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郁葱葱的山林间,传来脚踩在枯枝上碎裂的细微声音。
两道一前一后的人影,从树荫下转出来。
「累死了!喂!我脚底都走出水泡了,我要休息。」苏锦超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发现前方那人好像没听见自己的话,还在继续大步往前走,心头火起,提高声音,大吼一声,「我要吃干粮!」
震得树叶簌簌作响。
鸟群也被惊飞,仓惶展翅,纷纷扎入头顶蔚蓝无底的苍穹。
哼!
本公子就不信,这样你还能装作没听见?
苏锦超脸露得意,看着绵涯终于转身,朝自己走来。
「你是不是疯了?」绵涯沉声道:「我们绕开关卡偷偷潜过来,擅越国界被人抓到要处刑,你知不知道?」
竟然还在林子里乱吼。
也只有这不知道死字怎么写的笨蛋能做出这样没脑子的事来。
「谁叫有人好像耳朵聋了一样,怎么说都听不见?」苏锦超早就走得脚软,一屁股坐在一棵大树底下,「喂,干粮拿出来。」
绵涯解下背上的包袱,掏出一块东西,丢给苏锦超。
苏锦超拿着立即往嘴里塞,却被这硬梆梆的干粮咯到牙疼,龇牙咧嘴地呸了两声,抗议道:「整天在本公子面前自吹自擂,说你有多能干。我看啊,你一点用处都没有,叫你准备一点干粮,就只会弄这种比臭石头还硬的东西,你就不会买一点好吃的吗?」
想把这小子剥了裤子狠狠打屁股的冲动,再度不听使唤地忽然冒出来。
被绵涯不动声色地按捺住了。
他也在山林中跋涉了大半天,因为苏锦超叫脚板疼,还在中途背着这娇生惯养的小子走了整整三个时辰。
说到饿,其实绵涯比苏锦超更饿。
可是刚刚又把包袱里最后一块干粮给了苏锦超。
听到苏锦超还敢抱怨干粮难吃,绵涯一怔,反而气得笑了,环起双手,居高临下地问苏锦超,「小肉虫,我什么时候在你面前自吹自擂,说我能干了?」
苏锦超张了张口,一时竟然举不出具体事例。
绵涯虽然整天一脸鄙夷地数落苏锦超没用,但似乎也没自夸过他本人多有用。
可是……
为什么自己会生出这家伙精明能干的印象?
苏锦超没工夫和这粗鲁的家伙争辩这种无聊问题,不甘心地瞪他一眼,「本公子正忙着吃这难吃的石头,没空和你说话。总之,你准备的干粮很难吃,你总不能否认吧?」
「呵,你总算说到重点了,小肉虫。」
「什么小肉虫!本公子有名有姓!姓苏名锦超!」
「这些干粮是我准备的,觉得难吃就不要吃,我还不想给你吃呢。」
「拽什么呀?别忘了,是我提醒你准备干粮,不然你早在山上饿死了。」
「是吗?请问苏小虫公子,你什么时候叫我准备干粮了?」
「当然是在……在……」
「是上山之后,走路走到累了,肚子饿了,才对我说要准备吃的,对不对?你当时说,我饿了,你快去准备吃的,然后我就从包袱里掏了吃的给你。你还真提醒得早呀,你怎么不在下山之后再提醒我呢?」
「你……」
「你什么?没有我,你早饿死了。不,说不定在你饿死之前,就已经喂了山上的野狼了,这附近的狼群一定很喜欢吃你这样白白嫩嫩的小肉虫。」
「不许叫我小肉虫!你这个贱……」
「你说什么?!」
苏锦超喉咙里的那个「民」字,被绵涯忽然变沉的可怕目光吓得吞回了肚子。
他像呛到一样不舒服地扭了扭脖子。
这混蛋!
一个平民,整天拽兮兮地压在他苏锦超公子的头上,没天理!
等自己回到西雷,恢复苏文书副使的权势,第一件事就是找人狠狠把眼前这家伙痛揍一顿!不!用锁狗的链子拴起来,每天揍三顿!
