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有此理。」
「简直岂有此理。」
「这是天底下最岂有此理的事!」
烈日下,民夫们像密密麻麻的小蚂蚁,肩扛重石,手抬横木,满身汗水泥泞地在石场和城墙之间往返。
民夫很辛苦,监工的官吏们也一脸焦急,心头像爬着十万只蚂蚁似的。
已经是日以继夜的赶工,但要在大王指定的日期前,把书谷城的城墙修筑完工,依然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可如果不能把这件事办好,大王发怒,不但城守大人要倒霉,连底下这些小官员恐怕也要被牵连倒霉。
「快点!敢偷懒的,通通打死!」一想到自己堪忧的未来,官吏们手上的鞭子又狠狠地挥舞起来了。
「岂有此理……唉呦!」
屁股上忽然挨了一脚,肩上扛着一截木头,正在嘀嘀咕咕发泄的苏锦超猝不及防,不幸地摔了个狗吃屎,在地上猛然回头,怒瞪身后的方向,「干嘛踹人?!」
就在他摔跤倒地的时候,一道鞭子刷地从他头顶上方扫过。
如果不是摔了,恐怕这鞭子就要抽在身上,留下又一道血淋淋,火辣辣的印子。
「见你太蠢,想把你踹聪明点。」
绵涯懒得和他解释,轻踢他一脚,催促他从黄泥地里爬起来。
见苏锦超狼狈不堪地拍打身上那件脏得不能再脏的粗布衣,绵涯摇了摇头,把原本两手挽在背上的沉重箩筐,换一只手拿着,空出另一只手,弯腰拾起刚才被苏锦超失手掉落的那截木桩。
木桩分量不轻,难怪这纨绔子弟扛得要死要活。
但对从小做惯苦活的绵涯来说,不算什么。
「你!呆站着干什么?偷懒啊?」耳边忽然一声怒吼。
一个负责监工的小官甩着鞭子,大步走过来。
人人都在拼死地做活,这脏兮兮的瘦小子居然两手空空,还满脸蠢样,让人见了就想狠揍。
「长官,他没偷懒,刚才是不小心摔跤了。你看,」绵涯立即把手里的木头递给苏锦超,谄笑着说,「他不正在干活吗?」
「哼!贱民就是贱民,又懒又贱。」
苏锦超眼中,顿时怒火熊熊。
小官却没有注意到,骂了一声,还鄙夷地往地上吐一口唾沫。
低头时滴在黄泥里的汗珠,让小官不禁仰起头,看了看天上可恶的太阳。
这中午的大太阳,真是要命。
拼命扇着风,脖子上还是吱吱地冒油。
与其站在毒日头下面打骂这些蠢东西,还不如去略为阴凉的棚子下,喝一杯清水。
小官大发慈悲地决定,放过这偷懒的家伙好了。
「再让我看见你偷懒,就抽烂你的贱皮!猪一样的贱民!」威严地警告一句,官吏转身离开。
「谢谢大人,小的一定努力干活,报答大人的恩德。」绵涯做戏做全套地点头哈腰。
苏锦超气呼呼地憋站,自从到了这个破地方,他已经从自身的经历和绵涯的种种恐吓下,明白了对压根不知道何谓高贵门第的可怜小官表明自己尊贵的身份,并不能给自己带来任何好处,而且还可能带来危险。
为了光明万丈的未来,他必须忍辱负重,找到逃走的机会,等回到都城西雷,见了大王,再来清算这屈辱的一切。
可是今天,他被当众辱骂了,骂的还是贱民,这个他从前志得意满,带着随从,骑着大马,在大街上,对他瞧不起的人们常常吐出的那个词。
不知为何忽然就受不了!
苏锦超猛地爆发了,把手里的木头往地上一砸,叉着腰大骂,「贱贱贱!你才贱!你算什么东西?凭什么……」
尚未说完,丢下箩筐的绵涯扑上来,眼疾手快捂住他的嘴。
彪悍地把苏锦超往角落里拖。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放开你的手!好脏!都是灰!
「你刚刚说什么?什么贱?好啊,死傻子,你敢辱骂国家官员?」小官虽然走开几步,但走得还不够远,苏锦超这么气急一吼,聋子都能听见动静。
立即转回来,凶狠地拦在两人面前。
「大人,怎么敢骂您?」绵涯一双沾满土灰的大手,把手舞足蹈犹在反抗的苏锦超死死按住,一边抬头憨笑,「他虽然是个傻子,起码的好歹还是知道的。见大人年轻英俊,神采不凡,所以心生仰慕。他说的是……大人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什么?」
「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绵涯满脸堆笑,「我听村里学馆的教书先生说,这是西琴的人传过来的,好像是鸣王说过的话,总之是句好话。」
小官愣了一愣。
鸣王一直是西雷百姓爱戴拥护,津津乐道的大人物,坊间关于他的传闻不绝于耳,甚至曾有无赖之徒,弄了许多怪话抄成小册子,谎称是鸣王所言,卖人骗钱,当年竟是风靡过一时,他家老婆居然也买了一本回来。
这人见花爱什么的,也不知道在不在小册子里。
「你这种蠢东西,也知道鸣王说过的话……」才说到一半,他想起当下西雷局势已经今非昔比,心中蓦地一惧,忙看看左右。
幸亏附近的民夫都在淌汗低头干活,没人注意这个角落发生的事情。
小官的脸沉下来,低喝着训斥,「大胆无知的贱民,凤鸣这奸臣怂恿叛国贼容……咳……叛国贼容恬,动摇我西雷国本,是我全西雷的敌人,咳咳咳……」
这些都是宫廷里发下的训令,新大王下了严令,各地官员,无论官职大小,职位高低,都必须熟读熟背,务要分清敌我。
可怜这些小官小员,从前把容恬视若神明,鸣王形象也是光芒万丈,满口都是赞叹仰慕之词,现在忽然要把他们当不共戴天的最大敌人,开口闭口都要表达出无比迫切把这两人鞭尸的心情,一时间哪里拗得过来?
