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光接到侍从传来的王令,匆匆换好华装,带着贴身侍女前往寝宫,在路上,恰好遇上同样被两个宫廷侍女跟随着的千娇百媚的媚姬。
两人视线电光火石间轻轻一触,都刻意掩饰了痕迹。
妙光装作不在意地迎上去,「媚姬姐姐也是接到王兄的传唤,到寝宫去吗?」
媚姬笑着点头,反问了一声,「你也是去见你王兄吗?」
「嗯。」
彼此从眼神中,都看到一丝惊疑。
自从媚姬从密室中被释放,若言一直表现得极有耐心,今天还是第一次直接宣召媚姬到寝宫见面。
如果是为了娶后之事,只要召唤媚姬就可,为何又要一并召唤妙光?
这恰好发生在思蔷成功把安神石粉末放入御枕之后,两个深悉宫廷阴谋的女人都在不寻常的王令背后,嗅到了令人不安的味道。
心里忐忑,面上却保持着笑靥如花。
「那真是巧,反正同路,我们一道走吧。」
两人并肩而行,垂下的手轻轻摆动,偶尔一触,都感到对方指尖冰凉。
到了寝宫,盈盈向正襟而坐的若言行礼。
若言柔声道,「王妹和媚姬姑娘,都坐到本王身边来。」
妙光和媚姬进来之前,寝宫外间已经撤去中间的摆设,显得格外宽敞,只设着四席。若言占了居中一席,在他左边尚有两张空席,右边有一张空席。
妙光不敢在他面前显得和媚姬过于亲热,故意和媚姬分占了若言左右各一席,跪坐下去,目光往剩余的一席悠悠一扫,娇笑着问,「只有四席,王兄今日是要开小家宴吗?还差一个人没来,是不是堂兄?」
若言笑道,「你猜对了。」
不一会,殿门处现出一道潇洒修长的身影。
妙光不等侍从来报,就在席上笑着拍着嫩白的手掌叫道,「堂兄快来,就差你一个了,今天王兄开小家宴,看他弄什么新奇玩意给我们吃。」
余浪进到殿里,瞥见妙光和媚姬赫然坐在若言身旁,眸光霍地一跳,瞬间又平静了。
向若言行礼后,他顺理成章坐到了最后空着的那一席上。「把他们都带上来。」若言等三人分别入座,冷冷喝令。
殿外应了一声是,立即有卫队拖了十五六个人进来,摔在殿上。
从服色可以看出,这些人有的是内侍,有的是王宫护卫,个个披头散发,脸色苍白,衣裳凌乱而且沾着血迹,显然在带进来之前,已受过一番拷打。
被带到大王面前,都战战兢兢,在侍卫的喝骂下哆哆嗦嗦爬起来,低头跪好。
若言手持酒杯,正眼也不瞧一眼脚下众人,反而对媚姬柔声问,「今天这里可能要死人,你怕不怕?」
媚姬浅笑道,「我不怕。」
若言颌首,「好。」
转过头,视线从众人颤栗的弯曲的脊背上掠过,说,「有人在本王枕头里藏了毒药,被本王及时发现。你们都是可以靠近本王枕头的人,下毒者一定就在你们之中。是谁做的,自己招供。」
这些被捕的疑犯,可以在离王寝宫里出入,当然是极得宠的人,忽然莫名其妙被抓了起来,还挨了一顿狠揍,正悲惶惊慌,不知所措。
一听见说大王的枕头里被人下了剧毒,吓得魂飞魄散,牵涉进如此可怕的谋逆大案,还有什么活路?顿时就有一个内侍两眼翻白,身子一软,扑通倒在地上。
寝殿里人人屏息,落针可闻。
「本王耐性不佳,此刻不说,等一下不要后悔。」若言说完,一杯醇酒缓缓滑下喉头。
周围坟墓一般死寂。
忽然,一丝奇怪的臭味不知从哪里传来。
竟是有人吓得失禁了。
若言并未发怒,不屑冷笑,低声道,「一群蠢材。」
转过头,对妙光笑问,「王妹觉得,本王应该拿他们怎么办?」
妙光心中一颤,强笑道,「不管多大逆不道的贼子,到了王兄手上,都只不过是等死的虫豸。处置他们,王兄自有雷霆手段,何必我多嘴?」
「余浪,你说呢?」
余浪早猜到若言会问到自己身上,这一招隔山震虎,原来大王也用得不错。
余浪思索了一下,才回答说,「深宫之中,王帐之内,竟敢对大王贴身之物下毒,这样的逆贼不可轻饶。微臣斗胆,请大王把他们交给微臣,微臣把他们丢进鱼池,让鱼儿吃他们一点肉,再捞起来敷上好伤药,第二天再拿他们喂一次鱼儿。吃完了左手吃右手,吃完了手再吃脚,不过几天,保管他们就什么都招了。」
他所说的鱼,并不是普通鱼。
而是当年凤鸣被若言抓住时,若言用来威胁凤鸣的食人鱼。
下面跪着的人听得牙齿打颤,砍头也不过是挨一下,但这样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一点被食人鱼吃掉,那是何等痛苦,不禁喊起来,「大王!大王饶命!」
「小的伺候了大王八年,绝无二心……呜!呜——!」
离王面前,哪里轮得到这些嫌犯喊叫,才叫了两声,后面的侍卫上来,对敢开口的人狠狠扇了两巴掌,打得牙齿脱落,嘴角鲜血直流。
喊冤声转为痛苦的呻吟。
思蔷也跪在嫌犯之列,一直老实地垂着头,也没有喊冤,反而少挨了打。
这时候,他把头抬起来,「是我做的。」
这简单的四个字说出来,就像他的人一样,又轻又软,如果稍不注意,甚至会淹没在他身边那些苦大仇深的喊冤者的痛苦呻吟中。
但这四个字又充满了奇异的分量。
几乎在出口的同时,四周就骤然安静了。
同一排吓到半死的嫌犯们都不敢置信地转过头来,目光或惊或恨,原来就是这卑贱的娈童,拖累了他们!
