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上的会议,以激动人心开始,以面面相觑结束。
满心以为鸣王想出石破天惊的好办法的尚再思吃了一记闷棍,为了大局着想,只好「责无旁贷」地扛着生石灰去研究「可以在水下点燃的引线」。
临走的时候,除了冉虎这个固定研究伙伴同去帮忙外,对炸弹非常重视的炮手团团长崔洋也毛遂自荐,一道跟了去当小助手。
不过,凤鸣也不是那种把工作都丢给别人,自己翘起脚享受的主将。
散会后,他就马不停蹄地履行主将的职责去了。
先跑去小楼后方的临时制造作坊,慰问了劳苦功高的筑玄和秋篮一番,又视察了一圈在和同国大军交锋时受伤的兄弟,顺便夸奖了领导众侍女忙碌着照顾伤员的秋星几句,还去查看了被关在临时用树干竹篱搭建起来的简陋监狱里面的同国俘虏。
这些同国士兵大概从没想过如此我众敌寡的情况下,自己竟然会被人数少少的凤鸣一方活抓,自信心早落到最低点,个个耷拉着头,无精打采地或蹲或坐。
凤鸣在「监狱」外转了一圈,心里也无比感叹。
这些人脱下军服,也不过是寻常百姓,和他凤鸣和萧家无冤无仇,现在只是为了一个天大的误会,却不得不和他们生死相搏,相反设法置对方于死地。
战争为什么总是这样不讲道理,泯灭人性?
可是,不管他如何不愿意,还是一定要把这些俘虏严加看管起来,因为目前的惊隼岛不能再承受任何负面的变数。
自己这一方的情况已经够糟糕了。
告诫了看管俘虏的兄弟们尽量「优待俘虏」后,凤鸣才离开了临时监狱。
他忽然想起自己最最宝贝的弟弟,找了个萧家人来一问,才知道洛云已经领着一群萧家精锐去实地踏勘西岸的防线去了。
洛云这家伙,真是个工作狂,他的伤口还没有痊愈啊!勘探防线,地道壕坑里面钻上钻下的,万一伤口崩裂了怎么办?
不行,一定要盯着他。
凤鸣转身往西岸去。
正走在路上,岩石后面忽然转出一个人影,对方也正忙着赶路,差点撞在凤鸣身上。
「冬履,你急急忙忙去哪?」凤鸣奇怪地问。
「是鸣王啊?」冬履一手抱着一个大陶罐,笑嘻嘻地说,「容虎说估计今天天气晴朗,敌人暂时不会进攻,前线那边派几个兄弟监视海面状况,有事鸣警,其他人抓紧时间休息备战。属下反正也闲不住,干脆过来帮尚再思的忙,给他送送东西什么的,他那边正缺人帮忙呢。」
凤鸣一听涉及尚再思的研究发明,这可是对战情非常关键的东西,立即留意起来,问冬履,「尚侍卫的生石灰炸弹研究得怎样了?」
冬履点头,「对的,对的,属下也听尚再思说那是什么石头灰。不过,」他不太好意思地憨憨一笑,「属下只是个做苦力送东西的,他在研究什么,属下一点也不懂,就看见他和冉虎两个疯了似的不断把装得满满的陶罐往水里面丢…」
话音未落,轰的一声巨响!