有的官员并非敢于为已经失去王位的旧大王说话,但旧习惯还在,偶尔提及容恬凤鸣,都会语带尊敬,这就大大触了新大王的霉头。
近几个月,已有不少犯了这种错误的官吏被新大王宠信的勤王军告发,落得身首异地的凄凉下场。
所以这小官一听见「鸣王」,立即万分紧张,为表明自己不想被杀头的立场,马上结结巴巴地颂背了一段训令,但骂旧大王和鸣王的心理压力真是太大了,短短一段话,咳嗽不断,忽然又发现跪在脚下的绵涯嘴角隐隐一翘,似乎在窃笑。
小官气急败坏,「找死!」
举起手上皮鞭,刷地挥下。
绵涯没有躲闪,身子不动声色地一侧,恰好护住了苏锦超,鞭子落在他右臂和前胸上。
鞭子破风之声,一下下无情响起,绵涯早已破烂的衣裳上又多开了几道口子。
苏锦超嘴鼻都被牢牢捂住,满鼻的尘灰臭味,想起这些污秽不堪的泥正和自己神圣娇贵的双唇做亲密接触,气得在肚里大骂绵涯混账!就只为了这个,将来等自己恢复苏家公子的身份时,也要狠狠痛揍他一顿!
抽到这只猪满地打滚!亲手抽!
正在脑海里想象绵涯被自己抽成滚地葫芦,抱着自己大腿苦苦求饶的场面,脸颊上忽然一热。
不是他兴奋到脸红,而是什么热热的东西不经意溅到了脸上。
苏锦超下意识用手一抹,眼睛往袖口上一瞟,艰难地在乌黑肮脏的布料上,分辨出上面一点殷红,心里蓦地一紧。
血!
鞭子没有抽到身上,那飞溅的血当然不是他的。
苏锦超扭头,鼻子正撞上绵涯的鼻尖。
从出生的那一天就被无数侍女温柔、小心翼翼伺候的苏公子,对疼痛向来格外敏感。大概是近期的经历锻炼了他,此时他对鼻尖的痛竟只是皱皱眉就过去了,反而离他近得不能再近的绵涯,忽然张开嘴,露出洁白漂亮的牙齿,然后双唇拢起,往他撞痛的鼻尖上呵了一口气。
但绵涯始终是绵涯,即使做着呵护的动作,眉角还是斜斜吊起,写满傲慢的促狭。
苏锦超被他一呵,微有感动,再一看他欠揍的表情,感动顿时烟消云散,而同一时间,视野中的天空呼地刮来一道黑影。
凝结成暴戾的攻击,抽在绵涯故意横出挡住头脸,也挡住苏锦超的右臂上。
刷!
苏锦超心脏猛地一跳,仿佛这鞭子抽在心上,恍惚中倒说不出有多心疼,只是一股无缘无故的暴怒。
本公子还没抽到的人,轮得到你抽?!
苏锦超的眼睛在被骂贱民时,已经现了红丝,现在听着破风声,看着绵涯斑斑驳驳,好像红渔网似的鞭痕,一双大眼顿时逼成了血红色,企图挣脱绵涯的控制,从石堆的角落里暴跳起来。
凭什么挨打?
我们吃得比你们少,做得比你们多!
你们在凉棚下喝凉水,我们晒太阳,流热汗,手掌脚底都是水泡,扛着重石头,不留神摔下墙头就断手断脚,有时候还会丢了命,只为了你们要完成筑墙的任务,只为了你们能对上头交差!
凭什么还要挨打?!
何况这男人,喂过我食物,看过我身体,咬过我屁股,亲过我嘴唇——只有我苏锦超能打!
不许打!
给我住手!
住!手!!!
「住手!」一声充满威严的喝声,终于响起。
能叫出这一声的,当然不是苏锦超,虽然他千万般想喊,无奈绵涯犀利地发现了他的企图,把他的嘴巴捂得更紧了三分,还恶狠狠瞪他。
一个男人走过来,很快地把他们几人用目光不在意地扫了一扫,蹙眉问那小官,「你这是干什么?」
小官并不认识此人,但他当了十来年官员,自然练就了一点眼力,看那男人神色从容,而且身上穿的袍子虽然是不起眼的灰色,却隐约是丝质的。西雷丝绸品非常昂贵,远非他这样的寻常官吏可以买得起,可见这忽然出现的男人,一定非富则贵。
小官忙把鞭子收了,欠欠腰说,「这两个贱民,偷懒不干活,我教训他们一下。」
关于前面说的那些鸣王怪话的事,他当然不会愚蠢地说出来。
倒不是为了保护那两个没有任何价值的贱民,而是在西雷现在风声鹤唳的官场中,任何有脑子的官员,都会尽量避免提及鸣王这种会惹来严重麻烦的字眼。
「民夫偷懒,罚他们多做一点事不就完了。你把他们打伤了,岂不是更耽误修筑?」男人并不如何盛气凌人,但从话里显然可以感觉出来,他的地位在小官之上。
「是是,您说的对。这位大人,」小官呵了呵腰,赔笑道,「请问您是……」
「书郡文书许郎深,今天奉郡大人之命,过来看看书谷城的城墙修建。」
书郡比书谷城要高一级,书郡里的文书官员,官儿确实是比这书谷城监督城墙赶工的小官要大了。
小官脸上更是恭敬几分,「原来是许大人,怠慢了。许大人从郡城过来一路辛苦,不如到凉棚里纳凉休息,我处理好这边就……」
「免了。郡大人要我过来,是希望加快修筑速度的,要你费心招待,不是反而耽搁了吗?」不等那小官再说,男人又问,「这里可有什么治疗鞭伤的草药?」
小官一怔,明白过来,瞥了角落里缩成一团的两人,笑道,「大人,这些贱民皮厚肉粗,别说几鞭子,就是上百鞭子,恐怕也抽不死。请大人放心,我这就叫他们滚起来,立即去干活。」
许郎深脸上掠过不喜之色,沉声说,「糊涂。打了两个民夫事小,但他们这难看凄惨的样子,让其他民夫看见,会有什么后果?最近郡中颇有谣言,说官府为按时建好城墙,派暴徒到处抓良民充苦役……你不用摇头叹气,我知道,这不是你们干的,都是勤王军干的。但百姓知道什么勤王不勤王,反正都算在官府头上。」
顿了顿。
「所以现在做事,必须处处小心,」目光更具压迫性,问那小官,「要是因你的不谨慎,引发民夫抗议,成伙的怠工,延误大王交代的事,你一颗脑袋能抵消罪过?」
这么一顶大帽子砸下来,小官瘦细的脖子差点砸到骨折,哪里还敢和对方争论,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大人说的在理,是小的想岔了,小的立即就去找治鞭伤的草药!」
转头对绵涯他们瞪了一眼,「便宜你们两个贱民了。」
就跑去找草药了。
那位许郎深大人,刚才只是朝着绵涯处扫一眼,就只管教训小官去了,此刻小官已走,他才再度把目光放回到绵涯身上,默然了片刻,不带情绪地说,「难道还想我扶你?起来吧。」
苏锦超赶紧把绵涯扶起来。