若言似乎并不意外,朝他看了一眼,「说。」
「大王枕头里的粉末,是我放的。但是,那不是毒药。」思蔷顿了一顿,胆大包天地昂起头,看进若言眼底,低声说,「大王对我有大恩,我永远不会做伤害大王的事。」
「不是毒药,那是什么?」
「那是安神石磨成的粉末,可以让大王不再日日长困锦被的,解药。」
「谁给你的。」
「没有谁给我,是我自己偷的。」
「在哪里偷的?」
「余浪公子的来英阁。」
余浪心里苦笑,却并未惊惶。
从安神石粉末被发现那一刻起,他就明白,不管思蔷招不招供,自己都会被牵连进去。
因为他曾经向大王斩钉截铁地禀报,安神石掉到阿曼江里去了。
当然,以他余浪的口才,要硬掰一个谎来撇清自己,也不是不行。
例如,安神石被西雷的奸细从阿曼江里捞起来,又通过种种手段,送到了寝殿的枕头里,目的是为了营救他们的鸣王。
问题是,大王会相信吗?
牢牢掌控着离国大权的若言,可不是会受人蒙骗的傻子。
出乎余浪的意料,思蔷的供词中牵出余浪的住处后,若言竟看也没看余浪一眼,反而继续把兴趣放在思蔷身上。
「余浪做事谨慎,他住的来英阁,防守森严,你是怎么潜进去的?」
思蔷闭口不答。
若言笑了笑,语气竟然稍微温和,「说出你的同伙,本王饶你不死。」
众人都吃了一惊。
不管放在枕头里的是不是毒药,胆敢对离王的东西动手脚,就已经是谋逆大罪。
以若言的暴戾,怎么可能饶过思蔷的小命?给他一个痛快点的死法就已经是大慈大悲了。
至于,要思蔷招供同伙,严刑之下,什么问不出来?
思蔷也没想到若言忽然会给出这么优厚的条件,猛地怔了怔,低头想了想,又抬起头来,目光投向面前尊贵的坐席。
妙光生怕他惊喜之下,会傻乎乎地去看媚姬脸色,不禁暗暗着急。
幸好,思蔷比她想的聪明多了,目不斜视,对若言道,「没有同伙。」
连思蔷都为自己表现出来的冷静感到惊讶。
这种冷静只是外在的,他能感到自己雪白的肌肤下血管正在因激动而收缩,血是冰一样的冷冽,却又在沸腾着。
抵死不承认有同伙,不是为了保护媚姬,也不是为了保护任何人。
而是为了自己。
大王如此英明,他不会相信自己的谎话,这永远强势的男人总是可以洞悉一切,宛如初见他的第一眼,仅仅用淡漠的眼神,就轻而易举刺穿了他的心。
思蔷拒绝这尊贵男人慷慨给予的活命机会。
他知道,这男人永远是霸道的,从不允许被人拒绝。
只有令他愤怒的拒绝,才会唤起他的一丝注意。
即使这意味着自己将以最痛苦的方式死去。
「没有同伙?」若言意味深远地问。
「是的,大王。」思蔷低声说。
头顶的目光落到身上,他感受到了一直深深期待着的来自大王炽热的专注。
思蔷吸了一口气,藏在血污袖子下的指尖因尖锐的亢奋而微颤。
终于……
你看到我了吗?