现在,只得暂且忍气吞声。
苏锦超按捺着满肚子郁闷,假装没看见绵涯吊儿郎当又嚣张过甚的流氓样,低头继续啃着难吃的干粮。
偏偏绵涯今天没有见好就收,还继续不识趣地奚落。
「像你这样的权贵子弟,从出生起就只知道吃喝玩乐,知道大米是怎样长出来,身上的绸缎是怎样织出来的吗?一旦失去那些唬人的权势,比普通人都不如,下场就是饿着肚子,光着屁股……」
「谁光着屁股?!」
「你从水里出来时,不就是光着屁股吗?身上唯一的一件上衣还是我在水牢里借给你的。要不是我后来翻进人家庭院,偷了一条裤子给你,你到现在还光着屁股。」
「你你……你!」
「你什么?」绵涯笑得很无赖,雪白牙齿露出来,老神在在地说:「每次讲不过我就装可怜。干嘛这样看着我?你不会打算哭吧?算数啦,你又不是漂亮女人,就算你哭我也不会心疼。」
几句话激得苏锦超暴跳如雷,刚才那个「暂且忍气吞声」的打算,立即抛到九霄云外。
捏着手里那个黑乎乎,不知道是用什么谷物蒸煮后再晒干的「石头」干粮,狠狠对着绵涯的脸砸过去。
绵涯轻松地侧头躲过。
苏锦超霍然跳起来,冲着绵涯直挺的鼻子呼地挥上一拳。
可惜拳头还没有碰上鼻梁,脚下就被绵涯一勾,失去重心,砰地一声摔在地上,磕了一头一脸的灰土草屑。
苏锦超鼻子疼得要命,坐起来用手在鼻子上一擦,竟擦出一抹血迹来,气得抬头大骂,「绵涯!你这样欺辱我,我苏锦超以列祖列宗之名起誓,我一定会报仇!你等着!不杀你,我就不是苏家人!」
绵涯扠腰大笑,「杀我?你有那本事吗?上山的时候我说要分道扬镳,是谁死活不干地拉着我,一定要我护送他回西雷?」
「谁要你护送?你滚!我自己也能回家!」
「那好,我走了。」绵涯耸耸肩膀,竟然真的转身朝原路回去。
苏锦超拿着早就脏兮兮的袖子擦着鼻血,怒视绵涯的背影,看他走了十来丈还没有停转回来,意识到他是来真的,一阵无由来的惶恐猛然笼罩心头,再也顾不上苏家的荣誉,急叫着,「喂!喂!你去哪?给本公子回来!」
跳起来,一手摀着鼻子,一边狼狈地追上去,抓着绵涯的上衣后襬。
绵涯停下脚步,回头看他一眼,「松手,这次我真要走了。」
「你去哪?」
绵涯撇撇嘴,「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无所事事?我要做的事多着呢,没工夫陪你玩了。」
苏锦超看他不是像前几次那样耍着自己玩,而是真要丢下自己不管,大为着急,跳着脚叫,「那我怎么办?」
绵涯把下巴往西南方一扬,「我们已经过了同国地域,你顺着这条路下去,小半日就可以到达山脚,那已经是西雷境内,离这里最近的是一个叫书谷的小城。接下来就不用我教了,都是你的老本行。你进城见城守,拿出你那些嚣张跋扈的本事,亮出你苏文书副使的招牌,吓得城守屁滚尿流,把你当宝贝蛋一样恭送回都城,享受一下家里美姬的按摩,再接受一下那篡位贼子容瞳假惺惺的慰问。这就行了。」
往常苏锦超听见他提「篡位贼子」,总要和他激烈争辩一番,解释好友容瞳继位的合法性。
但是,现在绵涯要把自己丢在山上的迫切危机前,苏锦超满脑子都是「他要走了!他要走了!」,哪还有心思讨论什么篡位不篡位,两眼直直地瞅着绵涯,像要把这张在这段日子里天天看见的脸,盯出两个深深的洞来。
满腹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总算不用再对着这混蛋,听他那些可恶的话了。
高兴?
开玩笑,自己都快哭出来了!
不舍?