绵涯受的是皮肉外伤,并无大碍,就是流血的伤痕恐怖了点,偏偏苏锦超对这种流血场面很惊悚,无比坚持地把绵涯当残废一样,认真搀到了不那么热的城墙阴影下,挑了一块平坦的大石头,用自己的袖子擦了三四遍,然后紧张兮兮地命令绵涯坐在大石头上休息,一边频频张望,「那臭官,找草药找到哪里去了?」
许郎深不知为何没有走,反而在这热火朝天的建筑工地上闲逛一般,也逛到了这片极少人注意的城墙阴影下。
绵涯坐在石头上,背挨着脏脏的石墙,忽然发出一声痛楚的呻吟。
「怎么了?怎么了?」苏锦超差点吓得蹦起来。
「没什么,就是想喝水。」
「混蛋!口渴你说就行了,哼哼什么?」苏锦超松了一口气,忍着想赏这吊儿郎当的家伙一耳光的冲动,「给本公子老实坐着,我去找水。」
朝着木楼梯那头专门放水桶的地方跑去了。
苏锦超的背影在视野中变小,绵涯才瞄了那个沉默的男人一眼,冷冷道,「我以为你已经死在了同国。既然还活着,为什么不和我们联系?」
「遇上了意外。」
「什么意外?」绵涯语气罕见的严肃。
他并不是以朋友和兄弟的身份发问,而是以西雷王手下情报的头目的身份,在审问这个被派出去报信,结果彻底失踪了的西雷侍卫。
自称书郡文书官员的许郎深,同时也是昔日鸣王身边侍卫之一的长怀,面对绵涯的责问,脸上露出一丝不愿回忆的尴尬,还有深深的愧疚。
「那一晚,我奉鸣王的命令,回西雷向大王求救,在同泽城外,受到萧家派来的一个精锐小组的追杀。」
绵涯作为情报老手,对同国当晚的变乱,事后有做过资料整理,也知道了萧家内部曾经有人想干掉凤鸣的事。
他略一思索,便问,「洛甯还是洛芊芊?」
「洛芊芊。」长怀说,「当时我知道,如果不干掉这个缠上我的小组,我将无法完成鸣王交付的任务,所以我一边逃过他们设下的种种陷阱,一边采取反狙杀行动,最后这小组大多数人死在我手里,但我也深受重伤,失去所有战斗力。就在这时,有人救了我,正是他告诉我,萧家这个小组是洛芊芊派来的。」
绵涯打量着身着丝袍的长怀,总觉得这一同接受过大王亲自调教的兄弟,有点和从前不同,沉吟着问,「这个人,你的救命恩人。你相信他的话?」
一缕不自然,再度从长怀脸上迅速掠过,快得几乎抓不住。
但擅长搞情报工作的绵涯是何等老手,当然不会放过这些微痕迹。
长怀沉默了一下,回答说,「他虽然是个混蛋,但还不至于在这件事上骗我。他……」
绵涯懒洋洋把手一挥,「好了,别说这些鸡毛蒜皮,先挑重要的事说。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诈死?」
「我没有诈死,是你们以为我死了。我身受重伤,鸣王和大王那边情况又多变,所以没有仓促联系。这次没有完成向大王报信的任务,是我的责任,等我见到大王,自然会请罪……」
「好了好了,这也是鸡毛蒜皮,你说重要的。」
「你要我说什么重要的?」长怀终于忍不住,瞪向绵涯。
嗤。
嫌血黏糊糊地流在皮肤上不舒服,绵涯撕下袖上一块脏布,随便在手臂上擦了擦,抬头一看,长怀还在居高临下地瞪着他,等他回答。
绵涯被逗乐般的一笑,「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亏你在鸣王身边呆了这么久,管你是重伤还是诈死,只要你还活着,这就是最重要的事。我们的兄弟,如今少一个就是少一个了,连萧家都损失了不少人……不说丧气话,鸣王要是知道你没死,一定很高兴。大王也会高兴。」
长怀没想到他说出这样一番话,心头顿时暖热,绷紧的脸不由温和起来,微笑着说,「我也不是什么事都没干,前阵子小柳出了点事,我去了一趟永殷……」
「什么?永殷太子府是你烧的?」绵涯立即联想到那件大事了。
连永殷太子都在大火中烧成重伤。
所以永逸王子才不得不离开烈儿身边,赶回永殷调查这惊天大案。
「当时情势只能如此。」长怀耸肩,无辜得像他只是点了一个不怎么受欢迎的篝火堆而已。
「那小柳呢?」
「受了伤,不轻,我们在照顾他。」
「我们?」绵涯眯起眼睛。
长怀正要说话,脚步声传来。
长怀迅速地低低说一声,「晚上碰面再谈。」
转到城墙后,身影消失了。
「让开让开,水来了。」苏锦超双手捧着一个破瓦碗跑来,半碗凉水在里面晃来晃去。
到了绵涯面前,把碗往绵涯嘴上一抵,喘着气说,「喝,快喝,累死本少爷了。你这家伙,真是有比神山还高很大的福气,才能喝上本少爷亲自给你倒的水。」
绵涯老实不客气地张嘴,咕噜咕噜喝了下去,打量苏锦超一眼,似乎比刚刚离开前更灰头土脸了。
「和人打架了?」
一提,苏锦超就火冒三丈,「这群该死的贪官!上千民夫在烈日下干重活,他们就只给三个木桶装水,怎么够一轮喝的?刚才幸亏我跑得快,桶底还剩一点,都给我拿碗装了。没想到一个男的过来说要喝,我不肯,正要打架,一个监工过来骂人,那男人后来被监工命令拿木桶到河边打水去了。不过这样和他一闹,水也只撒剩了半碗。」
他虽然很恼火,绵涯却听得心里一松。
这蠢材,少看住一点就惹事,刚才如果不是监工过来,恐怕他不知道要被揍成什么惨样,在这种地方做苦活的民夫,揍人的拳头都很硬。
「奇怪,为什么本公子偶尔倒一次水,都那么倒霉遇上有人抢,而你每次去倒水都很顺利?连饭食也能拿到最大盘的?」苏锦超疑惑地想起这几天发生的事。
「因为我长得英俊,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绵涯立即给出答案。
苏锦超赏他一个老大的白眼,又开始不耐烦地四处张望,「那官吏不是去拿草药吗?死哪去了?还不快点滚过来!」
「看来我受伤你很心疼啊。」
「放屁!」跟着绵涯多了,优雅的苏家公子难免也染上了一点低俗言辞,「你是本公子的,只有本公子可以揍。如果本公子还没有机会揍你,你就死了,那岂不是本公子今生最大的遗憾?」
绵涯斜眼扫他一下。
心想,本铁汉违逆王令,没有把你小子煎皮拆骨,吃得一根小嫩白手指都不剩,那才叫今生最大的遗憾!