两人被响声砸得楞了一下,才不约而同把头转往右侧后方。
隔着岩堆,远远的看过去,似乎有几缕黑烟飘上碧蓝天空。
刚才的声音应该也是从这个方向传过来的。
冬履一震,失声叫起来,「那是尚再思他们研究什么灰的地方!」
两人朝着那里狂奔过去。
其他人显然也听见巨响,纷纷从四面赶来,凤鸣和冬履赶到的时候,他们也到了西南岸边小小的浅湾处。
「出了什么事?」
「什么东西炸了?」
凤鸣特意看了周围一圈,脸色猛地一变,拔高了声音问,「尚侍卫呢?」
「他在这!」冉虎和曲迈跑进水只达到腰身高一点的浅水处,正把尚再思湿淋淋地从水里拖出来。
众人赶紧帮一把手,把他扶到岸边,靠着一块被太阳晒得暖暖的石头半躺下。
「尚侍卫,尚侍卫?」凤鸣凑过去关切地问。
仔细看看,见他虽然浑身狼狈地沾着水和沙子,一脸还未清醒,晕糊糊的模样,不过幸亏身上没有太大的伤口,凤鸣松了一口气。
冉虎也挤了过来,有点被吓到似的,脸如死灰地低声说,「是我不好,一连试了几个都没有响,我丢这个之前就没提醒他一声。没想到…竟然真的炸了…属下该死!」
现场一片狼藉。
几大块凸出地面的大石头上,放满了各种各样「研究道具」,好几大袋的硫磺、碳粉等横七竖八地放着,到处都是陶罐碎片和粉末。
岸边小片沙地上残留着试验后的种种奇怪痕迹。
不过他们还算把凤鸣的话听了进去,将装着生石灰的袋子放在离水很远的地方,否则整袋生石灰碰到水,沾在皮肤上烧伤人也不是闹着玩的。
正在这时,尚再思轻轻哼哼两声,悠悠醒过来。
所有人的吸引力顿时集中在他身上。
「尚侍卫,你醒了?觉得怎么样?」
「鸣王?」尚再思似乎还没有从刚才发生的意外中完全清醒过来,轻轻摇了摇被剧烈水波震得发晕的湿淋淋脑袋,过了片刻,才回忆似的微微拧眉,「我好像…从石上跌到水里去了…震得好厉害,水猛地溅上来,冲得人站也站不稳…」
他顿了顿,好像忽然想起什么,骤然身躯一震,坐起上身,激动地问,「刚才…刚才那个巨响…刚才炸了对不对?冉虎!」
冉虎点点头,「嗯,总算炸了,不过差点把你也…」
「太好了!」这个消息简直比神药还厉害,尚再思振奋之极,刚才的迷糊懵懂通通一扫而空,一翻身就从沙地上站了起来,完全一副生龙活虎状,「我就知道,这引线根本不用点燃,水!水就是我们的火。抱歉,鸣王,属下现在无法和你禀报什么,我必须立即按照刚才的方法和配方再制一个出来,稍微一点差别都可能产生不同的结果。」
一边说,一边摩拳擦掌地往他们堆放材料和工具的巨石处走去。
「冉虎曲迈快来,我需要你们帮忙。」
「这就来!」
冉虎赶紧扯了曲迈一同过去,左边一个右边一个,站在尚再思旁边当副手。
剩下凤鸣和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奇地凑上去,看尚再思如何大展神威。
凤鸣没有说错,尚再思果然是这时代极有天分的科学家和发明家,别人眼里乱七八糟破破烂烂的材料,在他眼里,好像成了一堆作用不可尽数的宝贝,而他就是一个富可敌国的大财主,而且懂得如何灵活地善用它们。
「生石灰遇水可以发热,但要让它发热到可以在瞬间点燃火药,这就需要掌握适当的分量。」实验过程中,尚再思大学者的气势显露无疑,说话动作充满自信,敏捷利落却又有着从容自若的气度。
一边说,一边伏身查找自己记录下来的分量,把数目报给冉虎和曲迈。
冉虎和曲迈则成了最勤奋听话的小助手,按照尚再思的指示小心翼翼地称量各种材料分量。
「麻布碎屑和桐油还是要加进去,但毒针暂时不用,水底下的炸弹,现在又是试着弄,用不着。我们毒针数量有限,能省就省。」
尚再思刚说完,忽然有人问,「如果炸弹是在水里炸的,那又有什么用呢?敌人是在船上的。」
凤鸣听见声音从自己身后发出来,回头一看,笑道,「原来是罗总管,你也来了。」
再从罗登肩膀旁边顺着看过去,竟站着洛云,更加高兴,「弟弟,你也来了?」
洛云气他故意在大庭广众下高声叫什么「弟弟」,却又拿他无可奈何,只能冷冷扫他一眼,偏过头不说话。
「罗总管这个问题很有意思,不过别忘了我们在最开始是为了什么要使用这种神奇的生石灰——下、雨、天。」尚再思对罗登的提问显得非常欢迎,欣然道,「我们的炸弹是防备敌人在雨天进攻时用的,下雨的时候,水不是在海里,而是在天上。」
凤鸣真是不得不好好夸奖自己一顿。
做主将最重要的是什么?就是识人之明!
自己虽然行军打仗,指挥战役比不上容恬,不过,在挖掘人才这一点上,绝对的不逊色啊!
看,尚再思就是一个可以流传千古的伟大例子!