不!笑话!任何正常人都不会对这家伙产生不舍一类的感觉。
伤心?
见鬼!有什么好伤心的?
苏锦超鼻子本来是疼的,现在虽然没那么疼了,却又酸气直冲,这简直比刚才更难受。
片刻前他还以为绵涯会一直陪着他,至少陪他到家门口,还想着怎么到家之后拿大棒子抽绵涯一顿,片刻后,被大棒子忽然抽了一下的却是他本人。
也许是太忽然了。
这混蛋毫无征兆,说走就走,让人毫无准备。
走就走!
谁稀罕!
苏锦超满心满脑地吼着,好像被谁背叛了一样伤心,回头想想,却又找不到伤心的理由。
他早就知道,绵涯是容恬的人,那就是现任大王的敌人,也就是他苏锦超的敌人,也就是……他们彼此之间,从来就是敌非友。
苏锦超忽然发现,自己总是咬牙切齿地说要揍绵涯,要用链子把绵涯锁起来,要报复绵涯,可实际上,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总是忘记了绵涯是真正的敌人。
可是为什么?
既然不是同路人,为什么一起从水牢逃走?一起上山?
一起走,一起睡,一起吃?
一瞬间,苏家公子发觉自己就是个连敌我都分不清楚的胡涂大傻瓜。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这总自以为精明,却永远糊里胡涂的傻样,却莫名其妙刺中了一颗坚硬心脏中最柔软的部分。
刻意对他表现出唾弃不屑的绵涯,差点陷在他迷惘失措,彷佛被遗弃的失落目光中,丢盔卸甲。
面前的苏锦超,大概是一辈子里最落魄狼狈的苏锦超,穿着不合身的偷来的粗麻衣,袖子、前襟沾满尘土和碎枯叶,白皙的脸上蒙了厚厚一层灰,鼻子下还拖着一行血污。
偏偏一双眸子,就那样润泽晶莹,写满了苏锦超独有的糅合了蛮横的天真,就那么五个字——我不许你走!
「我不许你走!」
「凭什么?」
「你把我护送到家,我赏你一大笔钱。」
「多谢,我不需要钱。」
「你这个穷人,怎么会不需要钱?你不要也得要!」
绵涯无语。
不愧是苏家养出的活宝。
这些权贵总天经地义地认为,所有身世不如他家显赫的人都应该供他们当牛马一样驱使。
绵涯扬起唇,阳光味十足地一笑。
苏锦超以为他答应了,正要乐,忽然看见绵涯利落地转身,继续往回路走。
「喂!喂!你不能说话不算数啊!我真的会给你一大笔钱!」苏锦超心脏重重一跳,撒开步子追上去,已经起了水泡的脚掌疼得他嘶嘶直抽气。
追了十来步,前面的绵涯却忽然转进一棵大树后面。
苏锦超追到大树背后,愣住了。
转头四周看,找不到绵涯的身影。
他赶紧绕着大树又跑了一圈,连鬼影都没有一个。
「绵涯!绵涯!」苏锦超不敢相信地大叫。
森林传来阵阵回音。
却没有他想听见的回答。
他一直梦想着回家后狠揍一顿的男人,在快到家的时候,无情地丢下他。
走了——
&&&——
绵涯矮身猫在大树顶端一处树叶繁茂的粗枝上。
「绵涯!」
绵涯居高临下,透过重重迭迭的翠绿的绿叶,看着苏锦超像瞎猫妄图找耗子一样无方向地乱寻乱找。
虽然离开之前指明了道路,但是,这没用的家伙会不会还是很蠢的在山上迷路?看他这样在林子里瞎转,说不定连找到两人分别前的地点都有困难。
悄悄追随着苏锦超,绵涯借助大树粗壮横生的枝桠,从这棵树灵巧地跃到另一棵树上,不让苏锦超的身影离开自己的视野范围。
「绵涯——!你不会真的走了吧?!」
真是个笨蛋。
说了多少次,这里是同国和西雷的交界,可能会有士兵巡逻,居然还大嗓门地吆喝。
被西雷士兵发现也就罢了。
