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怀风回到房里,想起白雪岚说的那些话,一阵阵难受。
一边又想,不该为了白雪岚信口胡说,生这些闲气,反而中了白雪岚的诡计。
凡是遇上这种事,自己不动气,就是胜了。
走去书柜,重把那本《乱世佳人》找了出来,咬着牙默默翻看。
不料看了几页,心里堵得更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硬着头皮看了小半章,正觉得心烦意乱,一个听差偏偏很不识趣,跑进房里问,「宣副官,晚饭已经做好了。是不是端到总长房里,您和总长一道?」
「谁说去他房里?」宣怀风猛地把书往桌子上一扔,「不吃!」
听差也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惹得一向温和的宣副官这么大火气,一下子就楞了,在一旁偷眼瞅他。
宣怀风看他那表情,也知道拿人家撒了气。
不由灰心。
今非昔比,自己也是被人使唤,任人鱼肉的,凭什么拿无辜的外人发泄?这根本没有道理。
叹了口气,语气软下来,虚弱地道,「我不饿,你们自己吃去吧。」举起手,轻轻摆了两摆。
听差说,「宣副官,再没有胃口,饭还是要吃的。管家说您是广东人,爱清淡。不然这样,我去和厨房说,给您做点小菜,再配一碗白稀饭,你觉得如何?」
叹了一口气,又低声下气地道,「您不吃饭,总长知道了,我们就有苦头吃了。您就体恤一下小的,要吃什么,吩咐一声,立即给您弄去,只是千万不要一口也不吃,成吗?」
「我不吃饭关总长什么事?」宣怀风没好气地说,「这么一点小事,你们不到处张扬,他不知道,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偏偏要当耳报神,有个风吹草动就急着去汇报。我听说,已经变成悬赏一般了,公馆里面不管谁,把我的举动传过去,就能得钱,有这回事吗?」
那听差被说得有点难堪,讪讪笑起来,「瞧您说的,我们这些下人,还不是上头说什么,我们听什么?再说,有什么事,就算没钱打赏,也还是不敢瞒的。悄悄告诉您,」
走前一步,压低了声音说,「今天跟着您出门的几个护兵,被总长叫人打了个半死,现在都躺着擦金疮药呢。」
宣怀风一惊,「为什么打他们?」
「谁知道?听说总长把司机叫进去问了几句话,也不知道什么缘故,就下令抽护兵鞭子了。」
宣怀风不禁愧疚。
不用说,司机一定把白天的事都对白雪岚说了。
白雪岚对奇骏的嫉妒,一向不加掩饰。
知道他今天和奇骏相聚,还有不生气的?
那几个护兵准是因为自己,才殃及池鱼。
其实,那些护兵虽然对别人凶狠,对他还是顶尊重的,除了太黏身,也没有别的不好。没想到自己一不小心,害他们吃这种苦头。
一边想着,又恨白雪岚太过分,动不动就打人,纣王一样的专制暴政。
宣怀风打开抽屉,里面放着一叠子簇新的钞票,都是白雪岚平时塞给他,要他留着赏人的。
他把钞票都拿出来,递给听差,说,「劳驾你帮我去一趟,看看那些护兵伤得厉不厉害,这些钱,分给他们,算是养伤费罢。今天的事,是我带累他们了。本来,我应该亲自去看看,可我是个容易惹上是非的人……」
听差不敢收他的钱,双手往外推,笑着说,「宣副官,用不着,用不着的。总长虽然严厉些,待我们底下人还是很好的,罚的时候严罚,赏的时候好处也不少,您不知道,多少人挤破了头想给总长当护兵呢。」
宣怀风说,「反正这些钱也是他的,就当他给的好处罢。」
听差还是不敢,一个劲推辞,最后没办法,实话实说,「就算我拿了去,也没人敢收。要是收了,说不定又挨一顿鞭子,反而不值。您说是不是?」
宣怀风一呆。
没办法,只好把钱又放回抽屉里。
听差趁机到外面去,把厨房里备好的晚饭端过来,就在桌上摆开。
四菜一汤,还有一碗粒粒油润的白米饭。
碟子都不大,做得却色香味俱全。
宣怀风一点食欲也没有,只因为不想听差为难,让白雪岚又多了个打人发泄的借口,勺了一碗汤,不知滋味地胡乱喝了,就算吃饱了。
听差还在劝,宣怀风说,「等夜深了,我觉得饿再叫夜宵吧。」
等听差收拾了碗筷走了,他去匆匆洗了个澡,回到房里就到床上躺着,痴痴看窗外银盘似的月亮。
今晚,白雪岚看来是不会来的了。
月色给一切覆了一层淡色薄纱。
外面假山石根下,野虫子凄切地叫着,虽然很低,却是无处不在,仿佛谁在看不见的地方伤心地抽泣着。
这样难得一人独过的夜,又这般易让人触景生情的气氛,他原该好好思念一下奇骏的。
但宣怀风一想这人,刚刚平静下来的心就揉成了一团乱糟糟的东西。
真的像白雪岚说的那样吗?