不过……好像尚再思就是容恬挑选和培养出来的……呃,好吧,给容恬分百分之三十的功劳好啦。
「开始的炸弹,陶罐是密封的,用引线点燃。现在为了应对雨天,去掉引线,在材料中渗入生石灰,这样,为了让生石灰遇上水,就必须在陶罐上面开无数的小洞,使水可以渗入……」
尚再思什么都好,就是犯和罗总管一样的毛病。
一遇到自己喜欢的东西,就唠唠叨叨说个不停,明明人家听不懂,他还一本正紧,字正腔圆,事无巨细地说下去。
难道所有专业人士都有这种癖好?
凤鸣好歹学过化学,好歹听过大半,其他人就如听天书了,看着尚再思一边解释着完全不理解的东西,什么生石灰,什么火药,什么水点着炸弹……
看着一个陶罐被他们东搞西搞,塞满了东西,还外加小心翼翼地戳了很多个针头大小的洞,好不容易大功告成,旁边的一群门外汉才不由不自主地松了一口气。
崔洋喜上眉梢,「这样下雨天的难题就解决了?哈哈,太妙了,等同国小兔崽子们,我们就有得乐了!」
瞅着那个做好的陶罐,很有立即弄一个到弩炮上面射来玩玩的冲动,不过这样干,很可能会被冉虎和曲迈顺手揍一顿。
「没那么容易,」冉虎虽然不是研究小组的头头,不过多少也参与其中,比崔洋了解其中状况,老气横生地解释道:「现在只是初步成功,证明这个生的石灰确实可以点燃炸弹。但后面很有细功夫要做,尚侍卫说过,首先要能炸,接下来才能去想怎么炸得好,射出去多久才炸,谁不知道日后交战时,天上的雨有多大,炸弹被弩炮射出去,多久会渗进水引起爆炸,如果雨太大,陶罐上开的洞太大太多,万一爆得太快,一个不小心炸在我们头上就糟了。」
大家一想,不由都缩缩脖子。
这玩意要是炸在同国敌人头上,当然是很美妙的一件事,不过……如果是炸在自己这方的头上,就实在不怎么有趣了。
凤鸣咳了一声,发挥他这个主将的功能,指挥大局道:「尚侍卫,冉虎,这里交给你们,继续进一步研究我们的头等武器。曲迈、崔洋,对了,还有冬履,你们都留下来帮忙。」
「是!」
「罗总管,你还是负责供应材料,如果他们需要在炸弹里面添加什么,也请萧家工匠快些赶制。」
「属下遵命。」
「冉青在不在?」凤鸣左右看看。
「他没来,」罗登答道:「冉青和容虎负责监视海面,就算听见警声,他们也不会擅离箭楼。少主有什么吩咐,让属下转达给他们好了。」
「哦,他们两个有事不能分身,那我干脆请罗总管来负责好了。能者多劳嘛,嘿。”凤鸣指指放在远处的生石灰,“大家都看见了,这东西近水是会伤人的,而掺了它的炸弹遇水就爆,非常危险。弩炮都是露天的……」
罗登立即明白过来,肃然道:「属下这就领一班兄弟去给每一座弩炮搭个棚子,每座多搭几层顶子,保证滴水不漏。」
「嗯嗯,就是这个!」
「这么说,放炸弹的地方也要保持干燥。」罗登不愧是萧纵看重的总管,有举一反三的工作能力,浓密的眉头一皱,拍胸脯道:「少主放心,说到防水,这可是属下的大本行。」
事不宜迟,立即向凤鸣告退,去着手搭棚子了。
尚再思等继续沉浸在研究中,早忙自己的去了,其他人见这里没自己的事,也很快散去。
凤鸣累了半日,打算偷个小懒,找个风景迷人,海风浪漫的角落坐坐打个盹。
