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开到华夏饭店,宣怀风还在上台阶,一个服务生就迎过来了。
大概受了林奇骏的小费,笑得特别甜,口里叫着「宣副官总算来了」,一路把宣怀风引到三楼一个极精致的包厢。
今天跟着的护兵不是上次那批,并不知道上次护兵挨打的事,宣怀风依旧请他们在外等,这几个人比从前那几个老实,敬礼答了一声「是」,就认认真真守在门外了。
林奇骏守着空包厢,等得心凉如水,瞧见房门打开,宣怀风忽然走进来,又惊又喜地站起来,道,「我以为要等到晚上去呢,你的事忙完了?」
很有绅士风度地帮宣怀风拉开座椅,请他坐下。
宣怀风歉然道,「你正生病,怎么反要你来照顾我?心里过意不去。」
林奇骏笑道,「这是我甘愿的,为什么过意不去?」
他不想隔着桌子对坐,等宣怀风坐下,挑了宣怀风左边的椅子坐了。
宣怀风看早过了十二点,桌上却空空如也,知道奇骏饿着肚子在等自己,大感愧疚,对他说,「你等就等,为什么不点一些东西吃呢?生病的人更不应该饿着。可巧,我今天把一点薪资带在身上了,这一顿的东道我做吧。」
拿起菜牌,一边翻着一边问林奇骏要吃什么大菜。
林奇骏把菜牌从他手里抽开,只管笑着,「你我什么时候这么客气起来?越发觉着生疏了。」
把脸慢慢挨过来。
宣怀风心里一惊,忙把菜牌重拿起来,眼睛只盯着上面的字看,口里道,「你要我陪着你挨饿吗?不管有什么话要说,先点了菜,再慢慢说不迟。」
他越避,林奇骏心里越不是滋味。
一只手掌把菜牌压到桌上,靠得更近了点,涩涩地问,「不愿意见我,不来就是了。怎么来了却一个劲躲着我?我也知道,你心里想我,实在不如我想你那般。今日出门,不知花了多少功夫才从家里脱身,你倒好,不冷不热的,几乎把我丢在这里。」
宣怀风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失了耐性。
要换了从前,林奇骏这么带着亲昵地埋怨,自己早就心里又甜又软,和他互述衷肠了。
此刻听起来,却一股无端的腻味。
忍不住寻思,他是不是和哪个玩乐圈中的人处久了,学出这些带着脂粉味的话来。
宣怀风把头偏了一偏,淡淡道,「我不是有意的,今天本来要出门,刚巧总长病了。」
林奇骏立即说,「总长?哪个总长?才多久功夫,你倒就和他混熟了。」
宣怀风脸上有些挂不住了,想着奇骏正生病,病人生点莫名的闲气也是自然的,忍着道,「我毕竟是他的副官,不叫他总长,叫他什么?难道我们每次见面,都要为了他吵架吗?这有什么意思?」
林奇骏沉吟。
宣怀风十三四岁时,模样已经很标致,又和他格外亲近,因为同乡兼同学之谊,同吃同坐是常有的事。
只是宣怀风对他温柔,又事事在心,自然一边享受这份心意,一边投桃报李,和他厮磨。
一来二往,难免习以为常。
俗话说,久在兰室,不闻其香。
看得多了,也不怎么觉得宣怀风就天上地下的稀罕。
没想到宣怀风才进了海关总署几个月,对他的态度居然翻天覆地变化起来,林奇骏看宣怀风的目光,不由也跟着一变。
林奇骏一边沉默,一边细细打量宣怀风,人人都说男孩子十六七岁时最标致可爱,他却觉得过于青涩了,像宣怀风这样,稍稍过了二十,历练出两分英气,衬托着母亲留下的好相貌,脸上线条恰在柔软和硬朗之间,一分不增,一分不减,最是难得。
他又仔细盯了片刻,细瞧眉间眼梢处,藏着几分若隐若现的风情,更不可方物。
林奇骏一边看,一边心里酸酸地,长长叹了一口气。
宣怀风问,「难得见面吃一顿饭,为什么要唉声叹气呢?这种气氛,让人胃口也不好。」
林奇骏默默坐着,好一会,低声问,「我问你一件事,看在相识这些年的情分上,请你不要瞒我。你和白雪岚,是做了那种朋友了吗?」
他骤然问出这个问题,宣怀风猝不及防,浑身一震。
脸色刷地变成白纸似的,抬起头,两眼直瞪着林奇骏,眸光如被惊扰的湖面,一圈圈激烈的涟漪振荡不停。
林奇骏早就多多少少猜到一点,白雪岚的居心太明显了,他又不是瞎子。
可一则宣怀风是个男儿,这种事本来就拿不出来明说,二则,白雪岚现在刚好是个要命的关键位置,又是个特别刚硬厉害的人。
捅破了这层玻璃纸,对谁都没有好处。
此刻忍不住挑明了问,不用宣怀风回答,只看他的反应,就知道木已成舟。
林奇骏反而比刚才从容,叹着道,「我本来不想问的,唯恐真应了我所想的,不但你难堪,以后我们更不好相处。只是,我原本笃定你是个坚持爱情的,没想到……也难怪,白雪岚的地位金钱,确实让人难以拒绝。他要是真的对你好,我就此退出,祝福你们两个白头到老。」