日落西山,一天的苦力活总算熬过去,监工的喝声远远传来,民夫们终于可以放下沉重的木头和石块,拖着疲惫步伐往发放晚饭的地方聚集。
为了赶上城墙修筑的限期,书谷城算是下了点本钱,对民夫们的吃食并不克扣,晚饭不但有去年陈米熬的粥,居然还每人发一个馒头。
这些食物看在苏锦超眼里,比他家的狗吃得还不如,何况民夫多,食量大,发放饭食不但要排队,为了多拿一个馒头,还经常要和人争斗,这种贱民,不!这种无知无气量者所为,苏公子嗤之以鼻。
但是……在狠狠挨了几顿饿之后,苏公子终于明白过来,他可以对那些没仪态的家伙嗤之以鼻,但绝对不应该对自己咕咕叫的胃嗤之以鼻。
「你坐着,我去领饭食。」看着暮色下密密麻麻排成长龙,等待发晚饭的队伍,苏锦超很有义气地挺身而出。
一直以来,打水领饭这种事都是绵涯去干,今天他因为自己被皮鞭抽了一顿,苏公子还是挺有同情心的。
绵涯一把将他拖了回来,翻个白眼,「等你领饭食回来,我都饿成干尸了。还是你给我坐着吧。」
真是娇滴滴的公子哥儿,今天去倒一杯凉水,就差点被人打了。
再去劳累了一天,饿得眼睛发光的人群里弄吃的,更不知要惹出什么事来。
绵涯走向发饭处,脚步轻松,鞭伤对他来说似乎一点妨碍都没有,苏锦超远远看着他消失在人群中,像一滴水混进了井里。
不一会,他又忽然从另一个地方钻出来,手里已经端了两个装得满满的瓦钵。
「吃吧。」
苏锦超接过瓦钵,低头嗅了嗅米粥,倒不是馊的,只是透着一股霉味,他皱了皱眉,默默地开始喝。
绵涯蹲在地上,一手端着瓦钵,眼角瞅着他,见他一声不吭的慢慢喝着,心忖,这小子要是老实起来,倒也不惹人讨厌。
再瞅一眼。
又心忖,贵族就是贵族,喝个陈米粥,竟然也能喝得这样斯文。
两人沉默着把粥喝完,绵涯又从怀里拿出两个馒头,分了一个给苏锦超,馒头掺着不知道什么杂粮米糠,又硬又难吃,可如果不吃,明天的活哪里有体力去做?
苏锦超每咬一口,就要伸直脖子,拼了命咽下去,好半天,总算吃完了。
「还要吗?」绵涯变魔法似的,又从怀里掏了一个馒头出来。
苏锦超摇头,心里很惊讶绵涯为什么每次都可以弄到超过定额的吃食,在人人都想多吃点的民夫群里,这样做可要相当有本事才行。
本事如果不够大,连限定的自己分内的吃食都未必可以领到。
开始时苏锦超总要追问绵涯,他是怎么做到的,但绵涯每次都神秘地笑笑,回答说,「你认了小肉虫这个名字,我就告诉你。」
苏锦超哪里肯答应。
所以即使百思不得其解,现在他也忍住好奇,不再问了。
在广场上吃完晚饭,两人弄了两碗水咕噜咕噜喝了,站起来肩并肩往睡觉的工棚里走。
「我们一定要想办法逃出去。」苏锦超咬牙切齿地说。
「嗯。」
「嗯什么?你快点想办法。」
「为什么该我想办法?」
因为你本事大!
苏锦超心里这样想,嘴上却很硬,「因为是你很蠢地让我们两个被抓来做了民夫的!」
「我还很蠢的没有让你被勤王军那几个小子的马踩死呢。」
「哼。」
「哼。」绵涯也哼。
要逃出这民夫营,对他来说易如反掌,他却一次也没有尝试过。
逃出去又如何?
一旦逃出去,苏锦超一定吵着回家,自己是护送他回到西琴,看着他走进他金碧辉煌的家,还是就此分手,永不相见?
大王要自己利用他。
他却,只是一个出身高贵,而心智未开的小笨蛋罢了。
天天做苦力,吃陈米粥,还要冒着挨鞭子的风险,对苏锦超来说,也许是今生未曾到过的地狱,对绵涯来说,却不足一提。
给小肉虫遮风挡雨,挡鞭子,给小肉虫抢水争饭,晚上和小肉虫躺一张脏兮兮的硬木床,绵涯甚至觉得这样的日子挺好,不妨长久一点。
这些想法,如果被身边的苏锦超知道,不知道会把自己恨到什么样子。
绵涯转头瞥苏锦超一眼,似笑非笑。
「也许可以试试爬墙,那边那道高墙,爬过去就是城外了。」苏锦超正沉浸在自己的计划中。
「墙外有一队驻兵,配有弓箭,你还没有下到地面,就已经被射成刺猬了。」
「乔装成送饭的人混出去?」
「送饭的人也是民夫,只是住到另一个民夫营。你是打算从一个民夫营再逃到另一个民夫营?这倒很有创意。」最后这个词,是从鸣王那里听来的。
「呸!」
弯腰走进低矮简陋的供民夫睡觉的工棚,同棚的工友大多数回来了,屋子里弥漫着难闻的汗味和脚气,木头混乱搭起来的大通铺上横七竖八地躺了不少人,有人仰面朝天敞着四肢,震天雷动般的打鼾。
但靠近唯一的小窗户的角落却空着,没有人敢占据,那是整片大通铺看起来最干净最舒服的地方,也是这些日子苏锦超和绵涯的睡处。
能在工棚里占据最好的睡觉位置,显然是绵涯稍稍展露过实力的结果。
「绵涯大哥,你回来了。」一个瘦小的身影兴奋地跑过来,看见绵涯手上糊着乱七八糟草药的手臂,脸色一变,「你挨了打?」
同是在这里干活的民夫,当然对挨鞭子这件事很熟悉。
这小家伙叫四环,其实已经十八九岁,大概是总吃不饱,脚短身矮,个头长得还不如十五岁的男孩子,跑来修筑城墙,正是贪这里供应饭食。
「小事。」绵涯摸摸四环的头,「吃了晚饭没有?」
「馒头被人抢了。」四环黯然。
人小力薄,总是容易受欺负,被抢馒头这种事,他也很熟悉。
绵涯从怀里掏出刚才苏锦超拒绝的馒头,丢到他怀里。
四环顿时喜笑颜开,却不舍得吃,把馒头珍惜地放到怀里,「这个留给我娘。」
绵涯知道他家里只有一个瘸腿老娘,隔天总要走几里山地来探望儿子,给儿子缝补浆洗衣服,四环想着家里老娘吃不饱,总努力地想省点口粮下来。