脚刚一抬,就被洛云拧住了后衣领。
「少主等一下还有什么要紧事?」
「嗯,没什么要紧事。」
「很好,既然没什么要紧事,请少主过来和属下一起练剑。」
「什么?!」凤鸣脸色一变。
洛云一副理所当然,而且绝没有人情可讲的摸样,冷冷道:「两军交战,生死相搏,全靠自己的能力,有多少保护都不如自己的剑术可靠。大战在即,现在不练习,难道等失手被俘的时候才练?」
「可是我刚刚忙了一个上午,很累的,啊对了,再说……」凤鸣忽然想到一个绝好的借口,露出可怜兮兮的表情,「我身上的伤口还要回去找秋星换药。」
洛云没好气地瞅他一眼。
「真的有伤口啊,我没有骗你,要不要我给你看?我也有参加西岸近身战……」
「还敢说,身为萧家少主,一点也没有自觉,以身犯险不是少主该做的事,曲迈真是太糊涂了。如果我当时在场,绝不会允许你下来。」
看来,洛云办事效率也很高,刚刚重新回到团队不到半天,已经把应该了解的全了解到了。
凤鸣向来对他有点怕怕,见他脸色沉下来,又怕他气坏养伤中的身体,怎么敢和他顶嘴,好脾气地嘻嘻笑道:「好啦,不要生气嘛,我有穿秋月帮我做的护甲,非常好,要害根本伤不到。」
洛云听见「秋月」二字,心猛然抽搐,别过头,狠狠咬牙,脸上曲线扭曲。
凤鸣以为他伤势有碍,连忙在他身后探着脖子问:「洛云,洛云!你没事吧?」
「属下没事。」好一会,洛云才强忍着伤痛,回过头,看着凤鸣,歉道:「好吧。」
「好什么?」凤鸣愣愣地问。
「属下先帮少主扎换药,再带少主去练剑。」
为少主扎换药,曾经是秋月的分内事。
如果秋月尚在的话,她一定会含着眼泪为少主温柔地包扎吧?她是这么的温柔,细心……
「什么?你帮我换药?!」凤鸣发出一声惨叫,和洛云练剑,可是绝对不好玩的苦差事!
「少主看不起我的剑术吗?」
凤鸣连连摊手,「嘿嘿,包扎换药这种小事怎么好意思劳动你这个萧家杀手团新任总管呢?再说,我有的伤口在大腿上,不好意思的!」
「都是大男人,有什么不好意思。」
堂堂主将,就这样被他的属下兼弟弟给抓走了。
月亮又升起来了,在云层中时隐时现。
水面上撒开浮动不定的光,宛如一群嬉戏在海里的银鳞小鱼。
武谦坐在大船高高的围栏上,一言不发。
他已经盯着脚下这片水波,看了很久,久到令他胸口又开始钝钝地疼。
大部分人都不喜欢打仗,他从前也一样,但现在,他反而憧憬起即将到来的决战来。
老天爷,你什么时候才能下雨呢?
已经过了好几天,等待的日子一天比一天漫长,武谦恨不得立即就天降暴雨,让他可以挥军攻上惊隼岛。
厮杀声、鲜血、尸体,最混乱的情况,也许才能将他的注意力从无休止的心痛中移开片刻。
最怕的,是现在这种,安安静静的,美丽的,夜晚。
因为,鸿羽已经不能再欣赏这样静谧的夜了,他曾经,那么地爱看高挂天上散发淡淡光辉的新月,说那是一把形状优美的弯剑。
总是,仿佛随时随地可以听见鸿羽爽朗的笑声。
武谦,你看,我今天炼出来的匕首。
武谦,总有一天,我一定要走一趟单林。
我知道单林海峡到处都是海盗,不过,我愿意冒这个险。
因为我一定要到单林,亲眼看看他们的海滩。
你知道吗?单林的海滩上,到处都是双亮沙。武谦,是双亮沙!
