辈吧?两个大男人,是不容易,可是该见的,总要见。也不能一辈子躲着。」
他快言快语说了一番,见宣怀风忽然一下子没声了,抬头一看,宣怀风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宋壬惊慌起来,忙补救着说,「宣副官,我笨嘴笨舌,说错了话,您别放心上。唉,宋壬你这蠢驴,人家的事你嚼什么舌头?该打!」
举起手,啪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还要再扇,宣怀风用力拉住了他的手,说,「聊两句闲话,你好好的扇自己干什么?开始练枪。」
把装好子弹的勃朗甯拿在左手,转身走到边线上,平举起左臂,试着瞄了瞄靶子,笑道,「果然不习惯,中国人,还是惯了用右手。」
前面右方,有一个护兵背着长枪站着,他是待那里准备随时听招呼,帮忙更换靶子和送用过的靶子过来的跑腿。
宣怀风不放心,对他打个手势,「你站远一点,我这枪吃不准,可别飞你身上去了。」
那护兵也看见他是左手拿枪,听见他这样说,赶紧跑远了几十步。
宣怀风这才对准靶子,砰地打了一枪。
这一天,白雪岚到六点还不见影子。
宣怀风练了一天的枪,很是疲乏,又因为自己不得人身自由的事,还有点气闷,也就不等白雪岚了,叫管家送晚饭,自己一个人吃。
管家亲自送了饭菜过来,问宣怀风还有没有别的吩咐。
宣怀风本来不怎么在意,一端碗,胳膊就隐隐疼了,暗知自己今天练过了头,不由微微皱眉,和管家说,「总长不在,以后我要是一个人吃饭,不用弄这么些东西,来一素一荤,再一碗白米饭就行。现在外面很多人连粥都喝不上,我们也别太奢靡了。还有,傅三的事,我不是和你说了……」
「这这!宣副官,我也是没法子呀。」管家忙说。
他见宣怀风蹙着眉,早琢磨他为什么对自己不满意,忽然听他提起傅三的事,唬了一跳。
八成是自己暗中报告总长的事,被宣副官知道了。
宣副官可是总长身边的大红人,得罪总长当然不得了,得罪了宣副官,那后果也是很严重的。
不过,宣副官人好,总比总长好应付。
管家苦着脸说,「总长一回来就问了,那些东西是怎么被偷的。您知道,我这人老实,最不会撒谎的,总长两只眼睛一瞪,我就全说了实话。真的不是敢不听您的吩咐,实在是……总长天威……」
宣怀风开始还愣着,不知道管家怎么如此慌张,听明白,失笑道,「原来你说的是这个。好家伙,我不问,你还打算瞒过去算了。」
「不不,您就算不问,我当然也是说实话的。」
宣怀风笑骂,「你算了吧。我从小也是在公馆里长大,管家听差的心思,多少也知道一点,你们这些人,十个里有九个都靠告密讨赏。我昨天是一时没想清楚,才犯了糊涂,叫你帮我圆个谎,后来想想,那不成,你做公馆里的管家,要是帮别人骗了公馆的主人,这算怎么回事呢?我帮了一个听差,反而把你拉下水了。」
管家瞅瞅宣怀风的脸,不像在生大气,也放松了一点,挤着笑脸说,「可不是这么说呢,我没胆子骗总长。」
宣怀风说,「所以我昨晚就找个机会,对他实话实说了,请他高抬贵手。我就说,他怎么对偷东西的事一句也不追问,原来你早就告密了。我不够机灵,早该想到。」
管家躬躬身子,「您别生我们这些下人的气就好。」
宣怀风说,「我刚才是想和你说,傅三的事,你不用帮忙圆谎了,我都坦白了,你想说什么,尽管和总长说去。现在,我这番话自然也可以省了。不过我要确定一下,傅三现在怎么样了?总长说放过他的,是真的没追究?」
管家说,「这个宣副官大可以放心,总长做得可真没话说。其实那种手贱的玩意儿,不打一顿赶出去就算天恩了,现在总长让他留着这份差事,还给了他人参呢,叫他拿回去熬给他老娘吃去。」
宣怀风不禁面露微笑。
倒不是为了傅三。
听着管家这样谈及白雪岚,心里便出奇地烫贴。
仿佛那人做了一件好事,比自己做了十件还痛快。
又在脑里遥想白雪岚那救助弱小无依者的时候,和风细雨,仁慈慷慨之态,不知会怎样的从容潇洒。
宣怀风笑道,「你以后多看顾看顾他,叫他不要再偷东西。」
管家说,「总长这样对他,他还偷,老天爷准下个雷劈死他。」
吃完饭,宣怀风的胳膊越发疼了。
左手第一次打枪,竟比右手还疼得厉害,疼而且酸,洗完澡后换衣服,竟是咬着牙才穿上的。
他也不敢再做别的,索性早早关灯睡觉。
半夜朦朦胧胧,听着大摆钟闷闷地敲了一下,已经是凌晨一点,夜风透窗子进来,背上微凉。
宣怀风闭着眼睛翻个身,手往旁边一摸。
扑了个空。
没摸到熟悉的那个热烘烘的强壮的身子,掌心碰在床单上,一阵丝绸的冷意传过来。
宣怀风不禁醒了,睁眼一看,哪见白雪岚的影子。
这人怎么到这会子还不回来?