这些话直堵着宣怀风的心。
宣怀风磨着牙道,「你听听,你自己说的什么混账话?白雪岚对我好不好,和你什么相干?我们两个怎么会白头到老?」
林奇骏心里一喜,握住他的手说,「你既然这么说,就是心里还有我了?」
宣怀风在爱人面前被揭了最羞耻不堪的一面,浑身簌簌发凉,心尽灰了,顿时绝了别样的心思,恨恨道,「有你怎样?没你又怎样?话都挑明了,我也不想藏着掖着,这些日子我每次想起你,都觉得对不住你,继续隐瞒下去,我越发没有一点品格了。究竟长痛不如短痛,现在起,就划分好界线!」
一边说,一边要把手抽回来。
林奇骏当然不肯放手。
这世上的男人,都有一个爱抢夺的心理。
原本在掌中的,再矜贵也不过如此。
若是有人来抢,那是非要争个你死我活的。
何况宣怀风,这些年来都笃定是属于他的,只等着他一人来摘取的果实。
林奇骏抓着他的手道,「你我之间,早就没有界线。你如果不是变心要跟了白雪岚,为什么又要舍我而去?」
宣怀风只觉得脸上发烧一样,脑子里像喝了两瓶伏特加,晕晕沉沉的,倔强地道,「不管变不变心,已经有了那档子事。自己湿了鞋,还苦缠着你,算怎么一回事?倒不如别再害人,你放弃了我,早早找你自己的幸福去。等你找到了,我也祝福你好了。」
他一边说,一边却情不自禁想到年宅那一晚。
如果是奇骏,只要奇骏说出来,那自然还有一点挽回的机会,毕竟虽然他和白雪岚有过肌肤之亲,和奇骏也是有过的。
林奇骏唯恐他一时激动,摔门而去,伸着两臂把他抱在胸膛里,急急道,「你也太看不开了。现在已经是新时代了,就算是女人,也有离婚再婚的自由,何况你一个大男人?何况你又说了刚才那些话,我知道你和白雪岚必定不是愿意的。身体上的亲热,怎么比得上我们心灵上的亲热?」
宣怀风一听这个,已经笃定年宅那一晚把身体给了别人。
心简直死了一样。
想到自己自命清高,结果弄得一塌糊涂,沦落到随便被别的男人玩弄的地步,这完全怪不得别人,只能怪自己愚蠢堕落。
他喘了几口气,慢慢把奇骏推开,冷冷道,「依你这么说,你是一点也不在意我这些污浊了?」
林奇骏叹了一声。
他心里也是懊丧。
这一切都是无可奈何的。
当日他也曾经努力过,想把怀风带到林家的洋行做事。
但白雪岚是海关总长,把怀风弄进了白公馆,他有什么办法呢?
白雪岚使手段要了怀风的身子,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怀风和他的关系,根本上不了台面,而且,也不能就和海关总署不共戴天了。
仅剩的一点是,他以为怀风对他是永远不变心的。
林奇骏也爱看戏。
被囚深宫的美人,在里面锦衣玉食,却以泪洗面,思念宫外的爱人,这种戏本是极浪漫动人的。
怀风对他要是也抱着这样不离不弃的心思,他倒也甘心。
说不定还会享受一下这人世间的凄美。
可是,如果怀风忽然变了心,追逐起比自己更大的权势财富来,这就令人心酸嫉恨了。
林奇骏心里,一股不甘直冲到咽喉,看着宣怀风的眼睛,柔声道,「只要你仍是坚持爱情的那个怀风,不管怎样的事,也玷污不了你的。」
宣怀风不料他这样宽宏大量,又深情款款,一时怔了,慢慢把眼睛往下垂。
林奇骏道,「遇上这样的事,最不好受的自然是你。我要是怪你什么,那我也不是人了。只要我们的心不变,谁也奈何不了我们。」
说着,就把手缓缓搭过来。
宣怀风原本咬着下唇,想让他搭在肩膀上,但看着那指尖快碰到衣裳了,不知怎地心里被人揪着似的难受,下意识一侧身,让开了。
闷了一会,才说,「多谢你这份心意。我只是……」
说到一半,便停了。
林奇骏耐性地问,「只是什么?」
「……你的想法虽然很美好,只是实际做起来,太难堪了。」宣怀风说,「身体和心灵,也不是书上说的这样可以分得清清楚楚。这种灵肉分离的事,我无论如何做不来,何必再拖累你?你要看得起我,以后不妨还算是个朋友,你早早去找个新人,我心里也少些愧疚。」
他从前满心满意地要奉献给林奇骏,林奇骏觉得可有可无,想着精神上的浪漫,毕竟要找怀风这种有格调有气质的,但身体上的接触,花点钱找个戏子就尽得了,碰了有家世的男子,就如同弄了大户人家的淑女,总会惹出数不尽的麻烦。
只是,现在宣怀风露出一点抗拒来,却出乎意料地吊起了林奇骏的胃口。
果然,吃不到的,才是好的。
林奇骏越看他一眼,越觉得今日的怀风比往日更动人,大概是被白雪岚开导过的身子,风流尽从骨子里溢出来。
愈发酸嫉交加,直恨自己当日糊涂,怎么随手可摘时,就没有动手呢?