那种传说中比黄金还珍贵的炼剑神物,我一定要学到使用双亮沙的方法,不,光学习还不够,我要改良,琢磨出一种更好的法子,这样,我能铸造出比单林人更厉害的剑。
如果有一天我成功了,武谦,我把铸好的第一把剑送给你。
我知道你不喜欢争斗,不喜欢打打杀杀,不过,我只愿意送给你。
武谦,以后我把他送给你的时候,你一定要收下。
眼眶,隐隐发热。
武谦狠狠咬着下唇,把快滴下的眼泪逼回眼眶。
为鸿羽放声痛哭的那一天还没有到来,很快,他就能提着害死鸿羽的人的头颅,在鸿羽的墓前为他痛快落泪。
他抬头看看天空。
一颗星星也看不见,月亮孤零零挂在天上,光芒很足,只是显得很孤独,四周是一层层只能窥见外廊的黑云。
偶尔云掩上来,月亮就陷入云的包围里去了,过一会,云散开,月亮又露出来,海面的银光再度重现。
希望明天来一场暴雨。
武谦在心中许了这个愿望,才从围栏上跳下来,把所有愁怀强压回深处,摆出和往常一样的从容自然往庄濮的舱房走去。
路上遇到刚从庄濮房间里出来的随军大夫。
武谦向他打个招呼,停下问:「怎么这么晚了才给御前将军送药?是军需那边药物送得不够快吗?要不要我派人催送一下?」
大夫把脑袋摇了摇,「不是的,我们送物资的船多,药物方面,别说御前将这样重要的药方,就是普通伤兵的用药也不会怎么耽搁。」
他看了武谦一眼,欲言又止。
武谦往左右看了一下,把大夫带到甲板僻静处,低声问:「是御前将的病况有变?」
大夫才歉道:「御前将打了这些年的仗,身上大大小小的旧伤不下百处。人就是这样,体质强壮的时候,什么都无大碍,一旦元气受创,稍一虚弱,就会百病缠身。何况他本来旧患就多。现在他只是为了稳定军心强行苦撑,我是怕他万一撑不住……」
武谦心猛地一沉。
沉默了半响,才问:「怎么忽然会严重到这种地步?」
大夫苦笑道:「我早就劝他回同泽静心休养,或许可以慢慢调理,但他的脾气,武将军你也是知道的,哪里肯听我的?说到底,这病是先被同安院那次急怒引发,咳血症一起,带二连三,又触及身上旧患,每日忙着开会商议军情,心绪焦躁,怎么能把病养好?」
武谦越听月不安,但对庄濮的个性,他也是无可奈何。
再询问了大夫一番具体病况,说了几句话,才去到庄濮舱房。
进了舱房,庄濮肩上披着一件长褂,正坐在窗前小榻上抬头观望夜色,见武谦来访,招手邀他过来同坐,指着夜空道:「你看那云,我估算明日一定有雨。」
武谦点头,「我也这么想。」
说着,仔细打量近处的庄濮几眼,果然如随军大夫所言,脸色白中透灰,天庭黯淡,不由低叹一声。
庄濮奇怪地问:「你怎么了?」
武谦道:「我进来前,遇到了大夫。」
庄濮哪里会不明白,不在意地哂笑道:「医者之言,向来夸大其词,如果像他说的动不动就要到僻静地方静养,天下的将领们都不用打仗了。」
「但你是主将,身体比任何人都重要。」
「主将的责任不是养身体,是打胜仗,再说……」庄濮话音猛地停下。
两人如心有灵犀般,眼珠同时往外转。
那一刻,他们都听到了轻微的、只要不加留意就一定会被忽略的淅淅声。
蓦然一震。
「雨!」
「是雨!」
武谦和庄濮同时站起来,探身往外看,果然,海面上泛起点点涟漪,虽然不大,却确实是雨点。
很快,甲板上脚步声咚咚地促响起,士兵的呼叫声由远而近,「将军!将军!下雨了!」
他们早在几天前就接到严令,随时注意天气变化,只要一下雨,立即大声禀报所有将领,全体备战。
「好!」庄濮猛地一击掌,「老天爷总算站在我们这边了!所有人立即全部起床,穿好盔甲,拿上武器,雨势一旦变大,我们立即强攻惊隼岛!」
惊隼岛。
凤鸣站在靠近海边的高岩上,仰起头,感觉微笑的雨滴轻柔地落在面颊上。
他举起手,拭去脸上的湿迹,喃喃道:「罗总管的观天之术真厉害,说黎明前有雨,果然就下雨了。」
幸亏有这位在水上浸淫了一辈子,会察风看云的老总管,他们已经在雨阵来临前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如果罗登没说错的话,现在的小雨,很快会变成惊人的暴雨。