有权有势的男人常常花天酒地,夜不归家,宣怀风也是知道的,一个是他姐夫年亮富,一个是他爸爸宣司令,都是典型例子。
但白雪岚和他相处以来,倒不是这样。
宣怀风又一想,想起白雪岚在外面得罪的人。
从前在路上就被烟贩子伏击过,白雪岚胳膊还挨了一枪,后来京华楼又来一场枪战,今晚……
宣怀风浑身一紧,猛地坐起来,心扑腾扑腾地直跳,像预兆什么不好的事发生了似的。他拖着两条越发酸痛的胳膊,匆匆下床,拉了拉铃。
好一会,一个听差才揉着迷糊的眼睛过来,问,「宣副官,有什么吩咐?」
宣怀风问,「总长还没有回来吗?」
听差说,「没有。」
宣怀风说,「有打电话回来,说他去哪了吗?」
听差说,「我不管电话房的事,我帮您去问问。您要不要喝点热茶?我泡一杯来?」
宣怀风摇头,「我不喝茶,你快去问。」
听差转身走了。
宣怀风在房里,等得坐立不安,心神不甯。
想给自己倒一杯白开水,胳膊竟是酸痛难忍,似乎连水瓶也举不起来。
竟是一阵阵无来由的害怕。
等了二十来分钟,仿佛煎熬了几个钟头一样,宣怀风等不下去了,想自己去电话房,拨个电话去总理府问一问,脚才跨出房门,就看见远处的黑暗中有什么动着。
那听差正从那一头过来。
宣怀风忍耐着等他到了跟前,就问,「怎么样?总长人在哪里?」
听差说,「电话房没人,我打听不到有没有打过电话回来。不过,倒是门房那头说,司机十点钟就把总长的车开回来了。司机说,总长和一大班子人到梧桐巷子去了,今晚不回家睡。巷子里不好停车,他先把车开回公馆,明天早上再去接总长。」
宣怀风问,「就这样?」
听差说,「就这样。」
宣怀风问,「梧桐巷子是什么地方?」
听差神秘地微微一笑,小声说,「您真是正经人,连梧桐巷子都不知道。这种地方,前几年是柳条儿巷的名气大,现在年轻漂亮的女人吃不起饭的多了,不少人都做起皮肉行当来,柳条儿巷挤不下,都去梧桐巷子里做买卖了。这两年,识货的都往梧桐巷子逛呢。」
柳条儿巷,是首都声名狼藉的地方,宣怀风也略有耳闻。
听差如此说,这梧桐巷子无疑也是私妓揽客,皮肉风流之地。
宣怀风忽然一阵子恶心。
他对听差说,「你帮我泡一杯茶吧。」
听差泡了一杯热普洱过来,放在桌上。
宣怀风点点头,说,「辛苦你了,去睡吧。」
等听差走了,他在桌旁坐下来,看着那杯冒着雾气的普洱茶,一动不动。
半天过去了,杯子已经不冒热气了,他还是静静地看着。
寂静中,大摆钟轻轻发出咔的一声,然后,闷闷地当当响了两响。
宣怀风仿佛被这沉闷的钟摆敲到了头,隐隐地钝痛,却又像一瞬间魂被敲出了躯壳,正冉冉浮在半空中,看着坐在桌子边,对着冷茶无言的自己。
他不信。
白雪岚不是这样的人。
他打心里不信,自己就这样没眼力。
从前爱上了奇骏,奇骏在外面捧戏子,捧了一个又一个,自己就是个傻子,还死心塌地,还为这个和白雪岚发火。
现在,他爱了白雪岚。
白雪岚从前捧戏子,他是知道的,那玉柳花,白云飞,不还都请上门了吗?
如今人家不上门了,白雪岚倒出门了,去逛什么梧桐巷子。
宣怀风只觉得喉咙一点一点的发苦,像吞了一肚子苦中药,那难受从里面渗出来。
「我不信。」他咬着牙,轻轻吐出几个字。
为了这么一点小事,他绝不该大惊小怪的。
何况,他又不信。
刚才等消息的二十来分钟,一分钟好像一年似的,现在时间在静谧的夜中走得快了,宣怀风只坐了一会,又听见大摆钟当当当地敲了三下。
再静静坐一会,不多久,又敲了四下。
虽然是夏天,夜里光着脚长坐,也有一点寒意也从方砖地透上来,贴着小腿跟,丝丝往里渗。
宣怀风无缘无故地,又想起那一夜,他躲在窗户外头,听白雪岚在房里低低唱的那几句《西施》。
「只觉得光阴似箭……」
「无限的,闲愁恨,尽上眉尖……」
果然。
果然。
光阴似箭之后,跟着的,自然就是无限的闲愁恨。
可见喜欢一个人,实在是一件受苦的事。
白雪岚不过给了傅三几株人参,自己高兴成那样;白雪岚不过一夜不归,自己又难受成那样。
日后再有别的更大一点的动静,两人若是有更多的不愉快,岂不更是惨痛欲绝?
宣怀风想到这,叹了一口气,想无可想。
便低声哼那记忆中的《西施》唱调。
断断续续,把记得的一大段来来回回唱遍了,似乎心里不再那么抑郁痛苦,又不禁暗自想,白雪岚不至于如此。
困意渐渐卷上来。
大摆钟又敲响了。
这一次,宣怀风没去理会它敲了几声,闭上眼,把额头抵在小臂上,就这样伏在桌子上,无声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