奇骏捧戏子,还不止一个?
他真的抱了白云飞?
那个高级手表,送给白云飞,是爱慕的意思呢?还是嫖资?
他亲手给白云飞戴上的?
这真是自寻烦恼,完全中了白雪岚的计了。
宣怀风发现,不去想太多,一心一意讨厌白雪岚,把错都推到白雪岚头上,倒比这样割心似的一个人空想要好。
不若,今晚就不思念奇骏了。
就算要思念,也不如思念天上的妈妈,还有,从前总是一脸凶蛮,其实对自己很宠溺的爸爸。
思念这个词,该怎么念呢?
他努力回想一下,大概是……Tumemanqué。
这是白雪岚教的。
这个人,如果不当什么海关总长,当个法文老师,老老实实教书育人,倒是不错。
宣怀风不由自主,抿着唇微笑起来。
风越窗而来,带着五月夜里幽幽的甜蜜花香,轻轻拂在肩上。
他侧躺着,把一个胳膊曲起来,额头枕在上面。
慢慢的,睡着了。
到了后半夜,宣怀风正睡得沉,却猛然被惊醒了。
外面有人砰砰敲打着门,喘着气说,「宣副官!宣副官!总长喝醉了,请您去劝劝吧!」
宣怀风起床去开门,一看,是个听差,皱着眉问,「怎么了?」
听差说,「总长一直在喝酒,谁的话都不听,宣副官,劳您去一趟。」
「喝醉了?」宣怀风气起来,「半夜三更,他又抽什么疯?」
想不予理会,最终又狠不下这个心。
白雪岚刚刚受了伤,他职责所在,也不能不管,只好说,「我去看看。」
随便披了一件长衫在肩上,就跟着听差匆匆过来。
到了白雪岚卧房外,门口站了好几个人,管家、孙副官,还有两个医生都在,人人手足无措似的在门口大眼瞪小眼。
宣怀风问孙副官,「怎么回事?总长真的在喝酒?」
孙副官小声说,「不但喝酒,还喝醉了。现在还在里面拿着酒瓶子不放手。」
宣怀风原本疑心是白雪岚的苦肉计,现在一看,又觉得不像,忍不住说,「总长受了伤,喝酒是大忌,你们怎么就不管管呢?干站在门外有什么用?」
孙副官苦笑道,「管了管了,不中用。总长脾气发起来,连医生都赶了出来。刚才有个听差不敢再给他拿酒,恼得总长把他捆起来了,明天还不知道要怎样发落。这公馆里头,总长最大,谁敢真和他拧着来?宣副官,只能劳烦您出马了。」最后一句,压着声音哀求地说。
宣怀风又恼又无奈。
心忖,你既然知道把我找过来,就应该早找,怎么现在闹得不可开交才想起来。
孙副官多少看出他脸色,才说,「总长早下了严令不许吵你,不是闹到这份上,怕伤了总长身体,也没人敢把你叫醒。现在叫你过来,我身上还担着不少干系呢。」
宣怀风在众目睽睽下跨进门。
头一眼,就瞧见地上东倒西歪着几个玻璃酒瓶,桌上也放着两瓶没开的,那瓶子样式和上面的外国字,他都见过,知道是俄罗斯的伏特加。
不禁一惊。
这是很厉害的烈酒,白雪岚居然当水一样地喝。
抬头一看,白雪岚半歪在床上,脸色喝醉似的紫红,手往下垂在床边,五指紧握着一个酒瓶,正仰起头,胸口发紧似的大口喘气。
「你到底在干什么?」宣怀风气愤地问了一句。
大步走到床边,一股酒气扑鼻而来。
宣怀风酒量最糟的,几乎也要被熏醉了,忍着冲天的酒气,推了白雪岚一把,俯身去夺他手里的酒瓶。
不料白雪岚握得紧,一夺,竟没夺下来。
白雪岚转过头,带着醉汉常有的迟滞,缓缓瞅他一眼,又把瓶口举起来对着嘴。
「你别胡闹了?」宣怀风低喝一声,冲过去,把酒瓶抢过来。
对着地上一砸。
砰!