那将是敌人向他们发起最后大进攻的时刻。
黎明前的一个时辰,天空黑意最浓,现在,连月亮也被密云遮挡住了,大海仿佛被罩在一个黑色的大锅盖下。
远处海面上,闪烁着微弱灯光的、密密麻麻的同国船队,宛如一只匍匐暗处的沉默巨兽。
掩藏在这片诡异安静之下的,是压抑的呼吸,和汹涌的杀意。
「少主!」崔洋的声音从下方传来。
凤鸣转过头,看着崔洋脚步轻松地攀上高岩,每个人的神情都无比兴奋。
「太好了!总算下雨了!」
「希望罗总管没有猜错,这牛毛似的小雨,等一下会变成吓死人的大雨。尚侍卫说,雨够大,水够多,我们的新炸弹才轰得过瘾。」
崔洋神采飞扬,搓着手说:「同国的小狗们一定要进攻才好,千万不要被大雨吓坏了不敢过来,我的手已经痒得受不了了。」
猴急的模样,让身边一干兄弟哈哈大笑。
凤鸣环视这群心腹一圈,微笑着问:「你们都准备好了吗?」
听他问起备战这样的重要问题,大家立即收起嬉皮笑脸一本正经地作答。
「禀少主,一切都准备好了。」冉青道:「洛云已经领着萧家杀手团的其他弟兄埋伏到西岸的战壕里了,以防敌人登岸。我和容虎还是负责箭楼,不过,如果打起来后同国船队真的无法靠近西岸,弓箭射程达不到敌人,我们就会分出大部分人手去帮弩炮队和投石机队。」
崔洋不满地抗议,「什么叫同国船队真的无法靠近?是绝对无法靠近。冉青你和容虎做好准备过来给我们当帮手吧。」转过脸,对凤鸣恭敬地禀报道:「少主,水炸弹我们弩炮团的兄弟们已经试射过一番,威力非常大,尚侍卫说他有对配方做改良,比原来的那种还厉害。」
凤鸣开心地问:「发射后引燃的时间问题,有妥善解决吗?」
「当然,」崔洋崇拜地道:「尚侍卫的脑子真不是一般人可以比的,他想的主意一个比一个妙。从前我们用引线长短来控制发射后引爆的时间,现在则改成用陶罐上面的渗水孔大小和数量来控制。」
「啊?临时开洞,会不会来不及?」
「哦,不是临时开,是早就开好一批孔洞不同的水炸弹,冉虎在每个陶罐表面都留了记号,炮手团的兄弟们一看记号,就知道哪个炸弹是会比较快爆的,哪个比较慢。如果雨比较大,船比较远,我们就挑爆得慢的射,如果船比较靠近,我们就挑爆得快的射。」
凤鸣没想到冉虎他们如此细心周到,心里又惊讶又高兴。
这岂不是很有定时炸弹的感觉?
虽然不能真的精确到秒,不过既然有尚在思参与其中,向来差不到哪里去。
正想表扬崔洋他们几句,忽然看见罗登和尚在思也过来了。
凤鸣笑起来,「我就知道,一下雨,所有人都会往这里来。罗总管,你也是一夜没睡吧?」
罗登早就穿上了神奇又轻便的棉甲,显得格外利索,一边跨上高岩,一边爽朗地答道:「这种时候,谁睡得着?趁着现在有一点小雨,属下刚才把弩炮上面的挡雨篷棚架又严格检查了一次,确定每一个会接触到炸弹的地方都不会沾水。我可不希望新炸弹把我们的弩炮给炸翻了。」
「很好!」凤鸣欣慰地赞了一声,掌心朝上打开,感觉雨势正在悄然变大,抬起头,灼灼生辉的眼睛扫视众人一周,朗声道:「大战即将开始,你们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该负责什么,我就不罗嗦了。兄弟们,这一仗,我们必胜!」
「萧家必胜!」
「西雷必胜!」
「对了,打的时候记得也要保护自己,不要缺胳膊断腿的来见我,明白吗?」
大家都被凤鸣逗笑了,一起大声道:「明白!」
「嗯,去吧。」
「是!」
众人应声而动,兴冲冲的各忙各的去了。
高岩上只剩下凤鸣和尚在思。
两人并肩而站,面对着黑沉沉的海面和那片视线最远处隐约闪烁灯火的同国战船。
海风渐渐大起来,越来越急的雨点开始变得密集,纷纷打在他们的脸上、手上、身上,但谁也不介意,反而畅快地迎接着老天爷的赐予。
「你在想什么?」凤鸣闭目感觉着海风和雨滴的触感,低声问身旁的尚在思。