「不吃饱你明天怎么干活?小心又挨鞭子。你吃了那个,这个留给你老娘。」绵涯在怀里又掏了一个馒头出来,丢给四环。
「你这衣服里到底藏了几个馒头?」苏锦超不可思议地问。
「很多。你要是饿了,我能再弄一个给你吃。」
「我不饿,我就是怀疑四环的馒头是不是让你给抢了。」
「不是绵涯大哥,是隔壁房那个高老六,最是横行霸道的。」四环得到两个馒头,喜不自禁,一个放怀里留给老娘,一个拿在嘴边就狠狠地咬,看见苏锦超在大通铺上东看西看,似乎在找什么东西,连忙想起来说,「苏大哥,我娘今天来过,她说你和绵涯大哥常常照顾我,她又不会别的,就把你们的脏衣服拿去洗了。等洗干净了,晾干再给送过来。」
绵涯不赞成道,「四环,你不该让你老娘累着。」
四环苦着脸说,「绵涯大哥,她不听我的,你就由她去吧。再说,我看苏大哥是很爱干净的人,总抱怨不干净的衣服穿在身上痒,正巧老娘上次来听见了。」
苏锦超堂堂名门子弟,从小被簇拥得如众星拱月,现在被一个又矮又瘦的平民傻小子称为大哥,既不感到自豪,但也不至于有什么意见,发现有人肯帮自己主动洗衣服,倒挺高兴,顿时对四环的态度好了点,点头吩咐道,「那衣服上面磨了两个洞,叫你老娘仔细补一补。」
「好嘞!」
等大家睡下,工棚里仅有的小油灯也吹熄了。
鼾声此起彼伏。
到了深夜,绵涯眼睑无声打开,眼神清醒得像是从来没有睡着,发现右臂沉沉的,原来是被身边的苏锦超抱住了,把半边脸也贴在自己上臂。
月光从小窗照进来,银白一片,倒把酣睡之际的苏锦超照得脸上棱角柔软了许多,竟有点婴孩般的娇憨。
绵涯悄悄把他抱住自己的手拨开,扶着他的头靠到枕上,自己翻身下床。
不料苏锦超平时贪睡,这一晚却因为绵涯身上有鞭伤,不知不觉在意起来,被绵涯一拨一扶,居然模模糊糊间醒了,揉着眼睛坐起来。
发现绵涯正要离开,苏锦超吓了一跳,立即彻底醒了,爬下床用力把绵涯抱住,压下声音惊惶地问,「你要丢下我逃跑吗?不行,你要带着我。」
「我只是去偷馒头。」绵涯小声说。
「都吃饱了,干嘛半夜还要偷馒头?」苏锦超不是笨蛋,听见绵涯压着嗓子说话,自己的声音自然也放得轻了。
「明天不是还要吃嘛。」
「你骗人。」
「你不信,我带着你一块去。」
「好。」
绵涯回过头来,朝他一笑。
苏锦超正觉得这一笑似乎有些意味,还在思索,耳边一阵风声,后脑就挨了一掌,当即眼前一黑,往地上瘫倒。
绵涯把差点栽到地上的苏锦超抱住,放回床上摆好,忽然感到一点异样,霍地转头,发现一双小眼睛正在漆黑中盯着他。
原来四环也被惊醒了。
绵涯把四环叫过来吩咐,「我出去看看月亮星星,你别吵醒别人,帮我照顾着苏大哥。」
四环当然不相信他是出去看月亮星星,不由问,「绵涯大哥,你是去偷吃的吗?」
绵涯哭笑不得,点点头。
这个四环相信了。这些天来,绵涯大哥常常给他馒头,要不是偷的,哪来这么多馒头?
绵涯吩咐过四环,见苏锦超躺在大通铺上,姿势有点歪,帮他扶正了点,枕在破枕头中间,不禁又摸了摸他的后脑,没有摸到肿块,略为放了心。
就溜出工棚去了。
工棚外和石场附近都有夜间巡视的卫兵,这种粗糙的警戒,绵涯一点也没看在眼里,像鱼在水里畅游一般,无声无息、轻松简单地溜出工地,往白天和长怀匆匆约定的地方赶去。
到了约定的石桥底,并不见长怀的身影,绵涯正默默往四周观察,忽然看见一艘只能容四五个人的带篷小舟,悠悠闲闲地在水面上荡过来,撑船的人戴着斗笠,天色又暗,看不清颜面,但绵涯却一眼认出那是长怀的身形。
小舟到了岸边,长怀低声说,「上船。」
绵涯依言上船,矮身钻进船篷里,却发现里面已经坐了一个男人,豆大的油灯照出他那张脸,五官漂亮得令人心烦意乱。
绵涯一怔。
也亏他天生有认人的本事,很快就从记忆里找出这个不太熟悉的家伙——当年在军中选拔试中见过,这家伙不知是哪一营里挑出来参加选拔的。
「狼裔?」
「你认识我?」狼裔微微挑起好看的眉。
绵涯笑了笑,「从前远远见过一面。」
一面之缘罢了。
当日选拔试,狼裔很丢脸地被长怀踢下擂台时,绵涯刚好站在擂台下看热闹。
「你就是长怀说的那个救了他的恩人?」绵涯问。
长怀把船撑离岸边,任它随意飘在水面上,放下竹篙低头进来,正好听见绵涯发问。
他立即瞪着狼裔,目光既是警告,又带着一丝尴尬的恳求。
狼裔脸上露出邪气的笑意,对绵涯说,「救他一命,我可是拼上了自己的性命。幸好长怀也不错,明白知恩图报的道理,所以他发了誓,要跟在我身边,为我服务三年。」
「三年?」绵涯扫长怀一眼,「那大王那边怎么办?」
「就是,长怀也放不下你们那个大王,所以后来,他又害我不得不再拼上自己的性命,救了你们大王一个手下,小柳你应该认识吧。」
潜入永殷太子府,把小柳救走,还放上一把火,烧得半天红云。
这丰功伟绩要是被抓住,确实是要赔上一条命的。
狼裔这样说,倒也不算夸大。
但狼裔的说话、表情、态度,都带着令人不舒服的邪魅,也许是因为他那张脸实在漂亮得天理不容,同是男人的绵涯见了,总觉得有一种想揍他一顿的欲望。
当然,绵涯只是想想罢了,先不说狼裔现在摆出来的关系是友非敌,就凭他从狼裔身上嗅到的危险气味,就足以提醒他不要小看眼前这家伙。
「难道你也要小柳知恩图报,为你服务三年?」绵涯没好气地问。