不再只是透过我的身体,去探视遥远的另一个人。
我不是鸣王,我是思蔷。
你身边有一个娈童,虽然他很卑贱,他的命像草一样,但他也有他的名字。
他叫,思蔷。
在思蔷自首后,其他嫌犯已经被侍卫带了出去,现在跪在地上的只有孤零零的思蔷。金碧辉煌的宫殿,越发衬出他瘦弱的身躯,宛如一片挂在枝头被风吹掠的苍白的叶。
死亡沉沉笼罩着,金碧辉煌之间,血气隐隐弥漫。
席上跪坐的贵人们眼观鼻,鼻观心,没有人不识趣地开口。
思蔷跪着静静等待发落。
很奇怪,他一开始还是胆怯的,但是现在已经找不到那份胆怯了,砍头又如何?凌迟又如何?他也不怕什么食人鱼。再凄惨的死法,最后还是殊途同归。
唯一希望的,是这死寂般的安静可以再久一点,让他可以再跪久一点。
他不怕死。
他只是想大王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再放久一点,这样,他会满足地把灵魂和身躯都献给掌管死亡的天神。
这也许并不是太长的时间,但对于殿里其余屏息等候的人来说,彷佛等了一百年。
大王越安静,等一下就会爆发得越厉害,跪着的那个就会死得越惨。
退到墙边伺候酒水的内侍们,心里已经在回忆对谋逆犯使用的种种残忍的死刑,最痛的那种,好像会惨叫上七八天才能气绝吧?
正忐忑不安地猜想着,忽然瞥见大王脸上浮现的笑意,负责执壶的内侍手一抖,壶里的美酒溅了两滴在地上。
「媚姬姑娘,你觉得,本王应该怎么处置这胆大包天的娈童?」若言的笑,原来是针对媚姬的,「本王日前已经将他派到精粹宫,专责伺候媚姬姑娘。虽然他偶尔也到寝宫伺候,但名义上,他是媚姬姑娘的人。」
若言点了她的名,言下之意就是她脱不了干系。
离王不是傻子,媚姬当然也不是傻子。
今天的酒宴,从一开始就透着危险的气氛,若言一反常态,同时请了妙光、余浪和她同殿饮酒,又故意把一干嫌犯抓到宴席前审问,当然不是吃饱了撑着。
这也说明,对于这件敢在离王枕头里放药的谋逆大案,若言早就洞若观火。
以若言的才能,只要暗中查探到蛛丝马迹,例如思蔷最近是否和她接触过,妙光和自己的交往,还有妙光最近是否有可能出入来英阁,就可以轻松推算个八九不离十。
只是……这件大案不但牵涉到媚姬,还牵涉到两个和若言关系极为亲密的王族,真的全掀出来,坐实谋逆的罪名,若言能怎么处置妙光和余浪?难道他真能狠绝到杀了自己唯一的亲妹妹?
须臾之间,万千念头闪过媚姬脑海。
她悄悄向妙光看了一眼,妙光眸底隐现阻止之意,和她微一接触就错开了。
她又看了看下面,那单薄倔强,视死如归的身影。
虽说这孩子是自寻死路,但他毕竟是被自己利用了……
「大王,」媚姬从席上款款站起,走到殿中,跪下道,「媚姬恳请大王,饶过思蔷。」
妙光眉头紧蹙。
媚姬在这么要命的时候为思蔷求情,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她不是对被当成牺牲品的思蔷毫无同情心,而是以思蔷犯下的大罪,就算媚姬、余浪、加上她这个王妹一起磕头磕到流血不止,也不可能让王兄开恩啊。
「你要为他求情?」若言仍是不喜不怒,垂头温柔地问。
「是。」
「你凭什么为他求情?」
「媚姬……」媚姬沉吟,深深地呼了一口气,毅然说,「媚姬愿终生伺候大王。」
「你是说,你愿意嫁给本王?」
「是。求大王,把思蔷作为彩礼,送给媚姬。」
若言肩膀微微抖了抖,轻笑了一声,大概这件事实在太有趣了,他竟是忍不住,肩膀越抖越厉害,仰天大笑起来。
片刻,缓缓收敛了笑意,「一个官妓,一个连容恬都不要的女人,有福气嫁给本王,既然还附带条件。你照一照镜子,配做我离国的王后?立后一事,再也休提。不过,本王宽宏大量,允许你做本王的女人。」
修长的指扣在杯沿,摩挲上面华美的纹路。
若言带着倒刺的鞭子般的目光,在媚姬身上扫过。
「你可以继续住在精粹宫,但休想再得到任何名分。从今天起,你只是给本王暖床的侍奴,什么时候本王传唤,你就什么时候过来,做回你的老本行,做个像样的官妓,好好伺候男人。」
媚姬知道阴谋败露,自己绝不会有好下场,早有心理准备,受了若言的侮辱,只是低头不说话。
她很明白,即使若言不杀她,也并不是因为仁慈。
而是因为若言要在她死之前,狠狠折辱她,因为她是容恬的女人。
容恬的女人?她是吗?