「属下在想,怎么可以好好记住眼前这一刻,」尚在思也学着他的样子,闭上眼睛,如梦噬般的喃喃道:「再思小时候有许多许多梦想,也曾经觉得这些梦想永远也不可能实现。但是现在,我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好像那些被我遗忘的可笑梦想,正在我眼前慢慢实现。」
「这不是很好吗?」
「是很好,不过也令人心生感慨。鸣王也许一辈子也不会理解属下的这种感觉,在这世上,平民百姓之子想做成一点事业实在太难了,将军、官吏,全从贵族中挑选。实话说,换了一年前,如果有人和属下说,属下能够制造出己方最信赖倚重的神奇武器,还能够和鸣王并肩站在这里,一起迎接敌人倾国兵力的决战,属下绝对会认为那是荒诞之言,因为太不可能了。如鸣王所言,人生应该是精彩的,出生时是一张空白的纸,逝去时极即为一幅用生命描绘的绝美画卷。」
他顿了一顿,充满感情地低声道:「对属下来说,眼前一刻已是毕生所盼,其中的欣慰和自豪感无法形容,对鸣王的感激之情,也无法形容。」
凤鸣心中一热。
能够得到尚在思这样的人的衷心爱戴,对他而言,同样感到无法形容的欣慰和自豪。
「属下可以问吗?」
「嗯?」
「鸣王此刻,心里有在想什么呢?」尚在思好奇地问。
「我吗?」凤鸣偏着头想了片刻,眼中射出孩子般天真的眼神,老实答道:「我想的东西很多,例如,天下雨了,棉甲遇水后,抗击力会更好,我们的人受伤的几率更低;又例如,战争结束后,怎么把抓到的俘虏还给同国,但是又要保证同国不再追杀我们?还有就是……」
他发出一声傻笑。
「……我还想,要是容恬在就好了,真想他亲眼看看这一场精彩的大战,火药、炸弹、投石机、弩炮,化学和物理的超时代结合。他一定会露出又惊又喜的表情,眼睛一定会比星星还亮。」
看见尚在思转过头来,含笑打量自己,凤鸣脸颊不由微微发烫,不好意思的别过脸,自嘲道:「我这个主将很无聊吧?大战当前还在想这些有的没有的。」
「鸣王多虑了,你是很优秀的主将。」尚在思一笑,目光再度移回海面上,柔和地吸了一口气,淡淡道:「属下只是终于明白过来,大王为什么会因为鸣王下决心不娶王后,而太后又为什么会最终答允这件事。只有真正接触过鸣王的人,才会明白,为什么神迹总会发生在鸣王身上。」
凤鸣讶然地看了尚在思一眼,刚想说话,发现尚在思脸色忽然变得无比凝重。
「鸣王,快看,」尚在思指向对面,沉声道:「同国船队开始移动了。」
代表着整个同国军事实力的大型船队,挟着无以伦比的气势,朝惊隼岛缓缓压来。
打头炮的是船身巨大的三桅船,在漆黑夜幕下,蓝色的船身也融入黑暗中,仿佛黑暗的森林之王,领着一群豺狼走狗杀来。
紧随着三桅船的,是上百条大型战船和中型战船,最后面的小型船和准备登陆用的载人小艇,不计其数。
崔洋为了避免浪费宝贝炸弹,严令所有炮手,没有听到自己的命令,不许随便发射弩炮。
站在由罗总管督工搭建的遮挡棚下,丝毫不用担心雨水撇进来打湿身体。
弩炮比投石机更优越的另一个好处是——弩炮是直线发射攻击的,炮弹斜横着射出,而不是像投石机那样,必须走一个朝上的大弧度。
这样,就算上面有遮挡棚,只要有一定高度,就不会对弩炮的发射造成任何影响。
投石机就没有这样的优点,所以投石机的上方并没有搭遮雨棚,曲迈他们一群人只能淋雨作战。
当然,曲迈他们也压根就不在乎淋雨。
「看,又是同国的三桅船!」
屏息看着敌船越靠越近,如一片闪烁着雷电的乌云出现在近海,崔洋捏紧的掌心也开始冒汗。
并不是害怕,而是因为太兴奋了。
紧紧盯着海面上的敌船,心里不断数着战船距离弩炮的射程范围,五十步……三十步……十步……五步……
同国战船进入目测射程的瞬间,崔洋整个人振奋起来,右手高高举起,扯着嗓子,拉长了调子喊道,「各位兄弟,准…备……」猛吸一口长气。
「射!」
最后一个字爆出喉咙,排成一列的十五门弩炮犹如怒吼的巨龙同时发威,经过一代发明大师尚再思亲手调制的新式生石灰炸弹纷纷划过大雨肆虐的海面,箭一样扎向迎面而来的同国敌船。
瞬间,漆黑的夜空爆发出十数个炫目得令人无法直视的巨大光团。
轰!