「这个嘛,长怀很够义气,主动把小柳的三年也承担下来了。所以,他现在要跟我六年。」狼裔说,「这件事,麻烦你转告你们大王。」
「什么你们大王我们大王,你身为西雷士兵……」
「我早就不是西雷士兵,如今流浪于天下,今日同国玩玩,明儿北旗歇歇。西雷嘛,没什么美好回忆,尽量能不来就不来。」狼裔打断绵涯的话,「今晚肯过来和你见面,一是要你帮忙传话,二是……长怀这讨厌的家伙,总是念念不忘他那更讨厌的职责,苦苦求我再帮你们大王一个忙,把一些重要消息告诉你。」
「你说谁讨厌?」长怀冷冷地问。
狼裔抬头看着长怀,忽然得意地抿唇一笑,打趣他问,「你的那个化名,还记得吗?」
长怀顿时大窘。
他那个叫许郎深的化名,正是狼裔蛮不讲理地逼他用的,看似中规中矩,内里却另有深意,细究起来,就是已经允「许」「狼」裔拥有长怀的「身」体的意思,何等下流龌龊。
要不是受不住狼裔那些无耻、可恶、卑鄙、令人羞愤到死的床笫手段,长怀万万不会答应这个化名。
绵涯观察力惊人,见长怀被绵涯一句反问,逼得脸红脖子粗,愤怒中却隐隐藏着羞涩暧昧,知道这两人之间施恩与报恩的关系,远比外人想象的复杂,所以对这方面没有刻意探问,只挑着对他来说最敏感的地方问,「你们有什么重要消息?」
长怀正要开口,狼裔说,「你歇着,我来说。」
长怀反瞪他道,「我说话又没犯你那十八条规矩。」
狼裔也对他一瞪,「怎么没犯?第一条,你不能做让我不高兴的事。我不高兴你和别人说话,不行吗?再说了,今天擅自跑到城墙那去和这人说话的账,晚上我再和你算,你自己记着。」
绵涯心道,老弟,现在已经是晚上了。
长怀却显然很忌惮狼裔的威胁,哼了一声,果然安静下来。
由狼裔开始和绵涯讨论重要消息。
「现在西雷王座上那家伙,他的叔叔瞳剑悯,你认识吧。」
「认识。」
「瞳剑悯失踪了,你知道吧?」
「知道。」
「你们大王想不想知道瞳剑悯的消息?」
「想。」
瞳剑悯的失踪,至今仍是西雷王宫严守的秘密,但容恬凭借自己埋下的暗线,已经察觉到这诡异事件的发生。
像瞳剑悯这样的掌兵老将,正是西雷朝中老臣的中流砥柱,俨然代表了老臣派的势力,同时他又是瞳儿的亲叔叔,身份更为特殊。
他的失踪,极可能进一步激化西雷新旧两派臣子的矛盾,但也可能正是瞳儿夺取西雷老臣权柄的一个手段。
从得到这个消息那一天,绵涯就收到容恬指示,要尽快弄清楚瞳剑悯失踪事件的来龙去脉,尤其是瞳剑悯现在的下落——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瞳剑悯现在在哪里,你知道?」
「等等,先听我把问题问完。」狼裔不急不忙,换了个话题,「鸣王和单林的贺狄王子,是不是达成协议,开了一条双亮沙航线?」
绵涯毫不犹豫地点头。
鸣王成功开拓出双亮沙航线,是一件干得很漂亮的事,估计全天下的王族权贵,当然除了他们家大王容恬之外,个个都眼红羡慕得要死。
此事人人皆知,用不着向狼裔隐瞒。
狼裔眼中精光爆闪,接着问,「听说贺狄王子很够义气,不但愿意向鸣王提供双亮沙,同时还附送了炼铸秘法,教鸣王怎么把双亮沙运用在铸造上,从而制出犀利兵器?」
绵涯沉默。
他是情报头目,自然对各种情报的保密性犹为看重。
这件事虽不是什么极重要的机密,却也不该对狼裔这个立场未确定的人乱说。
长怀忍不住抬起头,对狼裔紧皱浓眉,「你又想干什么?」
狼裔说,「你别问。」
长怀对他为人行事已经十分了解,冷着脸说,「不问我也知道你在想什么,别痴心妄想,双亮沙航线是鸣王历尽辛苦才弄出来的,凭什么让你这不相干的家伙占便宜?在你心里,除了豪取强夺,无耻勒索,难道就再没有别的了?」
狼裔有趣地问,「我说我心里有你,你难道肯信?」
长怀恨恨不已地瞪他一眼,不肯纠缠在这个问题上,想到让狼裔继续和绵涯谈下去,反而不如自己快刀斩乱麻的解决,心里打定主意,转头对绵涯沉声说,「瞳剑悯在书谷城守府里藏着,我们也是在很偶然的机缘下发现了这件事。接下来该怎么办,你自己决定。」
狼裔俊美如妖的脸蓦地一变,冷冷问,「你又和我对着干?」
抽出腰间匕首,一甩手,匕首笃地一声,钉在长怀脚前隔了不到一分的木板上,锋刃大部分插进木中,只剩把手露在外头,嗡嗡乱颤。
准头和力道都令人侧目。
长怀也被他的威胁激起愤怒,扬着脸说,「他不是你的大王,却是我的大王。你让我做了逃兵,还要我做一个勒索他的叛徒吗?」
他不再理会狼裔,继续对绵涯说,「小柳现在和我在一块,论理,他本该立即回去见大王的,但他在永殷王子府里受了拷打,伤情很重,等他身体好些可以走动了,我会想办法让他平安和大王见面。至于我……」
狼裔的目光充满危险地瞄过来。
长怀却瞧都没有瞧他,语气低沉地说,「我既然答应了六年,就不能做无心无义之人。」
狼裔眼中寒气顿时消去几分,复又不甘心地冷笑,「瞳剑悯的下落是我冒着危险打听出来的,本来要和鸣王做点买卖,以后吃喝穿住的钱都不用愁,现在被你一句话就卖了。这笔帐怎么算?」
长怀脸色难看地问,「你想怎么算?」
狼裔立即奸猾如狐地提出条件,「至少值四年。」
绵涯一直暗中观察他们两人的对话,感觉又诡异又紧张,此刻听见狼裔提的条件,心想不妙,长怀栽了六年在你手里,已经够倒霉了,难道还要加够十年?