要是被同国的士兵发现……就凭我们鸣王把同国王族搞得差不多死光光,又把同国水军搞得七零八落的「丰功伟业」,你这个西雷权贵被同国士兵抓到,还真不知道会是什么下场。
绵涯直想跳下树,打这不知死活的家伙一顿,却根本没想到,他本应该头也不回地离开,回去向大王请罪的。
是的,请罪。
这是他第一次无法完成大王要求的任务,可是他却没有太大的不安。
甚至,在他决定放弃任务,向苏锦超提出分别时,心里隐约有一种终于放下的轻松。
离开苏锦超,让绵涯既难受,又高兴。
高兴,是因为他不用再挣扎在辜负大王和利用苏锦超感情的两难中。
被大王责罚,那就认罚吧。
反正他绵涯就是做不到,就算是苏锦超这样的纨绔子弟,也不应该玩弄他的感情和身体,骗他去掌握兵权,去为自己冒险,甚至可能为自己而死。
身为大王手下最得力的情报头子,绵涯当然知道涉及王权的斗争有多残酷。
但这样对苏锦超,他无法做到。
「绵涯!你这混蛋!你给我回来啊!」树下传来声音。
苏锦超绕了一个圈子,又跑回来了。
挫败地坐在树下喘气,发愣。
如果他够机灵,或许应该抬头往高处看一看。
看着坐在树下的身影,绵涯心底一阵发痒,似乎渴望他真的会福至心灵地抬起头,往自己藏身的地方看上一眼。
可惜,苏锦超明显不是当探子的材料,失去了绵涯的踪迹让他非常沮丧,揉着已经不再淌血的鼻子,把绵涯的名字挂在嘴边,骂骂咧咧。
「混蛋……畜生……坏蛋……」苏锦超忽然停了一下,抬起头来。
绵涯差点以为他发现了自己,又惊又喜,正想不顾一切地跳下树,却发现苏锦超双眼的焦点并没有定在自己身上。
他只是在仰头,默默出神。
好一会,重新低下头,好像找到了更能泄愤的方法,咬牙切齿地骂,「贱民!你就是贱民!哈!你不许我骂,我偏骂!偏骂!你出来啊,出来揍我啊!哈!贱民!绵涯臭贱民!」
猛地又抬起头,期待地扫视四周,想找到某个忽然窜出来教训自己的矫健身影。
终究是失望了。
苏锦超的头又垂了下去。
这次连「贱民」也懒得骂了,只把四肢蜷了,缩在树下。
绵涯心里一阵难受。
他忽然想起许多,不该想起的画面。
例如,在去同国的路上,苏锦超这笨蛋用招蛇的凤凰树叶做衣服,结果被小金环蛇咬到了屁股,害自己不得不生平头一遭用嘴和男人的屁股亲密接触。不得不说……苏锦超的屁股,真是又白又嫩,每次他叫苏锦超小肉虫,总是忍不住想起他白皙幼嫩的皮肤。
果然贵族养出的小孩,皮肤就是特别诱人。
例如,在水牢里,被剥光衣服的苏锦超在水里冷得簌簌发抖,过来索要衣服,挨挨蹭蹭地挤自己怀里取暖。
还有,例如,从水牢里逃出来后,在那片湿意碧绿的草地上,苏锦超不服输地扑向自己「强吻」,舌头探进彼此唇瓣,呼吸皆醉的滋味……
绵涯一直以来,都觉得苏锦超是傻瓜。
现在,他知道了,他自己也是傻瓜。
他违背了王令,把原本可以完成的任务给弄砸了。
他还很傻地,像贼一样守着苏锦超。
苏锦超在树下坐着,他就在树上蹲着,蹲得大腿都发麻了。
不知过了多久,苏锦超才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开始走路。
绵涯松了一口气。
这呆呆的家伙总算记得他的叮嘱,知道要朝着西南的方向下山。
在苏锦超走出一阵子后,绵涯从树上悄悄滑下来,缀在苏锦超身后五六丈处,林中枝叶茂密,以他的小心,绝不会让苏锦超发现自己被跟踪。
绵涯想,自己始终是要回去向大王请罪的。
但在回去之前,还是再暗中保护苏锦超一段路吧。
至少,要看见苏锦超成功和西雷官方接上头,有侍卫护送他回都城,那才安心。