轰!
轰轰轰!
震耳欲聋的巨响炸得崔洋一愣,瞪着被炸弹装饰得璀璨如画的天空,气急败坏地转身大叫,「雨太大了!换炸弹!看着陶罐上的记号,给我挑最慢引爆的射!」
一边吼得几乎全岛俱闻,一边迅速弯腰挑了一个有记号的陶罐,手脚麻利地装上弩炮。
熟悉地一绞,一拉,用力一扳。
簌地一下,炸弹送上半空。
轰!
又一声巨响。
「看见没有?就要这种!不要浪费炸弹!慢点爆,让它们飞到同国小破船的上面再爆!」
簌簌簌簌!
又一轮炸弹飞上天,这一次,十个中间有六七个爆在比较接近战船的地方。
弩炮团众人一轮欢呼,立即七手八脚再接再砺,疯了一样地射击敌船。
这群人个个都是萧家年轻一代中的精锐,脑筋灵活,四肢更灵活,开始就有几颗时间估计得不准的,稍一尝试,立即就掌握了诀窍。
射过的炸弹,甚至有几个是飞到对方的桅杆上刚好爆炸。
「罐子!歹毒罐子!」
「天啊!又是它!」
赵伟所在的三桅船位于整个船队中央的最前方,理所当然成为了崔洋他们的首要攻击目标。
每一轮炸弹飞来,都有几颗爆在他们头上,炸得甲板上尸骸遍地,士兵们哭爹叫娘。
「怎么可能?!」赵伟不敢置信地狂叫。
不是说只要下雨,对方的歹毒罐子就不能用了吗?
不是说只要选对了时机,三桅船的进攻就无人能挡吗?
刚刚修好不久的掌舵室又被炸得只剩一堆烂木,赵伟惊骇莫名地发现,船上最重要的主桅杆正发出咔咔的可怕的断裂声……刚才那该死的罐子就在靠近主桅杆的半空中忽然爆炸。
「赵将军,怎么办?」副将云瑞满身满脸鲜血地冲过来,「连床弩都被炸坏了,无法使用,不过就算能使用,射程也达不到敌人那里。」
可恶的西雷鸣王,不知道到底制造出什么恐怖的东西,竟然在下雨天威力也同样惊人。
不,是威力更加惊人!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将军!我们要不要退?」
「闭嘴!没有鸣金不可后退!」
「可是这样就是等死啊!」
云瑞后面的话,被又一声巨响掩盖。
「啊…!」船上传来痛苦的尖叫,被炸伤的士兵在甲板上挣扎翻滚。
伤亡不仅仅来自爆炸。
陶罐里面的生石灰抛撒在四处,沾上士兵们被雨水打湿的皮肤,形成碱烧伤和热烧伤,并且互相加重。
「我的眼睛!我的眼睛!」惨叫声到处可闻。
因为是化学性燃烧,落到甲板上的炸弹残留物,也缓慢发热,和桐油等混合助燃物一起,不惧雨水地慢慢燃烧起来。
不久前还修葺一新,威风凛凛的三桅船,顿成人间炼狱。
咔咔,咔咔…………
赵伟猛地回头,瞪大眼睛看着巨大的桅杆终于再也支撑不住,轰然倒下。
「小心!」
「桅杆倒啦!」
士兵们尖叫起来,四处逃窜,慌不择路地跳下危险的大海,重演当日的惨况。
桅杆重重倒在甲板上,撞破不知多少根木板,船身剧烈摇晃颠簸,像在大海的风雨中被遗弃的一尾还在苟延残喘的小鱼。
但三桅船毕竟是强大的巨型船,顽强地尚未沉没。
其它附近较小的船只就没这么好运了,在炸弹的袭击下,带着火焰和可怕的焦味纷纷下沉。
跳水求生的同国士兵在汹涌的海面上,和数不清的漂浮的尸身随波逐流,慌乱地挥动着手脚求救。
但正在遭受连环炸弹攻击的船队自顾不暇,哪里有人腾得出手来援救他们?反而不时有沉没船只上或燃烧的甲板上的士兵被逼跳入水中,加入他们。
不少人在水里挣扎到力竭,而被海水缓缓淹没。