他脑子里转着念头,慢慢地又靠近过来,低声道,「不要灵肉分离,也不是什么难事。我们如今心灵是契合的了,只是缺着肌肤之亲,就像那恩爱的未婚夫妻一样,就等着光明正大的洞房花烛。你要是真的还喜欢我,就容我亲近你一次。等将来有机会,我必把你从白雪岚那里要回来。到那时,你想在我家洋行做个什么职位都好,或者,就做我身边的副理,可以天天见着面。」
他毕竟是宣怀风的初恋。
宣怀风死心眼的人,最放不下当初,看着他一点一点挨过来,又觉得自己对不住他,抗拒之心大减。
心里总觉得,自己变得这样奇怪,日日心里针扎似的难受,都是白雪岚强横霸道种下的祸根。
如果奇骏不计较,还已是上天赐的福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可以不计前嫌,从错路上转回正确的路,找回原来的爱情,自然比什么都好。
看着奇骏的脸在眼前越变越大,便咬牙把头一抬,正静静等着他的唇印在自己的唇上,忽然眼角金光一闪。
原来奇骏为了吻他,也伸手过来捧着他的脸。
手腕上金表带子折射着窗外进来的阳光,刺了宣怀风一下。
宣怀风骤然想起白云飞戴的那个金表,心里大不舒服,脖子往后一摆,林奇骏顿时吻了一个空。
他正惊诧,宣怀风已经直身站起来,说,「不行的。」
林奇骏也站起来,一脸受伤地问,「怎么不行?你口口声声说心里有我,难道都是骗我的吗?为什么我这么爱你,你说不行,为什么你从前那么讨厌白雪岚的,倒和他可以了?」
宣怀风被他问得又痛又狼狈。
那种乱纷纷的心境,竟是什么形容词也用不上。
正难堪地沉默着,房门忽然被人敲了几声。
宣怀风借着机会,赶紧过去开了门,掩饰着脸上的神色问,「要问点菜吗?等一下,就快点好了。」
那饭店的服务生露着笑脸说,「不急,您慢慢点吧。是有一个电话,打过来,找林奇骏先生的,说是有急事。」
宣怀风便把头往后一偏,看林奇骏一眼。
林奇骏也感到愕然,「谁知道我在这里?我从家里出来的时候也没有留华夏饭店的电话啊。」
宣怀风正需要时间冷静一下,不愿服务生一走,又要和奇骏就着那些难堪的事纠缠,怂恿道,「电话都打到饭店来了,恐怕真的是急事。你快点去接吧。」
林奇骏也正惊疑,就跟着服务生往电话间去了。
林奇骏到了华夏饭店电话间,随手掏了一张五块钱出来,服务生收了,笑笑就顺手关门走了出去。
他拿起电话,喂了一下,说,「我是林奇骏,请问您哪位?」
电话那边,就传来一声夜枭似的怪笑,「林少爷,您贵人事忙啊。」
林奇骏脸色顿时青了,下意识看看左右。
饭店给客人预备的小电话间,连窗都没有,门也掩上,哪有别人在。
他捏着话筒的手有些微抖,把唇抵近了点,压着声音问,「怎么是你?」
对方冷笑着问,「我要派个兄弟上门找你,你说不行,怕泄了机密。要你出来见个面,你又说推脱说病了。没想到你倒快活,养病养到饭店去了。」
林奇骏忙道,「真的病了,因为有些要紧事,出来见一位旧朋友。你怎么把电话打到饭店里来了?」
那男人十分倨傲,说道,「别说小小一个华夏饭店,就算是躲到天上,我也能翻你出来。我问你,你那朋友是海关总署的?大模大样坐着海关总署的轿车,身边还带着护兵。林少爷,你不会是想卖了我吧?你要这么做,先摸摸自己有几颗脑袋。」
林奇骏听他作狠的威胁,六神无主起来,软着声音说「周当家,你误会了。实在只是一位故友,恰好在海关里做事,他只是沾了上司的光,坐着海关总署的轿车来。我怎会告发你?拼着这条命不要,难道还敢拼着全家性命不管吗?」
周当家又在电话里冷笑了几声,转了话锋,「少给你废话。我问你,东西什么时候上船?」