他和长怀好歹分属同僚,担心长怀又要吃亏,赶紧插话说,「瞳剑悯这个消息,对我们非常重要。双亮沙事关重大,我不敢乱下决定。但如果是要一些钱财方面的赏赐,我想鸣王是不会吝啬的。」
对这一点,绵涯有绝对的信心。
这个世界上,若论财大气粗,疏财仗义,西雷鸣王认第二,绝没有人敢认第一。
或者说,鸣王根本就是一个对自己到底有多少钱,还有他随手送人的那些宝物到底值多少钱,完全没有概念的人……
不料狼裔刚刚还担心吃喝穿住,现在话题一旦转到长怀身上,立即就变了态度,「这是两回事。长怀已经把消息泄露给你,我自知没有资格再要求鸣王什么。不过既然是他不经我同意就开了口,他就应该负起责任。我是喜欢钱,但钱不可能抵消他的责任。」
绵涯还要说什么,狼裔把手一摆,肃容道,「这是我和长怀之间的约定,外人不用插嘴。」
绵涯看看长怀沉默的样子,知道狼裔说的可能是真的。
长怀和狼裔之间约定了什么?
长怀简直就像个有苦不能言的小媳妇一样苦闷。
狼裔却咄咄逼人,眼睛盯着长怀,「你骗我到永殷把你的好朋友小柳救出来,说以后什么都听我的,我差点死在永殷追兵的乱箭之下。为了给小柳找灵药,又要我去闯同国宗庙的灵塔,害我差点掉了一条胳膊。你说过的那些话,还算不算数?」
一边说着,一边刷地一下,把衣襟左右扯开。
露出触目惊心的箭伤刀疤。
狼裔身躯修长柔韧,肤色比一般男人白皙,原本极为漂亮,现在多了这些伤痕,对比之下,更显得狰狞恐怖。
右肩上一道大伤用纱布包扎着,从后肩延至锁骨下方,犹在默默渗血,可见当时恶战的程度。
「长怀!我们之间的约定,你还认不认?」
长怀一扫他身上,立即移开了目光,表情更为纠结复杂。
半日,倔强地把眼睛反盯到狼裔脸上,咬牙道,「要不认,我早就走了,难道你还有本事把我抓回来?」
狼裔心情一下子愉悦了许多,邪笑着说,「又不是没抓过。你不过小看我现在受了伤,不信你试着逃一次?我就像上次一样……」
「不必说了!」长怀唯恐他当着绵涯的面说出那些让他难堪的事来,抢在他前面斩钉截铁地说,「我承认没有遵守约定,擅自泄露了你打探回来的消息。不就是要小气地算账吗?四年……四年就四年!」
顿了一下,又加了一句补充条件,「你把瞳剑悯从城守府里偷出来交给大王,我就再欠你四年。」
「不好。」阻止的是绵涯。
「好!」狼裔鼓掌道,「就这么定了。」
博间王宫。
凤鸣醒来后只说了一句话,就又吐血晕过去,闹得人仰马翻。
西雷和萧家的大夫经过轮番诊断,惴惴不安地讨论后,得出了连他们本人都不太敢相信的结论——鸣王受了严重的伤,伤及肺腑。
「确定没有弄错?」
「确实是匪夷所思,但是……」张大夫也是一脸迷茫,「检查之后,我们发现,鸣王甚至……甚至有一根肋骨还断了……」
「这怎么可能?」
「鸣王晕倒的时候绝没有撞伤,属下敢用人头担保,当时就牢牢抱住,哦不,是牢牢扶稳了他。」
「少主一直躺在床上,为什么会肋骨断裂?自从他晕倒,我就一直守在床边,没有离开过一步。」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既然受了伤,」容恬回头,扫众人一眼,不怒自威,「那就治。」
「是。」众人肃然领命。
廊下迅速开出药方,配药、称药、熬药、验药,一概配上信得过的心腹去做。
殿外供奉着病者常常拜祭的平安天神,殿内药香扑鼻。
侍奉的脚步在内屋进进出出,紧张严肃,没有任何人敢喧哗咳嗽。
除了容恬,容虎和曲迈代表着西雷萧家两派人马,也守着屋里寸步不离。
秋星秋月不在,三大侍女只剩下秋蓝一个,她更是全部心神都放在凤鸣身上,熬得眼睛通红,却坚决不肯去休息,赶也赶不走。
听说鸣王出了事,身为主人的永殷太子博勤也亲自过来慰问。
容恬不得不抽身出来,和博勤见了一面,只说了一下凤鸣生了急病,对于心毒方面的事,容恬不想多谈,所以连带凤鸣身上发生的诡异受伤状况,都只字不提。
博勤又惊又叹,摇头道,「才和鸣王饮宴谈笑,谁知道转眼就病了?本太子原本还想再邀鸣王小聚,多听听鸣王说有趣故事的。」
顿了一下,有点怀疑地问,「不知……鸣王是不是在敝国王宫里,受到了什么人的惊扰?」
容恬猜到他的意思,摇头道,「太子不要多虑。我们受到博间很好的招待,并没有人找我们的麻烦。」
博勤尴尬地笑笑,叹了一口气,「我那两位哥哥,应该也知道西雷王的威名,我想他们不至于做这种蠢事。」
容恬心里挂着凤鸣,毫无谈兴,博勤也看了出来,说了两句话,就站起来告辞了。
博勤走后,孔叶心和昭梦庵联袂而至。
容恬忙把他们叫到内室,把大夫对凤鸣的诊断说了一下,向孔叶心问,「你读过的古籍里,有没有提及中了心毒后会出现这种现象。为什么他只是躺着做梦,却会出现这种类似打斗的伤?对他会不会还有其他的伤害?」
孔叶心蹙眉想了想,转头左右看,似乎要找纸笔,猛地一向,不对啊!昭梦庵已经回到自己身边了,有这个最好的翻译官,还需要什么纸笔?