苏锦超用了将近三个时辰才下山,走得半死不活,脚掌更是疼得好像皮全部磨掉了一样,就快累到瘫倒时,忽然见到前方一座城池,城墙头上灯火闪烁,隐约有士兵在城墙巡逻。
「这一定就是那个什么叫书谷的城了!」
想到城内的软榻美食,苏锦超鼓起最后一把劲,咬牙走了最后小半里地,却发现日落后,城门早已按规矩紧闭。
以苏锦超的个性,当然不是老老实实在城外歇一晚,等城门开了再进去的角色。
他二话不说,撩起袖子就擂门,边擂边吼,「开门!来人啊!给本公子开门!」
擂了半天,城门纹丝不动。
只有一个巡逻兵模样的人,从墙头探出一点头,朝下方吼道:「臭乞丐!找死啊?讨吃的滚一边去!」
苏锦超没想到回到西雷还被小兵欺负,真是岂有此理,气得脸色铁青,仰头扯着早就渴得冒烟的破铜嗓门大喊,「你才是乞丐!我是堂堂西雷文……」
还没说完,那巡逻兵头一垂,一口浓痰吐下城头,刚好沾在苏锦超正在愤怒摆动的衣袖上。
苏锦超鼻子都气歪了,提起袖子上一看,那浓痰在衣料沾了一团,滑腻腻的,极为恶心,一边把袖子在城墙上拼命蹭,一边指着上方大骂,「贱民!你等着!等我见了城守,用浓痰淹死你!」
正骂着,城门忽然发出咯咯吱吱的刺耳声音,慢慢打开了。
苏锦超一愣,火气才稍微下去了点。
心想,这书谷城守还算懂事,要是把本公子关外头一晚,本公子准把这没用的城守也用浓痰一并淹死。
他整理了一下实在无可整理的衣襟,朝着城门大步走去。
才刚走到城门,一股强风迎面刮来,同时一阵地震般的晃动,苏锦超眼前猛地一黑,下意识抱头打了一个极为难看的野驴滚,抱着身子拼死滚到一旁,才避免了被忽然冲出来的高头大马乱塌而死的噩运。
他刚刚从地上起来,六七匹骏马已经从他身边风一样擦过。
城门也迅速再度关闭。
原来,城门并不是为他而开的,而是这些人要半夜出城。
苏锦超矜贵的小命差点栽在这班人手里,难容罪魁祸首逃走。
他往日就是个欺压别人的小霸王,今天被别人欺负了,当然不会善罢罢休,当即跳转身来,指着骑马人的背影破口大骂,「混蛋!有你们这样骑马的吗?差点踏死人啦!站住!给我下跪赔礼道歉!」
那群骑马人本来没把他当一回事,见他居然有胆量骂人,很是不可思议。
居然真的勒住了马。
掉转马头,回过来把苏锦超团团围住。
一个二十来岁的男子高踞马上,满是横肉的脸往下一沉,「叫花子!你骂谁混蛋?」
「被我骂!是你的福气!」苏锦超虽然被六七骑居高临下围着,想到这是西雷地盘,西雷大王就是他好兄弟,安全感十足,挺起胸膛,夷然不惧,「西雷律令,驱马踏人者,死罪!擅自开城门禁者,死罪!你们胆敢触犯律令,不想活了吗?」
一边说着,竟然心头一阵畅快。
如此义正辞严地用西雷律令对付违律者,还是头一遭。
要知道一贯以来,他苏公子都是充当违法律令,骑马在大街上横冲直撞的角色,难得让他正义一把。
马上众人听了他的话,一阵哈哈大笑。
带头的那男人说:「原来我们已经犯了两个死罪,那也不妨再犯一个踩死人的罪了。看看弄死你这样一个贱民,到底有没有人敢拿我们怎么样。」
说完,松开缰绳,打了一个呼哨。
他胯下的骏马听到主人命令,长嘶一声,扬起两只前蹄就往苏锦超身上踏下。
苏锦超大为吃惊,又一个驴子打滚,躲开马蹄。
众人见他这么狼狈,又一阵得意大笑。
苏锦超气得几乎吐血,满是灰尘的脸涨到紫青,吼道:「好!你们有种!你们知道我是谁?」
「哦?你是谁呀?臭叫花子?」
「我是西琴苏氏的二公子,大王亲封的西雷文书副使,苏!锦!超!」
头顶先是一阵沉默,接着传来一声惊呼,「什么?你是苏家的二公子?」
哼!