砸了一地的玻璃渣子,烈酒香味从地上泛起来,直钻鼻孔。
白雪岚这慢慢地,又把脖子扭过去,好像不认识宣怀风似的打量了他半天,眸子里才有了点别的情绪,打着酒嗝问,「你来干什么?」
「我来干什么?你看看你这样子,把整个公馆的人都惊醒了。自己受了伤也不自觉点,这样滥喝,你是不是想伤口发炎,再多疼几天?」
「我疼我的事,要你猫哭耗子?」
「你!」宣怀风冲口而出,「我要不是当着你的副官,我才不来哭你这耗子!」
白雪岚火气立即被撩拨起来了,忽地站起来,冲着他恶狠狠地问,「对,你是我副官,你还是我祖宗呢!我和你上辈子犯冲,注定要被你欺负,是不是?!宣怀风,你也自量一点,你也拿够威风了!我现在惹都不敢惹你,躲在房里喝点酒,你也要来刁难?你还让不让我白雪岚活!」
宣怀风气得几乎倒仰。
这才叫恶人先告状呢!
白雪岚完全醉疯了,吼了一轮,蹒跚地又往桌子那头走,伸手去拿上面满满的那一瓶。
「不许喝!」宣怀风抢上去,一把就将瓶子拿到手,二话不说往地上摔。
砰!
又是一地玻璃渣子,酒香四溢。
两人斗鸡似的对峙起来。
白雪岚红着眼,胸口像呼吸不到空气似的急剧起伏,猛地一伸手,对着宣怀风胸口一推。
他喝醉了,力气比平日还大,宣怀风被他推得往后一倒,后腰在桌角上狠狠撞了一记,还是止不住跌势,脚一滑,摔在地上。
宣怀风猝不及防,什么也没想,撑着地站起来,还没说话,手掌忽然传来一股痛楚。
他提起一看,两只手掌都割了好几道口子,肉里还嵌着一点碎玻璃。
血殷殷地留着。
白雪岚看见那刺眼的血色,也是一怔,直着眼站了半天,好像酒醒了点。
挪着身子往前走了一步。
宣怀风警戒地喝道,「别过来!」
白雪岚被吓到似的,立即就站住了脚。
他呼吸已经乱了,定定看了宣怀风两眼,又想伸手去握宣怀风的手腕。
宣怀风忙得把手一缩,还大大倒退了一步,瞪着白雪岚,不许白雪岚靠近。
「我看看……」
白雪岚刚嗫嚅了三个字,宣怀风就喝止了,愤愤地问,「有什么好看的?现在是谁猫哭耗子了?」
又冷笑,「我心里明白,你没有把我拉出去抽几十鞭子,已经算手下留情了呢!」
他手又痛,腰又痛,头更痛,再也不想和白雪岚周旋。
这家伙,十足的一个害人精!
转过身,把一脸羞愧的白雪岚丢在身后,提着血淋淋的两手大步走出房门。
孙副官他们早听见里面乒乒乓乓在砸东西,又听见白雪岚和宣怀风大吼,看见宣怀风淌着血出来,都赶紧围上去,急道,「怎么了?弄成这个样子。」
宣怀风说,「我已经尽力了,他如果还要喝,我无能为力。」
孙副官说,「现在何必说这种负气的话,都是我不好,不该把你叫过来,反而多出一桩事来。快点包扎一下,幸好医生是现成的。」
两个医生立即把宣怀风带到厢房里,打开急救包给他处理伤口。
酒精消毒,真的挺疼。
宣怀风一边蹙着眉,伸手让医生在伤口上折腾,一边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隔了一会,思忖着说,「卧房那边好像没什么声音了。」
当助手的那年轻医生笑道,「宣副官,手都切了几个口子了,还记挂着白总长那边的动静啊?像您这样尽心尽责的人,还真少见。」
宣怀风顿时沉默下去。
那年轻医生看他脸色,大概猜到自己说错了话,便也讷讷地,闭上嘴,老老实实给伤口消毒。
弄好之后,宣怀风直接就回自己房里了。
他总有一个预感,觉得白雪岚还会生事,在床上躺了好久,翻来覆去睡不着。
奇怪的是,预感完全不灵验。
从那一刻到天明,再没有任何人来打扰他,连个从窗外门外经过的人都没有。
虫鸣倒是越来越清晰了。
宣怀风满心的事情放不下,似睡非睡,到了窗外天蒙蒙亮的时候,反而感到比睡觉前更乏。
他无端的有些焦躁,不想就这样躺在床上,听了几声鸡叫,便索性拖着疲累的身子起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