媚姬心底一片苦涩。
如果是,那倒是值得……
「至于思蔷,本王不杀。但是,这并非因为你替他求情。区区娈童,以为做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想死得轰轰烈烈?你不配。」后面一句,是对思蔷说的。
思蔷绝处逢生,万分震惊地抬起头来,看着器宇轩昂的君王。
若言居高临下,不屑地目光从他身上滑过。
死?
哪有那么容易。
胆敢在他离王背后耍阴谋,让他在最感激上天的时候,失去和凤鸣梦中相聚相亲的能力,干下这种事,以为一死就能了结?
他们必须,生不如死。
「思蔷,余浪曾经向本王进献过一种神草,你还记得吗?」
思蔷不知道离王为什么忽然提起旧事,怔了一下,小声回答,「小的……记得。」
怎么可能不记得?
那细如毛针的神草,曾经扎入他最敏感脆弱的地方,使他欲望如火燎原,失声哭喊。但是,当大王终于拥抱他的时候,那滋味却比从前任何一次都更美妙。
「本王曾经问过你,你一生中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若言的话,牵动了思蔷的回忆。
是的,大王也曾经对他温柔过。
大王问过,思蔷,你一生最大的愿望是什么。而他,却茫然地摇了摇头。
其实,他有愿望。
一直藏在心底。
「对你第一次用神草时,本王答应过,只要你可以忍住一个时辰不求饶,本王就满足你一个愿望。但是,你没有忍住,一个时辰不到,你就求饶了,苦苦地求本王抱你。」
以金线绣以狰狞异兽的靴子踱到眼前。
思蔷的下巴被离王勾起,被迫后仰着脖子,和鄙夷的目光对视。
「知道为什么你只能做一个微不足道的替身?为什么本王眼里只有鸣王?为什么本王心里你就只是蝼蚁?」若言像用指尖慢慢揉碎花瓣的力度,冷笑着吐出答案,「你一直希望本王对你另眼相看,本王给过你机会,但你只证明了自己是一个没有毅力,连忍耐一个时辰都做不到的废物。这样的你,竟然还妄想和凤鸣一争高下,奢望本王注意你。」
若言松开勾住思蔷下巴的手,嫌弃他身上的味道般,优雅地用白巾拭手。
「你不会再得到为本王暖床的机会。」若言冰冷无情地说,「那一天你没有说出自己的心愿,以后也不必说出来。因为本王向你保证,你的心愿,永没有实现的那一天。」
思蔷身躯巨震,心脏彷佛被擂木重重一击。
眼泪簌地涌上来,夺眶而出。
大王没有杀他,却要他活在再也不被大王触碰的鄙夷冷待下,连当替身的机会也没有,连假装是鸣王被抚摸的机会也没有。
活在绝望之中!
刚才面对死亡都没有流泪的思蔷,现在泪流满面,浑身颤栗,可若言却厌恶地看都不看一眼。
「把媚姬和思蔷带出去。」
若言吩咐一声,立即有侍卫进来,把两人毫不留情地拖了出去。
席上除了若言,只剩两人,余浪沉默地握着杯饮酒,妙光则已因为媚姬和思蔷的处置而脸色微白。
她当然也看出王兄这次动了真怒,杀人不过头点地,但王兄采取的惩治,却是要长长久久的折磨,让背叛他的人心灵受尽煎熬。
这是在精神上,零零碎碎的剥皮切肉……还有什么,比这样的惩罚可怕?
若言发落了媚姬和思蔷,看了余浪一眼,那一眼中的冷意,纵使是余浪也暗暗打个寒颤。
但若言只看他一眼,就收回了目光,转而把视线放到妙光身上,微笑道,「本王最近事忙,疏忽王妹了。送王妹一样礼物,权当本王的赔礼吧。」
妙光背上寒气直冒,颤唇笑道,「好端端的,怎么好意思收王兄的礼物,我看就不必了……」
若言打个手势,心腹侍卫立即把早已准备好放在内室里的东西恭敬地捧过来。
原来是一封写好的王令。
妙光惊疑不定地看着那王令,在若言的目光催促下,不得不接过来,展开来看了几行,陡然间娇躯震颤,花容失色,扑跪到若言脚下哭起来,「王兄,不要!王兄,你饶了我这一次吧!」
若言任她抱着自己的腿苦求,语气异常温和,「王妹不要哭。女孩子大了,总要找一桩好姻缘,这是最适合你的礼物。本王已经下令,要谨礼司准备嫁礼单,花费多少都无所谓。你是我离国唯一的公主,我这个做哥哥的,一定让你嫁得风风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