怕了吧?
苏锦超傲然抬头,正要说话,耳边忽然响起异常的风声。
啪!
脸上已经挨了重重一记马鞭。
苏锦超被抽得头晕眼花,几乎栽倒,下意识举手一摸,指头上黏糊糊的鲜血腥味。
「你这贱民是苏家公子,我还是西雷王呢!」
「哈哈哈,不知死活。」
「这脏乞丐原来是个疯子,活着也是浪费我们西雷的粮食。我们为大王效命,怎么可以让这种浪费粮食的东西活着,不如用马踩死他好了。」
「嗯,还是文修你说得有道理。为西雷着想,踩死他!」
这六七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着就驱马向苏锦超紧逼过来。
苏锦超又惊又怒,喊道:「我就是苏锦超!你们敢这样对我!」
但他嗓子早就嘶哑得不象话,那些人哈哈大笑,又在风声马嘶之中,根本不在乎他说的什么,也不急着弄死他,猫抓耗子似的把他逼到墙边,让马儿往他身上踩。
苏锦超看着马蹄朝自己重重踏下来,也顾不得苏家二公子的风度,像一只滚地鼠狼狈不堪地躲避。
这群人存心在他死前玩弄羞辱他,故意慢慢地来,还趁着他躲避踩踏时,不时挥舞马鞭助兴,不到片刻,苏锦超身上已经多了七八道带血的鞭痕。
苏锦超气喘吁吁,刚刚躲过这边的马蹄,还没站起来,头顶又笼罩下一片黑暗,正是那个叫文修的男人策马来踩。
他想转身躲开,小腿上却挨了一鞭。
剧痛传来,身上仅存的力气像被抽散了。
苏锦超跌回原地,瞪大双眼看着半空的马蹄朝自己落下,心里一阵颓然。
居然死得这么难看。
可恶!
如果绵涯那混蛋在,难看的应该是这群嚣张的臭小子……
还未感叹完,忽然传来一声尖锐的马嘶。
正踏向苏锦超的骏马不知为何后蹄不稳,猛然晃了一晃,前蹄歪了方向,堪堪落在苏锦超头顶右侧,马上的男人猝不及防,差点被掀翻在地,惊叫一声,很勉强才勒稳马匹。
苏锦超还在发呆,一个黑影已经闪电般冲进来,就地一滚,把他搂着从灰土地里带起来。
疾退几步,一直退到城墙和一块大石的夹角处。
这是目前能找到的最可以防守的地方。
苏锦超死里逃生,腰一被搂,就知道来人是谁,在月光下偏头一看,果然是绵涯俊毅沉着的侧脸,心里又惊又喜,下一刻,又忽然很生气,咬牙冷哼,「你来干什么?不是叫你滚吗?」
绵涯懒洋洋道:「我只记得有人要死要活地不许我走。」
那些人被惊了马后,喝骂着总算安抚了马匹,又立即围了上来。
「看!又来了一个找死的!」
「求各位公子饶了我弟弟吧,」绵涯倒很会装胆小怕死的小百姓,朝着他们作揖鞠躬,战战兢兢地求饶,「他生下来就是一个傻子,但从来不惹事的。各位公子行行好,放过他吧。」
一人笑道:「哈哈!我就知道他是个傻子。」
你才是傻子!