林奇骏情不自禁,又看看左右。
虽然连蚊子都没有一只,胆却还是寒的,声音也发虚,踌躇着说,「你那时候说,只是一两箱,怎么如今变成几十箱了?」
周当家不在乎地说,「你们林家货船这么大,多出几十箱东西,算个鸟?时间不多了,你聪明的,就立即给我运过来。那咱们还有朋友当当。」
林奇骏既不能答应,又不敢反对,勉强壮着胆子和他分辩,「现在海关风声正紧,东西太多,目标这么大,要是一被查到,你我都了不得。不如先试着一两箱,等情况清楚了再商量别的。不然万一被扣了几十个箱子,我纵然闯祸,你损失也不少。」
「呵,」周当家阴阴地笑,「你以为回去了,平安大吉了,就挺起腰杆和我谈判了,是不是?这种奸商说的话,也拿来糊弄我们混刀子的人?」
「不不,我只是想……」
「想你个屌!」周当家猛地一喝,恶狠狠道,「姓林的!别不识好歹,能绑你一次,自然能绑你二次。你有种,只管和老子支吾。先提醒你一句,下次再被带到野地里去,可不保证你能完完整整地回来。缺只胳膊少条腿,别怨老子!」
林奇骏想起被人架到郊外,五花大绑,那种黑风暗月,性命像别人手中捏着的一条小虫时的恐惧,浑身打颤。
这姓周的混的是黑道,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如今的政府,警察,都是一群废物,有谁真敢和黑道上的人硬顶?
就是电话里这人,那夜一边拿着血淋淋的刀子抵着自己的脖子,一边笑着说,他的兄弟们连白雪岚的埋伏都打了,白雪岚护兵死了几个,连白雪岚本人也挨了枪子,几乎丧命。
此事尚未得到确切消息,不能尽信,但海关总长一连许多天不露面,这是大家都知道的。
自己大家子出身,数不尽的荣华富贵未享够,要真和这些人玉石俱焚,绝对不划算。
识时务者为俊杰,少不了先虚与委蛇一阵。
林奇骏沉默了半天,用力咬了咬牙,「我尽量给你办到就是。」
周当家这才算满意了点,笑道,「这才是聪明人做的事。五天后,给我把货运进来。我可警告你,别给我耍花招,该到的货少了一两,你是有头脑的人,自己想想自己的下场。」
林奇骏挂了电话,脊背上湿漉漉的,一阵发凉。
走出电话间,服务生在远处看见,忙迎过来,问,「林先生,电话打完了?刚才宣副官从包厢里出来,要我给他传句话,说他有事,今日不吃饭了,以后再聚。」
林奇骏听着一僵。
这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人倒霉起来,处处撞着黑。
他本来还打算趁着这机会,再问问怀风白公馆里的事。
白雪岚是不是真中了埋伏,怀风必定再清楚不过。
没想到连相识多年的怀风也如此绝情,往日那般甜蜜亲昵,雷打也不肯离自己一步,如今狠心起来,一点旧情也不念。
林奇骏嘴里苦苦的,干巴巴应道,「知道了。」
那服务生不禁多瞅他两眼,「您脸色不太好,是不是病了?」
林奇骏瞪他一眼,话也不说,转身霍霍上了包厢,门口护兵早没影了,开门进去,空空如也,只剩着一份菜牌在桌上。
心里那份难受、抑郁、窝囊、嫉愤,腾得升到极点。
大步走进去,两手一伸一抬。
轰!
铺着西式餐巾的四方形饭桌立时掀翻在地上。
带着旁边椅子也乒乒乓乓接二连三倒下。
走廊上几个服务生赶紧小跑过来看怎么一回事,正遇上林奇骏怒气冲冲往外走,看见他们,站住脚,横着眉说,「看什么?翻了你们一张桌子,赔不起吗?」
从口袋里掏出两张一百块,往地上用力一扔,头也不回地下楼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