转身对着昭梦庵,「古籍……妹妹妹……推推……身体皮皮皮……」
结结巴巴,指手画脚了好大一轮。
人人都看得迷惘,昭梦庵却朝着孔叶心频频点头,微笑着说,「明白了。」
他转过脸,对容恬说,「城守大人……」
刚说了四个字,忽然想起孔叶心已经不是城守,自己也不再是他的副将,又改了口道,「孔先生,他说,古籍上没有记载。现在一切只能推测。不过,孔先生建议西雷王,不妨看看鸣王身上的皮肤,是否有受伤的痕迹。」
秋蓝在一旁说,「我帮鸣王擦的身子,并没有伤痕呀。」
曲迈说,「谨慎一些,我再检查一次吧。」
拖着未完全伤愈的脚过去,掀开凤鸣的衣裳,忽然惊讶地咦了一声。
大家察觉有异,都围了过去。
凤鸣胸前,手臂的皮肤上,不知什么时候,都泛出了紫青,斑斑驳驳,看起来就像和谁狠狠打了一架似的。
秋蓝眼圈立即红了,又小声道,「给鸣王擦身子的时候,确实并没有这些伤痕呀。」
容恬道,「他刚刚晕过去时,本王也看过,确实没有。这些伤痕先前并未显露,而是后来慢慢浮现的。有人可以解释眼前这件事吗?」
他问的是「有人」,其实目光看的方向,却仍然是孔叶心。
孔叶心紧锁着眉心,似乎也百思不得其解,昭梦庵担心他思虑过度,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孔叶心感动地看他一眼,也说了几句。
众人心悬凤鸣,都不免对这两人多有注意,竖起耳朵听他们的动静,无奈孔叶心结结巴巴的话,就算敞开嗓子说,大家也听不懂,他压着声音和昭梦庵卿卿我我般地私语,更是听不见兼之听不懂了。
隔了好一会,昭梦庵才抬起头道,「他说,到了现在,他也搞不明白了。」
所有人里,最凤鸣所中的心毒最有研究的人当然就是孔叶心。
大家都定神听着,不料却得到这样的答案,大失所望。
曲迈忍不住问,「刚才你们嘀嘀咕咕那么久,难道他就只告诉了你这一句?总还说了点别的。」
昭梦庵说,「那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没必要说。」
曲迈急道,「什么无关紧要?我家少主都躺在这里了,再无关紧要的事,也是大事!」
如今罗登带着萧家大部分精英到了离国展开刺杀任务,剩下的萧家人里面,属曲迈权力最大,眼睁睁看着少主吐血晕死,还多了一身严重伤痕,换了谁都会急。
身边其他人的想法和曲迈差不多,都凝重地看着昭梦庵。
孔叶心看得紧张起来,昭梦庵可是好不容易从永殷王族的屠刀下逃过一劫,开口救他的就是这屋里的人,现在怎么可以得罪他们?
他唯恐昭梦庵和众人冲突起来,赶紧扯了扯昭梦庵的袖子,示意他照实直说。
昭梦庵温和地朝他点头,表示明白了,才解释道,「刚才我们的交谈,主要是讨论了一件以后的事。」
大家追问,「什么以后的事?」
「他,」昭梦庵目光移向孔叶心,缓缓道,「已经不是佳阳城守了,我便不能叫他城守大人。但是我叫他孔先生,他又觉得不舒服。所以我们商量,以后我就叫他的名字,叶心。他也叫我的名字,梦庵。」
这一下,人人啼笑皆非。
曲迈挠着头说,「这种鸡毛蒜皮的事,你们居然这么认真的商量来商量去,真是……」孔叶心大起惭愧之容。
昭梦庵却正色道,「说了无关紧要,是你硬要追问。」
正说着,忽然听见轻轻的一道呻吟。
众人一怔,下一刻猛地跳起来,目光纷纷投往床上。
凤鸣双目仍是闭着,但那呻吟却正是发自他嘴,容恬再也顾不上什么孔叶心昭梦庵,抢上前想把凤鸣抱在怀里,猛地想到他身上的伤,唯恐触及,又强忍下了动作。
坐在床边,轻轻抚着凤鸣额头的几缕乱丝,温柔地唤道,「凤鸣?听见我吗?」
好一会,凤鸣才勉强睁开眼睛,瞧见容恬,苍白的小脸露出一丝笑容,无精打采地说,「我嘴里甜甜的。」
容恬知道他是咳血了,极为心痛,安抚他道,「你生病了,要吃药。」
秋蓝忙闪身出去,到廊下低声问看炉打扇的侍女们,「药煎好没有?」
侍女们忙把煎好的药倒在碗里,秋蓝端了碗小心翼翼进来,隐约听见容恬正在问。
「……上次……和我说,你似乎把若言给……」
「鸣王,先喝药吧。」
现在当然是以凤鸣身体为重中之重。
看见药送过来,容恬暂且放下刚才的话题,把药接到手上。
容虎和秋蓝小心地在凤鸣脖子下塞了一个柔软的枕头,将他稍垫高一点。
曲迈见少主终于醒来,大为兴奋,摩拳擦掌地很想帮忙,但他擅长的是杀人,而不是伺候人,受伤的少主就像新生婴儿一样脆弱,要是扶少主的时候紧张过度,控制不住手劲,等罗总管回来还不把自己给生吃了?
曲迈想来想去,自己还是老实待一边吧。
在一边……旁观……肉麻到爆的情人喂药桥段。
「苦不苦?」
「不苦。」西雷王说起谎来,令人如沐春风。
「骗人。」少主显然已经上过很多次当。
「真的不苦,我喝一口,你喝一口,好不好?我喂你好不好?」西雷王每到这种时候,永远迷死人不偿命。
勺子伸到嘴边,凤鸣张开缺乏血色的唇,默默把药汁喝了下去。立即被苦得眉角暗抽,但还是继续作出不在意的模样,张大嘴,「再来。」
秋蓝和容虎的眼珠子差点瞪出来了。
鸣王他……
他竟然!竟然!没有耍赖、撒泼、打滚、哀叫,没有提出一千零一个条件,就主动的乖乖喝药了?!
难道这也是心毒的毒性效果之一吗?
容恬也微觉诧异,但诧异归诧异,他当然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立即露出最有魅力的温柔微笑,一勺一勺地细心吹着汤药,往凤鸣老老实实张开的嘴里送。
头一次凤鸣如此配合吃药,不用千哄万哄。
还真有点……不习惯。
也许,自己早就习惯并且享受于溺爱他,哄他了。
不一会,一碗苦到死的药汁全部喂到了凤鸣肚子里。
容恬把空碗交给秋蓝,忍不住在凤鸣额头亲了一下,笑夸道,「我的宝贝真勇敢,面不改色就喝完了。」
凤鸣嗯了一声,虽然神萎气衰,但还是透着一股得意。
心忖,本鸣王连若言都能对付,区区一碗药算什么?
只不过……那药是黄莲熬的吗?
敢不敢再苦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