苏锦超怒目相视。
「他还瞪人呢!臭疯子,你再瞪,本公子抽瞎你的眼睛!」
那人刷的一下挥鞭,抽向苏锦超的脸。
绵涯伸手挡了,手背顿时被抽出一道血痕。
他却还是讪讪地懦弱哀求,「公子行行好,放过我们吧,我们给公子磕头,给公子立长生牌位……」
「谁要你这臭东西给我们磕头?」
那个一脸横肉的文修最可恶,不知哪里生出的坏主意,忽然嘿嘿笑道:「等等!我说各位兄弟,不如给他们一个机会吧。玩钻裤裆怎么样?喂!贱民,你把我们的裤裆都钻了,我们就不追究你弟弟冒犯我们的罪过,你肯不肯啊?」
钻你的麻雀啊!
苏锦超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被欺辱到这个份上,瞪眼凸目,正要大骂,已经被绵涯摀住嘴,一把拖到身后。
绵涯一脸被饶的卑微惊喜,脸上简直放光,连声说:「肯!小人肯钻裤裆!谢谢公子绕过小人兄弟!」
说着,已经一点也不脸红地双膝跪了下来。
骑马者都觉得这游戏有趣,嬉笑着下马,商量谁第一个让这贱民钻裤裆,只有苏锦超在绵涯身后,瞥见绵涯一边跪下,一边已经从脚踝处掏出一把匕首,藏在手掌中,顿时明白绵涯所谓的磕头钻裤裆,只是为了把这些人诱下马来。
身为现任西雷王要抓的容恬心腹,竟敢在城门口以一搏七。
好胆!
苏锦超被森冷利刃的光芒一激,一股热血在心窝里涌起来,非但没有一丝害怕,反而大感振奋刺激。
说也奇怪。
他从前也是这些恶人中为首的一员,说不定干的坏事比他们更过分,此刻却恨不得绵涯一匕首一个,把这群家伙狠狠戳死才好。
不一会,那群人已经商量好钻裤裆的次序,说说笑笑的走过来。
他们当然没打算放过这两个贱民,不过玩弄一下再杀死,也算物尽其用。
绵涯注视着他们靠近的杂乱脚步,看似卑贱地伏低头,脊背微微耸起,力道灌注全身,随时可以如狮豹般跃起杀人。
苏锦超心跳加速,不由自主屏息。
那叫文修的走到绵涯面前,得意洋洋地打开双腿站着,扠腰说:「钻啊!快钻!你先钻,你弟弟也要接着钻!」
话音刚落,城门处忽然传来一阵异动。
咯咯吱吱刺耳的声音又出现了。
又有人半夜出城!
众人愕然回头,绵涯把手往回一缩,已经探出手掌往前递送的匕首,无声无息顺着布料滑回脚踝。
一阵马蹄声响起。
一个穿着西雷官服的中年男人,领着百来骑兵出了城门,朝他们过来。
文修看清楚来人,笑着说:「原来是城守大人,怎么有空半夜出来赏月?」
绵涯负责给容恬收集情报,当然也认出这张脸。
是瞳剑悯当年麾下的一员将领,名字叫奚锐,打仗倒是一名好手。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容瞳撤了兵权,赶到这鸟不生蛋的地方当了城守。
奚锐冷冷道:「梁公子说笑了,本城守哪有赏月的闲心。听说有人违反禁令半夜出城,城门士兵试图劝阻,还挨了一顿鞭子。本城守不知发生了什么军国大事,所以特意带了人马,赶来看看。」
文修他们哪有什么军国大事。
这群恶少是在书谷城中耐不住寂寞,想出城找山村姑娘,制造几桩风流韵事,没想到被不识趣的城守追了出来。
当着城守的面,当然不能承认自己是公然违反禁令。
文修看看左右的狐朋狗友,信口雌黄道:「大王不是有命令,要我们协助城守修筑书谷城墙吗?我们西雷东分部勤王军,也不是吃干饭的,看见城守大人你修筑城墙缺乏劳力,所以出城帮你抓几个民夫。」
苏锦超听得直翻白眼。
这群混蛋竟然是勤王军的?
勤王军什么时候有了一个西雷东分部?
要知道,他苏二少除了文书副使外,可还兼着勤王军大都统一职啊。
搞半天,居然是差点被自己差了十七、八级的属下活活玩死!
「是啊,我们抓民夫。」
「对啊!我们可是在帮你的大忙。」
旁边几个纷纷点头,大声附和。
奚锐当然知道这群只知道惹是生非的家伙是在胡扯。
但现在的大王宠信权贵子弟,勤王军风头正胜,连这些偏僻小城有点世家背景的恶少都跟着嚣张跋扈起来,反而他们这些原本有战功的正式官员,要再三忍让。
想起来就一肚子气。
「这么说,本城守还要感激各位喽?」奚锐脸色不愉地问:「不知道各位三更半夜地出城,打算去那里帮本城守抓民夫?黑乎乎的抓人,恐怕不容易吧。」
「很容易啊,你看,一出来就抓了两个。」姓梁名文修的那一位,把手指一伸,利落地指向了两个「贱民」。
绵涯一脸老实弓着背,垂手站着,眼角却暗中瞅苏锦超一眼。
心里打定主意,如果那笨蛋在这种要命的时候,还不知死活地嚷嚷什么他是苏家二公子,必须立即一拳把他揍晕。
幸亏,苏锦超这次很老实。
虽然直翻白眼,鼻子吭哧吭哧喘粗气,一副郁闷到死的模样,但并没有张嘴说出不该说的话。
还自报家门?
呸!真当他是傻瓜啊。
自从他到了这里,每次开口自报家门都会大大地倒霉一番,闹得灰头土脸。
总结起来,就是这该死的书谷城里个个都是瞎了狗眼的土蛋!根本就不可能认识都城里尊贵的苏家公子!
这城守自打出现,压根就没用正眼看过他一下,想来也不是什么好鸟!
苏公子完全忘了,凭他现在这浑身沾灰带血的破烂穿着,被马鞭抽得肿成猪头的惨样,就算他亲爹站在面前,也未必认得出他……
「这两人就是各位勤王军抓到的民夫啊?」奚锐慢悠悠的声调,显然带着戏谑,「这两人体格健壮,威武非凡,看来,还真需要各位仔细筹划,半夜抓紧时机出城,才可能抓得到呀。」
他身后策马跟随的亲信里,响起一阵轻微的笑声。
梁文修这边的人脸色涨红,带了怒色。
其中一人尖声说:「人我们已经抓到了,城守大人要不要,不要就拉倒。反正大王严令,城墙务必在限期前加固。我们能帮的都帮了,大人如果还不能如期完工,大王怪罪下来,可不要赖在我们头上。」
身边几个恶少,也立即附和了一阵得意的笑声。
奚锐这一边沉默下来。
自从瞳剑悯将军交出兵权,入府养病,不再上朝后,大王对他们这些老臣派系的人越发逼迫。
布置下来的王令,毫不考虑执行上的难度。
稍有不如意处,轻则不留情面的申斥,重则削官落狱。
大王难伺候,这城守当得越来越窝囊。
也难怪这几个所谓的新臣一派的勤王军,会如此嚣张。
「哼,那就多谢了。」奚锐确实正需要民夫做劳役,不要白不要。
把手一挥。
后面一骑过来,拿出两根麻绳,把绵涯和苏锦超的两手意思意思地随便缚了。
一般来说,西雷的山野流民被抓去当民夫,待遇其实不坏,至少有床睡,还有官府按时给饭吃。
苏锦超被狠揍一顿,吃了鞭子,现在乖得简直不象话。
眼睛一斜,见「他大哥」绵涯不反抗被麻绳绑,他也老实地伸手,接受了套在手腕上的麻绳。
心里很明白,以绵涯的本事,别说区区一挣就脱的麻绳,就是铁链他也能说逃就逃。
这混蛋进了书谷城,绝不会干好事。
苏锦超心里这样想着,忽然又很期待看看绵涯能干出什么坏事来。
当然,如果绵涯胆敢破坏大王的王权,他苏锦超对大王忠心耿耿,绝不会坐视!
「回城!」奚锐一声沉喝。
城门缓缓开启。
大队人马慢慢踱入城中,其中一匹马后,还拴着两个新抓来修筑城墙的……
民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